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了。也不是非见不可的人。”俞眉远迈步往回走去。

她只是想确认他是否平安罢了。

不论成败,只问生死。

翌日,俞眉远往俞章敏那里打听了消息。那夜兴师动众,一场厮斗,死了个贼人。

多余的,他便也不知了。

“霍引呢?”她问俞章敏。

“没听说,好像回云谷了。”说起霍引,俞章敏又露艳羡的目光。

“哦。”俞眉远懒懒地回应。

莫罗死了,霍引走了,所有线索尽断。

衣袖下的小手缓缓攥起,俞眉远开始厌恶无能为力的感觉。

少年不再回来,她依旧每日到玉兰树下坐着。

像个习惯,也只是习惯。

入夏天气越发热了,园里姑娘们的衣裳换成薄纱轻罗,似蝴蝶般轻盈。

昼长夜短,杜老太太身体渐安,园里的姑娘又总要聚到她屋里去,吱吱喳喳闹腾一番。

“大姐姐,昨天我听我舅妈同母亲闲谈,说是二皇子殿下回来了。”三姑娘俞眉安拉了俞眉初的手坐到屋外廊上咬起耳朵。她母亲惠夫人娘家是国公府,向来都有许多宫里的小道消息,这常让她在一众姐妹间主导话语权。

“二皇子?”俞眉初初时不解,略一回忆就想起了这位二皇子,“你说的可是一出生就因体弱多病被抱出宫外,长居别院养病的那位?”

“嗯。”俞眉安得意地点头,“听我舅妈说,二殿下一回来,皇上就拟旨要给他封王。”

“封王?我可记得他年纪不大呀。”俞眉初惊奇地道。

“我还听说…他生得可好了…不知和魏哥哥比起来差多远?”俞眉安眼珠一转,脸上忽浮起几缕红晕。

“你怎知是差呢?难道就不许是更好?”俞眉初打趣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年纪小小就谈论这些,仔细我告诉夫人去。”

俞眉初忙抱了她的手臂讨饶:“好姐姐,别,我不说了。这外头怪热的,我们回屋吧。”

二人走后,俞眉远方从拐角处走出。

关于大安朝惠文帝的第二子,她有些印象。

二皇子霍铮,字安隐,与太子霍汶同为惠文帝元妻崔元梅所出。

他在出生之时便被还未登基的惠文帝送出宫,十岁方回,并立刻获封晋王,是惠文帝在位期间最早封王的人。

惠文帝在位期间,霍铮不涉朝政,不争权势,虽是帝后最宠爱的儿子,却人如其字,安隐于府,直至其兄霍汶登基为帝,他方崭露锋芒。

平定新王登基之时的五王之乱、辅佐其兄实行新政、剪除前朝钱相党羽、治理京畿水系,他为大安朝殚精竭虑,从无私心。

她唯一一次见他,就在他的丧礼之上。

他画过幅画,墨山远阳,孤雁绕林,一人一剑,扬风策马,冲入林间。

那时她困于将军府的后宅,终日游戈于争宠夺利的小伎俩之间,又兼身染奇毒,一见此画便由然生出敬仰之意。

也正因为这幅画,她才清楚明白今生她所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可惜这样磊落之人,却薨于永乐八年,年仅三十岁,英年早逝。

当时的皇帝,其兄霍汶在他灵前扶棺恸哭不已,后赐其谥号“文正”。

而除了一个谥号外,他再也赐不了更多的东西。

因为这位晋王殿下无后。

他终生未娶。

昭煜殿后的花园里,也种了棵不知多少年的玉兰树。树上的玉兰开得正盛,风一吹便幽香四散。

树下安了张铺着大毛褥子的罗汉榻。时值近夏,天气渐热,这大毛褥子在阳光显得厚重沉闷,可榻上斜倚着的人却丝毫不觉闷热。

漆黑长发未束,披爻垂落,遮去他半张脸。他闭着眼懒懒歪着,腰下还盖了张薄被,身上披件莲青的鹤氅,宽大的衣袖垂在榻侧。

“殿下——”远远的,尖细声音传来。

他直起身子睁了眸。长发被扫到脸颊两侧,露出一双含墨点漆的眼眸,瞳中明光如长穹碎星,盛放满天璀璨,让人无端沦陷。这是张难以言绘的脸庞,棱角分明,俊美无边,唇线硬朗,鼻梁挺直,本当是极为英挺的男儿之相,然而…苍白皮肤与浅淡透明的唇色,又在这硬朗上添了矛盾的病态。

来人跑得匆忙,到榻前时脚不慎踢到了一物。

“咚…”空去的酒坛骨碌碌滚了老远。

“殿下,您又偷偷喝酒?”

“小左,你好罗唆!”他掀了被,从榻上下地,“连酒都不让我喝了,这日子还有什么乐子?”

“这不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小左忙将榻尾的一件披风拿起展开。

“区区一坛酒,要不了我的命!”他淡道。

“唉,殿下,云谷的人来接您回去了。”小左追上去,将披风给他披上。

这趟他的病发作得厉害,宫中御医竟束手无策,他只能回云谷。

“知道了。”他一拂手,将背上的披风拂开。

有件东西跟着他的动作从袖间轻飘飘落下。

他眼神微怔,俯身拾起素青的绢帕,脑中忽闪过小白兰似的女孩。

他这人生平不喜承诺,唯独给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承诺,可到头来…他还是食言了。

固执的姑娘,不知道是否还在树下等他。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

呵…

不见…不散…

是年,大安朝发生两件大事。

二皇子霍铮回宫,即刻获封晋王,成为当朝第一个封王的皇子。

西疆狄蛮自漠北进犯,靖国候魏定怀以十万魏家军迎战二十万狄蛮大军。

战事吃紧,朝野上下皆惶。

俞眉远知道这场战前后近八年,魏家军才将狄蛮尽数赶出漠北,保住了大安朝。

自此,魏家军声名远播,威名赫赫。

所谓的赤胆忠魂,也由此而来。

早已知道结局的事,她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慈悲骨的线索全断,她只能另作打算。

若再逢险境,她不愿自己仍像那夜一般,无能为力。

手中有力,方有可为。

为此,她暂抛一切——

全心修练《归海经》。

第五年,魏家军与狄蛮在嘉潼关浴血奋战,靖国候魏定怀战死。其子魏眠曦领兵三千偷袭敌营,怒斩敌将头颅,随后他接下帅印,领军与狄蛮誓死交战。

一战成名,魏家的赤袍小将扬名天下——赤胆之心,忠魂之后。

同年,云谷霍引以一人之力,在北边大破萨乌摆下的乾坤战阵,击败萨乌第一高手,又以云谷之名领着近千江湖儿郎闯入萨乌大营,烧毁粮草辎重,逼得萨乌不战而退,解了大安朝腹背受敌的燃眉之急。

至此,云谷霍引,名动天下。

剑落九霄,无人知君来。

一诺,八年。

玉兰树下,不见不散。

相逢何期?

第21章 豆蔻

承和八年,狄蛮被尽数驱逐到了漠北喀斯河以西的荒原上。前后八年的苦战,大安朝终于迎来最盛大的捷报。魏家军班师回朝,大安朝万民同庆,惠文帝大喜之际宣布大赦天下,整个兆京陷入狂欢。

此前因战事艰难,国库吃紧,上至宫中贵人,下至贩夫走足,都不敢大肆宴请作乐,如今都敞了怀的乐。宫里论功行赏,庆典不断;宫外夜夜笙歌,狂饮未眠,这样的狂欢持续了一个夏天才渐渐淡去。

岁月无声,年年花似,年年人非。

俞府的总角小儿已长至豆蔻年华。

兆京九月,夏尽秋初,天还未冷,带着夏日的后劲,热得又闷又燥。俞府东园的花已换成了菊,各种颜色斗彩似的在园子里争相盛开,纵是秋日叶黄,也未显半点萧瑟。

暖意阁外的小园里种了几株桂树,桂香绵绵,青娆带着两个小丫头正站在树下扯了大花床单打桂花,预备摘净了或腌成蜜或晒成干,喝粥泡茶里往里头扔一些,再寡淡的东西都香甜起来。

俞眉远嗜甜,喜花香,总变着花样折腾吃的。

“大清早的就忙上了?又是四姑娘的主意吧?”温润如玉的声音从穿堂处传来,一道纤细玲珑的身影从纱橱后缓缓清晰。

“薇姑娘来了。”青娆闻言停了手上动作,上前福身笑答,“可不就是我们家姑娘的主意。”

五年前俞眉远一出孝,惠夫人就让她搬到了前头的暖意阁,说是孝期过了,一个姑娘家也不好离群寡居,还是搬近些好,因而俞眉远如今已和俞眉初一起住在暖意阁里。

“你也别赖她,打量我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人一个脾性,她是那主谋,你就是第一个帮凶!”于兮薇捂唇笑了,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有些日子不见,青娆你漂亮了。”

于兮薇年纪渐大,去年杜老太太作主给订下门亲事后,她就不好老出门,因而已在许久没见过她们。时间隔久了,这么猛一见,那变化便格外明显,看得她暗暗称奇。

青娆身上穿着半旧的素色比甲,下面系了条秋香色的裙子,腰间扎着藕荷色汗巾,颜色并不鲜亮,头上挽着双螺,发间只戴了家常的绒花。她也不爱脂粉,素着张脸,一身的寻常打扮,但恰是这寻常的打扮还掩不住她身上那股妩媚,才叫人惊讶。

飞勾的丹凤眼,樱桃似的小菱唇,笑里带着天生痴憨,眼里含着脉脉情意,行动间就像要勾人似的。从前貌不惊人的小丫头长开来,竟出落得妩媚异常,难怪这几年俞眉远不怎么使唤她出院门办事,这样的品貌别说是丫头,就是搁在千金小姐身上,都容易招来祸事。

“薇姑娘又拿人取笑。”青娆被她看得臊了,笨拙地嗔了句。

“你们四姑娘呢,可起了没有?昨天老太太下了令不许迟,谁晚了就罚酒,你家姑娘可别又晚了。”于兮薇收了目光,说回正事。

她话音才落,暖意阁东厢房的竹帘就被挑开。

“薇姐姐不厚道,又在后头编排我。”人影未现,俏音先出。

和着笑意的声音如九月雪花梨,汁足甜脆,咬上一口能润口舌心肺,从耳朵就先甜到心里去。于兮薇光听这声音,还没来得及看清人,那人就拔腿小跑到她跟前,甜甜又叫了她一声“姐姐”。

于兮薇只觉眼前一亮,院里所有颜色似都成了陪衬。

倒不是眼前这人有什么倾城之美,但就是莫名让人觉得鲜活明亮。

细看去,豆蔻年华的少女,穿了件穿花蛱蝶的嫣红香云绫袄,下面搭了条八幅彩雀戏樱的宝蓝马面裙,那蝴蝶和彩雀似乎要跟着她的动作从衣上跃飞而出,灵动十分。她头发斜挽作堕马髻,髻间簪着两只掐丝蝶钿,轻巧讨喜。

这一身鲜艳颜色,寻常人穿了只怕要被压过去,偏她俏生生往人眼前一站,就像是花蕊间停的蝶,谁都抢不过谁的鲜艳,蝶有花方艳,花有蝶方活,美得恰到好处。

“你这丫头,又长高了,更漂亮了。”于兮薇拉着她转了一圈,方道。

半年没见,原本才到她耳根的姑娘已经和她一般高了,腰枝纤纤,脖颈似玉,已有浑然天成的娇憨韵味,再看她目似寒星,眉似远山,又有些旁人没有的英气,那笑唇一勾,便让人不由自主想跟着笑。

“快走吧,薇姐姐。”俞眉远笑嘻嘻地接下夸,携了她的手往外走去。

“哟,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也怕晚去了要罚酒?”于兮薇稀罕道。

“嘁。谁怕罚的那点酒。俞眉安的笄礼,我看她最好我别去,哼,我偏不如她意。”俞眉完眉梢一挑,朝天翻了个眼。

“你啊,越大越不安分,好歹收敛些吧。知道外头怎么说你吗?”于兮薇倦怒嗔道。

“管他们怎么说我,我自个儿活得舒坦,乐得自在就成了,旁人与我何干?”

俞眉远漫不经心回答。

旁人如何说,她当然知道。

可那又怎样?

她不在乎。

俞府有个四姑娘,诨号“四霸王”。

这两年俞府的姑娘渐大,惠夫人开始带着她们外出赴宴,参加贵人圈里的一些往来应酬,俞府的姑娘名声也渐渐出去了。大姑娘眉初温柔聪颖,三姑娘眉安标致伶俐,六姑娘眉婷天真可爱,唯独这四姑娘眉远…美则美矣,却输在了人品。

刁蛮任性,张狂无礼。

那是园里园外诸人给她的评价。

上辈子她的脾气也没见好多少,但到底知道克制隐忍,因有顾虑,也以为女人就要遁规蹈矩,她狂也狂不起来,落个半调子,刁蛮任性的评价一个没少,她却活得极不痛快。

现在好了,她没有顾忌,这八年在园子里活得那叫一个恣意。

府里的人都知道,这位四霸王虽然上头没有生母给撑着,但谁要敢惹了她,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她能把人蜇得脸面全无。她也不与人来那套弯弯绕绕的,就是直来越去的闹,这园里被规矩教化的人就像是秀才遇到了兵,便是有礼也让她闹成没理。

偏偏这四霸王明明这么个脾性,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却对她青睐有加,生生把她宠得无法无天起来。老太太倒罢了,怜她母亲早逝,又感念昔年言娘,老人家对她好些也正常,但那惠夫人可就不同了。惠夫人素来以贤名著称,不止将后宅治理妥当,更善待一众庶子女,嫡庶这碗水端平,极得孩子们敬重。

而俞眉远就是这么多孩子里最讨她喜欢的一个,有时候甚至越过了她亲生的三姑娘俞眉安。府里偶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她都紧着这四姑娘,吃穿用度无一不好,外人都道惠夫人心善,与这四霸王结了母女缘,虽不是她肚里出来的,却胜似亲母女。

好吗?

当然好!

所谓捧杀,便是捧得越高,他日摔下时就跌得越痛,而要依赖她与俞府之处就更多,她拿捏起来就越容易。

说穿了,她所有的“好”,都在为自己的儿女铺路。

今天给的十倍好,明日就要拿百倍还上,还要让人心甘情愿。

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敌不过“愚心”二字。

俞眉远如何不懂。

上辈子不就这般,她利用了俞眉初与俞眉婷的婚事,又毁掉了俞章华,还博了贤名,全了孝义。

而她俞眉远,则是条漏网的鱼,因为变数太多。

这辈子,惠夫人依然如故,俞眉远泰然受之。

借着这招“捧”,她也好好享受几年,至于“杀”?那得看她们有没那本事了。

俞眉安的笄礼在芳草堂。老太太、俞宗翰与惠夫人早已端坐堂上,正宾是荣国公府的长媳,二品诰命,惠夫人的嫂嫂柳氏,其余的司赞执事等诸人也已准备妥当,堂下齐齐坐了观礼的众宾,皆是各府女眷和年轻姑娘。

“诶,你们家那四霸王,还没来?”见笄礼还没开始,端坐在堂下右首第二位的娇客忽掩了唇,朝旁边女子低语。这少女年约十五,生得清秀标致,穿了身海棠红的袄裙,十分动人。

她身边陪坐的人就是俞眉初。俞眉初闻言拿眼扫了扫堂上众人,果然没见到俞眉远。

她正要回答,门口处忽然跑进来两个人,一人嫣红,一人雪青,倒把这天地间的娇俏与清雅都占全了。

“来了。”俞眉初便低低笑了声,朝外头呶呶嘴。

那人便转头望去,眼里划过些惊讶,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俞眉远还是来晚了一些,便悄悄和于兮薇坐到了最角落里。

堂上俞眉安早已跪在席间,穿了身素色大袖礼服,她细眉檀口,与惠夫人一样温婉迷人,只是此时努力装出庄重沉稳的模样,青涩的脸庞上便有些过度的认真。

稍顷,笄礼开始,繁礼甚多,看得俞眉远频频打哈欠。

好容易等到礼毕,俞眉安绾了发,簪了支成色极佳的上好翡翠如意簪,婷婷袅袅地过来向众人见礼,众宾逐一道贺,送上贺礼。

正行到俞眉远旁边的于兮薇时,堂外忽急匆匆进来个小丫头,跑到她身边附耳一语,俞眉远脸色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