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姑娘。”二人忙谢恩退下。

榴烟与金歌自去忙事,屋里一时只剩了青娆。

俞眉远便从案上取了块小豆酥,笑嘻嘻地递到青娆唇边。

“青娆姐姐,吃我一口酥,别气了啊。”

青娆嗅到豆酥香味,犯了馋虫,眼珠一转,才要张嘴,忽想起两人正冷战,便哼了一声将头转开。

“…”俞眉远见状暗自一叹。

都她自找的,这些年太纵宠青娆,倒把青娆惯出小姐脾气,拿起乔了都。

“青娆姐姐,别气了,我还有事儿求你呢。”俞眉远想了想又道。

“姑娘可别这么客气,有事只管吩咐。”青娆仍埋头做自己的活,看都不看她。

俞眉远跳下罗汉榻,走到她面前,道:“教我做绣活儿。”

什么?

青娆终于抬头。

她耳朵没毛病吧,四姑娘说要做绣活?

还没问出口,就听有人先惊奇道:“谁?谁要做绣活儿?”

周素馨正掀帘进来,凑巧听到了这话。

天方夜谭!

俞眉远趁着青娆发傻,把手里的小豆酥一把塞进了她嘴里,“吃了我的酥,就不许再生我的气了。”

言罢,她转身。

“周妈妈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想把章华屋里的小玉换到我们这使唤,就拿水潋去换。”

第29章 寒衣

十月初一,寒衣节。

俞家祖藉平州,到这一日有烧衣祭祖的习惯。宗祠早早就打扫妥当,纸糊的屋舍高宅、金银元宝,并裁成布匹状的寒衣纸都已送到宗祠里边。

早上祭过祖后就是中午家宴,同过年一般两园诸亲不论男女皆在瑞芳堂共饮,下午是家中儿女授衣,到了晚上就是小宴,男人们自去外头饮酒作乐,后宅女眷便都聚在老太太那里开席。

因而这一日,园里的丫头婆子都忙个没停。

俞眉远今天很早就起了,捧了一箩筐寒衣纸裁成的衣衾布匹和前几日与青娆一起叠的金银元宝,悄悄到后园幽僻处焚烧祭拜亡母徐言娘。

焚香秉烛,果碟糕盘摆好,引火烧纸。

人死如灯灭,俞眉远能做的有限。重生一场,她只道世事玄奇,鬼神之说难料,一切不如尽心而为。

焚奠完毕,时间尚早,她回屋梳洗更衣,顺便打发水潋去给俞章华送自己绣的香袋。

那香袋青娆都不好意思称其为香袋,俞眉远往上头扎了两针就管袋面的花叫梅,更别提那歪七扭八的针脚了。

香袋里面胡乱塞了些散香,真亏俞眉远送得出去,还说她这些年得兄弟照拂,也为兄弟尽些心,八年了才做个香袋儿略尽心意。

“这你就不懂了,关键在送香袋儿的人,不在那香袋。”俞眉远换了衣裳坐在妆奁前,让青娆给她篦头。

水潋和云谣其实都是惠夫人的人,区别就在于云谣是惠夫人专挑给她的人,而那水潋却是为俞章华准备,却不料被二姨娘看破,提早做了打算,转头就把两人都送到她屋里来。

俞眉远可还记得,水潋是个想攀高枝儿且不安分的主,一心想进章华屋里服侍好能做个通房,再爬成姨娘,故而一直不甘心自己被送到她屋里,总想找机会离了这里。

上辈子,水潋偷偷爬了章华的床,还怀了孩子,闹了个大丑闻,还带累了她这个主子的名声。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姐妹间的笑话,还被俞眉安奚落了好久,这辈子不如就隧了水潋的意,直接送她过去。

也算是…先收点利息。上次青娆的事,俞眉远可记得清楚,二姨娘欠的这账,她总要好好讨回来。

“水潋?”青娆手上动作一停,皱了眉思忖。

“行了,别想了,你这榆木脑袋哪转得过来。去别我藏的那坛桂花酿拿来。”俞眉远转头抢去她手上梳媲,推她去取酒。

早上祭祖,宗祠只进男丁,没她什么事,她要去见个人。

俞眉远要见的人,住在园子最南边的角落里。

“慧妈妈,我来了。”俞眉远拎着那坛桂花酿,推开抱晚居残破虚掩的门。

小小的院落里只有一排三间小厢房,朝向不好,夏热冬冷,阴暗潮湿。

房子陈旧,屋里家什也粗陋,与俞府繁花簇锦的模样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院子就住了一个人,便是慧妈妈。她平日里足不出户,很少与外界联系,饭食都由小丫头送来,年纪虽大身边却也没个服侍的人。八年前俞眉远回俞府后就打听过慧妈妈的身份。

府里只有些上了年纪或者有点身份的人,才知道慧妈妈是何许人。

她是当年杜老太太的陪嫁丫头,跟了杜老太太几十年,一直未嫁,上了年纪后老太太感念其功,便恩许她在园中颐养天年,谁知这慧妈妈挑了南角这处旧院落避人而居。

俞眉远一直很好奇,既然她已经不问世事,八年前为何还去扬平庄接自己。

“小丫头,你怎么又跑来了?”慧妈妈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还夹杂着几声咳嗽。

“来看您老呀。”俞眉远笑着举起手里的酒坛。

这些年,她每隔两三月就会来看慧妈妈,起初她是想着慧妈妈是园里资历最老的人,也许她能从其口中套出些当年的秘辛,可这慧妈妈是个老人精,早早看出她的打算,这八年下来任是半个字也没透漏过,到了后来,俞眉远也歇了这份心思。

不过八年下来,俞眉远倒有些怜悯起这离群寡居的老人,便仍旧隔段时间就来看她,和她说些外面的趣事,也听她讲些古,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些忘年之交的味道。

只不过慧妈妈到底年纪大了,去岁秋天一场风寒让她落下病根,从此咳嗽就没好过,人也仿佛骤然间苍老起来。

“我可喝不了酒,喝了酒夜里咳嗽加重,整宿都睡不成觉。”慧妈妈摆手,从里间出来。

“那只好我自己享用了。”俞眉远也不勉强,看到她手里抱的箩筐,便又道,“烧寒衣?我帮你吧。”

慧妈妈也有烧寒衣的习惯,每到十月初一,她便要在自己这小院里焚烧祭奠,只是这么多年,俞眉远也不知她在祭谁。

“今天不在院里拜,上别处去,你要陪我吗?”慧妈妈不客气地将箩筐塞进俞眉远手里。

“去哪里我都奉陪。”俞眉远笑嘻嘻。

“老太太院里呢?”慧妈妈似笑非笑地盯她一眼。

俞眉远的笑嘎然而止。

老太太的庆安堂今日很静,因为有祭祖大礼,她早早就去了瑞芳堂,余下的丫头大多也都去忙祭祖的事,只剩了两三人看屋。

慧妈妈带着俞眉远绕小路从后罩房的甬道进来,到了那丛蓝田碧玉跟前才停了脚步。

时值秋日,暖棚已撤,这丛花便露天而生,四周只围着竹篱笆。

“就这里吧。”她说着又重咳几声。

在这里拜?

俞眉远心里讶然,嘴里却没吱声。

“谁在这里?”花丛那边转出来看管花木的婆子。

“我。”慧妈妈扬声,毫不惧怕。

那婆子本还凶神恶煞似的,一看到是她便偃旗息鼓,古怪打量了她们几眼,竟不吭一声转了回去。

慧妈妈不屑笑笑,艰难地蹲了下去。

俞眉远已将筐里东西取出一一摆好,那边慧妈妈已用力擦着打火石,引燃寒衣纸。

热气扑面而来,俞眉远眉头沁出些汗珠,她沉默地往火堆里放纸,直至筐中纸品全部焚成灰烬。

慧妈妈拿过她带来的酒,拍掉泥封,往土里倒了小半坛,哑着嗓子道:“喝两口酒吧,明年这时候,不知道还有没人给你们烧纸奠酒。”

俞眉远目光掠过她腕间的狼骨念珠,心中忽然想起一事。

上辈子,她依稀是在自己及笄这年从老太太的手里看过这串佛珠,而这佛珠慧妈妈从不离身,莫非…

俞眉远蹙了眉头,忍不住开口问:“慧妈妈,这是在拜祭谁呢?”

“一个姐妹,从前与我一同服侍老太太,后来…咳!”她忽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唇边沁出几丝殷红,被她用衣袖狠狠拭去,“后来病了,治不好,就去了。她去的那年,这丛蓝田碧玉开得尤其鲜艳。我想她大概做了花神,今天就来这里祭她了。”

这次,慧妈妈开口回答她。

“她得了什么病呀?”俞眉远好奇道,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慧妈妈祭奠时明明说了“你们”,她奠的不是一个人,可回答时却只说了一个人?

“她…”

“慧妈妈,您过来了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我好找轿子抬您过来,也省得您来回奔波。”一声脆语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俞眉远回头一看,老太太身边的桑南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好久,正双手抱了胸笑望她们,那笑莫名显得冷。

“四姑娘安。”桑南见她望来就行了礼。

“桑南姐姐。”俞眉远也乖乖打了招呼。

“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颠,不碍事。”慧妈妈扶着俞眉远的手站起,蹲得久了,她腿有些麻,站起时打着颤,像随时要倒下般,“我太久没见小姐了,有些体已话想对她说说,再不说,怕没机会了。”

她说的小姐,便是杜老太太的旧称。

“哪能呀,您想找老太太叙旧,只要说一声,我们立刻接您过来。今日老太太去了瑞芳堂,怕没这么快回来,要不您先进里间歇歇,喝口茶再慢慢等她。”桑南说着走过来,亲热地挽了慧妈妈的手,又朝俞眉远笑道,“四姑娘你还不去瑞芳堂?那边快开席了,仔细老太太找你!”

“哦。”俞眉远点点头,又看了眼慧妈妈。

“你别跟着我淘气了,赶紧过去吧。”慧妈妈咳了两声,不耐烦地挥手让她离开。

俞眉远冲她吐吐舌,转身跑了。

中午的家宴因有俞宗翰等人在,虽说男席女席以屏风隔开,但众人还是觉得受了拘束,气氛便很肃冷,总也热闹不起来。闷闷地吃过一巡酒,诸人便都散了。

俞眉远想着上午慧妈妈在蓝田碧玉前烧寒衣纸的事,心绪有些不宁,就避开人抄小路去了梅园。俞府种了几株红梅,只是此时不是梅花季节,枝头光秃秃的无甚可看,因此没人去那里。

梅园果然静,静到有一丝细微响动都能传入她耳中。俞眉远听到几声对话,让她不由自主放缓呼吸。

“小婶子,你醉了?让侄儿扶你进屋去休息吧。”

“不用,我自己能走。”

“瞧你这步子都走不稳了,还是让我扶你吧。”

“别碰我!”

竟是二房长子俞章锐和三房寡婶罗雨晴的声音。

俞眉远冷笑。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第30章 兼祧

上辈子罗雨晴在两年前就死了,因为莫罗的关系。这辈子她俞眉远重生而回,改了自己的命运,无形之中也改变了别人命运。冥冥之间,这世上大抵是有因果循环的罢。

说起罗雨晴,真真是个苦命人。

俞府三房的俞宗厚是杜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死时老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老太太怜他尚未娶亲便夭亡,便力排众议替他买了一门冥婚回来。

这买回来的就是罗雨晴。

她十五岁捧着牌位嫁进俞府,新嫁便寡,脱了嫁衣就换上孝服,已在俞府寡居了整整十二年。西园那边有俞宗耀和钱宝儿这对夫妻霸着,环境并没比东园好多少。她一个寡妇,上无丈夫依靠,下无儿女相伴,外无娘家撑腰,个性又柔弱,偏生还长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就像只闯进狼窝的小白兔,日子战战兢兢,比起当初的俞眉远还要凄苦。

老太太纵怜她寡居,但到底隔了一条街,平时里不过多给些月钱,再想有别的照拂却也是鞭长莫及。那俞宗耀是个老淫棍,生的儿子也是个混蛋,见这寡婶年轻貌美,心里早就见色起意,奈何罗雨晴虽柔弱,在大节之上却甚为坚定,有些宁死不折的心志,不管俞宗锐再怎么诱哄讨好都没妥协。

俞宗锐这天吃了酒,色心又起,就悄悄跟她过来,在梅园里把她给拦下,偏巧罗雨晴身边的丫头走开,剩她一个人独对这色胚。

“小婶子,你慌什么?前两日老太太还和我母亲商议着,要让我兼祧两房,给你当儿子呢。等日后这事成了,我天天上你屋去磕头请安,好好教敬你。咱娘俩以后好的日子可长久着,你这会就别躲了。”俞宗锐打个酒嗝,又轻佻道。

“你…你说什么?”罗雨晴声音一下高起,又惊又急。

所谓兼祧两房,便是让俞宗锐同时继承两家宗祧,既是二房嗣子,又继嗣三房,这样一来,俞宗锐与罗雨晴就成了名义上的母子,他要进三房便名正言顺。

到时候他在西园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罗雨晴如何逃得出他的掌心。

再一想二人又是母子关系,若是…简直有违伦常,道德败坏,叫人作呕。

别说罗雨晴,便是停在不远处的俞眉远,都已经眉头大皱。

这俞宗锐简直是个斯文败类。

“姑娘,你怎么不走了?”金歌见她停步许久,不由奇道。

俞眉远有《归海经》的内力,听力要比常人强出许多,故而她听得清前头的对话,但金歌却听不到。

“金歌,那蝴蝶怪漂亮的,就在那,你看到没有?”俞眉远一抬手,指着不远处停在路边草花上的一只斑斓蝴蝶。

远远的,又是几声惊呼传入耳中,俞眉远不等金歌回答,就笑嘻嘻地朝前跑去,作势要抓那蝴蝶,那蝴蝶被她驱赶着往里头飞去,她也跟着跑去。

金歌只好在后头又追又喊,让她慢些。

两个人玩闹的动静很大,隔得老远都能让人听到。

俞眉远耳边又闻得阵窸窣之声,等她跑到那里时,就只看到罗雨晴一个人瘫坐在梅林的木墩子上。俞章锐早就不见,想是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也害怕被人察觉,已经跑了。

不过,也没跑远。

俞眉远眼一睃,已经发现他藏在旁边的叠石后头。

“咦,三婶。”她见罗雨晴满脸的神不守舍,便跑过去,“你怎么歪在这里,是酒劲上头了?你跟前的丫头呢?”

“巧儿东西落在草丛里,她寻去了,让我在这等着。”罗雨晴勉强笑道。

正说着,那巧儿忽然从前头小路拐进来,边走边埋怨:“夫人你怎么走到这里了,让奴婢好一顿找。”

俞眉远见这丫头态度并不恭敬,眉间神色又有些慌,一来就拿眼珠子四处瞄,看到这里没别人才收了慌色,又不住瞄她,好似怕她看出什么。她再一看这人来的路,正是外头通往梅园的大路,她心里就有底了。

这丫头哪是去找失物,这是在给人放风看哨呢,一听到这里有别的动静,立刻就出现了。

“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放下主子一个人在这里也就罢了,一来倒说起主子的不是了。”俞眉远扶起罗雨晴,虽还是笑着,眼神却冷了些。

“姑娘不知实情冤枉奴婢了,奴婢遗失了东西,这是回头找去了。”巧儿撇嘴犟道。

“说,你是丢了什么宝贝,能重要过自己的主子?是金山还是银山?说出来我听听?若是觉得我冤枉了你,走,我带你去老太太和夫人面前分辨分辨,看看冤没冤枉!”俞眉远把眉一挑,眼一瞪,冷冷笑道。

这还跟她顶上嘴了?

巧儿慌忙跪下,道:“奴婢不敢。是奴婢的错。”

“我看你胆子大得很,主子都这副模样了,你还放她一个人在园子里,要是有个好歹,你打算用几条命赔?”俞眉远声色俱厉地说着,一边又留意到巧儿打扮。

巧儿穿了簇新的衣裙,腕里套着两只足金虾须镯,耳上坠着一对翡翠耳珰,描眉点唇,倒有些姿色,一身颜色竟比罗雨晴鲜亮出许多,那首饰也不是一个寡妇屋里的丫头能有的。

俞眉远心里就有些了然。

巧儿听了俞眉远的话,早已跪在地上不住磕头。

俞眉远冷哼一声,扶着罗雨晴,只道:“三婶去我屋里歇歇吧。”

罗雨晴只愣愣看她发作,听见她的话才回神,心里一想同样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这四姑娘和她比起来不知要强出多少倍,她心里便酸楚难当,又怪自己不争气,那眼泪就涌出眼眶。

“四姑娘,多谢了。你是不知,我一个人在那边,就连个丫头都…倒不如早点死了好。”罗雨晴垂了头,哽咽着欲言又止。

俞眉远听到那“死”字,心里浮起些涩意。罗雨晴的命算是因她而改变最多的,然而这也不过是将她从一个火坑里拉出来,再推进第二个火坑罢了。没人比俞眉远更清楚那种生不如死的煎熬,命运的变化对罗雨晴而言,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好死不如赖活着,三婶看开些。”她轻声宽慰罗雨晴,手却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扫。

一股罡风自她袖管涌出,袭向了不远处那座叠石山。

只听几声轰声,叠石碎裂倒塌,把罗雨晴几个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