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误会,没有特别的意思。我就是特别喜欢玫瑰。”

他的房子在顶层。超大的落地窗,俯瞰整个住宅区的景致,没有沙尘暴的时候还能眺望远处的青山。从家庭影院到沙发茶几,都是特大号的。

两百多平米的房子空荡荡的住着他一个人,不买最大的家具怎么能撑得起来?

姬秀的唯一感慨就是:真她妈的有钱!活该送她手机!

这手机连人家身上的一个毛都不到呢,她就被感动了?不行,她不能让自己的感动变得这么廉价。不过,她买花的钱也是他的。他给的两万台币换了五千人民币,支撑她苟活到现在。那她是不是应该感动?不!他给她钱是因为他撞了她!

她是个石头一样的人,她不能被这样的煽情片断给动摇。然而,生活总是出人意料的.....

那天晚上,李修文进了厨房,姬秀也准备进去的,可是一想自己也就会下个面条,还是不要丢人了。于是就找了俩个水瓶子,把她的玫瑰插进去。

不一会儿,李修文就兴致勃勃地说饭好了,要上桌。

他的餐桌超级漂亮,纯木质,上了棕红色的漆,摆着深绿的餐巾,白色的瓷盘里透刀叉擦得铮亮。中间有个蜡烛台,银质的,生了一些银锈,仿佛有一些年代了。

姬秀第一个反应是,要是将来拍一欧洲中世纪的爱情戏的话,一定要照这个样子弄个场景!

她特别积极的把她的玫瑰端上餐桌,心想,李修文若是再做两道长得特别好看的西餐的话,这气氛实在是能让人幸福的化了。

正想着呢,李修文端了两个青花碗上来,往那一搁,姬秀就泄气了。

——那是两碗洁白的面条……原来他也只会下面条……

他早说嘛,不会做饭何必勉强呢。她刚刚还从超市里看见生日蛋糕了呢,订做一个也花不了多少钱啊,……

“尝尝。”他递给她筷子,她恋恋不舍的放下铮亮的不锈钢刀子。

“寿面。”他又说。

她恍然大悟,不是那么失望了。

“噢,……我想也是!”她干笑。

“你不是,你眉毛都皱成树皮了,心里一定不高兴吃面。”

有吗?她又抹抹眉间,心想,这两条眉毛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她怎么也是混了一些年数的人了,怎么能脸上写着心事儿呢?多没面子啊。

李修文站起来把桌子上的蜡烛点了,关了灯。

气氛是越来越暧昧了……姬秀嘶溜着面条,回头找李修文,找不着了……

然后怪异的弦乐声音响起,一个长发披肩的男的从一个屋里出来了,T恤衫上还画着“圣诞夜惊魂”里的骷髅头!

姬秀一哆嗦,面条差点打翻了。

长头发的男的把左手里东西扛到肩膀上,咧嘴露出一个笑。

他太高,蜡烛太低,大家应该都知道光从下面照上去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那就是——鬼啊....

他右手开始动,像拉锯一样。

结果就是,很好听的“生日快乐”从他的肩膀上传来……

也许是刚刚受到了惊吓,也许是小提琴的声音太煽情,姬秀不能自制的泪眼模糊。

歌曲很短,他拉了两边。拉完后,他说,“想许愿吗?许个愿然后吹蜡烛吧。”

她点点头,把桌上的蜡烛吹灭。

然后,他把灯打开,看见了刺猬一样的姬秀变成了一直没有壳的蜗牛,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

第二天早晨姬秀醒来的时候,李修文还在睡。

她掀开被子看见红色的血迹,无所适从。使劲拽了拽床单,李修文睡得死怎么也拽不动。

她揪着新长出来的头发想撞墙!

内裤,纹胸,短裤,衬衫……还有……她想了想还是拿上那个手机,然后落荒而逃。

没错,她二十六了,然而直到昨天她还是个处女。今天不是了。

去青岛的大巴上,冷师兄和秋然他们玩杀人游戏,玩到兴起时候笑闹声不断。

姬秀坐在最后面,手里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窗外的空气越来越湿,像是离青岛越来越近了。

应该没什么吧。他很熟练,而且老到。看样子就有过不少的经验。

她的第一次,但是她不是很在乎,因为如果是四年前,颐扬能要的话,她早就给颐扬了。只是,那是一场太过于柏拉图的爱情。

李修文……操,一什么男人啊!再叫他搞那些煽情把戏,你看你看,她姬秀把持不住了吧?她可没勾引他,是他先抱住她的,还摸她的头,害得她的吻了他。她吻了就吻了吧,谁叫他迎合的?!迎合就迎合吧,他要是当时推开她,那她多没面子啊。那李修文你给她一点儿面子也就成了,干嘛还得寸进尺的摸她?

什么破事儿啊!俩人当时连酒都没喝,想推卸给酒后乱性都不行!

姬秀当时是被气氛整得有点晕,但是他没理由晕啊!

李修文,真个他妈的一克星!第一次见面就弄破了她的头,第一次去他家就弄破了她的……那个什么……

操!她还害臊了?

不行不行,太忧愁了,不像她的作风。

破了就破了吧,她又不在乎。李修文可千万别想给她负责,要是那样的话,这事儿就真的太恶俗了!她得偶尔清高一回,偶尔大方一回。

正想着,窗户外面一片大海闯进她的眼睛。

姬秀打开车窗——黑乎乎的天底下,海水也黑乎乎的,呼拉呼拉的海风带着水汽疯子一样的吹。

天上还挺有情趣的挂着几颗星星和一个月亮。

姬秀突然特别大声地喊:“星吹平野阔啊!月涌大江流啊!!”

一车人回过头,跟看傻逼似的看着她。

看看这整车瞪着牛眼的影视工作者们,她大出一口气。叫他妈的忧愁见鬼去吧!她还要领导他们走向艺术呢!她明天还要看景呢!谁他妈还要煽情和忧愁啊,她要做回女流氓!

她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昨天一下车,姬秀就什么也没管一头拱进自己的房间就睡去,他们其他的人又玩了好一会儿才各自回房间。今天出来,别人都是精神抖擞的,反而是姬秀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失眠了。

姬秀回头看见高爽呆在原处。她打着哈欠问人家小孩“昨晚杀了多少人?”之类的废话,她精神不济,说出来的话没有什么信息量。高爽本来就对姬秀怀有恐惧心理,觉得这女的特别不像正常人。现在被她这么勾肩搭背的胡言乱语一番很是手足无措。

三包雀巢速溶咖啡冲成一杯,稠的跟粥似的,被姬秀闭眼睛灌进自己的胃,然后拎了就高爽往外走。

面包车上一共五个人,姬秀,冷师兄,美术,高爽外加一摄助。

美术开车,他是青岛人,圈里人叫他小熊。

八大峡,石老人……旅游景点都跑了一个遍,天都黑了,姬秀还没有敲定最后一场戏的场景。

高爽小心翼翼的问:“姬导,是不是您还没睡醒啊,要不咱明天再来看一遍,说不定那时候您就觉得成了。”

“去你妈的!”姬秀差点要拿烟头烫死高爽。

高爽屈服于在姬秀的淫威之下,姬秀问小熊:“你知不知道什么老学校?特别特别老的那种,老到惨不忍睹,但是还得够豪华,里面至少得有个舞蹈教室什么的。”

一车人傻了。

“导演,我给您现做一个也比您找到的可能性要大。”小熊叹气。

“姬秀,差不多就行了,啊,别那么事儿。”冷师兄摆一幅这女的没经验的表情给小熊,俩人还会心一笑。

姬秀看见那个笑,她拿着烟的手有点抖。

忍,谁叫她是新导演呢,没经验呢,第一次拍电视剧呢。

“姬导,反正是最后一场戏,要不就边拍边找吧,现在也不急,是不是?”高爽劝她。

她哼了声,不再说话,冷师兄和小熊摆出无奈的表情笑了笑,大家各想各的回了宾馆。

接着李修文抵达剧组,组里的小女生们掀起一片春潮。

他看见姬秀笑得还是那么客气和温和。姬秀也只是点点头,不再说话。

就是嘛,大家都是混的人,哪有那么多真感情去耗费。兴致来了就演一出逢场的戏,兴致过了大家就相忘于江湖。眼前花花绿绿的人儿太多,需要逢凶化吉的事儿也太多,谁顾得了谁啊。

姬秀已经顾不了别人了,她觉得自己已经自身难保。

作为一个导演,必须要有掌控全场的能力。而冷师兄和小猫显然不受制于她的掌控。他们经验多,觉得姬秀年轻,又是个女的,所以并不是事事上心,不是事事尽责。

是,她年轻,没经验,是个女的。

但是,她是导演!!妈的,跟她过不去?门都没有。

姬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看准了冷师兄和小猫的助理,助理是学院新毕业的,好说话肯干事。姬秀有事就找助理,绝对的忽视堂堂制片主任和美术。还不时地给陈总打个电话,报告一下冷师兄多么不靠谱,叫他把钱直接归那个助理管得了。姬秀,多有心计一女的啊。

她还需要整个剧组的信服。——夏末,青岛水汽一向很大,这时候的气候很闷。姬秀经常挽着袖子在人堆里忙来忙去,人手不够的时候她亲自做场工,脏活累活来者不拒。遮阳伞不够了就给演员,她自己在太阳地儿里看监视器。放工吃饭的时候她啃着馒头先去看景,晚上睡前还要跟演员沟通,天天马不停蹄。

组里的人开始佩服这个女的——这是一女的吗?她除了不会光膀子之外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做的。

姬秀发现高爽是个好孩子,因为高爽事先看不过去了。当姬秀清瘦的身子在帮他铺轨,而冷师兄和小熊在阳伞下面喝冰镇汽水无动于衷的时候,高爽不禁朝他们大喝一声,“组里没男人了吗?怎么老是叫导演一女的来干活?”

然后一双手过来拉住姬秀,是李修文。

“我操,你别!”姬秀不高兴了,“你是演员!你他妈的伤着了我找谁顶你去啊?”

冷师兄这时候才上来了,别人磕着他不管,但是这当红明星有个三长两短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事后姬秀问高爽就不怕得罪人家制片主任吗?高爽撇嘴,谁对他就向着谁,他永远站在正义这一方。这个姬秀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爽就很正义的喊过“一什么破导演的话”。姬秀啧啧嘴:这孩子有做愤青的潜质。

然后高爽又劝她说身体要紧,当年有个前辈也是一特别负责以身作则的女导演,结果生理期下冷水,烙下病根,最后死在这上边。

他说:“导演这行不是人干的,更不是一女的干的。姬导,我特别服你。”

欣慰啊。二十多天没日没夜做牛做马不就是想赚别人一个信服吗?

真的很欣慰。

因为姬秀的高效率,二十五天的戏在二十天里已经基本拍完。

还剩最后一场戏,那个老学校的戏。放一天假,等制片方把场景安排下来,再开工。

这一天的假期,姬秀搭了公车,带上雅诗兰黛回家看爸妈。姬秀的家在青岛和威海交界的一个小镇上。小镇离海不远,走路三十分钟就能到。

姬爸爸生平有三大爱好:买车,挣钱,追溯祖上。

买车一事就不再提了,这个梦想因为姬秀的存在而能成为一个永远的梦想。

姬家的人有商业头脑,会赚钱的人就会抓机遇,姬爸爸就是抓住了一个好机遇。他不做渔民,他贷款做了鱼竿厂。姬爸爸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大批的外资涌进,大批的外商求货不断,尤其是这山东沿海的先天地理条件与韩国等东亚部分很亲密。所以,姬爸爸成了中国第一批暴发户。姬秀对姬爸爸的事业很不满,姬爸爸的厂子基本上是手工制,机器不普及,她说这是在出卖中国廉价的劳动力。姬爸爸无奈,他说那这个小镇上除了廉价劳动力还能有什么好出卖的?姬秀说那姬爸爸应该把钱捐出来盖学校,提高国民素质最重要。姬爸爸无语。

追溯祖上这件事情,说来比买车这事儿还荒谬。姬爸爸说她们家是周文王姬发的后人,是周王朝的皇室,是贵族。姬秀很无奈,她说爸爸您看,文革一清洗中国大陆那里还有贵族?别说您不是,就是您是,您也没什么牛逼的。中国这么多代皇帝,那得有多少皇族啊,难道姓李的都是唐朝的皇族?姓赵的都是宋朝的皇族?那怎么行啊,贵族总得有个人数限制吧,生育还得有计划呢……

总之,姬秀就是姬爸爸梦想的终结者,姬爸爸一生所有美好的追求在姬秀思想里连追求的价值都失去了。姬爸爸不敢跟姬秀交流梦想,姬秀心里有无数悲哀的人生观与世界观,这会导致姬爸爸老人家后面本来就不多的生命变得很不快乐。

姬爸爸不明白,他们挺乐天的两口子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愤青闺女。

愤青闺女回到家的时候姬妈妈正在斗地主。热火朝天的,看见了姬秀也还坐着继续斗呢,可是一看见姬秀手里的雅诗兰黛就站起来了,脸上的皱纹儿变成了灿烂的花儿。

姬爸爸过来期盼的问:“开车来的?”

“坐公车来的。”姬秀呵呵笑,拿出一模型:“爸,我去给您看了几款,都觉得不合适!造型不够拽!这不我叫他们新设计了一款式,问问您这个造型牛不牛逼?您要觉得牛逼那我就叫他做一辆去。他们说了,只要您觉得行就做,布什来了也得排后头。”姬爸爸听完姬秀一派胡言就铁青了脸,没说话,把模型摆在他小茶几上——那里已经有无数个汽车模型。

姬秀跟爸爸聊天——聊聊北京的沙尘暴和堵车,聊聊大街上的随地吐痰和买票不排队……一下午的时间里姬爸爸又老了许多,他说:“秀啊,咋你身边就没点开心事儿呢?净操心这些没边儿的事。你说你要是国家总理那也就算了,问题是你打小儿连个班干部都不是。你要不是这么有责任心,说不定你还能挺快活的呢。你就不能跟爸爸说一点儿你的事?不用付责任心的事儿?”

她的?她不是怕一说拍戏就勾起他老人家的伤心事儿嘛。

不负责任的?姬秀想了想说:“前一阵子我被人撞了,没追究那小子责任。”

姬爸爸欲哭无泪。

妈妈说要给她做虾饺,姬秀就趁着没事儿出来透风。

走路三十分钟就到了小时候爱玩的海边。那片海的海滩是泥质的,黑乎乎一片,就像是没有臭味的大粪队。所以没有什么游客,这里除了供渔民打鱼之外就是镇上调皮的孩子的好玩所。

那里有个熟悉的高台,高台上面原来有面飘扬的五星红旗的,现在不见了。

上初中的时候有个校长很小资,星期一升个旗还非要来海边升,海风哗啦啦的吹着红旗,远远看上去是很壮观。可是那需要底下拽绳子的小孩多大劲儿啊。那时候升旗手是不得了的,是每一星期每个班里选出来的好学生。原来姬秀特别想当升旗手的,但是自从升旗地点换到了海边她就不再想了,因为她实在是拉不动旗子下面的那条绳子。于是各年级胳膊最粗的小孩特别吃香,都被选来做升旗手,莫名其妙的光荣一回。

她的初恋就是当时的一个升旗手。胳膊倒是不粗,就是个子太高,初中毕业时候就已经一百八十五公分了。从初二到高二,姬秀和他谈了四年的恋爱。他叫陈昊。长得不帅,学习特别好。那个时候姬秀也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学习不赖,人长的也漂亮,还老得一些莫名奇妙的绘画奖。陈昊追她的时候,她正好特别喜欢《灌篮高手》,陈昊带着姬秀去看了他的两场篮球比赛就把她追上了。

涨潮了,海水往上翻腾,姬秀的牛仔裤上不免溅上一些水滴。很凉很咸很腥。杆子上的旗早就没有了,因为后来换了一个特别节俭的校长,校长节俭到受不了他的红旗每隔半年就要被海风吹烂一块。他索性在学校里面立了杆子,保证一块旗子能使三年。于是,这块高台、这块海在被学校抛弃后,成了姬秀的约会地点。那时候多么年轻啊,她还没有这么愤青呢,但是她从小性子野。她和陈昊谈恋爱是因为出于虚荣,陈昊学习多好啊,还是一个升旗手、班长,年年三好学生。这些都是姬秀羡慕的,特别想得到的,所以才和陈昊恋爱了。其实她一点都不爱他?也许吧。只是在北京很孤独的时候,想到曾经放弃了一个这么爱护她的人,她也会伤感。但是,这个小小的镇子,这段小小的恋爱,实在是盛不下她的野心。

她要走,外面的世界才是好的,外面的海才是阔的,外面的天空是高的。

她要做一个导演,那个恶俗的名利场里的一员。

姬爸爸不干,他觉得自己女儿仗着这一份儿与生俱来流氓气质,成为鱼竿制作业的女强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干什么要去趟娱乐圈那个浑水啊。

姬爸爸说不行就是不行。

于是,姬秀背了小包袱一个人去了北京。

一年后,姬秀考上了电影学院才回家。爸爸差点哭了,妈妈吓得大病,她躺在床上摸着姬秀说,想干啥就干啥呗,干啥为难我这闺女?

原来她从小就那么倔强……

姬秀点上烟,有点大的方格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背了一个巨大的面包。远处的公路上,一个男人下了公车。四处张望,看见了姬秀就走过来。

李修文?

“姬小姐。”

“……”姬秀在这个小镇子上碰见他,实在是没有准备。

“我在饭店也没事干,就想出来采风。”

“采风?得了吧你,你知道我在这?”

“嗯,我有你的档案。”

操,又来……

档案这东西,真不能轻易给别人。尤其是你这个人特别实诚,什么都照大事话写的就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