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拿口水兜兜接住。”

德英呵呵地笑,子昭也嘿嘿笑了两声,这时钢琴的声音有些弱了,璟宁把背脊挺了挺,左手继续弹着琴,右手撩了撩鬓边的秀发,徐徐回顾,朝德英抛了个媚眼。德英打了个激灵,浑没料到她竟会使出这般有风情的眼神,琪琪跺脚道:“你们瞧见她的样子了么?这丫头在卖俏咧!”

子昭哼了一声,说:“又乖又可爱,就有一点遗憾……”

钢琴声好像又变弱了一点了。

德英和程远等人都急问:“什么遗憾?”

子昭指了指自己的眉毛。

众人大惑不解:“眉毛……”

钢琴声已经弱得不能再弱了。

子昭说:“眉毛不够黑。”

“轰……”

璟宁重重敲了敲琴键,打断了他们的低语,愤愤然站了起来,方琪琪知道她生气了,朝德英子昭使了使眼色,子昭忙低头,假意翻看腿上的杂志,德英给璟宁让了个位子,说:“坐这里。”

璟宁板着脸没理他,拿起一个空酒杯,直接从大银碗里舀了一杯酒,然后走到子昭面前,抬脚踢了踢他的裤腿。

子昭抬头:“干什么?”

“你不是能喝一米吗,喝来看看。”

子昭“嘁”地笑了一声:“你让我喝我就喝啊?”

“你这个草包,除了吹牛还会做什么?告诉你,本小姐看不起你。”

从小到大这句话她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若是以往,他还能满不在乎不跟她计较,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就很是生气。他脸虽然沉了下来,眼角却扬了扬,闪出一丝笑:“你喝一口,我喝一杯,陪你玩玩?”

见这俩又斗上了,其他人都有点慌,劝道:“别置气啊,好好的怎么较起劲来了。走,外头凉快下来了,咱们出去走一走。琪琪去把风油精拿着。”

璟宁一仰脖子,将杯里的酒喝了个干净,憋着气道:“我喝一杯,你也喝一杯,本小姐先让着你。”

酒气上涌,忍不住晃了两晃,子昭见她满脸通红,不禁有点后悔,只好随着她喝了一杯。璟宁又舀,子昭拦住:“好啦,别闹了。”

璟宁斜眼瞧着他:“瘫了腔①了?没有用的东西,这就赫②到了。这些年在本小姐后头醒倒媚③,早看出你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臭苍蝇,起开!”

① 武汉方言:怂了,没底气了,胆小怕事之意。

② 武汉方言:怕。

③ 武汉方言:涎皮赖脸纠缠不休的意思。

琪琪等人忍不住要笑,这姑娘喝得土话都飚了出来,子昭咬着牙板着脸,嘴角直抽,也是在极力忍笑。璟宁又舀了一杯酒,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昂然道:“喝一米,姐姐先喝两米给你看,看你这大苍蝇服不服周①!”

把酒杯一甩,身子一弯,直接捧着那个瓷盆就要往嘴里灌。

众人惊叫着去抢,子昭扑过去将盆子夺了,璟宁手里落了空,下巴磕在茶几上,砰的一声响,乌黑的头发瀑布似的散在两边,完全遮住了脸。

方琪琪跑过去撩开她的头发,却见她闭着眼,偏着头,已然在呼呼大睡。

程远不免得意:“那天我哥请的那个西班牙大汉,喝了两杯就咣啷倒了,真是三碗不过冈,刘家的自制鸡尾酒名不虚传,咳咳……”帮着方琪琪把璟宁扶到沙发上躺好,补上一句,“嗯……其实我觉得宁宁酒量还真可以。”

她很快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璟宁吐了她一身。

她们的好朋友潘大小姐,借着酒劲儿,一晚上把一辈子的宝都耍完了。一会儿嚷嚷着说眼珠子胀,要把眼珠子挖出来,吓得她们俩死死摁住她的手,一会儿喊着要吃鸡爪子。德英急得团团转,璟宁拽着他的手:

“德英,去给我买鸡爪子!缴了脚趾甲的那种!五香鸡爪子!你不买来,我就杀了你!”她尖声大叫,“我杀了你!我要吃鸡爪子!”

德英连死的心都有了,苦着脸道:“这大半夜的,哪里去找鸡爪子给她吃啊。”咬咬牙,“我找彭管家想想办法去!”说着冲了出去。

子昭站在一旁,蹙着眉,璟宁忘了和他之间的别扭,嘴一咧,手指着他,指尖颤抖:“你是哪个?”

方琪琪柔声哄道:“那是子昭,他把你抱进来的,我们都犟不过你,德英脸都被你抓破了。”

璟宁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子昭倒了杯热水递给琪琪,璟宁被琪琪扶了起来,喝了两口水,抬头又看到子昭,哭叫道:“走开,让这只大苍蝇走开!”

她还是认出了他。

① 武汉方言:服不服气的意思。

子昭只得出去,坐在过道一根凳子上发呆。璟宁时不时就闹着要吐,方刘二人被她折磨得脸都黄了,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琪琪和程远走了出来,琪琪对子昭道:“劳孟大少爷的大驾,帮忙看着那姑奶奶一会儿,我跟程远要去冲个澡。”

子昭点头应了,进去坐到床边沙发上,璟宁呼呼睡着,他探出手,用手指点了点她发烫的小脸,不自禁露出温柔的笑。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困意袭来,他把头靠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迷迷瞪瞪间,恍惚觉得双脚被谁拽住,身体猛地一坠,落在地板上,他大惊之下睁眼,只见自己被人在地上拖着,砰的一声,腿在床腿上重重一磕,而拖着自己的,不是潘璟宁是谁?

她红着脸,气喘吁吁,想来是使着大劲儿,难为一纤纤女子将一个壮实男人拖这么老远。子昭又气又笑:“臭小妞儿,我招你惹你啦!”

璟宁舌头都是大的:“敢、敢跟本小姐在……在一屋……我……扔了你……大苍蝇……”

“我是为了照顾你!”他坐起身来,试图将她摁在自己脚上的手扒拉开,“老子,老子……”他还没说完,一通粉拳已劈头盖脸打了过来,璟宁怒道:“小、小流氓……谁让你灌我喝酒了。”

子昭将胳膊肘挡在脸庞之前,蹙着眉往后躲,试图抓住眼前那双舞来舞去的手,无奈却被她挣脱,真像一只泥鳅。

子昭道:“是你这个笨蛋自己闷头喝。哎哎,别打我头!喂!别捶我的腰!喝两杯酒跟得了疯狗病似的!!”他将她推开,连滚带爬站起来。

璟宁跌坐在地,试图起身追他,却无奈脑子昏沉,一站起就往前栽,子昭将她扶住,生生挨了她两巴掌,不由大怒,将她双手攥紧让她无法乱动,璟宁挣不脱,把脑袋撞在他胸口,张口欲咬,子昭大叫,她却被他胸前衬衣的衣扣磕着牙了,疼得嘤的一声叫了起来。

子昭又气又笑。她脸儿皱着,嘴皮都磕破了,血丝渗出,又是滑稽又是可怜,他的心有点发麻,像通了电一般,把眼睛移开。她昏昏偏在他怀里,水眸微朦,忽然安静下来,愣愣地瞅着他。

“孟子昭?”

“嗯,是我,清醒些了没?”

她扁了扁小嘴,像想起了什么委屈的事情,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毛,哽咽道:“你嫌它不好看。”

“胡说,全天下就你的眉毛长得最好看。”

“我眼睛胀。”

“闭上眼睛,它就不胀了。”他严肃地说。

她竟然听了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睛。

他忍住笑,小心翼翼将她轻放在床上,发现自己心跳如鼓。

她细细喘着气,双靥朱红,睫毛轻颤,说不出的娇媚动人,温馨的气息直往他脸上扑,他一颗心怦怦乱跳。

“潘璟宁。”他轻声道,给她顺了顺头发。

她顺势将滚烫的脸蛋儿贴在他手上,沉沉睡了过去。

子昭用另一只手拍拍她的脸:“怎么又睡了?喂,醒醒!你不是要闹吗?索性闹个痛快呀。”

她皱了皱眉,却没有睁开眼睛,不一会儿就呼吸沉沉。

他呆坐在床边。

平日他们都太过骄傲,谁也不愿为对方曲意俯就,从小到大,和她在一起的所有的记忆,全是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的。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自己的手指会情不自禁地带着万般的怜爱,抚过她美好的脸庞,仿佛那是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他想将她看得更清楚些,于是俯低了身子,让她带着美酒香气的清甜呼吸再次喷薄在他的脸上,他多希望她能清醒地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看清楚他的模样。

“宁宁……”他轻声呼唤她,话一出口就愣了愣,原来自己从未这般亲昵地叫过她的名字,当情不自禁说出来的时候,一颗心变得柔软如水。

“宁宁,宁宁……”

他呼唤她,怎么也叫不够。

璟宁睡得很沉,显然没有听到,自然也就不可能回应。子昭只觉得心脏快跳出胸腔,连耳鼓都激荡得发疼。她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低下头,鼓起勇气,在她形状美好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印上一吻。

甜进了心底。这美好的滋味让他惊异,可他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停止。

其实他不怕这小妞儿闹,不过是想堂堂正正地亲吻她,或许将来能堂堂正正地拥有她。

这是属于他的骄傲,也是他对她的尊重。

夜色流觞,花香似水,子昭缓缓坐直了身子,脑中飞快地掠过一幕幕和她有关的画面。打闹的,争斗的,谈笑的,怄气的,全在记忆中荡漾。

他对自己说:够了,孟子昭,别在她面前装得那么满不在乎了,别像个懦夫一样,你爱她,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这是事实,即便被她看不起又怎样?

缓缓地,他将手搭在她微凉细滑的秀发上,这痴情的举动让他自个儿也觉得好笑。

然后他听到一声叹息:

“子昭……”

“孟子昭……”她又唤了他一声,略微有些急切。

他急忙答应:“我在这里。”

她却翻了个身,背转过去,显然还在梦中:“讨厌鬼……”

他扑哧一笑,将她蹬脱的薄被给她重新盖好,她忽然抓住他的手,将脸蛋放在上面,喃喃道:“我喜欢你啊……”

轻轻的一句梦呓,是她从未给过他的温柔。夜风吹拂窗帘,窗外一片清明澄澈,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同在这亦真亦幻的世界。树影绰绰,波浪轻轻拍打着湖岸,夜莺在吟唱着,曲调轻柔,高低抑扬。

子昭看向窗外,觉得天空离自己非常的近,星月的光辉比任何时候见到的都更明亮。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说:“我知道。”

〔四〕

一觉起来,天已经大亮,洗漱完下楼,璟宁发现大家看她的眼光有些异样。

程远放下咖啡杯,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恨恨地瞪了方琪琪一眼。

方琪琪道:“瞪我做什么?又没有惹你。”

程远道:“你,和你,”她指了指璟宁,“你们欠我两条裙子!”

她只带了两身衣服,一件在车上被琪琪弄脏了,到赵家后换了干净的,然后又被璟宁给弄得更脏,完全不能穿。现在她身上穿的是在车上穿的那条脏裙子。

璟宁有气没力地道:“我什么时候弄脏了你的裙子?”

程远喝了一口咖啡,摇头道:“这丫头酒没醒。”

琪琪细着嗓子叫道:“鸡爪子,五香鸡爪子!”

璟宁越发奇怪:“什么鸡爪子?”

德英给璟宁递去一杯凉水:“她们在逗你玩呢。来,快喝水,吃点东西,有你最爱吃的五香鸡爪子,剪了指甲,很干净的。”

璟宁皱眉撇开脸:“不想吃。”

德英的脸色微微一变:“那喝点白粥。”

璟宁只得坐下,接过他递来的一碗粥,问:“孟子昭这家伙呢?”

隔壁屋子吭哧一声响,像铁盘子和什么撞击的声音,琪琪朝里头指了一指。

璟宁放下了粥碗,好奇地走了过去。

子昭正蹲在靠墙一个壁炉模样的柜子前,身前放着一个大铁桶,一只手往柜子里伸去,像托着什么似的,袖子挽到肘部,过了一会儿将一个托盘取出,托盘里全是水,他将水倒进桶里。

“你在做什么?”璟宁问,她已知道那个壁炉模样的柜子其实是冰柜,潘公馆的餐室里就有一个,连接着地下的冰窖,但这个小楼显然不像是有冰窖的,这种木制冰柜若没有和冰窖连一起,就得不时换冰换水。

他回头,额头上全是汗,衬衣背部也被汗水湿透了,他朝她笑了笑,漂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的不再是嘲弄和试探的光芒,而是毫不掩饰的柔情:

“醒啦?”

璟宁对昨晚发生的一切几乎没什么印象,见他向自己露出这么温柔的笑容,便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瞅着他:“你是在搞什么鬼吗?”

“过来。”他的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

她走过去,他一把将她拉下,让她和他一样蹲着,她闻到一股玫瑰和梅子混合的清凉香味,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冰柜的木架上放着和昨日那个装酒的一样的青花大瓷盆。

“大叫鸡?!”她忍不住道,脑中忽然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些昨晚的景象,似真似假,辨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但可以确认的是,自己一定是喝醉了,醉得很厉害。

子昭道:“你先尝一口,再让他们也来尝尝。这是我做的酸梅汤,冰是我一大早去主楼那边取的,怕它们化了,一直在这儿守着换,来回跑。”

“你……”

“别你啊我的,快喝!”他直起身子,从柜台上取了一个碗,给她满满舀了一碗酸梅汤,微笑着递给她,璟宁只觉得清芬扑鼻,端着喝了一口。

“好喝吗?”

她点点头,见他无限温情地看着自己,越发觉得古怪。

他松了口气,擦擦汗,从里面把碗抱出来:“我拿去给他们喝。让一下。”他吩咐道。

她便往一旁让了让,脸又红了红,因为她发现自己竟这般自然地听了他的话,她试图把脸板起来,却失败了,她从他清澈的黑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嘴角是坠入爱河一般的傻笑。他蹲了太久,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晃了晃,正在傻笑的姑娘提醒他:“你小心一点。”

午饭后原路返程回家,在湖上荡舟前往沙湖的小码头时,为了表示对程远的歉意,璟宁拿出她的梳子,给程远梳头发,编她刚学会不久的一种时新的发辫。

风轻吹,知了声从远处的湖岸传来。程远的头发微微有些卷,被打散了披在肩上,璟宁认真地给她梳着,手指轻轻勾起,不听话的头发温顺地被她卷成了波浪形。睡眠不足的琪琪靠在一旁打瞌睡,白色的裙边飘到璟宁身边,和她的蓝裙搭在一起。璟宁的动作很轻柔,程远觉得舒服极了,耷拉着头将眼睛闭上。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变化悄然而至。谁也无法窥视的内心世界,忽然之间好像被什么打通了一扇窗户,借以看清那些不可言传的秘密。

子昭一笑:“她真像个小妈妈。”声音很轻,如同喃喃自语。

德英脸上终于掠过一抹阴云。

到江边码头,方琪琪问:“是不是还那个小货轮?”

子昭道:“你们若是嫌不舒服,可以坐大轮渡过去。”

琪琪和程远如遇大赦,连连点头。璟宁道:“那我也跟你们坐轮渡去吧。”

德英便去买票,子昭说:“不用管我,我坐货轮过江。”

德英奇道:“为什么?”

子昭淡淡一笑:“那艘小货轮是我爹送我的,虽然旧了些,但昨天是我第一次开船。”

璟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又飞快地挪开了目光。

德英道:“子昭兄,我想跟你坐货轮回去,不知可好?”

子昭道:“嘿嘿,你一个人坐的话,我可就不去开船了。才不让你占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