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对她的话置之不理,依然在自己陶醉着:“我小的时候,有五年的时光是在外婆家渡过的,那里也有一片海,也过着片子里面的小孩一样的生活。很快乐,也很孤独。和你小时候一样,姬秀。所以,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是生活在同一片海岸,那么我们彼此会多出更多的快乐,彼此不寂寞。”

他说话时候的模样,温柔的可以掐出水来。

姬秀又想起了颐扬。

李修文和颐扬是那么不同的两个类型,一个永远笑着平和的看这个世界,阳光灿烂;一个却始终从愤世嫉俗里面走不出来,尖酸刻薄的痛骂着世界憎恨着所有,阴暗而潮湿。

姬秀想,也许是因为她开始爱上眼前这个男人了,要不然她怎么会拿出颐扬来不断的对比?真他妈的好啊,四年了,颐扬一走就是四年,连她的毕业作业也不想看。这个孙子啊,走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她的毕业作业还是有人看,有人夸,她还靠着这片子泡上了一宇宙超级霹雳无敌的好男人呢!

……

现在,她终于可以重新爱。爱一个不是颐扬的人。

没有做爱,没有激情。乳白色的大沙发,两个人各占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仅仅是平平淡淡的聊天,彼此会心的笑。

姬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温暖柔软的棉被,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很久没有睡得这样香,这样舒服,还没有梦。然而现实像梦一样。

她顺着丁丁当当的声音寻找过去,看见李修文帅气逼人的背影在厨房里忙忙碌碌。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情落在自己的头上?

回忆昨晚,她发现与他谈话的时候自己都会不自觉地文明用词;那些口头禅一样顺溜的脏话统统被咽进了肚子;她竟然还扮成小女人的模样耐心的聆听他的童年和梦想。

操,什么事啊,怎么又整了她如此不擅长的一出?

她习惯猜疑和勾心斗角,习惯生活没有规律,习惯工作把自己她得透不过气。众多的不良习惯像是破烂的竹条铁丝围成的茧——糟乱的同时,给她的是密不透风的安全。

然而,现在不一样,她清晨起床,站在一个好男人的家里,没有任何值得她操心的事情,没有任何值得她愤怒的事情。太梦幻了,不真实。好像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

李修文出来的时候,姬秀正蹲在旮旯里做忧愁状。

“可不可以因为没有任何可以愤怒的事情……而愤怒?”她眨巴着小眼睛说。

李修文放下金灿灿油亮亮的火腿煎蛋:“吃饱了,容易心情好。”

“忧愁,不是一个好习惯。”她啧啧嘴,她觉得李修文是个容易给她带来不安和忧愁的人。这是他对于她而言最大的不好。

某一天的流水账

接了许阿兰的电话,不愧是许阿兰,仅仅是凭着她X光一般的傻逼声音就把姬秀的忧愁肿瘤打的落花流水,消灭的一干二净。姬秀神奇的复活,重新变成那个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女的。

她想:李修文你这个死男人,想同化她姬秀这种生命力旺盛的人类还是差一点的。

“我下午回去,机票都订好了。”姬秀吃着口味很一般的火腿煎蛋说。

“不要这么没良心。”李修文说。

姬秀愣了,吆,难道李修文被她同化了,张嘴说出的话可不是很文明。

“今天是我的生日。没有礼物也应该表示一下吧?”

姬秀在愣的前提下又傻了一把——她怎么会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她又没有他的档案,这事不能赖她。但是再一想,人家李修文怎么着也是个公众人物,随便是什么娱乐网页都能查到他的出生年月日外带最喜欢的颜色和水果什么的……

好吧,算她理亏。

她默默的给许阿兰回个电话,说不能回去。许阿兰那头还嫌弃姬秀不讲义气,也不顺带着给她介绍个大款什么的,絮絮叨叨个没完。姬秀痛骂许阿兰不务正业,她的电视剧还没开始剪呢,就跑到台湾来逍遥,人家马达的片子有她什么事儿啊,你看她得瑟的。她再这么着就甭想拿到钱了。

放下电话,对上李修文的目光,那里面充满了无限赞赏与鼓励。他肯定觉得能与许阿兰打交道的人是很牛逼的。

姬秀出来院子里呼吸新鲜的空气。

李修文的父母住在一山脚下,三层楼的别墅,周围零零散散的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家。

李修文他们家人当中,他的姐姐李修宁是见过的,特别时尚的女的,大波浪卷头发,尖尖的下巴,身上永远散发着很好闻的香水味。李修宁是台湾时尚服装界数得着的大腕,据说她以前不是学服装的,她是建筑界里最牛掰的大学——英国AA建筑学院毕业的。毕业后,李修宁转行做了服装设计,接着便以其独具一格的钢筋水泥风格横行服装界。姬秀偷偷想,怪不得在电影节上穿的那身衣服总是觉得浑身僵硬,原来是钢筋水泥派的,能不僵吗?

李修文的爸爸很中国化,黑框眼镜,衬衫套毛坎肩,有点儿谢顶。姬秀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拿着剪刀修剪他的宝贝茶花。人特别客气和气,还永远不会生气。

妈妈呢,很国际化,详细一点是英国化。生活是标准的英国贵族范儿,姬秀在他们家待了一下午,最不习惯的就是这“伯母”了。毕竟姬秀是个愤青,她听着李妈妈不时地蹦出几句英语与儿子交谈她就不是特别自然,尤其是李妈妈和下午茶的时候,放着中国人最为之骄傲的瓷器和茶叶不理,非要用英国产的瓷器,和印度产的茶叶。还特别详细的跟姬秀解说英国瓷器的发展历史制作工艺种类分别以及著名的陶瓷设计家等等。

姬秀坐在旁边喝这昂贵的英国红茶,她觉得真的不如自己爸爸用紫砂壶冲的龙井好喝。李修文搂着她的肩膀,通过手指头上的力量暗示她不要动粗,不要开粗口。

毕竟人家李妈妈还是很礼貌的,只是对中国历史和文化不大了解罢了。姬秀深呼吸。这位愤青同志很艰难的保持着微笑,做出伟大的隐忍。

好不容易喝了半个小时的下午茶,李修文给姬秀找借口开溜。

……

姬秀蹲在院子里叹气,富人啊,讲究的生活,讲究的礼节……

她不讨厌李妈妈,真的。虽然有些话不吐不快很想跟李妈妈“研究”一下,但是她忍得住。毕竟是李修文的妈妈,毕竟今天是他的生日。

姬秀想掏根烟出来抽,结果发现身上根本没有。

她要出去买一包,经过门前的小花园,看见李爸爸还在茶花丛中开心的工作。旁边的婴儿车里躺着个两三岁的小宝宝,宝宝很乖的躺着,一动不动。午后暖暖的太阳底下像一个天使。

天使,姬秀可不是经常用这个词的,只能怪这孩子长得也忒漂亮了。姬秀走进了,宝宝就咿咿呀呀的叫,好像在说话,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棕色的眼睛纯净的一塌糊涂。混血小孩,那一定是李修宁和她前夫的孩子了。姬秀听说李修宁当年由自己钟爱的建筑转成服装,很大一部分是感情问题导致的。要不然怎么能这么固执的把建筑上的风格带进服饰呢。

姬秀拔开人家小孩的裤子瞧了一下——哦,男孩。

宝宝睁大眼睛嘟起嘴发出一声:“咦?”

姬秀:“咦什么咦,看一下怎么了?”

宝宝鼓起腮帮子小手拍个不停,姬秀存心欺负人家不会说话:“你再‘咦’一下。”

宝宝:“咦?”

姬秀哈哈大笑:“小样儿吧!”

宝宝:“咦?”

姬秀捏人家粉嫩粉嫩的脸蛋:“小样儿吧,小样儿吧……”

宝宝:“小羊……”

“姬秀?”

“修宁姐!”姬秀调戏宝宝被人家妈妈当场抓获,她还厚脸皮的淫笑:“你家宝宝太逗了。真漂亮啊!”

“长得像他爸爸。”

“那他爸爸一定帅死了。”

正说这呢,李爸爸从花丛中站起来,姬秀上去朝他打招呼。

李爸爸擦着满头的汗:“不知不觉都下午了,要歇一会儿。修宁去把我的茶具准备好。姬小姐,若是不嫌弃,来喝一杯伯伯的下午茶吧。”

姬秀晃着肚子里的英国茶水,脸色变得铁青。这是一家什么人啊,下午茶这东西就这么有意思吗?怎么还分两拨喝?

李爸爸和李妈妈过的是截然相反的生活文化。

李爸爸的书房里摆设着纯中国式的红木书架和藤条座椅。玻璃橱柜里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罐里盛放各类茶叶,从龙井到毛尖,从绿茶到黑茶,从花茶到药茶……

李爸爸叫姬秀选一种来喝。姬秀在一群罐子前面挠头,这些罐子上面都没有写名字,单单看茶叶可怎么选?她就一农民,她哪知道哪个是哪个,这时间段里和那个最好。

龙井?太好了,她就认识龙井!形状最扁平的那种茶叶,姬爸爸喝了几十年的茶叶她再不认识可就没理由了。

姬秀颠儿颠儿的抱着龙井罐子下来,看见李爸爸面前的阵势差点崴脚。茶匙等各种各样的工具插在竹筒里,面前整整齐齐的摆满上小巧的紫砂壶,还有个一般大小的玻璃的壶,四个乒乓球一样大小的小茶杯和四个配套的葱管粗细的闻香杯……

传说中的功夫茶?

李爸爸的技术可谓炉火纯青,茶壶和茶杯被他玩得团团转。看着人家手腕上的缓起缓落,姬秀特想变成那圆溜溜的茶壶叫李爸爸用开水烫一下。

一个倒转乾坤,提起闻香杯,茶杯里面金黄色的汁液豁然升起。姬秀学着李修宁,用双手搓闻香杯,轻轻的嗅里面的茶香。

真他妈的好闻啊……为什么姬爸爸泡了几十年的龙井从来没泡得这么香过呢?

三个手指头捏着小小的茶杯,分三次饮尽。

苦,浓,且香。

真他妈的好喝啊……再回味一下姬爸爸泡的那个味儿——悲伤的叹气!同样是老头,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接着姬秀又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跟李妈妈探讨“关于中国茶文化与英国茶文化传承与发展的问题”,人家老公道行如此之深,她自己又怎么会不明一二,她只是生活方式讲究罢了,哪用的着她姬秀这个半吊子后生来说三道四。

庆幸,庆幸……

喝茶的功夫里,李爸爸又说起他的宝贝茶花。姬秀跟老头子搭了几句话,很叫老头子高兴。姬秀也是爱摆弄一些花花草草的,为此她还特地把厨房空出来作为花房。一老一少很有共同语言,俩人共同学习共同进步,说道兴奋的地方还扔了茶杯跑到花园里去付诸于行动。

说完茶花说国画,姬秀从小就学国画,到现在还记得那可笑的五笔画一小麻雀的教育。李爸爸写大字很漂亮,跟姬秀谈的投机,临了还写了“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十个大字送给姬秀。姬秀捧着十个大字想起了另外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八个字的是姬爸爸经常说的。本质上说,这十个字和八个字的意思是差不多的,但是人家这十个字就是听起来有文化,比较迂回一点儿。你看那八个字,实在是太直白了,太革命了。不好不好,还是迂回好。

姬秀攥着大字很郁闷的想:姬爸爸这老头怎么这么不长出息呢?还想买法拉利呢,就凭他泡的那破茶水也敢开口要法拉利?不行,得回去教育教育他!

这是特别有品的一家人,特别客气的一家人,晚饭还特地叫人做了几样台湾特色的菜品叫姬秀吃,什么花生猪脚,什么三杯鸡,还有各色海鲜,很清淡,但是很好吃。

饭桌上父母和姐姐先把礼物送上,李修文一一接了。姬秀很汗颜,她什么都没有。

“这是莫妮卡的礼物,她明天回来。”李修宁说。

“好的。”李修文放下东西,捧起了一碗寿面。

怪不得他那天也给姬秀做寿面,好像是他们家的传统,过生日不吃蛋糕,吃寿面。想想也是,这才是中国正宗的生日传统。他们这个家,传统还真多,到处充斥着文化的味道。

姬秀也是有文化的,流氓文化。

话说当时吃完了饭,大家开始吃甜点。李妈妈抱着宝宝手里拿了两块糕点逗他:“宝宝叫婆婆,叫了婆婆给你吃。”

宝宝:“波~波~”

李妈妈得寸进尺:“宝宝想要哪一个?小的?大的?小的?宝宝说话……”

宝宝拍拍小手哼啊哈儿咿咿呀呀的张开口,发出历史性的三个字儿:“小羊的……”

“宝宝再说一遍。”

“小样儿的……”

一家人都傻了——那是具有她姬秀独特风格的口气……

崩溃!这小孩也太有流氓潜质了!

姬秀掩面作抠指甲状,她看见李妈妈的双腿在微微打颤。

也许是为了缓和李妈妈的激动情绪眼不见为净,饭后李修宁带着姬秀去溜圈儿。两人沿着环山的公路往下走。

李修宁突然就说起的莫妮卡,李修文的初恋女朋友。莫妮卡跟李修文是高中同学,可以说是青梅竹马。李修宁边说,姬秀边在心里暗暗的拿莫妮卡跟自己比:她估计李修文和莫妮卡彼此的初夜就是给对方的,可是那有怎么样,她姬秀的初夜还给李修文了呢。不过接下来就没有什么可比性了。莫妮卡是国际名模,有法国和中国的混血,倾国倾城的面孔加上177公分的身高和标准的三围尺寸,米兰和巴黎的时装周上莫妮卡是必到的模特之一……

她姬秀就不行了,身高就挨了一个头左右,还是搓衣板的身材。纯种中国血统。

哼,杂交有什么好的。姬秀撇嘴。

天正蒙蒙黑,两个人逛游逛游的逛到一个小小的夜市上,各种小吃和地摊货正刚刚出摊。台北的夜市跟北京的没有什么质上的区别,一样热气腾腾和人气旺盛。

虱目鱼肚粥、炒米粉、大肠蚵仔面线、甜不辣……最妙的是隔着老远,姬秀闻见了臭豆腐的味道,她的口水咽了又咽。李修宁只驻足淘些好看的首饰之类,一听说姬秀要吃臭豆腐,急忙摆手,叫她离得远远的吃去。

金黄的酥皮和鲜嫩的豆腐,浇上红红的辣椒油,姬秀吃完一串还要一串,欲罢不能。姬秀一边吃一边想到了一个特别现实的问题——她身上只有人民币……

人衰起来到哪都衰……

回头找李修宁是不大好,人家一看就是受不了臭豆腐的人,姬秀掏出手机给李修文发了个短信叫他出来付钱。

等了很久,等到李修文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买臭豆腐的伯伯已经很不耐烦地要收工回家,看着吃了霸王餐的姬秀咬牙切齿。姬秀在他灼热的目光下坐立不安,就在她差点要把手机送出去抵债的时候,李修文才赶来,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和黑漆漆的墨镜。

大半夜的戴墨镜也没磕着?

一吃饭没钱的女的,一晚上戴墨镜的男的——臭豆腐伯伯充满了好奇的打量这一对“璧人”。

付了钱,顺带着又买了几块臭豆腐往回走。

山路很长,两个人与四块臭豆腐,浩浩荡荡的往山上爬。

李修文一边吃着臭豆腐一边给姬秀擦嘴角酱汁:“明天我要去录音,你想去吗?”

“不去,我要回北京。”

“为什么?”

“哎,没脸再面对你妈了。”姬秀惆怅的说。

李修文停下脚步,叹口气:“少说脏话就好了。……的确,妈妈很不高兴,你适当的减少也好……至少这几天可以吗?”

姬秀脚步不停:“受不了了吧?我告你,李修文,我还没说脏话呢,你妈就受不了了。拿要是我哪一天发起飚来……我早就说过咱俩不是一路人,不能在一起,你非不信,现在知道了?”

“喂。”李修文一把拉住她。

姬秀扔了臭豆腐,摘下他的墨镜,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天生这样,改不了!受不了我就算了吧,别这么耗着,对谁都不好……我想回北京。”

“别这样,你跟爸爸不是处得很好吗?他很喜欢你,姐姐也很喜欢你!”

“没劲,我要他们喜欢干什么?我又不嫁进来。别这么看着我,我他妈的不玩了!”

“我爱你。”他说。

姬秀一愣,“……爱我也白搭。”

李修文的嘴唇落下来,狠狠地吮吸。

“我爱你。”他低沉的声音和英俊的脸在姬秀的脑子里晃荡。山上的的空气稀薄吧?姬秀开始缺氧,昏昏沉沉的恰好叫李修文捞到了便宜。

月朗星稀啊,可惜姬秀忘记了吟唱那:“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她变得很犹豫,也很矛盾,她需要好好的考虑一下,她得跟面前的小子说清楚:谈恋爱归谈恋爱,结婚可不行。

俩人站了许久。

后来,李修文躬下身子来叫姬秀爬到他背上去。

在一个很微妙的夜里,一个很精明男人驮着一个很傻帽女人慢慢的朝山上走去。

入土为安

没有几天,姬秀就已经坐进了马达的工作室。她回北京了,很快就就回来了。

因为她要开始准备她的新片子,还因为她对恋爱这事儿有点累了。

那一天跟着李修文去录音,见到了莫妮卡。特美的一女的,脸上有点雀斑,嘴巴有点上厥,睫毛长长的像猫一样的女的,很美。

姬秀决定回北京,其实不是因为莫妮卡。那天早晨从李修文的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她看见他房间墙上挂的里一幅画像的时候,她才决定的。那个画风,再熟悉不过。于是她就决定要回北京了,一刻也不愿意再呆下去。

姬秀翘着二郎腿在录音室跟李修文聊天,叫他给自己买机票。

李修文岔开话题说他不愿意再唱歌了,想做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喜欢的音乐,不用顾及市场和主流之类的。他旁边的几个录音师都若有所思的听着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