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初偷偷一笑,正在跟上送她,忽又转头,向俞眉远轻道:“你在这等等我。”

俞眉远瞧见她清丽容颜那抹熟稔的调皮,一瞬恍惚。

一世姻缘被毁,在家庵的青灯古佛下跪了十年,她何尝不苦?

“阿远。”俞眉初送完二姨娘折身回来,“想什么呢?在日头下面发呆。”

“在想大姐姐骗了二姨娘。父亲今天出门访客去了,俞丙怎会在家里。”俞眉远笑答。

“我要不那么说,她也不知要在这编派到几时。”俞眉远走到她身边,携了她的手一齐往屋里走去,“你来得晚,姐妹们都挑好料子回去了,我给你拣了两匹颜色素净的,也不知你爱不爱。”

“姐姐的眼光,阿远岂有不爱的道理。”俞眉远歪了头甜甜一笑。

“就你嘴甜!”俞眉初闻言笑嗔道。

“姐姐,我刚才听你们说…赵妈妈死了?”俞眉远勾了勾颊边卷发,忽收笑问道。

俞眉初闻言脚步一顿,眉间浮起些迟疑来。

“罢了,你迟早也会知道这事儿,我告诉给你,倒比你从别处得知要好。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今早好好的忽然死了,说是因为旧患难愈,又积了伤在体内。所以二姨娘才刚冲你发了那么大脾气。”

赵氏自从三个月前在老太太那里讨了一顿板子又被逐出园子后,自觉没脸,她就借养伤为由一直躲在家里不肯见人。

“不能呀,我听人说赵妈妈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她自觉愧对主子,无颜见人,这才避而不出。”俞眉远皱了眉,不解道。

“我先前也听人这么说的,可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好了,你心里有数就成了,莫再人前多提。”

二人行到门前,俞眉初叮嘱一声就不再提这话题,拉着俞眉远去寻布料。

这一日夜里,园子格外寂静,俞眉远倒在床上赵氏的事。

上辈子,赵氏可没这么早死,她一直活到二姨娘被送进家庵,这辈子变数怎么来得这么快?

她左思右想,没有结果,也不知何时睡着,睁眼时天又已大亮。

杜老太太那里仍旧免了所有人的请安。俞眉远梳洗妥当,在自己屋里用过早饭,巳时未到就已经跑到了玉兰树下。

昨天下过雨,打落不少花,树下的香气要比平常更浓郁。

不知今天霍引会不会来?

俞眉远下意识就往树上看。

树上没人。

“找我?”含笑的声音忽从树后传出,霍引踏步而出,他今天早到一步,将小丫头失落的表情看得分明。

俞眉远眼一亮,跑到他跟前,直截了当地问道:“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不明不白地死了,你可知道?”

“我是你们家管家吗?连后宅死个人也来问我?”霍引低了头,佯怒看她。

俞眉远被他堵了一句,便抿唇瞪他一眼,换了问题道:“你来这里,可是有那人的消息?”

“是呀,不然我找你作甚?”霍引漫不经心答道,“你那二姨娘的陪房赵氏之死,和此事有莫大关联。”

话才落,他就看到眼前的小姑娘狠狠一吸气,胸口跟着起伏,怕是被他气到了,他便得意笑了。

俞眉远的气只有刹那,很快就消散,她不和他计较。

“你们找到莫罗的下落了,而赵氏是引莫罗进府的人?”她脑袋转得很快,眨眼想通其中关节。

赵氏的丈夫是府里负责采买的,常要与外界接触,采买之中猫腻甚多,少不得有人以利贿赂,他们不好直接找赵氏那口子,便都从赵氏这里开口,因而赵氏难免与外面的人接触,再加上她又是二姨娘跟前得势的老人,要想借院里采买仆役往府里塞个把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霍引指间拈了朵玉兰花转着,闻言回道:“聪明。我查过赵氏,她本人没什么疑点,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应该是受了这人的指使,她才将莫罗引入府中。可惜我们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赵氏当时受的棍伤并不致命,休养了三个月也该好了,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杀人灭口?”俞眉远顺着往下推断。

霍引猛地俯身凑到她眼前。俞眉远吓了一跳,怒道:“你干嘛?”

“我们在谈死人!你怎么连一丁点的害怕都没有?”

俞眉远瞪着他平静道:“啊,我好怕。满意没?”

“…”霍引觉得他们两的岁数反过来了,她才像那个不耐烦哄孩子而拿话敷衍了事的大人。

“既然是他杀,有没别的发现?”俞眉远又问。

“下手的人干净利落,用的柔劲,直接震碎她的五脏,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俞眉远目光黯了黯,线索又断了?

不,不对,还有莫罗。

她神色一振,抬头。

“我们今晚抓莫罗。”霍引猜到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就出声了。

“今晚?你们在水渠那里设伏了?”

霍引点点头,正色道:“入夜了你可别再乱跑,尤其别去那地方!”

告诉她这些,是因为他承诺她只有一有消息便会告诉她,可不是为了她跑去添乱。

“知道了。”俞眉远也没打算去,她这条小命还要留着好好过日子。

“行了,要说的说完了,我该走了。”霍引满意地笑了,他手指一弹,指间那朵玉兰花便被弹入了她发间。

“明天早上我在这儿等你,不管你成没成功,都记得来告诉我一声。”俞眉远摸了摸发间的花,淡道。

“嗯。”他应了声,转身欲离。

俞眉远还是觉得不安心,莫罗狡诈多端,背后还有个功夫高深的人,霍引年少,遇到这样强劲的对手,只怕到时情况会很危险。

“等等。”心里想着,她不由自主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你晚上小心一点,平安为上。”

霍引盯着自己衣袖上的小手,心头一暖,脸上却露了个坏笑。

“怎么?小丫头你担心我?”

俞眉远倏地收回手,不理他。

“话说回来,我救了你两次,前几天还…抱了你。小丫头,你就不担心…以后要嫁给我这个山野粗人?”他双手环胸,戏谑道。树下碎光斑驳,像他瞳眸里动人的光芒。

霍引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这么浮浪的话,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不过遇了这小丫头,他没来由就想逗她,看她发恼气愤亦或害羞失言的模样。

偏俞眉远只静静看他,倒把他看得脸发烫。

罢了罢了,遇上这么妖精似的小丫头,他认栽。

霍引一甩衣袖,不等她说话转身就要离去,后面的人却在这会开了口。

“你要敢娶,我就敢嫁!”

“…”他转头,看到小姑娘笑得妖惑的脸。

明明是他在逗她,怎么又反过来了?

怔愣了片刻,他失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

“霍引,保重。明天在这里,我与你,不见不散。”小姑娘又缓缓抬了手。

轻风拂过,玉白的花瓣纷扬如雨,她的目光在这片花雨里认真而真挚。

霍引抬手。

击掌为盟,不见不散…

是夜,东园忽然喧哗。

各院都将门户紧闭,无人敢踏出半步。

原本漆黑一片的夜幕中,忽有火光攒动,将园子南角的上空照得一片幽沉。静谧的园子里,金铁交鸣声隐约传来。

只闻得“哗啦”的水溅之音,两道人影从池中腾跃而起,在半空缠斗到一起。

“咻咻”几声石响,火光竟逐一熄灭,一切又恢复了漆黑。

俞府东园南角的院墙外面,早已暗中伏了许多人,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不多时,空中缠斗的两人一前一后朝外面飞去。

铮然一声脆响,金铁落地。

“殿下——”有人暗急一声,冲上前去。

小剧场:

霍引:阿远,吃我一记撩妹大招!( ???? )

阿远:哦…反撩妹大法——撩汉!(o(* ̄︶ ̄*)o)

霍引:…( ∑(っ °Д °;)っ )

一不小心被反撩了…( ?(? ???ω??? ?)?. )

第20章 八年

夜色沉如砚池,月隐星没。

俞府院墙外的青石大街空旷狭长,路口处拐进一道被火光笼着的细瘦人影,是更夫挑着灯,敲着竹梆子巡夜而来。

“咚——咚,咚…”

四更天了,要敲四下竹梆子,一长三短,可竹梆只起了三响就没了下文。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自俞府院墙后窜起,飞上了最近房舍的屋檐。更夫吓得哆嗦,再顾不上第四响,拎着灯笼转身就跑。

金铁交鸣的声音铮铮不断,还夹杂着隐约的低喝声,青石板路上忽然响起整齐而匆促的脚步声,火光晃动着从大街的数个角落中亮起。

京兆尹事先在这里安下的人手都已出动。

霍引踩着檐上青瓦,手中长剑挥出冷冽清光,剑法舞得密不透风,与对面还穿着俞府仆役衣裳的莫罗斗得正酣。高手过招,旁人毫无插手的地步,地上的人只能干瞪眼盯着。

约有半柱香时间,众人听得檐上青瓦发出几声脆响,霍引脚下瓦片尽碎,看似要从高处落下。对手得势,紧紧缠上,手中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重重锐光。

“死吧!”

莫罗得意喝了一声,全力击去,却忽见霍引脚底一震,他足底碎瓦如雀屏四散而飞。莫罗心不好,却已晚了。霍引那破绽只是引君入瓮的陷井,他被个十岁少年给骗了。

霍引不容他多想,趁他躲避碎瓦时跃起,剑花凌空轻挽,落下之时化作蛟龙出海,眨眼之间就将剑刃架到了莫罗颈间。

“困兽之斗。”他站到莫罗身前,神色漠然道。

黝黑的面容在夜色中只剩下霜雪似的光芒,没有笑容,不是俞眉远面前爱笑爱调侃的少年。

“小子,耐性倒挺好的,追了我这么久还不死心!”莫罗被剑架着脖子并不慌,嘲道。

霍引不回应他的挑衅,只朝地上的人使了眼色,而后又将目光警觉地望向了四周漆黑夜色。四周并无异常,他皱了眉头,伸手反剪莫罗的双手。

阴冷的气息似藏在夜色里的蛇,悄无声息地游来。

霍引只觉周身一冷,已察觉到危险。地上的人涌到屋檐下要接应他,霍引手上施力,正要将莫罗送到地上交给他们,夜空里却忽有流星火窜出,砸向了青石板路。

“快退开!”霍引急吼。

“轰——”地一声,火光乍起冲天,热浪四扑,地上的人被迫退离。

霍引咬牙,他抓着莫罗疾退数步。阴柔的劲力忽隔空袭来,直向霍引,他腾手御敌,挥手挡下那道古怪劲力,可电光火石之间,身侧幽影闪过,那人不知何时竟欺身而上,到了莫罗身边,挥掌而出。

她要救人?

不对…

她要下杀手。

霍引心念闪过,强自转身到莫罗身前,强行扛下了这一掌。气血陡然翻腾,他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笑,下一刻莫罗身体已软。

他心中一惊,那人趁他分心之际,掌风又至,他松开莫罗,勉力侧身,这掌便落在他胸口。

“铮——”他手中长剑落地,人跟着从屋檐之上落下。

茫茫夜色中,他只见那人脸上银亮的面具。

“殿下。”暗处有个人冲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急呼。

霍引瞪了来人一眼,拾了剑刚要站起,胸口处忽然一寒,体内经脉如有冰棱乍裂,寒意四散。他身形一晃,只能勉强撑剑半立。

“殿下。”身边的人想要扶他,却在接触到他手的时候脸色忽变,“殿下,您的病又发作了?”

“我没事!”霍引咬紧牙,目光露出几许狰狞。

那人的内力太过阴柔,勾出了他的老毛病。

“殿下,我送你回宫吧。”身边的人还要扶他,却被他甩开,便只好劝道。

“我不回去。”霍引归剑入鞘,强忍体内几乎结冰的刺骨冷意站直身体。

四年的质子生活,六年的江湖浪迹,从他被送出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回不去了。

更何况回去了,明天…他无法兑现那个承诺。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不论成败,只问生死。

“殿下,身体要紧哪!”身边的人还在想着要用什么办法劝他回去,就见前面挺拔的背影晃了晃。

冰寒弥漫,世界就连一点暖度都不存在了。

“殿下——”

俞眉远彻夜难眠。

昨晚外面动静大得吓人,到了四更天时更是传出轰天巨响,将屋里的人全都惊醒。俞眉远便披衣趴到了窗边,看着窗外远空蹿动不安的火光,心里沉得像压了块重石。

而后不论周素馨和青娆怎么劝,她都不肯再回床上,只守在窗前,听着远处的动静又一点点小下去,火光也慢慢暗去。

这样的日子,让她想起前世京城的两场祸事,九王谋乱与五皇子纂位。那时候,夜也黑得幽沉,火光总会突然在院墙外亮起,各种凌乱尖锐的声响扰得人心难安。她也这么守在窗前,等魏眠曦回来,那时的她,心思纯粹,只记挂他一个人。

如今,这纯粹却已再难找回了。

俞眉远不知道自己几时趴在窗口睡着的,囫囵一觉惊醒时人已被抱到床上。

她迅速掀被下床,看了眼屋外的天色。

天光微明,离巳时还早。

她等不急就随便找了身衣裳换上,匆匆梳洗完毕就跑出院去。

园里只有雀鸟蝉鸣,昨晚的纷乱没留下半点痕迹,清晨洒扫的仆妇仍旧忙碌着,一切如常。

玉兰树下的落花终于被人扫走,风过时枝叶微动,又飘落几许花叶,似乎藏在树上的少年又悄悄摇了枝桠逗她笑。

她抬头,树上无人。

巳时未到,他还没来也不奇怪。

俞眉远安了安心,坐在石凳上等他。

她总觉得,他说了不见不散,就真的不散。

入夜时分,院里的灯渐渐点起。玉兰树下落了一大片阴影。

“姑娘,该回去了。”青娆在俞眉远耳边轻声道。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俞眉远今天不像往常那样随性。

俞眉远手里捏着两朵玉兰花,正放在鼻间细细嗅着,闻言转了头,将花夹在了青娆耳廊上。

青娆不明所以,摸着耳后的玉兰花愣愣看她。

“饿坏了吧?走吧,我们回去。”俞眉远拍拍手,笑着站起。青娆那点心思,她焉能不懂。

“姑娘,你不等了吗?”青娆只知她在等人,却不懂她在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