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眨了眨眼,大家知道他在开玩笑,都笑了起来。璟宁见他跋扈之气大减,很是开心。

趁德英去买票,子昭悄悄走到璟宁身边,低声说:“后天来我家坐坐,可以吗?”

她点点头,很快便懊恼地想:为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他笑如春风:“那就说定了。后天下午。”

子昭带德英进了驾驶室,老船长蓝师傅正在检修设备,嘴里叼着一根叶子烟卷,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继续在机器上敲敲打打,随口问:“大少爷一会儿还开船吗?”

子昭笑道:“不了,我带这位徐先生到甲板晒太阳去。”

“嗯,晒黑一点好,人看着更踏实。”

“没错。”

德英见这工人跟子昭说话毫无尊卑之分,大是诧异,子昭朝他做了个鬼脸。

蓝师傅检视完毕,伸了个懒腰,子昭将一旁放着的茶缸递给他,他喝了口茶,对子昭道:“明天还是老时间,大少爷既然要学,就不能应付。

昨天大少爷开得很好,但心还是有点浮。船在江上,稳是第一要义,不过长江的水情变化多端,心性灵敏也很重要。”

“明白。”子昭潇洒地挥了挥手,带着德英上了甲板。

德英问:“你在跟着这个师傅学开船?”

“嗯。”

“子昭兄即便要继承孟家的船业,但也没必要连开小货轮都得学吧?”

“以前小时候也常闹着要开船玩,但总是惹我爹骂,说驾船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不是小孩子的儿戏。现在长大了,觉得有条件参与一些基础的事情总是好的。多懂一点,就能多分些好坏,少被人蒙。”

德英沉吟道:“你原来有这么明确的目标。”

子昭笑道:“你不也一样。看准了一个目的,所以才进了洋行。洋行的人都很滑头的,真是难为了徐公子。”

德英咬了咬嘴唇:“我是真心喜欢她。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喜欢上了她。不怕子昭兄笑话,我徐德英这辈子没有别的志向,除了一个——潘璟宁。”

子昭将目光投向船舷之外的江面:“你应该知道,感情是要讲两情相悦的。”

“我不在乎。我只想对她好,只想让她快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许多人都会喜欢,但是只有我徐德英一人,会把她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你呢,子昭?”

“我?”子昭蹙眉。

“如果你也喜欢她,我是说如果,你在心里计量过没有,你的家族事业、你的骄傲,还有她,哪个更重要?”德英郑重地问。

子昭转过头来,看着他,认认真真道:“徐公子,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德英忙问:“什么问题?”

“从头到尾你都在说怎么怎么喜欢她,怎么怎么要为她好,你心里怎么怎么想,但是否考虑过璟宁是怎么想的?”

德英低着头,目光呆呆地盯着甲板上几片破旧的风扇扇叶,子昭加重了语气:“你说假如我喜欢她,我告诉你,没有假如,我就是喜欢这丫头,喜欢得要命,而且谁敢跟我抢,谁敢阻止我,不管他是谁,她娘老子也好,她那了不起的哥也好,我拉得下脸跟他拼命!我孟子昭心里重要的东西很多,家族事业、虚荣、财富,包括我的骄傲,都很重要,我不觉得它们跟璟宁有什么冲突。但是有一点我和你不同。我在做无数的怎么怎么之前,有一个前提,就是她愿不愿,喜不喜欢,要不要。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前提,也是我的目的。”

德英的嘴角往下一沉,子昭觉得他眼睛都红了,就像小时候自己抢了他的饭碗,他气愤得要命,却还是忍着不哭。但他毕竟已是个成年男人,能在打击面前很快便镇定好心神,用最理性的姿态回应。

德英说:“不管怎样,子昭兄别因为我对璟宁的这片心而对我有什么芥蒂,我们今后,能不能像朋友一样相处?”他抬起头,诚恳地伸出手。

子昭轻轻握了握,说:“没问题。不过……”

德英疑惑地看着他。

子昭做出呕吐的表情:“现在不怕晕船了?”

德英深呼吸了一下:“像你昨天说的,只要一直看着远处应该就没事了。”

空气中有了一定的湿度,天空就不再像往日那样连一丝云影都罕见,花园里植物的经脉大张,将芬芳的气味尽情挥发了出来,鸟儿越发叫得响了,它们是从暮春就开始唱起歌来的,“滴——滴哩,滴——滴哩……”第一个音略长,尾音的调稍微往下压了压,轻灵婉转,璟宁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鸟,杜鹃吗?好像不是,它的歌声没有杜鹃的鸣唱那么凄婉,自然也不是夜莺,因为夜莺只出现在夜晚。此刻正在唱歌的鸟儿,是属于春天和夏天这种湿润、热情的季节,是属于洋水仙、玫瑰花、金银花和栀子花的。

是属于爱情的。

璟宁从沉思中惊醒。

窗户大敞着,微风沉闷地吹过来,她看到楼下的草丛中,野生的茴香和广藿香耷拉着叶子,地面的热气向上蒸腾,喷泉边的玫瑰花蔫蔫的,但缠绕在长廊上的玫瑰花因为背阴,显得极为茂盛和鲜艳,红色,白色,粉色,甚至还有灰紫色,一丛丛、一簇簇……它们香气飘动的时候,天地之间都好像没有声音。

“这条裙子没见你穿过。”云氏走进了她的房间,打量着她的装扮。

“好看吗?”璟宁从窗前走过来,在母亲面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裙摆轻轻展开,如一朵轻柔的水浪。

这是一条浅灰色的西式裙装,没有袖子,手肘全部暴露在外面,即便是在讲究新潮的汉口,这式样也是有一点夸张的。尽管如此,却不可否认它是一条美极了的裙子。柔细的薄纱和层叠的雪纺绸搭配出丰盈适度的线条,在髋部以上的部分由更浅的灰色丝绸做成一条腰带,紧贴纤细的腰身,腰带上用浅浅的紫红色丝线绣出玫瑰的藤蔓和小小的花苞,浅粉、灰色、粉紫,全是低调的颜色,它们的低调衬出她鲜妍的青春和美丽。

璟宁已经二十岁了,正处在最炫丽的年华,身材发育成熟,甚至已经带着一点性感,她穿着两英寸高的灰色高跟鞋,露出一双匀称白皙的小腿和秀丽的脚踝。她很会梳头,将蓬松、具有美好光泽的头发用银色细链轻轻挽起,余下一部分轻盈地垂在肩头,露出了修长的脖子和一小截雪白的后颈皮肤。领不高,能看到她漂亮的锁骨。汉口的姑娘,几乎都有着丰盈的胸部,璟宁也不例外,她继承了父亲脸部鲜明的轮廓,更继承了母亲姣好的皮肤和高挑婀娜的身材。

云氏满意地看着女儿。

“是什么时候买的?真好看。”

“大哥哥给买的。”璟宁掀起裙子,一手搭在母亲肩头,一手将腿上透明的丝袜紧了紧,“我以为妈妈知道。”

云氏的眼色少了几分温度:“他怎么清楚你衣服尺寸?”

璟宁笑道:“随便问一下平时给我做衣服的裁缝不就知道了?这还用得着奇怪。他是大哥哥嘛!”

“你现在都这么大了,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毕竟他和阿暄不一样,阿暄才是你最亲的兄长。”

“在我心中是一样的。妈妈,”璟宁想了想,坐到母亲身边,“大哥哥为了我们这么努力争气,你能像以前一样对他好一点,多喜欢一点他吗?就多念念他的好处嘛。”

“我倒真想念他的好……”云氏冷冷一笑,但很快刹住了话头,“怎么还不走,和孟家约的几点?”

“还来得及。”璟宁看了看表,抿嘴一笑,“妈妈,你觉得我身上还差些什么吗?”

云氏上下打量她一番:“少了件首饰。耳环不戴可以,但脖子上不能没东西。你的项链呢?”

璟宁拉开抽屉,取出装项链的首饰盒,云氏过去帮她挑了挑,心念一动,拿起她十三岁生日时银川和璟暄给她订做的那条金玫瑰细链,道:

“既然穿着你大哥哥送的衣服,不妨也配上他给你的这条项链吧。”

这条项链璟宁很少佩戴,是因为心里有着那段伤心失悔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已经渐渐淡去了,但每次看到它,璟宁的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

但此刻,母亲将项链在她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淡淡的金色已经变得柔润,玫瑰花小巧玲珑,花瓣卷曲,和她身着的这条浅灰色裙子简直是绝妙的搭配。她忍不住动心,于是由着母亲将项链给她戴上,高高高兴地下楼去了。

陈伯亲自从花房将孟夫人心爱的热带兰花搬到客厅,子昭在一边看,笑道:“瞻瞻毛手毛脚的,小心他把花儿摘了送给他潘姐姐戴。”

孟夫人斜睨儿子一眼:“若真给她戴,我也舍得,但就得你来摘才行。瞻瞻敢碰这花儿一下,叫你爹打断他的手。”

子瞻正拍着小皮球,听母亲这么说,撅起小嘴道:“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打我!”

“到外头玩去,别蹭着厅里的东西。”

“外面热。”

“那就别玩了,该睡午觉了。”

“璟宁姐姐好久都没来了,我也要陪她坐坐。”子瞻抗议。

孟夫人笑道:“来,我给你擦擦汗。”子瞻走到母亲那儿去,孟夫人用手绢给他擦着脖子,抬头看了看大儿子,子昭正帮陈伯挪动一盆普通的羊齿,孟夫人满意地在儿子脸上看到了一种沉稳安静的气质。

汽车喇叭声在公馆外响起,陈伯笑道:“来了。”

子昭忙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整了整衣服,子瞻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不一会儿携着璟宁的手走进来。

“伯母。”璟宁甜甜地问候。

孟夫人感叹道:“宁宁真是好漂亮。”

璟宁不好意思地垂首,拍了拍子瞻微微汗湿的小脑袋,子瞻仰望着她,眨巴着大眼睛,璟宁觉得这孩子的神气跟子昭小时候一模一样,忍不住想笑。

子瞻道:“璟宁姐姐,你好久不来家里玩,答应送我的陀螺也不给我。你就只来看哥哥,哥哥在家,你才过来。你和妈妈一样偏心!”

璟宁将手里的提包递给他:“你瞧瞧里头是什么。”

子瞻正待行动,被孟夫人一把提着小耳朵抓到了一边:“不讲规矩的小子,璟宁,别理他,快过去坐,陈伯,给潘小姐把冻西瓜端上来。”

子瞻跺脚道:“是姐姐让我打开的,是姐姐让我打开的!”

子昭笑起来,璟宁瞟了他一眼,轻声道:“你小时候就是这样。”

子昭反驳:“你也差不多。”

“我是在夸你呢。”

“我也是啊。”

璟宁从包里拿出四个彩色的小陀螺交给子瞻,陀螺的身上和顶部都彩绘着不同的图案,有的是一圈一圈简单纹络,有的则是细腻如发丝一般的花瓣形图案,鲜艳可爱,子瞻欢声叫了一下,噔噔噔跑上楼去找鞭子。

一个下人捧着一盆兰草进来,孟夫人奇道:“不是都摆完了吗?”

那下人道:“潘小姐带来的。”

孟夫人眼中闪出欣喜的光芒:“哎呀,宁宁这么客气做什么。”

子昭走过去接,抱过来放到母亲身前的茶几上,轻轻吹了吹纤细花枝,兰枝款动,根部的泥土覆满湿润饱满的苔藓,散发一种说不出的清俊气韵。他虽不懂兰花,但母亲却是养兰的高手,宋梅是春兰四大天王之首,家里兰圃中也有两三株,他一见便认了出来,却笑道:“青蒜?再长粗点连炒腊肉吃都不行了。”一边说一边坐到璟宁身边,动作甚是亲昵,璟宁脸上微微发热,没理他。

孟夫人从璟宁身后将手绕过去,拍了下儿子的后脑勺:“胡说八道的小子,起来。”

“我歇一会儿。”

孟夫人正色道:“起来,抱到花房里去,那里温度低,这花受不得热。”

子昭重又将花抱起,嘴里却抱怨着:“忙乎来忙乎去,从早上到现在都没歇着!”

这话其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璟宁乌黑的眼睛闪闪地看着他,神态极是温柔,子昭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把兰花抱去花房。

“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孟夫人对璟宁道。

璟宁笑道:“洋行有个老经理给大班送礼,是些家具和花草,英国人分了几盆花给我父亲,其中就有这株宋梅,父亲又给了我。我家没人懂得侍候这种娇贵的花,伯母是行家,我便一直寻思着把它带过来由您来照顾,还得辛苦伯母了。”

孟夫人含笑点头:“谢谢你,我很喜欢。”

璟宁凝视孟夫人,见她淡泊娴媚,秀雅的容颜有一股清幽之气,恰如兰花绝俗于凡尘,不自禁道:“伯母,您种兰花,人也像兰花。”

孟夫人温然一笑:“傻孩子,我可当不起。我虽爱兰草的清净高雅,但我自己却是耐不住寂寞的人,既要盛景,更喜欢热闹,大俗人一个。”

“您要是大俗人的话,那我就是动物园的小猴子了。”

陈伯将冻水果端来,子昭也回来了,端来一碟刚刚烤好的蛋糕,栗子粉呈旋涡状轻轻覆在上面,宛如初雪,四角是连珠花纹的小糖珠。他半蹲在茶几上,给璟宁和母亲一人切了一小块,自己坐在一边喝茶。

璟宁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是个眼睛骨碌碌乱转、满脑子打着鬼主意的淘气鬼,可现在已经是个高大挺拔、相貌堂堂的男人。时光就是这样漫漫地流淌而过,她觉得与他相识了很久很久,仿佛前世便认得,对他容貌所有的变化,竟有种熟识的预期。

子瞻在楼上玩陀螺,楼梯间传来他挥舞小皮鞭的声音,陀螺在柚木地板上嗡嗡转着,孟夫人起身道:“我去叫瞻瞻睡觉,你们坐,我也得去睡一会儿,要不晚上没精神。璟宁,留下吃晚饭啊,你伯伯今晚也回来的。”

璟宁忙站起来,微微一躬身:“伯母好好休息。”

子瞻见母亲上楼,将鞭子一扔便往楼下蹿:“我还没吃蛋糕哩!”

“就知道吃,耗子来咬你的嘴!”孟夫人连拖带抱地把弄走,只听得瞻瞻委屈的叫嚷声不住传来。

璟宁忍俊不禁,一转头,见子昭目不转睛看着自己。

“你……”

“你……”

“你先说。”

“你先说。”

他们都笑起来。她有点不自在,端起茶杯,假装喝茶。

他说:“我们去看相片吧。”说着站起来。

“好。”她松了口长气,觉得无比轻松,总算能让这该死的窘劲缓和一下。可四处瞧了瞧,没有下人,陈伯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她和他算是单独在一块儿呢,这……

他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以前没见你这么害羞,扭扭捏捏的,又没有怪物吃了你。”

火热的手掌紧紧攥着她的手,她从未与他这么亲近过,只觉得浑身都发烫,想挣脱,却又没有了力气,只凶凶地说了一句:“你就是个怪物!”

他哈哈一笑:“你凶起来很好看,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瞪着他,却还是由着他将她拽上了楼。

〔五〕

她警觉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希望他在身边,又希望他走开。

空气是寂静柔软的,房间里没有冷气机,窗户开着,紧贴一片浓荫,蝉声如雷,蜻蜓翩飞,也许真的要下雨了,榕树摆动着枝条,却没有风吹来。屋子里并不算太热,天花板上的电扇旋转着,风是从那里来的吧,她的头发轻轻飘动,裙角也在动。

以前送给他的小玩意,全都放在这间卧室里,那几颗木头小花生被一个小碟子盛着放置在书桌上,另有一盘碧绿的莲蓬,她睁大眼睛瞧了瞧,是真的莲蓬。一只小小的牛角梳,搁在一个紫檀笔筒的旁边,璟宁不记得送过他这把梳子,但一眼就认出这小梳子确实是自己以前在循礼门的市集上淘来的,买了三把,高价转卖给了三个女同学。她想起来了,绝对没有送给他!便指着梳子道:“你从谁那儿搞来的梳子?”

他正在书桌下的柜子里翻找着相簿,没抬头。“不告诉你。”抱着一本沉沉的相簿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她故意往旁边让了让,要和他保持距离。

他翻开相簿,指着一张相片道:“你瞧,你小时候眉毛就是很淡!”

她过去一把抢过相簿,不服气道:“是你眼睛没长好!”

“你自己看。”

“我口渴了,想喝冰水。蛋糕没吃完,去给我拿上来。”她颐指气使地吩咐。

他下去给她拿,上来的时候,见相簿放在椅子上,她人却站在书桌前,微微俯着身子不知道在做什么,听到响动她惊慌转身,像一只看到猎人的小动物,大眼睛里闪动着怯意。

“偷吃莲子?”他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微微一笑。

“没有!”她瞪了他一眼,手放在身后。

子昭不屑道:“瞧瞧,壳都落桌上了。”

她转过脑袋过去瞧,子昭突然一伸胳膊,将她手中的相片抢了过去,哈哈一笑:“偷我照片?”

璟宁扑过去夺,子昭一面躲一面笑:“我看看。”

“还给我!”璟宁脸涨得通红,跺脚道,“孟子昭,你要胆敢看了,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一辈子都讨厌你!”

子昭扑哧一笑:“才不信呢。”低头一瞧,却猛地一怔。是他们在一次劳动课后与老师的合影,她站在他身旁,笑靥如花,柳眉杏眼。她小时候眉毛确实生得淡,像两缕轻烟,衬着晶莹的肤色,是很娇气的小模样。但那次他在德英面前嘲笑过她这一点,她听到了,记住了,或许也伤心了。刚才自己可能又刺激了她,于是她支开他在相片上做了小小的修改——用铅笔在眉毛那儿涂了一涂,可惜铅笔太硬,眉毛是涂黑了,相纸上却有了两道深深的沟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