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抬起下巴,不避他的目光。

这一世,总有些轨迹,已经被改变了。

“这六年来,你母亲…过得怎样?”他退后两步,坐到太师椅上,又朝她招手。

俞眉远走上前,温热的掌压下,他抚上她的头。

“母亲…”她心念一转,开口,“母亲病得很疼,庄上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她总说冷,身体像冰一样,就是在夏日也不暖,嘴里也没了滋味,尝不出味道。不过再后来,她就不疼了。就是针扎指尖,火灼肌肤,她也不疼,她比阿远勇敢。”

“你说什么?”俞宗翰手上动作一顿,眉目渐渐冷凝。

俞眉远在试探他。

他很震惊。显然,他已听出徐言娘病症古怪之处。

俞宗翰不知道徐言娘中毒的事。

他想了想,还待再问俞眉远,屋外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老爷。”黄莺似的声音响起,惠夫人缓步踏入屋里。

见到俞眉远,她一怔,很快又笑起:“阿远也在啊。”

“什么事?”俞宗翰已将心情收敛。

“老爷这两日忙于公务,日夜宿于书房,想来心力俱疲,我命小厨房拿野鸽子炖了人参,老爷多少用点。”她说着从身后丫环手里捧着青瓷盅,亲自送到俞宗翰案前。

“搁着吧。有劳夫人了。”俞宗翰点点头。

“老爷客气了。”惠夫人福了福身,眼眸如水,“午饭已经备下,老爷是要在这里用饭,还是要去何姨娘那里用饭?如果去月容那里,我就命小厨房多备些菜送去。”

俞眉远听得诧异。从前她常听人说俞宗翰和孙嘉慧感情甚笃,如今看来,这两人怎么有些相敬如宾的味道?

“在这里用饭吧。”俞宗翰回答着,忽又想到一事,便问她,“言娘病重去世之事,为何没人通传给我?”

“徐姐姐急病突逝,恰逢大雪封路,庄上来人回报时,徐姐姐早已入殓出殡。那时老爷正在江南奉旨巡察,我也不敢烦扰老爷,再加上一来一回也已是开春,便打算待老爷回来再禀报此事。是妾身的错,未曾顾虑周全。”她不等俞宗翰开口,便将罪责自揽上身。

俞宗翰深深看了她两眼,方长叹一声:“与你无关,是我的错。你先回去吧。”

“那妾身先告退了,稍后就着人替老爷布膳。”惠夫人仍笑得浅柔如兰,竟似没有脾气一般,福身告退,转身离去。

“阿远,你留下陪为父用饭吧。”俞宗翰望向了俞眉远。

“啊?”俞眉远一愕。

那厢已行至门口的惠夫人脚步微滞。

这辈子,她再怎么挣,也挣不赢了。

死去的人,如同尘埃落定的战局,对手已远,只剩她一人凭吊。

胡乱用完午饭,俞宗翰瞧出俞眉远心不在焉,也没多留,挥手就让她离了沐善居。

时间早已过了巳时。

俞眉远一个人跑到园角的玉兰树下,树下只有满地残花。她错过了时间,也不知霍引有没有来。

不甘心地踢了两脚石子,她闷闷地坐到石凳上,盯着前方思忖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耳畔忽然传来阵沙沙作响的声音。

树上纷纷扬扬落下一阵花雨,洒了她满头满肩。

这时间没有风,怎会有落花?

俞眉远心一惊,抬了头。

玉兰树粗壮的枝杆上坐了个熟悉的人,这人正扯着根枝桠不断摇晃着。

“霍引!”俞眉远跳了起来。

晶亮的眼,森白的牙,霍引笑得灿烂。

“小丫头,你跟我说说,莫罗藏在哪里?”

第18章 承诺

叶缝间的碎光斑驳,藏在树上的少年跳下时惹得枝叶婆娑,碎光摇曳如浪。

霍引今天换了身颜色。

黛蓝的衣,鸦青的裳,腰间束着苍色的绦子,衣裳皆为纯色,毫无织纹。他长发高束,无冠无帽,只扎着与腰间绦子同色的束带,脑后马尾似的长发便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晃动,英姿勃发,若是此刻他手里再拿柄剑,便活脱脱是茶馆评谈里描绘的少年侠士。

“你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俞眉远一脚踏上石凳,个头便与他一般高。

他唇角一翘,目光落在她手上。

“小阿远,把手伸出来我看看。”

俞眉远不解,疑惑地伸出两个拳头。

掌中的伤口已结痂,痂沿有些痒,她两手握成拳挠了挠伤口。

“别挠了,再挠要留疤。”霍引毫不客气地在她手腕上轻敲一下,又往她手里塞了只白瓷瓶,“回去叫人给你抹上,保管你的小手又白又嫩。”

“哦。”俞眉远握了瓶子,瓷瓶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谢谢。”

“要谢我?那快把莫罗的下落说来。”少年挑了眉笑道。

她心里那点感激便烟消云散。

“不成,你还没答应我带我去抓他。”

霍引一抚额,想着这小丫头怎么就这么固执,又精明地骗不过去?

“你先说,若是你说得有道理,我再考虑考虑。”

在园里大张旗鼓地搜查了几天,连角落里的鸡都搜出来了,偏偏就没有莫罗的影子,要不是那日他救小阿远时碰巧遇上了,只怕他也以为自己消息出错。只可恨那天对手又添了个功力更高的,他又要护她平安,根本无法出手。

如今俞府上下都因这事不痛快了,再这么下去,别说京兆尹的面子他们不卖,就是皇帝老儿出来恐怕也不顶用。

虽不知六岁的俞眉远能有什么见地,但这一筹莫展之刻他就是想起了她。

“那你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俞眉远从凳上跳下,小大人似的和他有商有量起来。

霍引只得跟上。

时近正午,园里阳光灼热,雀鸟蟑鸣此起彼伏,大日头底头人踪稀少,园中诸人都躲到屋里避暑去了。俞眉远带着霍引往飞峦抱翠行去,一路上也没遇见什么人。

“俞家门第森严,不论外院内宅皆有护院并仆妇看守。夜里园门上锁,也有人值夜,且每隔半个时辰都有人巡视。外人若无名帖引荐,连大门都进不来。莫罗虽然功夫了得,要想悄无声息潜入怕是不可能。”俞眉远用手背抹了把脸颊的细汗,细细说道。

这话她没说全,俞府岂止是有护院,甚至还设了暗哨,可不像一般官宦人家。这事儿还是上辈子九王作乱,她为了帮助魏眠曦而打探出来的。俞宗翰暗地里还帮皇帝做些隐秘的事,至于是何事,她就不知了。

莫罗要想瞒过这些暗哨的耳目进入府里,基本不可能。

霍引武功高强,这几天在俞府行事自然也早已看出端倪,她没有明说,他便也不点透,只是他听她言下之意仿佛俞家只是外人,难免有些奇怪。

“俞家?”霍引疑道。

俞眉远没理会,仍自顾自说着。

“如今他既已进来,这几天你们在园里动静这么大,早就打草惊蛇。若我是他,恐怕这会已经躲出去了。”

“不可能。皇甫大人早已派人守住贵府各个要道,再加上贵府那些好手,我们大张旗鼓的搜查,正是为了将他从暗处逼出,好趁他逃离时将他擒住。”

不知不觉间,霍引收了玩笑和轻视的心,正色起来。

“那么你们逼出他了吗?又或者是有他的踪迹了?”

“没有。说来也怪,若这人真在贵府,我们搜了这么久也该有点进展,可他就跟石沉泥潭般,一点痕迹都没露出。”霍引说着,人绕过俞眉远,站到她的左侧。这条路凉荫处狭窄,站不下两个人,他便不动声色地将里面太阳晒不到的地方让给了她。

小丫头已经热得双颊通红了。

“这么搜都搜不着他,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在府里有个掩人耳目的身份;二是他有其他隐蔽的逃路。”俞眉远侧仰了头望他,“那日你我在叠石上遇到的女子,是俞府里的人。没什么比给莫罗安排个身份更安全的办法了。你以为他是潜入俞府的,可他若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呢?”

“俞府的人?你这么肯定?”霍引反问她。

“她身上有五灵香的味道。五灵香乃是我俞家祖上传下的调香秘方,只供俞家后宅女眷。在俞家除了太太姑娘之外,但凡有些脸面的丫头婆子,也会赏些五灵香,只不许外传。”俞眉远耐心解释后,方又续道,“你只需找我父亲向二姨娘把府里人口的花名册要来,仔细查点近三月来新增的仆役,兴许就有他的下落了。”

霍引闻言停了脚步,双手环胸戏谑道:“言之有理,我这就去仔细查点。俞四姑娘,多谢了。”

他笑着,丝毫不提先前与她约定的事。

俞眉远不恼,反笑了:“霍引,我既然敢告诉你这些,自然还留了后手,你不想听听这第二个可能吗?”

莫罗在俞府另有逃路。

就算他们找到他的行踪,并布下天罗地网,他也还是有办法逃走。

霍引只将笑脸一收,轻轻鼓起掌来。

“四姑娘冰雪聪明,不知这第二个可能是什么?”

“你答应我的要求,我才告诉你。”俞眉远没那么好糊弄。

“带你去抓莫罗是不可能了。并非我不愿帮你,而是因为实在太危险。你年纪尚幼,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就算捉不到莫罗,我也不能拿你性命冒险。”霍引叹口气,直言不讳。

等看到她郁郁沉默的脸色,他忽又道:“小阿远,此事关系甚远,已非你所能想到那样简单。你想找的这个人与莫罗一丘之貉,又何尝不是我们想找的?这样吧,我答应你,若是我在追查过程中有此人消息,我便第一时间告诉你。”

俞眉远垂头细思片刻,作了让步。

“好。那就依你所言。对了,你查人口时若发现莫罗身份,记得往上查清引他入府之人是谁。”

“顺藤摸瓜,我晓得。”霍引笑了,生平第一次,他被个六岁小女娃指挥办事,说出去云谷那些师兄弟怕要惊掉下巴。

“我每天老时间,老地点等你消息。”俞眉远伸出手。

“要拉勾么?”霍引翘起了小拇指,戏道。

“击掌为盟。”她五指并拢,将掌心竖对着他。

“呵…你这丫头!我真该带你去云谷见见我师父,她常言我少年老成,这要是见了你,恐怕该叫你妖孽了。”他笑归笑,倒是认认真真地与她击掌。

这是他平生第一诺,给了个六岁的孩子。

“走!”俞眉远得了承诺,脸上笑得灿烂,顾不得热便快步朝前。

“去哪?”

“带你去第二个可能处。”

俞眉远说的第二个可能处,就是俞府飞峦抱翠这个青池。

他们站在了前次俞眉远攀上的那叠石之下。

“这池子引的是城中雁甲湖的活水。当初两府修葺时,在地下挖了渠道,连接两府并通往雁甲湖,方让湖水绕行两府。这座叠石山的下面就是渠道。”俞眉远指着池子拐角处解释道,“只要从这里潜下去,便能游到西园或离开俞府。”

上辈子,莫罗能不知不觉淫辱了两园女子,她思来想去,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让他自由进出两园而不被人察觉。

霍引闻言蹲到池边,将手探入水中,这地方的水流果然比其他处要湍急些,并且水都往叠石下涌去。

他思忖片刻忽问她:“要游出地下水渠,势必需要长久闭气方可。府外是雁甲街,这地下水渠很长,就算习武之人,也不可能一口气游那么久。小阿远,这恐怕不太可能。”

俞眉远被他问得一滞。

这问题,她倒真没想起来。

霍引就看到她的小脸顿皱,两道眉毛都要拧成结,笑唇也抿得死紧,一团烦恼的模样,忍不住“噗”一声笑了。

“我当你是无事不晓的女诸葛,原来你还有不知道的事啊?”

俞眉远瞪着他不说话。

“要解决这问题也不难,用猪脬即可。”霍引甩甩手上的水站起。

“猪脬是什么?”俞眉远不知。

霍引脸便起了坏笑,凑近了她一些方道:“猪脬就是…猪尿泡!洗净了以后灌了气带下水,要换气时吸上一口,就能在水底撑很久了。你要不要玩,改天我给你带一个进来?”

“我不要!”俞眉远跳离他。

霍引如愿以偿在她脸上看到嫌恶非常的表情,他心情格外的好。

与霍引说定以后,俞眉远心情松快不少,困扰她多日的噩梦没再出现,她睡得黑甜,眼下乌青便也淡去。

园子里没什么变化,倒是惠夫人带着二姨娘何氏与三姨娘丁氏忙了起来,连着两日都在前院藕香斋的抱厦里和一干管事的婆子议事,而前头的小厮护院仆役都被挨个儿叫到了秋旭厅里见管事,也不知在查些什么。

俞眉远便猜着是霍引向俞宗翰递了话,这是开始彻查府中人口了。

前面阵仗闹得颇大,后宅这里杜老太太心中难安,身上就不痛快了,这几天索性闭了门,免了所有人的礼。俞眉远不用去请安,乐得自在,每天都往园角的玉兰树那边跑,一呆能呆上大半天。

她等了两日,没有等到霍引的消息,却等来了另一件事。

二姨娘的陪房赵妈妈死了。

第19章 盟约

这天俞眉远仍没等到霍引,过了巳时她就回了容瘦院,用过午膳后小歇半个时辰,便被惠夫人遣来的小丫头吵醒。

俞宗翰从江南带回不少新布料,都交给惠夫人收着。惠夫人先拣了好的送给了老太太,又挑出了几匹花色鲜亮的料子预备让几个姑娘挑去裁几身夏衣。

这小丫头就是来请俞眉远去惠夫人的浣花院里挑料子的。

简单梳洗一番俞眉远便出了门。她如今怕热,早早换上了象牙色滚青边的交领半臂,搭一件雾罗小衫,清爽干净。

午后一场急雨刚过,阳光又盛,园子里热气腾腾的。花草被打落了不少,洒扫的仆妇还来不及收拾,便和着泥水浆在地上。

青娆撑着伞跟在她后面,替她遮阳。地面泥泞,脚步稍重一些便要溅起泥点,因而两人都走得极慢。

才过了浣花院的穿堂,俞眉远就听到有哭声传来。

那哭声呜呜咽咽的,还伴着低低的劝慰声,俞眉远不由将步子放得更缓。那厢浣花院上房的帘子被丫头挑起,里面走出几个人。当前一位,是个穿了雨过天青色缂金丝褙子的女人,纤腰细细不足一握,走起路来袅娜生姿。她梳着倭堕髻,发间戴着累丝发簪,额间是细细的珍珠抹额,杏眼棱唇,吊梢眉,妍丽精练,只是这时正拿了帕子低头抹着眼泪,杏眼泛红,又添几许委屈。

“月欣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的,如今就这么去了,我这心里难受啊。”

这边哭边走的人,正是二姨娘何妤纹。

“姨娘宽心,别哭坏了身子。赵妈妈那边,太太已经允了多赏一倍的银子,再打发人送她两身体面的衣裳,将她体面厚葬了便是。死者已矣,姨娘也莫太挂念。我送姨娘出去。”有人在她耳边温声宽尉着。

俞眉远在原地停了脚步,前方俞眉初已经挽着二姨娘走到院中。

“阿远。”俞眉初见了她一笑,颊上生了两个小酒窝,和俞眉远有五分相似。

“大姐。二姨娘。”俞眉远颌首,并不行礼。

“哟,原来是四姑娘。”二姨娘见到她,声调拔个尖,眼尾斜飞,“四姑娘可生了张伶俐的嘴皮,叫我们这些粗人佩服。我替姑娘备下衣裳原是好意,姑娘不领情就罢了,这到姑娘嘴里可都成了不忠不孝的人了,可怜我那月欣含冤而去,替我受了这一趟无妄之灾…”

俞眉远来俞府后只见过二姨娘两次,因都隔着好些人,她们没有过多交流。虽是如此,可俞眉远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敌意。

说起这二姨娘,上辈子俞眉远初入府时还曾与她交好过一段时间。二姨娘对她似乎存了刻意讨好的心思,当时她年幼,难分忠奸,着实被当枪使了几次,后来渐渐看懂后宅阴私,也就慢慢疏远了。这辈子也一样,二姨娘打量着她小孩喜欢鲜亮,便备下华衣讨好,又让赵妈妈以蓝田碧玉害她为杜老太太所厌,这么一来她在后宅孤立无援,便只能投向这唯一一个释出“善意”的人。

后宅的事,上辈子她见多了。从俞府到魏家,挖空心思斗来争去,各色花样百出,她早都看腻了。

惠夫人自己不爱管事,就放权给了后院的人,二姨娘揽了大头的,便自觉总管了后院,又仗着自己年轻,且替俞宗翰生下了庶子俞章华,底气就硬起来,把自己当成了半个太太夫人。她哪里晓得孙嘉惠的手段,绵里藏针,能叫你吃了亏还要夸她一声贤良。

俞眉远垂了头盯着地面上的落花。

来日方长,她隔山观虎斗便是,若有人惹到她头上,她可也不会隐忍了,横竖最后要走,撕破脸…才有趣。

“姨娘快别说了。”俞眉初听二姨娘夹枪带棒越说越不像话,忙开口喝止,“夫人才刚被你哭得头疼,如今正歪着休息,你嚷得大声惊到她就不好了。我刚才来时见俞丙在找姨娘,怕父亲有事找你,姨娘还是快些去看看,莫误了大事。”

俞丙是俞宗翰跟前的长随。

二姨娘听罢立刻抹了泪,轻啍一声把腰一拧,快步朝院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