她走得太早。

他将对她所有的依恋全放在了那个孩子身上。他替那个孩子掩藏着不为人知的身世,他也利用这个孩子在潘家微妙的身份为自己寻敛一笔又一笔财富。一切都以这个孩子的名义,一切都以爱的名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龌龊的私心。

可潘盛棠是什么人?

相处几十年了,难道自己会不知晓他的为人么?

一个舍得把心爱的妻子拱手送给敌人的人,不厌其烦地参与着商场丑陋的游戏,卑微时浑身媚骨,得意时心狠手辣。无辜的潘夫人,那位千娇百媚养尊处优的官家小姐,就是在他的设计中,亲眼见到暴徒打碎了她情夫郑庭官的头颅。

而到最后,连她,潘盛棠也没有放过。

何仕文看着照片,牙齿咬得嘎嘎作响,手中骨节突起,多年委曲求全形成的怨毒在心中如赤炎烧灼,时至今日,他顽固地抱着一个念头,保住那个孩子,就是保住自己,保住了余生的富贵安稳。

铁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人走了进来,一直走到灯下,离他坐的地方两步远。

何仕文合上怀表,直视前方。

潘盛棠穿着黑色的洋服,衣冠楚楚,惨白的灯光映着他凌厉的眼神和微现的倦容。这也曾是个秀拔的人物,可惜了,凉薄与冷酷让一颗心拧巴纠结,难免影响形容,他已有老态,无情的岁月刻意打上了印记。

“丞舟,”依旧是往日的称呼,听起来倒是亲切温和,潘并未坐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是你找人烧了我家老宅子,演了一场移花接木的好戏。我也知道,你和洪泉根的人有接触,提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我还知道,参与这场绑架的人,不止你,还有秀成,你们俩各怀鬼胎,谁都没捞到好处。”

“不,”何仕文不屑地扬了扬眉毛,“大少爷分毫未损,二少爷少了只耳朵。而您……少了五十万现银。”

盛棠习惯性地用手指按了按眉骨,就像没听到何仕文的话一般,接着说了下去:“你这些年做的事我很清楚。你和我很像,爱钱如命。你在汉口、武昌、安阳、随州、万州开的洋栈、绸庄,你拥有的地产,还有你知道普惠每周六查点一次账目,就买通银库的经理,让他帮你盗用库银做行市,放贷,开钱庄,这些我都知道。”

盛棠带着嘲讽的笑意瞥了何仕文一眼,旋即低头理了理衣服:“我还很清楚,你让你兄弟在道胜银行当买办,你给他投了不少钱,但你们兄弟俩都被一个叫康李斯的美国领事骗了,他那个什么瑞丰洋行仓库,根本就是个空仓,签了无数空头栈单,专门骗银行的透支,你们呢,不多不少,被骗了三十万,对吧?”

“你要挣钱,我从未拦着你。你挪用库银,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你……”潘盛棠指着何仕文颓败的脸,“你越过了一只狗该遵循的底线。”

“你是指敏萱么?”何仕文傲然地笑了,“你是说在你遗弃她的时候,我这只狗代替你为她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么?”

这句话一说完,彼此都清楚,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执矛相向,每一个动作都要刺中对方要害。

潘盛棠双目血红,弯下身子,将胳膊支在桌上,何仕文以为他会攻击自己,可他没有,他脸上笑容都没带减的,语声更是温和:“丞舟啊,你说你都这个岁数了,怎么还这么头脑简单。你好意思提她?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杀了你和她的孩子?”

何仕文的脸上渐渐笼罩一层寒意。

潘盛棠欣然道:“你以为她喝了药,打掉的是郑庭官的孩子?你错了。那段时间她根本没有和郑接触过,是我让大夫故意说错日子,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我一清二楚。她跟我演戏,你也跟我演戏,我当然也只好陪着你们演戏了。不过这场戏,只有我自己看得最过瘾。哈哈,哈哈。我都能想象你喂她喝药时的表情。”

“你……”何仕文猛地揪住盛棠的衣领,嘶吼道,“你这个畜生!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背叛我的人就该有这样的下场!”

“她没有背叛你,她从来没有。是你把她亲手卖给了郑庭官!”

“我卖她的身,没有卖她的心!”

“畜生!疯子!”

“畜生?”盛棠攥住何仕文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笑道,“我们彼此彼此。何仕文,我本来想饶了你,但你太不懂分寸了。我不会杀你,我要让你一无所有,众叛亲离,比你当初跟我的时候更穷更贱。”

“我杀了你!”何仕文怒吼一声,用力掐住潘盛棠的脖子,可很快就有人冲进屋子将他们分开,雨点般的拳头重击在他身上,他被一脚踹倒,头撞在坚硬的桌角,鲜血涌了出来,失去意识前兀自庆幸地想:只要璟琛在,只要阿琛还在,我不会被打垮的。阿琛会找我,我和他这么多年情分,我待他像亲生儿子一样,他会来找我,救我……

他带着这样的希望,从此生活在绝望的等待中。

他再也没有见到“他的”阿琛。

〔四〕

“怎么这么久?”孟子昭皱着眉做出不满的神情,“我可不喜欢这样等人。”

璟宁没说话,将手绢平摊到操场边的石阶上垫着坐下,把脑袋埋在膝上。

“你怎么又哭?”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可没惹你啊。等了你这么久,一直在这太阳下晒着,不过就抱怨一句,我……”

“住嘴,我没哭。”她瓮声瓮气地道。

他登时住口,只哼了一声,扁了扁嘴,却又忍不住担心地看了看她。

他们原本约好在高年级的经济课上见,这是学校男生和女生唯一可以一起参与的活动。所谓经济课,一半时间是老师为学生讲授一些最简单的商业知识,另一半让学生用来实践,地点在操场,可以进行一些以物换物、展示设计与发明、谈判的活动。在潘家给她过生日时,孟子昭悄悄告诉过璟宁:“礼拜五上午我们最后一节课是经济课,你下课后早些过来,我有好东西送给你玩,一定要来啊。”

璟宁知道自己去晚了,小集市已经散场,操场上只剩下十余个学生,有的正在搬挪一些小盆栽,有的在收拾铺在石阶上的报纸,她原本带了一些小玩意儿来交换,可她去晚了。

因为在法语课上她和方琪琪说话,被老师罚了站,老师认定她的声音比方琪琪声音大,于是只罚了她一个人。璟宁百般委屈,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朝着所有的同学大哭,同学们笑她,可她不管那么多,她要把自己心里所有的不愉快全宣泄出来,她想起了受伤的二哥哥以及自己故意得罪了的大哥哥,便更难过了,简直哭成了一个小泪人儿,老师觉得很难堪,命令她回座位坐下,可她偏不,她倔强地站着,一直哭到了下课。

老师是个法国女人,学生们都叫她“乌小姐”,其实乌小姐是个很慈祥的人,只是在课堂上很严厉罢了,她非常喜爱璟宁,因为这个女孩弹得一手好钢琴,法语课的成绩又很优异,可越这样越要严格要求。她没料想到自己一番苦心换来这个女孩如此过激的反应。

方琪琪悄悄告诉乌小姐:“她心里很难过,因为她家里发生了不幸的事。”可她也并不清楚内情,只说璟宁的哥哥出了意外受了伤,更在乌小姐震惊询问的时候夸大了一下,“她的哥哥快要死了,唉,真是太不幸了!可怜的璟宁!”

乌小姐心里顿时被怜爱充满,她走到哭泣的小女孩面前,为她拭去泪水,拥抱着她柔声安慰,还搀着她的手带她去了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水。

“我会为你的哥哥祈祷。”乌小姐温柔地看着她,“上帝会帮助你们一家渡过难关。”

“谢谢您!”璟宁仰望着乌小姐闪闪的眼睛,心中渐渐有了一些希望,“我能和您一起祈祷吗?”

“可以啊。”

乌小姐携着她的手,走到耶稣的画像之前,轻声说:“来,把你希望实现的美好的事告诉上帝吧。”

璟宁闭上眼睛,她想虔诚祷告,却思绪如麻。

“你信上帝吗?”她抬起头,问身边的男孩。

孟子昭犹豫了一下:“信……吧。”

“你也不是教徒?”

孟子昭摇摇头。

他们都在教会学校上学,但却并不是基督徒。璟宁想自己适才的祈祷多半是不灵的,不由郁郁。

“喂,”他用脚尖轻轻触了触她的鞋子,“你怎么不问我要给你什么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她应付一般。

子昭的脸微微一红。其实他做了一艘小木船,船尾镂空,用牛皮筋将木制螺旋桨绑在镂空处,只要轻轻一松皮筋,旋桨转动,船便会在水里行进,完全不用热力推动。但这毕竟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东西,在课上展示的时候,螺旋桨尚未固定好牛皮筋便断了。

他怎么能将这东西送给这位挑剔的女孩呢?所以他在小集市上用这木船换了他认为更好的东西。

璟宁早听到微弱的“噗噗”声,孟子昭将一个小竹篓推到她身边,她低下头打开,眼睛一亮,嘴角露出微笑。

“呀!”

里面是四只毛茸茸的小鸭子,正用扁扁的小嘴啄着竹篓,黑黑的眼珠像小豆子一样,可绒毛却被染成了红色和绿色,像鹦鹉一般滑稽可爱。

“花鸭子?”

孟子昭扑哧一笑:“呸。这是大雁,会飞的!”

璟宁白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轻轻捉起一只放在手心,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眼中满是讥嘲:“说你是笨蛋你还不服气。染的!这就是最普通的鸭子。还有,你见过大雁?大雁是花的吗?”

“染的?”孟子昭将小鸭接过去,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心里连连暗骂,表情却十分镇定,“咳咳,好吧,算你聪明,我骗不了你。其实这是一种比较特别的鸭子,长大以后会比别的鸭子更……”

“鸭子再特别也只是鸭子。”她打断他,学校午餐的钟声响起,她站起身来,“你真无聊。”

“不要?”他捧着小鸭,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

“不要!我二哥养着两只斗鸡,比鸭子好玩。”说到璟暄,她的心一揪。

子昭嘴一咧,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隐隐的酒窝,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小鸭子的脑袋,得意洋洋:“把鸭子和鸡扔到长江里,看谁更厉害?斗鸡有什么好玩?比得上游泳健将?”

璟宁一呆,猛地哈哈大笑:“孟子昭,你就这点出息!”

“我们一人两只,以后比赛谁的鸭子游得快。要不你跟我一起养?”

“呸,不养。谁养鸭子!”

“那养别的?”他改口倒很快。

璟宁转身就走。

“喂,养什么你做主还不行?”他在后面笑着大喊,“我家说要给我们俩定娃娃亲!改天我上你家求亲去!”

“去你的!”

“那我真去了啊!哈哈,哈哈!”

璟宁咬牙回头,狠狠瞪着他,男孩提着竹篓笑得前仰后合:“反正你的光屁股我也看过了。”

璟宁跺脚道:“臭流氓!我叫我大哥哥打断你的腿!”

“他才顾不上你呢!他代表你爸爸去了普惠洋行的买办大会,人人都说以后他就是总买办的接班人了,哪儿有时间管你?”

“你怎么知道?”

“报纸上看的!上面还说你大哥下个月就要去英国,我等他走了再上你家去。哈哈哈!喔喔!”

“你敢?!”

子昭上前几步,放低了声音:“你知不知道,听说怡和洋行的船停运了,你家的货都是让他们运的,现在只得求着我们家帮忙呢。我妈妈说了,两家成为一家,生意上好有个照应。等我们定了亲,你就退学,年纪小没关系,先在我家当一段时间童养媳,然后就给我当老婆生小伢。”

他摇头晃脑,信口开河只管胡掰,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璟宁气急败坏,他就觉得说不出的开心。可在他的内心深处,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开心,这让他自己也不理解,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脑子可能真有问题。

璟宁果然气坏了,将他猛地用力往后一推,叫道:“孟子昭,你去死!”

他们本来就走在狭窄的石阶上,子昭身子一斜,如果扔了竹篓可能更容易掌握平衡,但竹篓中全是柔弱的小动物,他下意识地将它收往怀中,身体吃力不稳,咕咚咕咚滚下了半米高的石阶,直滚到操场草地上。

璟宁吓得脸都白了,冲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动不动俯在地上。

“哎哟!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宁声音发颤:“对不起,我没有想让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过来。”

璟宁扶着他的肩膀将他小心翻来仰着,一看更是吓得够呛,只见他鼻血长流,额头蹭破了皮,白嫩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谋杀亲夫!”

“还要说这种坏话!”璟宁的眼泪在眼眶转来转去,却又不敢离开,掏出手帕给他擦鼻血。不远处有几个学生听到动静,往这边看过来,璟宁忙向他们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学受伤了!”那几个学生急忙跑过来。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转了转,“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诉老师是你推的我。”

“我不当你那什么!”璟宁哽咽道。

“那件事以后再说。”他想笑,刚一动嘴角就痛得眉头一缩,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怀中的竹篓,“帮我照顾好这四只小鸭,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计较。”

“我喜欢小鸡,不喜欢小鸭!”她只得伸手将竹篓提起,但还是忍不住表达自己的不情愿。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绺草皮,翻个白眼:“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我们这里,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游的!你可是在汉口!”

欢迎来到汉口。

你尽可以站到最高处俯瞰它,欣赏它的丰饶和繁忙。

十里风飘九国旗。城市冷静矗立,投下巨大的阴影,不动声色地吞吸着凡尘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发出沉闷的声音。货轮满载着烟草、丝绸、食盐、糖、瓷器,江水浩荡东流,航线如蛛网密布天际之下,又似一场荡涤财富的棋局。

1925年夏天的汉口是一个巨大的熔炉,焦灼与紧张正在加温。因上海一位叫顾正红的工人的死亡引发的蝴蝶效应,正在这里蔓延。示威游行不断,市面上除了抵制英货,也掀起了拒绝使用外钞的运动,汇丰、麦加利、花旗等银行都面临着挤兑风潮,而与它们密切相关的各个洋行,也同时面临着现洋紧缺的困境。

位于租界最繁华地段的英资普惠洋行,就是在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认为这些事对于总买办潘盛棠来说,相当麻烦。

潘家二少爷被绑架的消息终于在事件结束两周后被小报记者捅了出来,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八卦。传闻潘盛棠为自己和家人请了牛高马大的罗宋保镖,走哪儿跟哪儿,公馆外头竟架起了机枪,无关人等根本无法靠近。传得更盛的,是这个绑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额的财富,直接撼动了潘盛棠在英资普惠洋行的地位。总董埃德蒙从上海总行赶回汉口,其余四个重量级的买办也纷纷从各地聚集到汉口,有知情人推断,潘盛棠在汉口分行总办的位置即将易手他人。

“花掉的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从来没有动用过洋行一分钱。即便我知道如果开口,洋行必然会全力支持,但我没有。我懂得分寸,也守着本分。”潘盛棠凝视着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国老人。

“对于你处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并不太赞同。”总董埃德蒙看着窗外,他的中国话说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个比方。我曾经在湖南待过一段时间,厨师是个湖南老人,手艺很好,我喜欢吃他蒸的腊肉。

有一次我去厨房向他表示感谢,见他从蒸腊肉的蒸笼里正取出一碗还在冒着热气的油,闻着非常香,但看起来,”埃德蒙摇摇头,做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很脏,脏极了。我问这油是用来做什么的?他说这就是蒸腊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这当然是因为节省。”

英国人转过身,走到盛棠对面的沙发坐下:“你给我吃最好的腊肉,你自己也是一个吃得起腊肉的人,但你却将腊肉的脏油给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这样好么?中国人总是讲和气生财,洋行是一个大家庭,所谓养家不治气,连我这个外国人都明白,你会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们洋人打交道与和中国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件事。”

“那就是说,你不会背叛洋行,但你会背叛你的中国同胞。”

盛棠摇头:“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诚于洋行,是因为我相信契约和规则,洋行是笃信并奉行契约与规则的。而我们中国人之间,契约和规则是十分随性的东西,说没就没,我不会在上面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别人也一样。”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

盛棠将手中一份印着金色花纹的纸册递给埃德蒙:“这是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寿辰准备的礼物。”

“玄狐皮十张,牙雕笔筒一个,明宣德花瓶一对……”埃德蒙平静的目光一一扫了下去,想来这些年他从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贵重礼物不少,早已见惯不惊。各项礼品的名字后面附有简介和图样,待看到“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十二面屏风”时,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极为复杂的光芒:“这是……这是……”

“不错,这正是十多年前被当时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风。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寿如何庆贺,该备些什么礼物,忽然回想起当年您在拍卖会上错失这个屏风时遗憾的表情。正好手头不紧,又变卖了一块小地皮,好说歹说,终于从盛昌洋行买了来。一来呢,是为您祝寿,二来,也用这笔钱代我自己还盛昌一个人情。可以说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只深深看他一眼:“还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约,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买办的,盛昌洋行就向我发出了邀请。但因为我家里最近出的事,我已没有财力再拿出保金交给盛昌了,心有余力不足,自忖也没能力再去当他们的总办。不过,好歹也是有百年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风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个月已经钱货交割完毕。您的生日晚宴,就是这扇屏风亮相的时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响,英资洋行被波及不浅,正是最头痛的时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应兼任其买办,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通常来讲,要担任一家洋行的买办,需要交纳巨额的保证金,以潘盛棠的人脉和财力,难道真找不到人来作保,真筹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请,无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诚的态度,人情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埃德蒙岂能不知。

潘盛棠看着窗外道:“每年从汉口流入流出的银子有多少?一亿三千万两。法国人,美国人,日本人,还有你们英国人,和我们这些中国的南方人,都奔着这一亿三千万来了这儿。就在这条街上,多少家洋行?

不止三百家。猪鬃、羊毛、丝绸、大豆……是通过我们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谁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身为普惠洋行的总买办要承受多少风险和压力。我的能力与忠诚,埃德蒙先生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我还在这个位置,罢市为洋行带来的损失一定会降到最低。”

埃德蒙一直冷淡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与此同时,普惠洋行在江边的一所会馆里,正弥漫着一股尴尬紧张的气氛。

四大买办坐在客厅,各怀心事,璟琛殷勤地侍奉着茶点,微低着头,偶尔抬眼顾盼,不难发现他眼角的血丝。

“洋行买办都是世袭罔替,看来你父亲是要你当接班人吧?压力很大吧。”一个清瘦的中年商人微带笑意地看着他。

璟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慈恩,人家小孩子,不经你这样取笑的,”陕西买办闵百川插话道,着意打量了一下璟琛,“你是生病了吧?别张罗了,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不用太见外。”

璟琛似乎想说点客套话,喉咙一痒,噗的一声咳了出来,他连忙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费力地挤出一个词:“抱歉!”快步离开客厅,众人只听到他猛烈的咳嗽声。

邵慈恩嘴角一斜,似有不屑之意,靠窗坐着的四川人许静之却朝身旁一人道:“济凡兄,这小家伙看来很机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