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宝月闻声停下唱歌,有些怯怯地看着夏衍初,“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宝月,你又不听话了。”

“我原以为挑了偏僻的庭院,不会让哥哥发现,谁知道还是…哥哥,我这就回去。”

宝月的性格极为乖顺,当下便有回房之意。唐嫣却上前执着她的手问,“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乐府吗?我小时候我娘也常常唱给我听,结果我学不会,我弟弟倒全都学会了。你唱的是乐府的哪一首?”

宝月腼腆一笑,“小嫂嫂,我唱的是采薇。”

唐嫣压根儿就没记住那些乐府的歌名,哪还有办法跟宝月继续讨论,于是用另一种方式说,“你刚刚唱的真好听,能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夏宝月不回答,只把目光怯怯地投向夏衍初。

唐嫣挡在兄妹之间,挥了挥手,“想唱便唱,看你哥哥做什么?他又不是你,不要什么事都由他替你决定。唱吧,真的好听,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么动人的歌声了。”

夏宝月点头。独特的嗓音,仿佛一粒宝珠,在漆黑的夜里,熠熠生辉。

唱完之后,她还是很乖巧地马上返回了自己的屋子。

唐嫣望着她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在自己任性闯祸的年纪,这个女孩子,连走出房间唱歌都成为了一种禁忌。她不由得有些难过,转过头看着夏衍初。

夏衍初的眼里有一层淡淡的哀愁,“你定是觉得我太过严厉。我记得曾对你说过,也想像别家兄弟姐妹一样,围炉谈心。但在我家,那只是奢侈的愿望。”

唐嫣安慰似地握了握他的手臂。

“怎么,你是在同情我?”夏衍初勾了勾嘴角,侧头看唐嫣。

她忘了这些个文人都有该死的傲骨。夏家再有钱,也只是商户,朝廷由来重农抑商。那种得不到尊重的尴尬身份,会让自卑和自负并存。

唐嫣双手背在身后,决定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喂,我问你。你以前当县令当得好好的,后来为什么又不干了?”

“做官太累。不仅累身体,也累心。我自认自己不能做一个好官,两袖清风也太难。心中的那杆秤臣服于官场,而不是百姓。匪盗者众,官贪者亦众。当官之前,想着凭一己之力能做出一番惊天的事业来。可真正做了官,才发现,当初的自己,想法有多么简单可笑。”

唐嫣摊了摊手,“可是你不觉得好浪费吗?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又中过状元,只是呆在家里经营商事,怎么对得起十年寒窗?唐睿读书是因为有兴趣,你读书,不仅仅是这样吧?光是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家族没有用,要通过改变一整个地方从而改变一整个国家。这样的方法,只有政令吧?”

夏衍初愣了一下。

唐嫣接着说,“我只知道,想要学一项本事或者做成功一件事,不可能一直很顺利,起起落落的才正常。只有心一直摆在正确的地方,别的事还会有什么影响呢?只是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夏衍初的神色渐渐缓和开,最后笑了起来,“诚如所言,心静则明。”

第二天,是跟尹氏约定回门的日子。唐嫣起了个大早,让莫言好好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她觉得,就算在夏家过得不尽如人意,也不能让家里的父母担心。老丁已经叫人打点好了一切。唐嫣走到侧门口,坐上轿子。

轿子很稳,老丁和莫言在外面跟着。过了一会儿,老丁像想起什么似的,在轿子外面说,“六顺前阵子去送老爷,这阵子回来了。夫人知道六顺么?”

唐嫣依稀记得在灵光寺前见过这个人,便回答,“有些印象。”

“他是老夫人的远方亲戚,很得老夫人信任。但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少爷容不了他,好几次要赶他出家门,都被老夫人强行保了下来。因此他跟少爷是死对头,夫人以后在家也要小心些。”

唐嫣仔细想了想,记忆里的那个人,模样已经很不清晰,只是记得他要打轿夫的事情。老丁是个谨慎的人,既然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她便小心点吧。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唐家门口。

唐嫣下轿子,抬头发现自己家门口立着一个人。背影看起来,颇为眼熟。她走近了一些,莫言先说,“咦,这不是公子吗?”

那人应声回过头来,粲然一笑,正是夏衍初无疑。

唐嫣吃了一惊,这个人,不是陪着玲珑去上香了?

夏衍初走过来,似是打量唐嫣了一下,“等你出门,破费功夫。不过好在,成果令人满意。”

唐嫣终于把疑问问出口,“你不是跟玲珑去灵光寺上香了,怎么会在我家门口?!”

“事情办得差不多了,就顺道过来,看看能不能赶上。”

唐嫣看他一眼,“其实我一个人回来就可以。”

夏衍初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让你一个人回娘家,知道的人不会说什么,但你们唐家人和外人若误会了,说出来的话可就不会好听了。我怕你一气之下不回夏家,只能巴巴地跑来。”

唐嫣也不甩开他的手,由他牵着往家里走。莫言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说,“我还一直担心这件事情呢,好在公子来了。”她话刚说完,夏衍初便拍了拍她,“莫言,在夏家我便由着你了,回到唐家来,是不是该改口了?”

莫言愣了一下,随即眉开眼笑,“是,姑爷!我马上进去告诉老爷,夫人和少爷!”

夏衍初和唐嫣进了家门,才走到一半,唐守直和李氏就已经迎了出来。李氏看到唐嫣,先是掉泪,而后紧紧地抱着她,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孩子,委屈你了。”

夏衍初分别向二人行礼,唐守直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行人走进堂屋,刚从铺子回来的唐睿随后进来。

“唐睿!”夏衍初热切地叫了一声,走过去想要握一握唐睿的手,以示友好。唐睿却不动声色地闪开,径自坐了下来。

“睿儿,没有礼貌。那是你姐夫!”唐守直喝了一声。

唐睿不以为意,直言道,“他算哪门子姐夫?是他们夏家毁约在先,还骗着草鱼去做了妾。要不是圣旨当前,打死我也不让草鱼嫁过去受这种委屈。”

唐嫣扯了扯唐睿的袖子,唐睿才不再说话。

夏衍初说,“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家的过错。今天登门,一是探亲,二来也有赔罪之意。衍初向众位赔不是了。”他俯身恭敬地众人逐一作了揖,李氏和唐守直忙扶住他。

唐守直沉吟了一声,“这件事,也不全怪你。圣旨一下,众人皆不能抗。唐嫣的事,是我跟你爹做的主,你也无需太过在意了。”

“衍初保证,不会亏待唐嫣,一切跟当初约定的一样。”

唐睿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

李氏拉着唐嫣问了很多话,唐嫣为了不让她担心,都挑好的回答。

唐守直和夏衍初在一旁闲聊,无非是当下时兴的一些话题。唐睿百无聊奈,本来要起身回房,却被唐守直用眼神制止,只能干坐在一旁。

吃过午饭,唐守直夫妇借故先行离开,只留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唐睿招待夏衍初夫妻俩。

唐睿眯着眼睛,似乎很不想跟夏衍初多说一个字。

“唐睿。”夏衍初先开口,打破沉默。

唐睿干脆闭上眼睛,唐嫣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说,“干什么?”

夏衍初仍然温和地说,“这次的官府合作方案,你有兴趣吗?”

“有兴趣有什么用,唐家没有金矿,就不可能赢得这次机会。草鱼没有告诉你那天的情况么?”

夏衍初看向唐嫣,“我一直很想问,草鱼是指…唐嫣?”

唐睿撇过头没有回答,唐嫣点了点头。

夏衍初笑道,“原来如此。上次在云锦楼的时候,唐嫣已经提出了想法,而当时在座的人全都同意了。只要两天之后能够提出一个既能让唐家得到机会又不让他们有异议的方案就可以了。所以,并不是非要金矿不可”

唐睿终于睁开眼睛,“你有什么目的?”

夏衍初坐到唐睿的身边,靠近他些,心平气和地说,“没什么目的。我娶了唐嫣,也算是半个唐家人。对唐家好的事情,自然是义不容辞。唐睿,我记得在扬州的时候,我们也曾携手畅游过。现在,不能握手言和么?”

夏衍初比唐睿大了将近十岁,可是唐睿坐在他的身边,竟像与他一般大一样,说不出的老成。唐睿眯了眯眼睛,“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夏衍初,也不识你的人品,只当你是可以谈得来的朋友。”

“现在,我们依然是朋友。”

唐睿站起来,抖了抖衣袖,“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第一眼看一个人越是顺眼,对他期望越高,往后他要是做了什么坏事,就越不容易得我原谅。所以,不管是唐家的生意也好,我也好,都请你不要再强求。”

夏衍初苦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了。

一时之间,整个堂屋安静了下来。下人们都觉得气氛古怪,抬头偷瞄这三个人。唐嫣看看唐睿,又看看夏衍初,觉得自己应该出面说些什么。

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特别香,到了这个时节,庭院里落满了细白的花瓣,洋洋洒洒。天井外的天空,湛蓝如洗。

此时,童远走过来。这孩子的眉目,总是清澈,叫人见了内心一片澄明,就犹如桂花香一样。他低声说,“少爷,几个掌柜在外面等着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出去看看?”

唐睿正愁脱不了身,转身就走。

夏衍初叹气,“看来,怎么样也不能让唐睿喜欢我了,该怎么办呢?”

“唐睿这小子,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他认定的事情,轻易不能改变。倒是你说,你们曾在扬州的时候见过面,是怎么回事?”

夏衍初笑着说,“男人之间,有时候也需要有秘密。”

夏衍初和唐嫣从唐家走出来,商量着后天再次开会的事情。走到门口,发现萧以渐站在外面,好像有急事。

萧以渐看到夏衍初,匆匆迎了上来,先向唐嫣点头示意,而后附在夏衍初的耳边说了很多话。

夏衍初变了脸色,“决定已经下来了?”

“是啊,您赶紧去一趟吧。”

推不掉

-->

夏衍初和萧以渐先行离开。唐嫣和莫言,老丁则返回夏家。在门口的时候碰到了上香回来的玲珑。

“唐嫣。”玲珑笑着走过来。她和夏炎初一样,爱穿素色的衣服,显得简单大方。

唐嫣连忙俯身行了个礼。虽然夏老爷和夏炎初都说她在夏家与玲珑平起平坐,但是她也知道好歹,更明白规矩。先不说玲珑先她过门,单是她千金大小姐的身份,已经让唐嫣低了一等。

玲珑也没有阻止她,接受了这个礼,而后才温柔地说,“相公去找你了,你们碰到了吗?”

唐嫣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夏炎初。

玲珑接着说,“本来,我让他不用陪我去上香了,毕竟回门是大事。但相公是个极重承诺的人,他说他已经先应承了我,不能不去。所以,你不要见怪。”

唐嫣连忙说,“不要紧。反正我家离得近,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倒是你那么远嫁到齐州来,他多陪陪你是应该的。”

“唐嫣,你真善解人意。难怪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你。”玲珑顿了一下才叹道,“相公这个人,就是多情。他在扬州的事情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

玲珑嫣然一笑,“说是多情呢,其实也不尽然。他的脾气好,上到皇亲国戚,下到贩夫走卒,甚至青楼名妓,他都同样对待。当年,我在扬州听了不少他的风流事。”

“这么说,你们在扬州的时候就认识了?”

“是啊,当年我贪玩,和我爹一起去江南的时候就遇到了他。少年英姿,一见倾心。现在想想,他还是适合那江南的山水,站在烟雨中,就像画一样。”玲珑憧憬的模样,似是跌进了美好的回忆里面。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唉,你看我,一说起相公就滔滔不绝,唐嫣你不要见怪。”

唐嫣摆了摆手,“没关系。”

玲珑忽而又说,“唐嫣,相公最近似乎跟你走得很近?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关于圣旨的事情?”

又是什么圣旨?唐嫣说,“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他竟然没有告诉你…也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会提前说呢。”玲珑自嘲般摇了摇头,又笑道,“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房休息吧,金铺那边还要多多仰仗你了。”

唐嫣虽然不是小心眼的人,但玲珑说的那件事情,就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里面,让她难受。夏衍初是个大男人,有什么事情不说本来也是正常的事情,但是看玲珑的脸色,事情似乎又没那么简单。

唐嫣回到房里,就要看账簿。今天金铺那边传来的消息并不好,由于让利的活动结束,买家大量流失,生意可以说是惨淡。

唐嫣看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由最初的踌躇满志,到望天兴叹,最后简直是要抓狂了。她摊在椅子上大叫,“莫言,你快过来帮帮我,莫言!”

莫言端了茶水过来,“小姐,你饶了我吧,我也不知道算账是怎么回事啊。”

唐嫣伸出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莫言,你看看老丁,再看看童远,自己有没有觉得很惭愧?”

莫言嘟着嘴说,“有,有觉得很惭愧。但是小姐,你看看姑爷,再看看少爷,你也应该惭愧嘛。”

“你!”唐嫣一挺腰板,“我是女的,跟他们怎么比。”

“那你怎么不说,莫言也是女的。从小就没念过书,只能帮小姐闯祸,别的真不会。”

唐嫣握了握拳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她,只能把账簿往外推了推,“不看了不看了。嫁人真麻烦,持家更麻烦,我真希望夏衍初快点休了我。”

莫言扑过来,捂住她的嘴,“小姐,你不要乱说话好不好?现在姑爷跟小姐好着呢,不会休了小姐的。”

唐嫣叹了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门外忽然想起了老丁的声音,“夫人,您在吗?萧夫人求见您。”

唐嫣打开门,疑惑道,“萧夫人?我好想不认识这个人…”

她身后的莫言恨铁不成钢地跺了一下脚。

老丁脸上的沟壑因为笑意变得更深,“怎么会不认识?那位孙家的小姐,是夫人的密友。她现在嫁给萧大人,可不就是萧夫人吗?”

“哦哦。”唐嫣恍然大悟,“老丁,你前面带路。”

甜甜坐在前堂,看样子有点焦躁。唐嫣快步走过去,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唐嫣,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她身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没见到什么大事。

“夏衍初要抗旨!”

她睁大眼睛,“抗旨?”

“对啊,我听长倩说,新刺史的任命已经下来了,正是夏衍初。但好像因为这是罗大人替他争取的,他说什么也不肯接受,还要抗旨!”

唐嫣心里咯噔一声,“他在哪儿,你快带我去!”

孙甜甜领着唐嫣一路狂奔。风干燥得像是一把细刀,割在唐嫣的脸上,微微地疼。她想起昨天晚上跟夏衍初聊天时,他说的那番意味深长的话。起先她还有点不明白,现在多少参悟了一些。当年为官的时候,是不是也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导致他愤而辞官,怎么样也不愿意让这污浊的水弄湿自己?可他真的要因此抗旨吗?抗旨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

孙甜甜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唐嫣,唐嫣…休息一下,我,我跑不动了…”

“算了,甜甜,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

“在…”孙甜甜抬起头,看着唐嫣的背后,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长倩,长倩!”

唐嫣回过头去,路的尽头,两个人影正向这里移动。萧以渐本来与夏衍初并肩,听到孙甜甜的呼唤,加快了脚步。落在后面的夏衍初,手里握着一卷圣旨,脚步越发缓慢。

萧以渐先向唐嫣行了礼,然后走到孙甜甜面前,“我就知道不能告诉夫人,夫人一定会嘴快转告给自己的密友。”

孙甜甜憨憨地笑了一下,“对不起,一时心急,没记住你的告诫。但是我想,也许唐嫣能劝动夏衍初。”

“你啊。”萧以渐转过身,又对唐嫣说,“嫂夫人不用担心,乔兄已经接了圣旨,现在没事了。”

唐嫣松了一口气,感激地朝他笑笑,而后迎着夏衍初走过去。夏衍初的的目光,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墨迹。他好像没有意识到唐嫣走过来,夕阳在他的身后,他的正面全是一片阴影。

唐嫣停下脚步,他也停下脚步,两个人隔着地上的影子对望。

“你来了。”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和一抹淡淡的微笑。

唐嫣走近了几步,直到清楚地看见他的脸,才说,“我以为你真的傻到去抗旨。”

“我也以为我会。但是突然想起你昨天晚上的话,想明白了一件事。就算这水不干净,也要出淤泥而不染。我可以做一些事情,也一定可以做成。”夏衍初牵起唐嫣的手,“谢谢你在这里,刚刚还有些后悔,现在却无比地坚定。”

唐嫣回以一个微笑,“那么刺史大人,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走到萧以渐和孙甜甜面前的时候,夏衍初停了下来,双目凝着那个男子,“长倩,以后就是同僚了,你可得多多提点我。论做官,贤弟远胜于愚兄。”

萧以渐淡雅如花,“乔兄何出此言?小弟为官多年,一直是个七品芝麻官,而乔兄多年不曾当官,而今从头迈步,竟然就是四品的一州之长,小弟着实惭愧。”

夏衍初嘴角的笑意比风还轻细,“这阵子,多仰仗于你。大恩不言谢。”

萧以渐也不推辞,只说,“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