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记者原田敏弘引用了贾谊的《鵩鸟赋》中的一段话,着意为读者解释“大钧”这个名号的由来:

“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

这个矮小干瘦的日本记者,此刻正坐在轮渡码头前的石阶上,肩头衬衫下的皮肤被晒得干裂黝黑,但他似乎正痴迷地沉浸在他的创作中。

“大钧”这个名字,充满着气势与力量,恰恰与孟氏的航运王国所具备的气质紧密贴合,孟氏在历经中国皇朝覆灭,政府变更,经济几度起落之后依旧在长江沿岸保持着其民间船业前辈的地位……”

他蹙眉想了想,似乎不太确定,在本子上打了个记号,借思索沉吟的时间,抬头直视前方稍做休息。日头下的长江像一条凶猛的巨龙,而大钧船业的豪华江轮却淡定安卧于江面,如一个风姿翩翩的骑士。这是孟氏新近购置的轮船,拥有全世界最先进的动力装置以及无比奢华的配套设施,连里面一个最普通的水龙头,也是从德国进口的。所有相关物品的进出口采购,均由普惠洋行承办,正式营运那一天,普惠洋行的负责人还亲自送来了最后一批货品:从伦敦摄政街定制的一百套纯金刀叉,以及专为顶级宴会厅设计的嵌有红蓝宝石、雕刻龙凤花纹的姓名架。

原田将膝盖上平放的本子抹了抹,继续疾书:

普惠的这一系列举动显然别有用意,据说其副总买办潘璟……

忽然眼前一花,膝盖上的本子被人夺走,原田一惊,回头只见一戴着西式遮阳眼镜,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人站在自己身后,正微微斜着嘴角,漫不经心地将本子翻来翻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皮肤白皙,跟没晒过太阳似的,轮廓倒是非常俊美,就嘴角那缕笑意盛气凌人。

原田站起来:“把我的本子还给我。”

年轻人将眼镜摘下,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原田觉得这眼睛里透露的目光比他的笑容更倨傲,这年轻人打量着他,就好似在打量一个乞丐一只猫狗。原田心里有气,正待再次开口,年轻人微微抬手,将这就要写满的笔记本唰唰地撕碎,往天上一扬,碎片雪花般飘下,这才“嘁”地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你!”原田大怒,冲过去揪住年轻人的领口。年轻人瞅着他,鄙夷道:“东洋探子,中国话说得不错嘛,在这儿混了多久了?知不知道这是谁家地盘?算什么东西,敢跟我动手?”

“我是记者不是间谍!”原田怒道,“你撕毁了我的工作日志,这是属于我个人的物品,你没有权利侵犯。”

“呸!”年轻人反手揪住原田的衣领,冷笑道,“你们日本人没一个好东西,别以为说你自己是记者,小爷我就能被你骗了。你在我……”

“大少爷哟,快放手!”

高处台阶飞快跑下一个老头子,花白的头发,相貌精明,身手挺敏捷,此时气喘吁吁,额头汗水涔涔,看来是跑了好长一段路了,他跑到原田和年轻人身边,一边鞠躬抱拳向原田赔不是,一边跺着脚对那年轻人道:“小祖宗,怎么一回来就惹事啊,这位先生是老爷亲自请来的日本记者。你这是在闹哪一出哇,祖宗!”

年轻人的手不由得松了,原田却攥住他不放,对那老人道:“这位先生夺了我的本子,撕毁了稿子。陈伯,既然他是你们孟家的人,要不我今天就替你管教他一番,让他陪我去一趟警局,我要问问在这你们这所谓礼仪之邦还有没有道理可讲。”

陈伯跌足:“千万千万见谅,这是我们刚刚回国的大少爷,他在国外多年,对汉口的事儿早就不清楚了,人又年轻不懂事……”

“我怎么就年轻不懂事?”孟子昭瞪了一眼陈伯,“矮侏儒欺负我,你还替他说话拆我的台?你是不是我孟家人啊?”

“你说谁是侏儒?”原田气得肩膀都在抖,用力揪住子昭的衣服,子昭确实高出他一个头,这番使劲下来,他亦有些吃力,脖子仰着,脚尖也忍不住踮着,神态实是有些滑稽。

子昭脸一昂,把眼睛一翻:“谁是侏儒谁自己知道。”

原田挥拳就打,子昭就等着他先动手,往左一让,右臂一抱,已将他拉近自己胸膛,手肘一捶,重重打在原田背上,这一得手,忍不住大乐,不由得哈哈大笑,原田岂能受此大辱,怒喝着和他扭打了起来,脚一滑,从台阶上跌了下去,子昭被他一拽,也骨碌碌往下滚,直滚到中间一块平地上,翻起身又打了起来,陈伯一点办法也没有,揪住一个跑来的小跟班:“报警,报警!这小祖宗只有让警察来收拾他!”

小跟班答应着去了,陈伯跑下几步,试图将子昭拉开,无奈子昭打得正兴起,一拳将他推开,陈伯坐到地上,屁股摔得剧痛,老泪都急出来了:“大少爷哟!”

子昭斜眼一看,见自己无意伤着老仆,心里登时过意不去。无奈原田为人执拗倔强,闷声不吭拽着他捶,子昭吃了几下拳头,顾不上还手,脑子一转,对原田大声道:“喂,东洋探子,小爷不跟你计较,你人少我人多,要打咱们改天再打!”

“给我道歉!”原田擦了擦鼻血,铁青了一张脸。

“道歉?”子昭仰天一笑,“告诉你,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我的字典里没有道歉两个字。”

码头的这场莫名其妙的斗殴事件,引发了两个传闻。

一个是大钧船业的继承人孟子昭因斗殴被抓进了警局,拘留两小时后由汉口最著名的律师秦金胜保出,保出后当晚,孟子昭在六渡桥的一家旅馆过的夜,因为其父孟道群大怒之下让这纨绔儿子吃了闭门羹。

第二个传闻,是斗殴事件次日,租界的一家日本报纸刊登了孟子昭向东京日报记者原田的道歉声明,不过文辞迂腐,看起来不像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且这报纸只在小范围发行,读者范围多半是日侨日商,中国人几乎没什么机会阅读。

谁都不知道这传闻究竟是不是真的。汉口的上流社会,茶余饭后的谈资多了去了,每天变换着花样,孰真孰假,或许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二〕

子昭狠踹了一下茶几,将报纸扔到地上,弯着身子拨通了电话:

“陈伯,是不是你写的这个声明?你以为你这种老头子腔调我看不出来?谁说我要跟那日本人道歉了?好大的胆子,敢冒本少爷的名!”

陈伯冷冷地回应:“大少爷,你回来不过五天,就惹了一堆事,老爷说了,请律师的钱从你的学费里扣,在会计那儿你也领不到零用钱了。想朝我发火就发,反正我这几天的医药费也得你来出。我看着你长大,给你把屎把尿喂饭穿衣,你就这么……”

子昭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好了,对不起……我错了……好,我知道你为我好,你也不请个文采好一点儿的人写那个声明,真是丢死我的人啦!”

“丢人?!哈哈,嘿嘿,大少爷想知道什么叫丢人吗?”

“我不想知道。现在声明也登了,什么时候我能回家?连衣服都没得换,我还没去看看老朋友们呢。”

“现在才想起这些了哈?早干什么去了?哎哟,乖乖在旅馆里再住几天吧,老爷现在还没消气呢。我给你送衣服来!”

“我没钱用了!”

“好,好,祖宗,给你把钱也送来!”

“就知道你最疼我!”子昭笑嘻嘻道。

“快没命去疼你了!”陈伯提了下音量,旋即又放低声音,“不跟你说了,老爷和太太回来了。”

午饭过了,陈伯才慢吞吞找到旅馆来,给子昭带了一箱衣服,又给了他一叠钞票。子昭大喜接过,将票子认认真真数了一遍又一遍,数来数去,20张,是德华银行发的五元钞票。

他瞪着眼睛:“你当我是瞻瞻那种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这加起来不过一百块,逗我玩?”

陈伯厉声吼道:“嗬!”清了清嗓子,目光凌厉,“恃先人之泽坐吃山空,最终亡不可求一棺者比比皆是。人贵自立,我孟道群是缺了什么德,生了这败家子,举止不端不学无术,此子再过两年,前程尽丧当可断言!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让他去当叫花子罢!”

子昭瞠目结舌,陈伯将脸色一变,慈眉善目地柔声解释:“乖少爷,小祖宗,这是老爷要我带给你的话。这一百块钱不是老爷给的,是我这老不中用的下人偷偷孝敬少爷您的,您就省着点用,衣服不够我还给你送来。这几日船业有大生意要做,老爷说,你不在他身边烦心最好。要不然他见着你,就用藤条打烂你的屁股,让你爬着滚!”

子昭抚胸哀嚎,双足在茶几上乱蹬:“一百块怎么用!”

“吃顿饭省点也不过两三块钱,少爷,一块五还能吃顿炒鸡蛋呢。”

“戏票就五块!”

“早涨了,得十块钱了,少爷不看也罢。”

“我要去新市场!”子昭直起身子,拽着陈伯的手,“我从小就爱去那儿玩的,您知道的,我在国外待了这几年,最想的就是有一天回来,在阳光灿烂的午后,走进那有着精美雕花的白色房子……”他诗朗诵一般说下去,“看楚剧,听京戏,看杂技,喝喝茶,吃吃点心,点心有焦圈、炸团子、面窝、烧梅、米酒……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陈伯被他面粉口袋似的推来推去,几乎要头晕眼花,终还是仰天长叹:“唉,我一会儿去给你订个位子,仅此一次。”

“要最好的位子。”

“最好的!”

六渡桥这一带,孟子昭还在襁褓时便被父亲带着来了,这里曾是黄孝河到汉口的终点,也曾是水码头。长江沿岸凡是有码头的地方,都和他们孟家有关。在父亲的心目中,江流是孟家的动脉,码头串联起来的土地,是孟家的血肉骨骼。子昭记得这里曾有一大片地被德国人买去晒牛皮,小时候他很怕脏怕臭,因为这儿一年四季都漂浮着一股腐臭,可越是害怕父亲越要带他来,直到这一片地皮最终被两家公司买下,码头停用,民房重建,剩余一大片被修建成全中国最大的娱乐场所之一:汉口新市场。

天津有劝业场,南京有夫子庙,上海有大世界,汉口有新市场。

连同主楼和二十余栋民宅一起,这是一个壮观的、充满文艺复兴风格的西式建筑群落,一开始叫汉口新世界,十余年中数易其名,现在的名字叫兴记新市场。主副楼是主要娱乐和商业经营场所,一眼看去宛如一张开双翅的大鹏,将满城的繁华围拢在怀。楼中两个书场,三个剧场,电影院、杂技厅、弹子房、溜冰场、无数个大舞台,还有规模宏大的室内花园,数十个中西餐厅,电影从早放到晚,餐厅营业到深夜,临街一面全是商铺,经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时髦商品,所谓“洋货新奇广货精,繁华不数汉东京。豪商大贾乘间出,簇簇油舆辟路行”。

孟道群家教极为严苛,自新市场落成后,便严令长子孟子昭不许随意去那儿玩耍,谁知天生好玩跳荡不羁的儿子总是和父亲反着干,借着母亲的宠爱和陈伯的庇护,一有机会便会偷偷到这儿来,打弹子,玩桌球,喝茶听戏吃小吃,但毕竟出身世家,又有个严父管着,更造次的事儿是没敢多沾,不过小小年纪,吃喝玩乐上所有的花样在这儿是学了个十足。

下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子昭行走在被日光照得白晃晃的街道之间,微眯着眼睛,感受着烈日在他身体上熨烫出的温度。些微的风穿过弄堂的罅隙吹拂过来,带来一丝平常人家惯有的潮湿霉味和万金油的气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几下,离开江城不过三四年,就好像离开了一辈子似的,对这个城市的依恋只有远离的时候才清晰地知晓,当重新回来,他便再也不想离开。

子昭将帽子摘下,扇了扇风,不见一点凉意,直立挺拔的洋房墙壁更反射出烈焰一般的热气,子昭一拳头假意捶到墙上,凶凶地道:“哼哼,以为老子在外头待了三年就怕热了哈?”

依稀听到一声轻柔婉转的笑声,他身子一震,回过头去。

人流攘攘,车来车往,并没有发现那个人。

他有些失神,觉得心里满满的又空空的,有种情绪浮起来,宛如逐渐上涨的江潮。

陈伯订的是剧院里最好的位子。子昭看了一场《打龙袍》,觉得不过瘾,又到隔壁的另一个小剧场花两块钱听了出评弹。他衣兜里只揣着二十块,为的是怕遇到扒手,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给偷了去。手伸进裤兜,捏着那四张五元钞票,颇有点虎落平阳悲从中来之感。新市场坚厚的外墙将户外的高温隔绝,通风爽朗的设计,加上电风扇和冷气机的双重作用,即便是在满座的房间内,也不会让人觉得十分闷热。子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室外的阳光已逐渐黯淡下去,时间接近下午六点,餐馆夜饭开做,四面八方都飘来食物的香气。

最近的出口在一楼的室内花园边上,最后一丝夕阳的光透过玻璃天幕洒落在中心的喷水池上,音乐缓缓悠扬,喷泉随着旋律舞动着水雾,闪耀霓虹之色。水池边是供人们休憩的茶座,铺着洁白桌布的方桌上放置着精美的烛台,侍者们已开始将蜡烛逐一点燃。

有细细的水雾扑在面上,清甜的玫瑰花香飘过来。一个年轻的侍者捧着一束茶色玫瑰走到一个座位旁,和坐着的一个客人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轻轻点点头,示意他将花放在桌上。

侍者行礼离去,子昭的脚步停了下来。

潘璟宁。

她的头发并没有烫成那些流行的“香肠卷儿”,只是柔顺地披散着,一枚银质发卡将厚重的刘海约束得规规矩矩,那发卡她用了许多年了,他记得那上面浮雕的图案是喜鹊登梅,喜鹊没入了乌黑的头发之中,梅花却露在外头,安静地压着发线。她穿着一身浅蓝色旗袍,很素净,领口的搭扣是由鱼子大小的珊瑚米珠攒成的花朵。她的面庞拥有停匀白净的颜色,双颊微现红晕,不似珊瑚的艳,却有其不及的娇嫩,这是正当青春年华的女子所能呈现的最鲜妍的容色。

此刻,她正低头看着手中的象牙酒筹,子昭想,那玩意儿是哪一位讨厌家伙给她的呢?她雪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红色字迹“举人”,被天幕的玻璃过滤后的暮色和灯火辉映在象牙光滑表面,反射出柔和的光,与她耳际垂下的小小珍珠耳环相映成趣。烛火跳跃,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澄澈无比,眸光流转时,瞳仁偶尔被反射成透明。

他忽然觉得,千山万水都再熟悉不过,懒得再看,独有她,终还是不同。

不知不觉走到她前面的一张桌子前,“啪嗒”一声,衣袖带翻了一个烛台,蜡烛骨碌碌滚在桌面,滚烫的蜡油将雪白的桌布灼出一个黑色的小点。他匆忙将蜡烛捞起,手指却不小心被烫到,他烦躁地甩了甩手。

她已被惊动,抬起头来。

时光仿佛静止。他们互相看着,他忍不住想离得近一些,嘴唇动了动,却又心烦意乱,不知该说什么。

璟宁忽然将目光移开,这显然是他十分熟悉的厌烦的表情。子昭哼着小曲儿拉开椅子坐下,只管笑嘻嘻盯着她瞧。侍者过来将蜡烛重新插好点上,又递给子昭菜单,他低头看了看,感觉有两道清亮的眼光在自己脸上扫过,用余光看去,果见她在朝自己做鬼脸,小手将眼皮拉下,舌头伸出,他假装没看到,阖上菜单,随意点了点东西。

“喂!”待侍者走了,他终于开口,璟宁在他抬头那一瞬已恢复淑女的形象,听他这么直声叫过来,又傲然瞥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应,右手抚摸着一旁玫瑰花娇柔的花瓣。

“跟你说话呢。”

她索性低头,自言自语道:“还是什么留洋回来的呢,连最起码的礼仪都不讲。”

“潘璟宁!”他叫她名字,她假作没听见,转头四顾,眼角却在瞟他,她并不知道这神情在他看来是具有撩拨意味的娇媚。

“潘小姐!”子昭提高了音量。

她这才应道:“叫本小姐有什么事?”

他学着她的样子,两只手指将眼睑往下拉,伸舌头:“哪里得罪你了?朝我做鬼脸。”

她似笑非笑:“发梦癫了吧?大白天的出现幻觉,找点药吃去。”

“见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就这样打招呼?快过来坐我这儿。”

“呸!谁是你的老朋友。”她啐了一口。

子昭起身,拉开她身旁的凳子坐下来,璟宁嫌恶地朝一边让了让,子昭翘起二郎腿,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道:“亲爱的子昭,你在遥远的柏林过得好吗?听说那里的冬天很冷……你送我的四只鸭子……”

璟宁满脸通红:“住嘴!”

“不记得啦?My dear Jenny?”

那是她在他去德国留学后给他写的一封信,Jenny是她的英文名,在信里她详细地讲述了自己训练那四只小鸭子游完泳就排队回家的过程,在信的末尾郑重地署上英文名和中文名,在英文名的前面还加上“您真诚的朋友”这个前缀。

可他并没有回信。

对于骄傲的璟宁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所以这成了她给他写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重提此事,她自然认为他是在洋洋得意地奚落她,气得嘴唇都在颤,抄起那束花就朝他打过去。

子昭抬手将脸一挡,凉凉的花朵打在手上,花瓣簌簌落下,香气似乎要炸开。他只笑着问:“后来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了?”

璟宁将花往桌上一掷,见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方意识到自己适才的行为大是粗鲁,干巴巴地道:“那封信是你妈妈让我给你写的!”

“送你的鸭子呢?”

“杀来吃了!”

“我不信!”

“爱信不信!”

“潘璟宁,今天下午在外头你是不是看到我了?是不是跟着我来的这儿?”

璟宁白了他一眼,鄙夷道:“几年不见,脸皮还是这么厚。”

“厚吗?我不觉得呢,你来摸摸。”

璟宁做出要呕吐的表情,子昭问:“谁送你花?”

“关你什么事?”

“我好告诉他以后别送你东西。反正送活物会被你杀来吃了,送花花草草,瞧,也被你打得稀巴烂。”

“我喜欢!我就是喜欢!孟子昭,请你离我远点。一会儿我朋友们要过来,这儿没你的位子。”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挤一挤坐着热闹。”

“你真不要脸。”

“那得看在谁的面前。喂,潘家小妞儿,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怎么就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把我的信还给我!”

璟宁一怔,脸上浮起愕然的表情:“你什么时候……”

“别装作没收到。”子昭哼了一声,“明天我就上你家拿去,一封信一百块,要么把信还给我,要么给钱,总共算下来我从你这儿拿个万八千的没问题。”

他语气半真半假,实在琢磨不透究竟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但他的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璟宁心里咚地一跳,把秀气的眉毛皱起来,撅着小嘴道:“什么万八千,你究竟写了多少……”

话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是她约好的方琪琪、刘程远两个女孩子来了,原本也是和孟子昭相熟的,叽叽喳喳地打招呼,不免提到报纸上说的事。子昭丝毫不觉得有什么羞赧的,反而自吹自擂,说自己虽然身在异国多年,但中国人的血性和正义感是一点都没有减,遇到东洋探子,自然是要出手教训一番的,方琪琪等人知他吹牛,却不点破,只笑着说:“孟大少爷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好打不平,像个侠士。”

璟宁望天吹口冷气。

子昭招呼侍者来,朝方刘两个姑娘抛了个风流倜傥的眼色,说道:

“两位小姐随便点。”语锋一转,“咱们这儿有全汉口最有钱的大人物,一会儿结账就让这位潘小姐来吧。”

“喂,姓孟的,你有完没完,丢死人了!”璟宁大声道。

“一封信一百,你还欠我不少呢。慢慢还吧。”

刘程远奇道:“宁宁,你怎么欠了他钱?”

璟宁道:“他就是想耍无赖罢了。”但也怕子昭再说些冒失话出来,胡乱点了些茶点,将这话题给岔开了。子昭看着她只是笑。方琪琪打趣道:“孟大少,瞅着我们宁宁傻笑什么啊。”

子昭正色道:“有三年未见潘大小姐了,我觉得她真是越发的,嗯,越发的……”

“越发怎的?”两位女孩子捧腮笑问,璟宁却知道他定说不出好话来,黑着脸不吭声。

子昭笑嘻嘻道:“越发的尖。”

湖北人说一个人会算计,总说“这人几尖呃”,子昭语中的“尖”

就是这个意思。他在笑璟宁抢着点单,是心里在算计,生怕两个朋友多点了。璟宁脖子都羞红了,欲待发话还击,方琪琪接口笑道:“潘小姐节省,我们大家都清楚的。人家是要省钱攒嫁妆呢。”

璟宁嗔道:“再瞎说八道,以后别想借我哥的车坐。”

方琪琪道:“你吓不到我,我啊,以后不坐潘大哥的车也没关系,我坐大钧的豪华大游轮。对吧,子昭?”

子昭问:“你说她攒嫁妆,攒什么嫁妆?”

方琪琪以为他定是又想找机会开玩笑,便朝左侧扬了扬头,俏皮地道:“有人都去潘家求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