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说:“没有用的。”

云琅愕然地看着他。

“你的关心和你的垂爱,都在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放弃吧。”

云琅眼圈儿红了:“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你也听说我们要订婚的消息了,是吧?”他说,目光坦然。

她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向对她温和,些许时候也透露过几分亲热,平日亲朋间开玩笑,也常说他俩算得上门当户对才貌相当,可做亲上加亲的佳偶,她也自小就一心爱慕着他,但从未如此刻这般,在他的神情和言语中察觉出如此之深的隔膜与戒备。

脖子上戴着的一串珍珠长链轻轻触在她手背上,如冷雨冰凉,她紧张地伸出手指将珠串勾住,一颗心也在往下坠落,她害怕他要说出令她失望的话。

银川郑重地站起来:“我们虽是名义上的表亲,但你对我并不了解。

今日不妨说说我的情况。你应该知道,我母亲在世时我父亲长年在外,在汉口娶了侧室,我母亲死了以后才扶的正,这位侧室就是你的姑姑,我现在这个母亲。”

云琅点点头。

“父亲和我母亲之间聚少离多,她过着很孤单的日子。云表妹,倘若我们成婚,你可能会比我母亲更可怜。我父亲好歹对她有份情,而我对你,或许连兄妹之情也没有。”

云琅强忍着泪,双肩开始颤抖。

“大家都想撮合我们俩,父亲说要我走之前和你订婚,”他无奈地闭了闭眼,“如果我愿意,也许大家都会高兴。可云表妹,我不愿害你。辜负你一片心了,真是对不起。”

“为什么和我结婚就是害了我?”她无比难过,“凭什么就这么笃定?”

“我在这家里是做不得主的,要不是因为我二弟受了伤,这几天洋行的事我根本上不了手。我原是最没出息的人,大人们怎么安排,就得怎么依。你向来得长辈们宠爱,若开口拒绝这门婚事,我舅舅这般疼爱你,定不会舍得让你受委屈,还请云表妹主动说个不情愿,这样我们两个都不会为难了。”

他说这么多,云琅起先还抱一丝幻想,一是怜这表哥从小没母亲没亲眷可依傍,不愿和自己成婚,说不定是自卑的缘故,听到后来,才确认了他十足十的拒绝之意,不由得万分想不通。

银川柔声道:“你是个好姑娘,以后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疼你的人。”

云琅手一颤,珠链被她拽断,珍珠噼里啪啦洒落一地,她茫然看着地板,愣了好一会儿,方蹲下去捡,一面捡一面无声地哭。

银川看着她:“早些跟你说是为你好。以后你自然会明白。”说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云琅原本捡了几颗珠子在手里,见他离去,她忽地转身,将珠子用力摔过去,放声哭道:“我不明白,我永远都不明白!我不信!潘璟琛,告诉你,我不信你会不喜欢我!”

银川缓缓下楼,楼下大戏唱罢,他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听埃德蒙站在台上向宾客们讲述普惠洋行的历史。潘家在前清时曾是十三行行商中的翘楚,十三行被毁,清朝也在不久后覆灭,和中国往来的外国洋行越来越多,但一些老洋行还是很认前清十三行这个牌子,“普惠”正是潘家商行的名字,就此被沿用到这家英资洋行的中文名上。

“我们与潘家的渊源不仅在于这个名字,”埃德蒙道,“早在一百年前,我们的先辈就曾和潘先生的先祖合作。我要说明的是,那时候我们洋行还仅仅只是一个小商行,而潘家的生意已经做到了瑞典和西班牙。”

潘盛棠听到这里,微微一笑。

“潘家的茶叶甚至远销到瑞典,是欧洲人抢着买的好东西,”埃德蒙执着酒杯,似沉浸在悠远的历史之中,“有一次我们的大班从潘家普惠行订了一船的茶叶,行至马六甲触礁,有一半被毁了,按理说这损失该由我们自己承担,但我们财疏力薄,不得已在停航期间,厚着脸皮给普惠行的潘老板,也就是如今潘先生的先祖潘振官先生写了一封信,说了下难处,又斗胆询问是否能换货。潘振官先生没有多言,修书一封说他不在意眼前的利益,注重的是和每一个合作者长远的友谊,很快就运了新的茶叶过去,从此,我们与潘家一直没有断了合作,一百年来行销欧洲的所有茶叶和丝绸全由潘家采购的,洋行在建立了坚实的基础之后,更将中文名字定名为‘普惠’。来,让我们为这缘分,为这经久不断的情谊,为我们中英两国的友情,干杯!”

众人举杯,一些初次听闻的客人都向潘盛棠致以敬意。盛棠诚惶诚恐站起,按照中国礼节,双手别扭地捧着红酒杯,微微一躬身,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这老土的姿势,却显得他敦厚之至,很值得结交。

银川扫了一眼席间的邵慈恩、谢济凡等人,诸人面上虽都带着笑,但眼神均颇为复杂。他们何尝不知潘盛棠真正的为人?即便在银川的眼中,潘盛棠虽和洋人打交道几十年,能干精明,熟稔葡语、西班牙语和英语、法语,岂是此刻特意表现出的卑微如奴的模样?自银川记事起,就从来没见过潘盛棠穿过洋服,总是一身长袍布鞋,训斥下人和低层管理者头头是道,言辞犀利,但只要一到洋人的面前,就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种极为分裂的个人形象,细想起来让人觉得惊怖,但却又是在场许多中国商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种不得已。

“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洋行中奴隶之首领也。”这是维新派容闳在他的一本著作里写的,银川读过那本书,他也知道他的生父郑庭官及眼前这位假父亲,包括他自己,都在从事或即将从事这样一种近乎“卑鄙”的职业。即便有了钱,在社会上有了权势,但依旧还是抛不掉“洋奴”这顶帽子。

“我真要和他们一样吗?”他问自己。

埃德蒙发言完毕,舞会开始,黑人萨克斯手吹奏起一首欢快的舞曲,银川无心步入舞池,依旧靠在楼梯的阑干上,琢磨着自己的心事,没注意云琅已从二楼下来,路过他的时候停下脚步,转身定定地看着他。银川视线被挡,眉头微蹙,目光已颇有些不耐烦。

云琅倔强地咬了咬嘴唇,说:“大表哥,你不喜欢我,对吧?”

银川点头。

“你希望我主动拒绝我们的婚事,是不是?”

他嗯了一声。

“好,那我告诉你,”云琅正色道,“我喜欢你,我要用我一辈子换你喜欢我。我会求我爹和我姑父,让我们俩尽快结婚。”

“你在跟我示威?”

“可以当我在示威,”她哽了一哽,旋即更加坚定,“我把一颗真心剖出来给你了。我爹跟我说过,我们结了婚,他就会支持你做生意,我姑姑也会待你更好。你为什么不能娶我?我是为你好!”

银川冷冷一笑,转身就走,云琅见他这般冷漠无情的样儿,一颗心都凉透了,待要追上去拉他,银川将语声一提:“舅妈,表妹在这儿呢!”

云秀成的妻子听银川一喊,急忙朝这边看过来,银川抓住云琅的手腕,将她拽着走到她母亲面前,笑道:“舅妈,把表妹看好了,这些洋人的公子哥儿惯会占中国姑娘便宜的。你们好好玩,我得去父亲那边应酬了。”

云夫人笑着点头,拉着云琅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云琅满脸通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银川轻轻一颔首,然后步履优雅地走到潘盛棠那边去了。

〔四〕

云秀成手中的股票全被清盘,盈利最大的猪鬃厂被潘盛棠收入囊中,这是对他的不忠实行的惩戒。和云秀成关系密切的邵慈恩也受了影响,洋行中止了和他的一部分蔗糖订单,与九江的一家糖商签了合同,邵慈恩生性圆滑,眼前的损失虽不小,但好在与洋行长远的关系并未断掉,因而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满。潘盛棠特意从潘家的资金里拿出一部分钱贴补给他,邵慈恩知潘在趁机笼络,他原贪利,能少些亏空,自然高高兴兴地接受了。

云秀成出局,银川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知道这一次扳倒云秀成,有一大半靠的是运气。

潘盛棠工于心计,谁都不信任,云秀成的作为无不被他一一看在眼中,之所以一直姑息,只因为没触及底线。翟蕙兰原是云秀成暗中养着的小情妇,云秀成将这女子设计送给潘家长子,潘盛棠有意看戏,假意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更何况大富之家,各方的凶险关系密如蛛网,云秀成自作聪明,反而弄巧成拙,潘盛棠岂会不留意冷不丁在家里冒出来的一个普通家庭女教师?既然云秀成以她为饵钓上了他的长子,他正好将计就计,顺带看看儿子的反应。

若郑银川只是个未经风霜的纨绔子弟,面对翟小姐的温柔美丽,说不定还真会沉沦不可自拔。可一个背景干干净净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世界,对自己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不是陷阱是什么?他恰如其分地在众人眼前演了一场痴情戏,演得所有人都非常满意,但每演一天就愈觉恶心,也愈加警惕。

就连老谋深算的潘盛棠也未曾料到,翟蕙兰不光是云秀成的诱饵,也是另一个人的棋子。银川起初拿不准这女人的身份,想尽了办法试探,极力在她面前表现自己在潘家的无助与失势,做尽了一个富家阔少对情妇该做的一切。在打听翟蕙兰真正的底细时,他依靠了何仕文,也暗中告诉了谢济凡。何仕文路子有限,谢济凡的本事就比他强了许多,很快就通知银川,翟有可能和同袍会的叛徒洪泉根有瓜葛。洪的势力主要在广州,以贪财和凶残闻名。

数月前,银川在翟蕙兰耳边有意无意地提起潘盛棠在广州老宅的库房,曾存有不少银钱珠宝及前清时就攒下的古董。潘家的豪富,翟蕙兰是见识过的,头年云氏过生日,德国摄影师到潘府为其拍照,云氏着中式装扮,碧蓝点翠牡丹抹额正中一颗鸽卵大的钻石,晃得那洋人半天没眨眼睛。几个月后潘家老宅便失了火,这件事甚至惊动潘盛棠带着云氏与何仕文亲自回了一趟广州。

从那时起,对于翟蕙兰的身份,银川再无半点怀疑。

云秀成是否早就知道洪泉根的绑架计划,银川不能确定,但那日云秀成带着他和璟暄、璟宁去俄国菜馆吃饭,在大堂遇到孟老板时故意大声介绍他,便让银川不得不怀疑,云秀成很可能与洪泉根有过联络,至于牵线搭桥的人,除了翟蕙兰还会有谁?

银川并没有猜错。

潘家是洪纵的火,财物却并未丢失,洪泉根的目的是看潘盛棠的反应,潘盛棠若去了,说明潘家库房确实很重要,那么银川在翟蕙兰耳边说的事便有了可信度,这不受宠的“纨绔子”说的话是值得听的。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洪泉根要做更大的生意。

洪的计划实施得如此之顺利,云秀成估计帮了大忙,只是他没料到洪的目标并不是他们原先商议的“潘璟琛”,而是“潘璟暄”,潘盛棠的二儿子。

这只是事情发生过后许久银川才弄清楚的。在这之前,他的所有行动,均是行的险招,甚至有可能连命都会丢掉。

没错,他确实故意对翟蕙兰透露璟暄将去珠宝行取项链的行踪,他也是故意在电话里向洪泉根要的“凭据”。他不恨潘璟暄,但他绝不容许任何人阻拦自己复仇的计划。

银川知道潘盛棠在绑架案发生后,很快便会知道翟蕙兰的真正后台,或许潘盛棠让自己去洪泉根手中接回璟暄,便是试探。银川紧张得连着几日都彻夜难眠。

但他挺过去了。

他确信何仕文会替自己挡下一切,这个男人对他有种近乎变态的护持,银川利用了何仕文。

何仕文对母亲的玷辱,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耻辱。

当年虽然小,但他忘不了何的无耻之态,起初何仕文还不敢太过肆意妄为,但潘盛棠对妻子长年冷落,让这可怜的母子俩在潘家没了一丝一毫的依傍,何仕文便再没有了顾忌。

何仕文对银川每好一次,银川便觉得好像亲眼再看到他凌辱母亲一次。若说自己对何究竟恨到什么程度?也不过是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地步。于是看似不经意地将何与母亲的“奸情”轻描淡写地传递给了潘盛棠。要何仕文生不如死很简单,潘盛棠会好好收拾他的。

数月之间,银川艰难地完成了一场人生蜕变,谢济凡其实说得对,要有大作为,不能仅仅靠耍些刻薄的小聪明,运气好是暂时的,他知道今后的路必须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

总董埃德蒙的到来,是一个巨大的机遇。这个熟稔中国商场规则的英国老人,早就将华商间的钩心斗角看在眼中,他总是以无懈可击的微笑示人,乐得利用这些关系、通过制衡与博弈为洋行获得利益,不过在关键时刻,他也会适时扮演铁面无私、六亲不认的洋行一把手角色。他将汉口所有华人职员的月薪提高了一倍,这是在帮潘盛棠鼓舞士气,显示潘在洋行的威望(但这威望却是他埃德蒙赐予的),与此同时他也在许多方面削弱了潘盛棠的力量。云秀成的事情,是潘云两人的内讧,不在埃德蒙考虑之内,他所做的,是将自产桐油的代理全权放给了四川人许静之,又让一向只在广东活动的谢济凡参与到洋行在江浙一带的丝麻、发网的收购,美其名曰是让谢济凡为潘盛棠分走一些压力,岂止是压力,这也是一大笔钱!

一给一拿,埃德蒙的账算得很清。潘盛棠也很清楚,要巩固总买办的位置,守住洋行这座金山,自己必须要在现在这关键时刻做点成绩出来。

全中国开始抵制洋货,洋行的业务受到极大影响。普惠代理的许多货物都囤积在仓库里卖不出去,轮船又停运,算得上雪上加霜。在这当头,潘盛棠砍掉云秀成的势力,也砍掉了自己一只胳膊,在亲自从上海赶到汉口监督的总董面前,他如何将颓势扭转?

想明白了也无非三件事:

放权,减压,找帮手。

放权和“减压”,埃德蒙已替潘盛棠做了一些,潘要找谁做帮手呢?

对于商人来讲,不树敌,便是在找帮手。普惠四大买办云集汉口,就是要看潘盛棠的态度。巨浪袭船之时,他们要看到他们的总买办,愿意用他的一双大手紧握住牵引风帆的缆绳。不论是什么货物,不论牵扯到哪一个买办的商行,潘盛棠都要与之同心同德,共渡难关。这是他的责任。

那么,属于他郑银川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因为此时潘盛棠身边,只剩下他一个帮手。

第七章 航程

〔一〕

银川推开办公室的门。

“坐。”

潘盛棠正在看最新的油价,示意他坐到他办公桌对面。

“万县的电报局出了点问题,美国那边最新的桐油价格今天晚上估计到不了,我正想办法联系一艘近海的军舰,请他们帮忙代发一下电报。”

“父亲考虑得周详,如此一来,许伯伯买进卖出都能跑到别人的前头了。”

盛棠点头,旋即岔开话题:“这几天你跟着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父亲夙兴夜寐,为了洋行呕心沥血……”

盛棠打断道:“我不想听这些。说,你学到了什么。”

“胸怀和眼力。”

盛棠眉毛一扬,颇有兴味地抬起头。

“儿子虽驽钝,但从父亲对待几位叔伯的生意上看到,您将众人的风险分到了自己的身上,这就是身为总买办的胸怀和气魄。许、谢、邵、闵四位伯伯,父亲愿意投自己的身家支持他们,说明您看中的不是一时利益的得失,而是长久的远景。四位伯伯的生意多和土产相关,只要中国这片土地还有农民在耕种,只要老百姓还有四时所需,这些生意便不会受到太大影响,灾年少收成,丰年赚大钱,大的起伏也不过如此。父亲的眼光与定力,这是儿子要学的大本事。”

盛棠笑了笑:“买办是家族事业,父业子承是不成文的规矩,这段时间你也熟悉了一些洋行的情况,你的资质我是看到了的,我很满意。”

银川等着他说下文。

“不日你将启程去英国,埃德蒙特意告诉我,洋行会拿出一小笔钱作为你在国外的奖学金和生活费,如果你本人愿意接受的话。”

银川一凛,正欲开口,盛棠做了个手势让他继续听。

“不错,今天叫你来正是为这笔钱的缘故。三百英镑,每学年发到你在那边的户头,另有每月二十镑左右的生活费,算成国内的汇率,也差不多够得上一个中层职员的月薪了。家里倒真不用再多出钱给你。”

银川轻轻挠了挠书桌表面的纹路,低下头:“普惠出这笔钱,应该不仅仅是要资助我当个学生。”

“富家子弟,不愁吃不愁穿,但也要有自力更生的本事。我希望你接受洋行的资助,同时也要告诉你,在国外这几年,家里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银川轻声道:“您一开始并不愿意我去英国,是我自己执意要去,如今能有洋行的资助,我已经很庆幸了。我很明白,洋行的资助父亲也不会让我白拿,您请说,现在需要儿子做什么?”

盛棠淡然道:“各商栈的货现在全堆着,你舅舅最近又犯了头疼病,大小事情我都一个人盯,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大智门西边有块地皮,有两栋宅子租住了几家人,洋行想在那儿翻造一个打包厂,便跟那几家人商量好提前解除租约,不知是哪个无赖泼皮去挑了事,有三家租户不认账了,说要后年约满了再搬走,又闹着上法庭。秀成去处理了下,多给了这三家人一点钱,限定这个月六号搬走,他们倒是答应了。眼见今天已经是二号了,我担心又生枝节,你帮我再去落实下。”

“儿子不太明白。怎生落实?”

“那些人能提早搬走便最好,若还要闹事,搬不搬房子都要拆的。洋行只是不想在现在这个关头把事情闹大。你代我出面,也是代洋行出面,给这几家人送点钱去,好言好语再劝慰下。若做得好,洋行给你的奖励,理当不止那笔助学款。”

银川当天下午便和负责此事的一个副经理吴丰林去了一趟,从库房拿了些行李箱、羊绒围巾、礼帽等礼品,带了三百大洋,打算每家人再补一百。那块地在火车站附近,是孤零零的两栋老瓦房,因大部分房客都已搬走,显得尤为荒颓。有一个小孩子在房子外头玩玻璃弹珠,见银川等人走过来,见了鬼似的拔腿就往屋里跑,银川的脚步顿了顿,他已从吴丰林口中得知,两个月前云秀成曾带着巡捕来这儿撵过房客,有过打伤人的事,现在云秀成倒是甩开了手,自己现在却摊上这堆麻烦,不由暗暗叫苦。

其实只剩下两家人,另一家已经搬走,那三百大洋,银川自己做主给两家人平分。一家曹姓老人曾是教书先生,有点读书人的倔脾气,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就是不出来,倒是他的老伴和两个年轻儿女挺怕生事,端茶送水,收下了钱和礼物,满口答应一定会规劝老人,五号一定搬家。

银川细问得知,曹老汉之所以不愿意搬,是因为他是个近二十年的老房客,两个孩子都是在这房子里出生和长大的,他只想多留一天算一天。

前段时间所有房客联合一起抗议洋行提早解除租约,原是为多要赔偿金之故,但这老人的本意却是因为不舍得。

另一家是孤儿寡母,孩子不过七八岁,瘦骨伶仃,母亲看起来胆小柔弱,说不了两句话就流泪,浑不像是犟着闹事的那种人,银川温言询问她的困难,又将她那病怏怏的八岁儿子招到身边,问他会识字否,上学了没,喜欢玩什么。男孩见这个大哥哥斯文漂亮,温柔有礼,不觉将防备心消了许多,一一答了。银川见他总盯着自己胸前口袋里的钢笔瞧,甚是艳羡的样子,便笑着把笔拿出来:“喜欢就送给你吧。”

孩子大喜,脸都羞红了,不敢接,他母亲使劲朝他使眼色,示意他拿了,孩子便道了声谢,将钢笔接过,心中对银川更是亲近,忍不住去搬了根小板凳过来,请银川坐下。

银川寻思片刻便明了,这小男孩自小就带着病,他母亲经不住人挑唆,借这个机会多给家里弄点钱,想来也是穷人的小小心机,其实很可怜。银川心情很复杂,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川。”

银川微微一愣,微笑道:“阿川……”

孩子母亲道:“我们是汉川人,孩子就随着老家取的名字。”

银川回头对吴丰林道:“吴经理,回头给这大嫂子和小兄弟订一家好点的旅馆,让他们多住几天,饭食也包了。钱就我来出吧。”

吴丰林微笑道:“这笔钱洋行原是没算在里头,我回去写个申请,争取和大少爷一半一半。您还要读书,能省点就算点。”

银川笑着点点头。

孩子母亲听了,简直是千恩万谢,恨不得磕头了,银川跟她确认好五号搬家的时间,又掏了一块钱给那孩子,便和吴丰林告辞离去。时间还早,他又回了趟洋行,路过一楼会计室时碰到谢济凡正走出来,借闲聊的时间把这件事说了说,谢济凡听到前面时笑着点了点头:“他能主动给你些紧要的事情做,说明他还是有意要培养你的。”但听到他说起那寡妇家的事后,便蹙起了眉。

银川奇道:“我做得不对吗?”

谢济凡叹了口气:“你快十八岁了,马上就是真正的大人了,我不能什么都告诉你。不过有句话你得时刻记住:心软是大忌。”

银川琢磨了这句话一晚上,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但他不承认自己是个心软的人,他也绝不会是个心软的人。

五号那天,他和吴丰林又去了一趟,寡妇已经在收拾东西了,老人那边却不见动静。吴丰林向银川冷笑道:“这老骨头硬得很,儿女也学得刁滑了,上一次也是小的拿了钱满口答应,老的不动窝,我看这一次估计还会这么演。”

银川皱眉不语。

走到那家人门口,那对儿女有些心虚,讪讪地跟他客套,银川没什么耐心听下去,临走前往回看了看,见卧室门微开一缝,一双浑浊的老眼正往他这儿看过来,目光里颇有求怜的意思。

银川一怔,却又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心中有些迷惘。

晚上回到家,他依旧如同往常一样,亲自叮嘱佣人给不愿意下楼吃饭的璟暄准备晚餐。盛棠那天回得早,坐在客厅看报纸,见他忙里忙外的,便把他叫过去,似笑非笑地道:“若是喜欢做管家的事,何苦闹着要出国去,我最看不惯后生仔娘里娘气,什么事儿都张罗。”

银川不敢出声,垂首听他教训。

云氏忍不住冷笑:“大少爷是说得好做得好,演得也好。”

盛棠只作没听见,倒是鄙夷地瞥了她一眼,说:“你那二少爷呢?他如果不愿意下楼吃饭,以后也就别在潘家吃饭了。我潘盛棠自当没有这样的脓包儿子,白养了他十六年。”

云氏泪水盈盈,哽声道:“老爷你就这样偏心,阿暄受了这么大委屈,也不见你多疼他一点。我进了潘家门这么些年,你若还念着阿琛的母亲,就不该让我们……”

盛棠勃然大怒,喝道:“若觉得这样不好,你自可以离开,要带上你儿子也可以。”

云氏双手绞着手绢,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委屈万分道:“我儿子难道不是你儿子?”

银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了一会儿,轻声说:“父亲别生气,我去叫二弟下楼吃饭。”

“那块地怎么样了?”

银川便如实说了一下情况,又试探着道:“是否能缓两天再拆?我再去跟那家人说说。”

盛棠冷笑:“你又不是基督徒,怎么连传教士的事儿也感兴趣了?”

银川已知事情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