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此人重伤,他已克制不住要出手教训了。

“妇人之仁。”他查好伤口,将衣襟拉起。

“妇人之仁?”小霍声音沉冷,眼中厉色渐起,“你别忘了,杨姑娘也是你口中需要被救的人之一!所谓的牺牲,只是你不择手段的借口。”

床上的人动作一僵,竟沉默起来。

“什么少年将军,赤胆忠魂,你只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魔鬼!”尖锐的声音忽在他耳畔响起。

阿远也这么说过他。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尖锐直接地斥责他,因为他杀了所有和俞眉初定亲的男人。

心被什么刺了一下,钝痛蔓延,他眼前又浮现出阿远死前的模样。

那时的她苍白消瘦,冷暖不知,像冬日枝头垂下的冰棱,毫无温度。她话很少,看他的眼神陌生而冷烈,不复最初的炽热。

她死在凛冽白雪间,在倒下之前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魏眠曦,我真高兴我能彻底摆脱你了,你应该也很开心吧?从今往后,我们终于不用再为难彼此。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你我死生不复,哈哈…”

痛快的笑声锥心刺骨。

他的爱情,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除非一切重新来过,她能前尘尽忘。

就像现在。

俞眉远回庵堂后少不得被一顿斥责,这次还添了个慧妈妈,她说一句话能顶周素馨十句话。俞眉远乖乖低头认错,不作分辩。

接下去两日,她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厢房里。萍水相逢的人,转头被她抛到脑后。

鱼肠道上的落石在两日后被清理干净,春雨暂歇,天色初霁,俞眉远再度踏上回俞府的路。

车轱辘在湿地上印出两道长长的车辙,俞府渐近。

“哇!姑娘,好漂亮啊!”青娆偷偷掀了帘子朝外望着,满脸惊叹,五官跟着生动。

周素馨轻轻敲了下她的后脑,却也没阻止。

俞眉远睁眼,从帘缝里窥去,看到了绵长巨大的城墙。

即便她上辈子已经看过多次,此时仍旧扼不住心头澎湃。

兆京气势恢弘的寅武门,重楼飞阁,青墙碧瓦,在阳光下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严肃穆。而为了这道城门中至高无上的地位,这里不知流淌浸染过多少鲜血。且不论历史如何,单就她亲自经历的,便有九王谋逆与五皇子纂位。

但此刻,他宁静厚重,安稳平安,像白描勾勒的将军,守着整个大安朝最繁盛的都城。

这道门像她命运的转折,踏过之后,她的人生翻天覆天,再也回不到最初。

俞眉远怔怔看了片刻才收回目光。这一世,她定要踏出这道门,再不让这座城成为她的桎梏。待她长成,待《归海经》的功法小成,她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便远远离了这地方。

万里江山长卷,三寸墨毫书就,此乃她毕生夙愿。

今生,这方寸后宅之地,焉困她飞凰之心。

马车进了城便颠得没那么厉害,俞府大宅位于雁甲街上,真正的天子脚底,只要穿过一条长街,就直通大安朝最外一重宫门。这宅子是俞宗翰进京赴任时皇帝赏下的,宅子不大,胜在离天子近。宅子几经修葺,俞家又买下了旁边与对街的两处园子,如今不说与天潢贵胄的府邸相提并论,但论布局奇妙、造景精巧,俞府这宅子却是全京城贵人圈里交口称赞的,其中尤以俞府东园为最。

一街之隔,俞府分了东园与西园。东园住了俞老夫人与俞家大房,西园归了俞家二房和三房。俞宗翰进京后便将俞老夫人接来,俞老夫人又希望他提携兄弟,因此俞家二房、三房接连进京。虽说三房已然分家,但俞家这二房、三房皆仰仗俞宗翰而存。

雁归街离城市有段距离,俞眉远又闭眼打了个盹才到东府。

“到了到了,姑娘,到了!”青娆已按捺不住地蹲到门帘前,朝外张望。

很快有人撩起帘子,探进一张陌生的脸庞,笑着扶她们下马车。

青娆和周素馨先下了车,这才轮到俞眉远。车下早已有仆妇搬来小杌子摆好,俞眉远微微拎了裙子,扶着周素馨的手踏下马车。

到扬平庄接她的人只剩下慧妈妈还垂手立在一旁,赵氏已经带着另一个妈妈进宅通禀。

“好气派的大门啊!”青娆站在门前,仰了头惊叹道。

朱红高门,门上的金色兽首衔环怒目呲嘴,往上是檐下挂着的两个红漆大灯笼,往下是青石台阶,整块的长砖没有任何拼接的缝隙,石阶两边安着两只镇宅石狮子,雕刻得威风凛凛。

一台软轿候在了门口,轿边站了两个健壮仆妇并一个粉衣大丫头。车马进不了园子,俞眉远必须在这里换轿进宅。

也难怪青娆会惊叹,这门与平扬庄里的小门小户,简直是天壤之别。

“扑哧!”听了青娆的话,粉衣大丫头笑出声来。

俞眉远抬头望去,除了慧妈妈外,那两个仆妇也已捂着嘴忍笑,眼中目光早已将俞眉远三人看轻一等。

“青娆,别大惊小怪,这只是俞府的角门而已。”她勾了唇向青娆嗔道,目光却扫过这几个丫头婆子。

晶亮的瞳仁汪着水,眼像月芽似弯起,蜜枣般的甜。

她说着人已走到轿前,笑眼里冰凉的眼光一扫,粉衣丫头情不自禁微俯了腰抬手。

俞眉远便将手轻轻搭在她的手背上,颐指气使娇道:“还不打帘。”

那两个仆妇一愣,轿门边上那人忙伸手挑了帘子。俞眉远步伐轻移,扶着那粉衣丫头的手上了轿子。

身量未开的小姑娘,一身素白孝服,本该单薄可怜如风中飞絮,但她却着实透出股无法言喻的妖妩,让人摸不清看不透。

犀利,清透。

不惊不躁,不亢不卑,甚至带了点戏谑娇憨,仿佛她天生就比他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她们的嘲弄,在她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自娱。

第9章 绯衣

俞府东园的回廊千折百回,四周草木繁盛,廊边每隔几步就摆了青瓷盆,早春的海棠开得正艳。透雕挂落上了清漆,缠枝万寿藤雕得精致,虽不是打眼的东西,却在细处透出大家的风范。

院里几只斑斓雀鸟飞来,落在廊下也不惧人,吱吱喳喳叫着,和着远处传来的潺潺流水声,像阙动听歌谣。

园里的路曲折,饶是俞眉远在这里住了十年,此时也已记忆淡去,若没人带着怕是要迷路。轿子上上下下起伏着,无人开口。慧妈妈已告罪先行一步,进园里复命,因此这会只剩下周素馨与青娆跟在轿边,那粉衣丫头则走在前边领着路。

俞眉远挑了帘偷眼看周素馨,她表情恬淡,唇却抿成一条线。

六年未归,沉稳如她,也难免紧张。

青娆老实跟着,一直保持着呆愣的表情望着廊外景致,像个小傻妞。

离了回廊,轿子落到垂花门前。门口早有两个小丫头候着,见了轿子便迎上前,一人掀了帘子,一人福身甜甜唤道:“奴婢榴烟,请四姑娘安。”

俞眉远望去,这两个丫头身量、年岁相仿,身上是颜色鲜亮的上好袄裙。

她踏出轿门,自然而然伸了手,道:“榴烟姐姐,有劳了。”

榴烟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让她搭在自己手背上,道了句:“四姑娘客气,榴烟不敢当。”

那些不易察觉的轻视怠慢,都悄然收起。

俞眉烟站定,转身朝周素馨笑道:“周妈妈,取些钱请这两位妈妈和姐姐吃茶,辛苦她们了。”

“这怎么好意思呢?那我们就先谢过姑娘了。”抬轿的仆妇听了大喜,忙福身道谢。

俞眉远笑着受了这礼,回头朝榴烟道:“榴烟姐姐,我们这是要先去哪里?”

“回四姑娘话,奴婢先领姑娘去赏心院的厢房沐浴更衣。稍后会有其她姐姐带姑娘去见老太太。”榴烟一边回话,一边心里暗称奇。

眼前这位的作派,哪里是乡野村姑?就是府里嫡亲的二姑娘,她六岁的时候也没这样的气势。

要说这位张狂倨傲,偏她又笑脸对人,言谈举止无不得体;可要说她谦恭谨慎,她的一举一动却又透着股颐指气使的作派,全然不似初入高门的无知孩童。

着实让人看不清。

俞眉远已扶在榴烟手上进了垂花门,朝后院走去。

榴烟口中的赏心苑是紧挨着庆安堂的僻静院落,而这庆安堂正是俞府老太太杜氏的居住。赏心苑独立成院,穿过一个月门就到庆安堂的跨院,平日里并不住人。老太太年纪一大就喜欢热闹,常把亲戚里疼爱的小辈请到家中小住,这院落就专为这些娇客准备的。

赏心苑不大,一眼就能窥遍全局,而俞眉远的记忆从过了垂花门就更加明晰了,她对这里并不陌生。

榴烟与兰清将她迎到赏心苑正屋的浴间里,里面早备好香汤香胰并头油面脂等物,满室都是氤氲的热气。两个丫头垂手立在屋里,见到她便迎上前福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俞眉远也不说话,只是懒洋洋伸展了双臂,撒娇般望向周素馨。

“周妈妈,青娆妹妹,你们去西厢房里歇歇。姑娘由我们侍候就可以了。”兰清一箭步蹲到俞眉远身前,伸手要解俞眉远衣裳。

俞眉远退后一步,小手重重垂下。

“不要,我只要周妈妈和青娆。你们两到外面候着。”脆生生的声音里这时才有了些孩子的任性固执。

兰清与榴烟对望一眼,还待再劝,周素馨已走到俞眉远身边,向榴烟兰清温言道:“四姑娘习惯了我与青娆的服侍,就不劳烦二位了。”

兰清有些不甘愿,刚要开口,榴烟忽然扯扯她的衣袖,抛了个眼神,兰清方闭了嘴。

“既然如此,那就请周妈妈与青娆妹妹尽快服侍姑娘沐浴更衣,老太太并太太、姑娘们都在安庆堂了,就连西园的二太太、三太太和几位表小姐也都来了。”榴烟仍旧笑嘻嘻,嘴皮子麻溜得很。

“太太?”俞眉远冷不丁瞪了眼榴烟。

榴烟被这记眼神看得一滞,忽想起俞眉远的生母才是俞宗翰的正房,在她跟前提“太太”,就跟当着矮子说短话没差别。

俞眉远倒很快收了情绪,不咸不淡地开口:“哦,原来二婶子、三婶子都来了?不知兮薇姐姐、湘雪妹妹可曾过府?”

正蹲在她身前替她解着系带的周素馨手上动作一顿,大为诧异。

于兮薇是杜老太太的亲外孙女,杜湘雪则是杜老太太娘家哥哥的嫡亲孙女,杜老太太疼得紧,常遣人请她们来府里玩耍。

榴烟本想借机卖乖讨好,给俞眉远说说府里人口,不想这四姑娘开口便搬出两个外姓娇客,显然早已心中有数,她便歇了心思,笑颜不改:“薇姑娘来了,正在老太太跟前侍候着。湘姑娘还没到,不过老太太一早已派人去请了,怕也要到了。”

俞眉远点点头,不再说话。

见她意兴阑珊,榴烟也不多留,拉着兰清退出房去。

“四姑娘,你怎么知道府上这些人的?”周素馨见人都退出,这才出声问她。

俞眉远半闭了眼任她与青娆褪去身上衣裳,嘴里咕哝道:“娘亲交代的。”

圆圆的小脸堆满疲倦,从进府开始就竖起的尖刺在一瞬间放下,她瞬间又变回扬平庄里满院子疯跑的丫头,会哭会笑会撒娇。

周素馨眼一酸,不再多问,默默与青娆服侍她沐浴。

热汤浸泡着疲乏的身体,俞眉远昏昏欲睡,任由周素馨搓揉她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耳畔传来声音。

“姑娘,该起了。”

俞眉远睁眼。

穿妥深衣,俞眉远睡眼惺忪地进了正房,周素馨追在她身后拿帕子绞着她的湿发。

“四姑娘,奴婢服侍你更衣。”榴烟见她揉着眼的模样,忍不住又是甜甜一笑。

俞眉远放下手,瞧见桁架上已挂了她的衣裳。

绯红缎面的大毛褂子,面上绣了紫藤缠枝压纹,鲜亮华贵。

雪青的马面裙,八宝流苏的裙襕,配着绯红的褂子,鲜艳精致,无处不美。

她能想像这身衣服穿到身上有多漂亮,但…

“这是谁准备的?”俞眉远快步走到桁架边,扯起裙子问道。

桁架被扯得晃了晃,惊得青娆忙护到她身边。

榴烟心里咯噔一下。

“姑娘可是不喜欢这身衣裳?”她勉强回道。

“谁备下的衣裳?”俞眉远小脸已沉。

“二…二姨娘。”榴烟忽有些发虚,“府上大小事宜如今均由二姨娘管着。”

“好!好!好!”俞眉远倏尔笑起,连道三声“好”字,“替我换上吧。”

“四姑娘…这衣服不合适。”周素馨眉头紧锁。

按大安朝的孝制,未嫁女需为生母服孝三年,孝期内需着素衣。徐言娘刚走月余,俞眉远才褪了大孝服,换上素衣,可府里替她备的却是绯衣。

再回想刚才一路行来,这府里花红柳绿,还留着过年时的热闹景象。丫头仆妇的打扮也是个个鲜亮别致,一派繁景。虽说俞眉远早知俞府凉薄,她母亲又离府六年,早就无人记得,但这一路所闻所见早让她压了股邪火在心里,此时见这华衣美裳,那火骤然发作。

上一世她进府时还是懵懂孩子,许多事她已记不清,只怕也如现在这般不知不觉叫人轻慢欺辱,连替亡母追思悼念的机会,都没留下。

“周妈妈,老太太忌讳那素净颜色。”兰清忙上前接了话,“姨娘怕姑娘初入府不知道规矩,犯了老太太忌讳,才令人备下这衣裳。”

“姨娘想得周到。”俞眉远摸摸褂子的毛里子,天真道。

岂止是忌讳颜色,他们还忌讳徐言娘这个人。

她心中怒,脸上的笑不减。

“姑娘,夫人才去,这衣服颜色太鲜亮,不如让青娆去另取一身衣裳换上吧。”周素馨压下那身衣裳,阻止俞眉远换衣。若让她穿红着绿地出去,便是让她担了不孝的罪名。

品性有亏,日后难免遭人诟病。

俞眉远一摆手,只道:“别说了。兰清姐姐替我更衣吧,莫让祖母等太久。”

兰清“诶”了声,

俞眉远笑得越发明媚。

有些东西当面戳破,才叫痛快。

想忘记的人,她偏不让他们如愿。

第10章 进园

踏出房门,俞眉远就像换了个人。

鲜亮的颜色将她衬得精神十足,细软的发仍旧抓成双髻,鬓角垂下的发微卷,勾着抹俏生生的娇妩。一路走去,遇见的人都明里暗里地打量她。

她的模样承袭了父母的优点,生得标致,眼眸大且亮,专注时能把人的心看化,像母亲徐言娘。她的嘴则像父亲俞宗翰,棱角分明的笑唇,唇角自然上勾,宜喜宜嗔。这唇若生在男儿脸上,便是天生的风流倜傥,比如她父亲;若是女儿,则凭添一股娇憨的喜态,任谁见了都想跟着笑。

但要仔细看去,她脸上最独特的还是眉。俞眉远一出生,便是薄眉长舒,状如远山,因此俞宗翰才替她取名“眉远”,乳名“阿远”。

听着像个男儿,其实却是再柔妩不过的名。

俞眉远只管朝前走着,对旁人目光视若无睹,看得榴烟暗暗称奇。

半大的孩子,一个人进了陌生环境,丝毫怯意都没显露,若大的园子就好像她家似的,直让榴烟觉得就算没人领路,她也能走得好好的。

从赏心苑到庆安堂的路俞眉远有些印象,一个月门与跨院之隔便到了。她们一路风尘仆仆,管事怕周素馨与青娆身上带着病气过给院里的贵人,便不让她们两人随侍。

俞眉远跟着榴烟与兰清穿过跨院进到庆安堂的院里时,隔着墙就已听到莺声燕语般的笑声隐约传来。

“姑娘慢些走,小心石阶。”兰清殷勤地提醒她。

她点点头,稳稳走着。眼前是几级石阶,走过就到了庆安堂的抄手游廊。游廊上挂着几个鸟笼,养了几只毛色光亮的花头鹦哥,有人正站在廊下拿手逗着其中一只。

“赵妈妈。”榴烟甜甜叫了句,快步上前行礼。

那人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从扬平庄将她们接回俞府的赵氏。

“哟,四姑娘这衣裳一换,我差点要不认得了,真真儿是观音娘娘座下的小仙女,都要将太太屋里的二姑娘给比下去了…”她说着忽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假意地轻捂了下嘴,“瞧我,怎么跟姑娘说这个。还是二姨娘眼光好,替姑娘挑了这身衣裳。”

“赵妈妈。”俞眉远早早停了步伐,冲她颌首。

“行了,姑娘就交给我带去见老太太,你们下去吧。”见俞眉远没什么反应,赵氏孔雀毛似的笑收了收,朝着榴烟与兰清吩咐。

榴烟与兰清福了福身告退。

“四姑娘,这边请。”赵氏微微欠身,笑得和蔼可亲。

俞眉远跟在她身边走着,只是笑。赵氏不知怎地竟收了先前轻慢态度,边走边说故事般地讲起这东园中的一应景致。

比如哪边的叠山是老爷重金请人从太湖挖回来的,哪里的树又是西府二老爷央人从京郊皇林里移回…

似乎这园中桩桩件件东西都有由来,像个积年世家。可俞眉远却心知肚明,这里所有东西,都是用她母亲的嫁妆银子换来的,用她外祖一家的救命钱买回的。

“四姑娘,你瞅那花,漂亮吗?”赵氏忽然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