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家在他心中早就成了一个虚词。璟宁说得没错,母亲就是他的家,这银锁就代表他的家。

她竟这么懂他。

他将行李放下,把小女孩紧紧拥抱在怀中,颤声道:“小栗子!等我回来。”

她在他怀中深深点头:“我等你回家。”

起航了。

银川扶着栏杆,看着岸上那两个一直在向他不停挥手的身影,他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银川眼中的泪意也越来越深重。

船逐渐远离港口,耳边依旧萦绕着依依不舍的呼喊:“大哥哥,大哥哥……”终还是渐渐散去。

我不能哭,绝对不能哭,银川对自己说,千万千万不能哭。可他胸口发疼,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呼吸。

一去经年,再见时不知世事变幻成何样,但他将永远记得那日的阳光与风,记得那时空气里的依恋和温暖,和岸上那两个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

轮船行驶在苍茫的江面,夜幕降临,两岸群山连绵,西方的天空布满了瑰丽的云霞。甲板上夜宴已经开始,乐师拉起了提琴,开始演奏一首轻柔的乐曲。

他听过的。

曾在一个日光清美的日子,玫瑰藤爬满窗棂,林中的画眉在歌唱,他一面收拾着画册,一面听璟宁弹奏这首《爱的忧愁》。

旋律时急时缓,如泣如诉。银川怔怔地看着江水,耳边跳跃着悲伤的音符,它们所代表的美好回忆,正渐行渐远。

衣衫轻响,椅子在地板摩擦出粗糙的声音,一个高鼻梁白皮肤的洋人坐到一张小桌旁,打开烟盒,取出一根雪茄,刚剪好,还没点,洋人就听到清冷的少年人的声音响起:“请不要坐在这里,这是我的位置。”

洋人抬头,见到这个俊美的东方少年,他衣饰华贵,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洋人不屑地点着了烟,坐着一动不动。

银川走过去,将小方桌“轰”的一声抓起,扔进了江里,瓷质烟灰缸掉在船板上,摔成碎片。

洋人惊住,过了半晌才失笑道:“你疯了吗?”

银川一言不发,眼中杀意凛凛。

那洋人甚是尴尬,又莫名地生起一股惧意,见四围有人看过来,忿忿起身,往吧台走去。

浮云万重,江水变成了墨绿色,倒映逐渐暗淡的天光。那洋人走了几步,被身后一阵低低的哭声引得回头,只见那傲慢无礼的少年缓缓蹲下,双手捂脸,呜呜地哭泣着,他哭得那么伤心,肩膀颤抖,鬓侧黑发被泪水沾湿,不时以手拭泪,悲哀无助,真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四〕

牛津十月份开学,李南珈和于素怀同时看到一个少年站在走廊下,手腕上揽着一件薄薄的黑背心。

他们完全没想到会在异国他乡的同一所学校见到这位富家公子。

“潘先生。”

他年纪比他们小,但却是他们的资助者,因而在称呼上,于李二人不愿有任何轻慢。

“自费生要穿这么一件难看的黑背心,有奖学金的才有穿袍子穿,不太公平啊。”少年是这么回应的,说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的笑容总有种无辜的意味,像一个孩童。

华人学生的社交圈很小,相互间总不乏交集。英国的伙食很单一,留学生比较节约,过得清苦,大部分学生都与银川交好,因为他总会找机会请大家吃饭,且表现得诚恳真挚,不像是在施舍。他的寓所位于中产阶层的住宅区,是洋行给他租的宿舍,虽然学的是语言,但假期他得去洋行总部见习,并尽可能在业余时间旁听商业课程。

有一天在路上遇到,银川抿着薄薄的嘴唇,冷冰冰地看着他们,不打招呼,直直地便往前走。

李南珈倒还好,于素怀没忍住叫了一声:“璟琛。”

银川停下来,负气一般道:“你们不把我当朋友。你们从来不和我吃饭。”

于素怀愣了愣,但并不愿意敷衍这个问题,因而只笑了笑,选择了不回应。他和李南珈第一年的生活费是这个少年从家用中省下来的,他们欠他的情,心上感激,哪敢再去吃人嘴短。

银川露出受伤的表情,南珈仔细观察过,这种表情与他的笑容一样,一出现,很少有人不会被打动。去他住处那天,两人凑钱在杂货铺买了火腿和面包当作礼物,银川开门,见到他们手里提的东西,很欣喜地接了过去,说:“真是太好啦。”

那栋乔治亚式的宅子在一个斜坡之上,院子里有小花园,当然,在秋天,早已经没有了鲜艳的花朵,常春藤附着在房屋上,变成深红的颜色。

银川住在二楼带独立浴室的单间。上楼的时候,于李二人就一路闻到浓重的肉香,带着八角大料花椒的气息,撩人乡愁。进屋去一看,原来他用一个电炉子炖着一锅土豆牛肉,加了从中国带来的香料。这公子哥儿竟会做饭,真让人想不到。三个人靠在窗前,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锅肉,脸上都露出愉快的神情。

天气阴冷,窗外雾气浓重,太阳像悬在空中朦胧的灯盏,但屋里十分温暖。喝完茶,银川将火腿小心地切成细片,一部分准备用来煮个蔬菜汤,另一部分用来煎蘑菇。房东体贴地端来几个温泉蛋,眉目间没有掩饰对这满屋大料味儿的不满,银川回赠了他一袋好茶,于是这本来就很缥缈的不满之色瞬间烟消云散。不一会儿,房东的那只白色短毛斗牛犬跑了进来,银川用脚轻轻把它撩到一边,嘱咐它乖乖坐好,这只名叫萨拉的小母狗便当真咧着嘴候在一旁,不时摇摇尾巴,过一会儿,便趴在柔软的印度地毯上打盹儿了。素怀和南珈收拾桌子,抬椅子,将碗和调羹刀叉摆置好,炖肉还需要一段时间,三人敲破鸡蛋顶壳,铮亮的银勺轻轻分开蛋清,用面包条蘸鸡蛋吃。萨拉原本抬起眼皮瞧了瞧,见不是它想要的炖肉,便继续睡去。

房间不大,摆满了新旧书籍,大多是经济方面的著作,有些书夹了不止一页书签,南珈忍不住拿起一本翻看,扉页间是清秀的字迹,做了非常认真的批注。书柜旁边是一张床,被子和枕头均收起来放进了衣橱,床单干净平整,一扇中式樟木屏风将活动区与卧床隔开。南珈盯着屏风看,被上面繁复绮丽的花纹吸引住:瓶插的折枝牡丹,画轴、云朵、执壶、念珠、莲花等图案以一种组合意象的方法,通过熟练的技法雕刻出来,木质隐隐有裂纹,是岁月的侵蚀造成的,想来年头已经不短了。在异国看到如此美丽和古老的中华物件,让人有非常奇异的感觉,仿佛时空的堆叠之处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顿饭成为一个开始。

相熟后他们才知道,那扇华丽的屏风是一位神秘的英国人送的,每当银川提到这个人,面上总会露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不久后,屏风被卖给了一个喜欢中国古董的贵族,同时银川以低廉的租金租了这个贵族疏于管理的一个小磨坊。

接手后,磨坊恢复了以往的功能:租给农户打谷子和储存粮食。不仅如此,银川请了个老实的英国农民当看守,让其兼任雇工,做一件奇特的工作:磨豆浆和煮豆浆。

圣诞节那天清晨,于素怀和南珈踏着白雪步行去磨坊,将热豆浆装在四个干净的玻璃瓶中,送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家中,作为圣诞节礼物。

“这是一次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趣事。”人们宽容地议论着。

新年之前,连保守的牧师老赫德都忍不住亲自去了一趟,从银川手里接过豆浆尝了尝,品味许久,郑重建议他不妨往豆浆里加一些牛奶试试,或许口味会更独特,银川对这个建议表示感谢。临别时他微笑着对牧师说起他心中的箴言:“耶和华是我的光。①”老赫德十分欢喜。

大地被积雪覆盖,如银镀般洁白。三个年轻人共进新年晚餐。

那天大家都很高兴,喝了酒,吃炖煮的鸡肉和牛肉。银川第一次在他们面前提到他心爱的人。微醺的他离开桌子,从枕头下翻起一个东西捏在手里,忽然笑了笑,就像想起了一件十分温馨的往事。

素怀敏捷地问:“你在想什么?”

“一个小姑娘。”

“一定是意中人。”

南珈也很好奇,微笑着等待银川的回答。

银川笑了笑,说:“我不能爱她的,就是不能够。”

“是门第不合适?”

银川摇头,素怀又说了几个理由,银川均否定了,后来却打了个岔,将手中的东西递过来:“你们看看这个银锁,有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① 牛津大学校训。

南珈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极普通的银锁,在国内可能每个家庭都能找出一枚来,这一枚不过属于更为精致的一类,锁间的机栝也很普通,用针一挑便能挑开的,没有钥匙也无所谓,原本只是给孩童或是女子的装饰品。

素怀也凑过去看了看,同时打趣道:“一定是意中人给的定情信物。”

银川摇摇头:“这倒不是。”他忽然有些恍惚,说,“我觉得这把锁有可能是钥匙。”

锁是钥匙?

南珈和素怀对看一眼,想他也许喝醉了。

次年春天,从中国来了一个少女,银川事先在伦敦市区为她安排好了住处,孰料这姑娘竟孤身寻到牛津来,银川让她借住到一个女同学的宿舍,在路上遇到于李二人,介绍道:“这是我的未婚妻云小姐。”少女听后,风尘仆仆的脸蛋顿时容光焕发。素怀和南珈热情问好,见银川看向少女的眼色极为冷淡,立刻便明白这定然不是那位“小姑娘”。

再次见面,已是数天之后。

春雨过后的英伦乡村,南风吹过,一扫雾霾的阴影,露出湛蓝通透的晴空。雇工锄着磨坊篱笆墙上爬满的杂草,衣衫被草上的雨水露珠湿透,银川坐在一个板车上,背倚着墙,手里抱着一本书,向缓步走来的于李二人一笑:“我那未婚妻总算回去了。”

听众不好发表意见,只客套地道:“难得来一次,还是该陪人家多玩几天。”

银川坦然道:“包办婚姻,我是不自主的。以后说不定一辈子都得陪着她。再说学业这么紧,我又有这么些杂事,她还是早些回去好。”

回学校的路上,银川将两个信封交到他们两人手中:“里面的钱一样多。这是你们这段时间的辛苦钱。”

这个举动登时让素怀和南珈浑身不自在。他们很清楚,拿了这钱,数月来三人逐渐平等的友谊顷刻便会烟消云散。

“我们不能再要你的钱。”素怀说。

“我只是不想让你们无偿帮我的忙。”

“我们是朋友,”素怀苦笑道,“难道不能为朋友做这些事吗?”

银川摇头:“你们原本可以在学业上更精进的,却舍弃了不少宝贵的时间跟着我胡闹。说实话,我从心底里尊重二位,欣赏二位,更将你们视为平生难得的知己。于我而言,如果金钱能让我们三个人达成比友谊更为长久的合作关系,我宁肯你们不把我当朋友。”

素怀听得连连摇头,试图劝说,南珈却大声道:“既然如此,那谢谢潘先生的钱!”将信封往手中的书里一夹,愤愤然一甩袖,转身便走。素怀长叹一声,将手中的信封塞还给银川,疾步追上南珈。

银川站着没动。

三人的关系一度冷了下来,自那天起,于素怀与李南珈彻底退出了磨坊的工作。本来就不是一个系的同学,牛津学业繁重,若不想碰面,还真不容易见着。暑假将近三个月,南珈和素怀没有像多数阔同学那样周游欧洲列国,基本上将时间全放在了图书馆。他们从赫德牧师那儿得知银川去了伦敦,在洋行的本部见习。

起初,他们均以为银川只是个善良纯真的少年,不知人间疾苦,恨不得将天下人都当作友好的朋友,所作所为完全出于一种孩子气,这是出身优渥的孩子的通病。但他们已经在渐渐看到他的圆滑世故甚至冷酷。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具备完美无缺的性格,广阔的交游并没有让他显得不那么孤独。

Dominus illuminatio mea,耶和华是我的光。他说出这句话,仿佛他有信仰。

那个人的光在哪里?他漆黑的双眼闪烁的光芒,也许只是一种隐忍积攒多年的力量,也许来自心中的深渊。

再次见面竟是在警察局。

于李二人的房东是个寡居的老太太,死在回家的路上。死之前曾有人见过她,她说要去找那两个中国孩子要房钱。

于素怀和李南珈理所当然成了重要嫌疑人。

银川带着律师去了警察局,为这两个孤立无援心烦意乱的中国学生交了保证金。

“有我在,你们不会有事。”他微笑,露出隐隐的法令纹。许久不见,他瘦得厉害,看来在洋行见习很辛苦,但他显然不介意为两位“朋友”再辛苦一点。

他帮助他们挺过了无数次难堪与充满折辱的问讯,挺过了诋毁与怀疑,挺过了证实清白的艰难时日。凶手终于被抓到,为表示庆祝,他们三人离开学校,去了伦敦,在一家小酒馆喝了顿酒,一路上于李二人都在想,这辈子无法再和潘大少爷做朋友了。

他会永远是他们的恩主。

天色暗下来,空气潮湿阴冷,月亮却罕见地透过厚重的云层,露出琉璃似的清光,四周是古老的楼阁巍峨的建筑,这些景色好像几百年都没有变过,如此冷静的永恒。

银川瞥了一眼两位同伴,露出调皮的微笑:“想看小姑娘的照片吗?”掏出怀表,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小女孩的小相,三四岁的年纪,抱着一个大布娃娃,胖乎乎的,小嘴微微向上翘。

素怀问:“是她小时候?”

银川点点头:“现在快十五岁了,我有两年没见到她了。”

南珈说:“很犟的样子。”

“又犟又娇,谁都拿她没办法。”银川叹了口气,“我是没有家的人,我想她,就像是在想家。”

每次说到那个小姑娘,他都会带着情不自禁的笑意和淡淡的惆怅。

他说他像带孩子一样带她。

“我也不过是个小伢,她还是个毛毛,走哪儿都抱着洋娃娃,而我走到哪里,也总带着她。”

小伢捧着一瓶子鼻涕虫去药店,背着个比他更小的毛毛,毛毛的小身子往下滑,他就把她的腿再抬上去一点。药店老板见到这一对小人儿都忍不住笑,又听小伢像模像样地讨价还价,觉得更是稀奇。

毛毛好像很喜欢睡觉,但有时候却醒着,大眼睛滴溜溜四处打量,小伢把她放到长凳上坐着,叮嘱她不许闹,她点头:“乖,不闹。”没过一会儿就哭鼻子了,发出很凶的声音,因为有个小伙计逗她玩,拍巴掌吓她。小伢点完钱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小手:“大哥哥给你买栗子吃,你再吵我就打猫猫头。”

她将怀中洋娃娃护着,收住了泪,轻声说:“栗子。”

“嗯。”他抚抚她的刘海,“小栗子吃栗子。”

她眯起眼睛笑起来。

高台边的掌柜探过头瞅了他们一眼,笑道:“很听你的话嘛。”

男孩骄傲地昂着头:“她只听我的话。”

那个男孩此刻在异国思念他的小姑娘。

银川将背脊懒懒靠在栏杆上,仰头看夜空:“之前你们认为我在用金钱收买你们,其实不是。我只是需要长久的帮助。你们是我的朋友,又不是我的朋友。”

月色下的河面是乳白色的,薄雾缥缥缈缈。银川的眼睛折射月光,回旋着幽幽的颜色。

“在那个家里,我孤立无援,被人厌恶、怀疑、憎恨或嫉妒,习惯默默接受他们给我的一切。是我母亲用一条命保住了我。我必须好好活下去。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到今天,我以为自己走得悄无声息又快又稳,可时间还是把我远远甩在后头。我不知道还要多努力才能脱离那个家,也不知道究竟还要等多久才能再也不用隐瞒我真实的想法,再也不用演戏。”

他转过头看着两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淡淡一笑:“我需要帮手。现在我知道,用钱是收买不了你们的了,所以我想,也许只能用我的秘密收买你们了。”

他坦承了他的身世。

他的急剧消瘦并非仅仅是因为暑假在洋行的奔波以及学业的繁重,也不仅仅是因为案子的消耗。

送他屏风的神秘英国人,是他生父郑庭官的财务律师理查德,负责管理其在海外的私产,这些财产不会受到中国国内一切意外事故的影响,谁也拿不走,除了郑庭官本人以及他指定的继承人。

谢济凡向理查德证明过银川的身份,但理查德仅仅只是给银川送去了一个屏风,说:“对不起,虽然我很确信你就是郑先生的儿子,但基于对郑先生许下的承诺以及我的职业准则,我不会将银行的密钥给你。郑庭官先生在最后一次跟我见面的时候说过,他会将财产亲手交给他的儿子。也许他已经做过安排。”

银川回忆道:“郑家亲族把家产瓜分殆尽,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停地想啊想,父亲是否真为我做过什么安排?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任何结果。”他眼中含泪,朝他们笑了笑,“但谢天谢地,我总算还是找到了答案。”

次日,于素怀和李南珈共同见证了郑银川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麦加利银行伦敦总部。理查德在台阶的最后一级站立着,高大的身躯微微向前仰。

“查尔斯,看来你已经找到密钥了。”

银川拾级而上,着一身Savile Row的Bespoke洋服,眉峰微扬,褐色的瞳仁闪亮如星,却又似覆满霜色。他缓缓抬手,银链子缠在手指上,随脚步晃来晃去,牡丹花宛如在舒展花瓣。

天长地久,锁面每个字的笔画数正是密码。

天长地久,是仇恨的河流没有尽头。

第八章 重逢

〔一〕

1932年,汉口的夏天一如既往的炎热。

七月,江堤的缝隙中长出了蛇莓,小小的果实被烈日晒得焦红,官司草发出浓烈的气息,江流滚滚,热浪翻卷。

对于汉口暴烈的天气,一些外国记者会特意来亲身体验一下,向他们本国的读者发去各具特色的报道。他们穿行在汉口的大街小巷,寻找着和炎热有关的离奇传闻。

听说有一只麻雀,飞到汉口某家宅院的屋顶上,被瓦片烫死了,然后一只猫吃了这只死鸟,结果舌头烫破了。

英国记者在引述这个段子时会着意用最精确的数据描绘汉口的气温,探寻这高温的来源,分析地形、风势、降雨量,这样的报道通常会淹没在“某王储和新任小情儿又闹掰了”这样的新闻里。

美国记者会俏皮地绘出一只死鸟坠落的滑稽画面,再加上一只淌着口水坐倒在地捧着肚子的肥猫,旁边附上文字:“嘿,老弟,爽透了吧?”

东洋人则严谨了不少,据说他们极为认真地进行了研究,四处调查,最后在六年后也就是1937年,一个日本记者才得出了结论:“这只鸟不是被烫死的,是它站在屋檐上觉得有点热,在试图挪动脚步时掉进烟囱摔死的。”

总之,不论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在汉口的盛夏,他们都能有一些特别的收获。他们走街串巷,不辞辛劳。欧美人多半还是活动在租界,林荫最多,俱乐部与消夏的场所也多,采访完毕,随意寻个小酒馆,就能打发掉一个疲劳的下午。而日本人则不一样,这些身材瘦小貌不惊人的黄种人,好像特别能吃苦,也似乎根本无惧酷暑的煎熬,码头是各色人等聚集之处,万国商船纷纭来往,什么样的新闻都可能碰到,什么样的情报也都有机会获得,他们往往悄然混在其间。

近半个月来,一个来自日本某家报社的记者已在这里连发了数篇新闻稿,报道英资普惠洋行与汉口大钧轮船公司合作的消息。

大钧船业的名号在汉口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的主人孟氏家族曾是清廷国相李鸿章着意拉拢的人物,当年轮船招商局官督商办,中国航运开辟现代航业的规划,据说都和这个家族有着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