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年久失修,叠石垒得不牢靠了,我们别过去,危险。一会让管事领人来修葺便是。”俞眉远叫住了想回头的几人。

“也是。”罗雨晴回望了几眼,随着俞眉远走了。

叠石后头,俞章锐倒在地上,只咬了牙不让自己哼出声来,怕人发现。

这好好的假山忽然就塌了,碎石虽没砸中他,却让他从山上滚了下来,这会腰臀腿都疼得不行。

不过疼归疼,他满脑袋里转的却都是俞眉远的影子。

没想到这诨号“四霸王”的堂妹已经出落得如此动人,尤其那一挑眉瞪眼的模样,像朵带刺儿的蔷薇,虽然扎手,却真真美得让人心痒痒。

这要不是他堂妹该多好。

浣花院里,几个丫头正忙着新做的冬衣归置放好。惠夫人又带着人将箱笼打开,把旧的冬衣取出晾晒。

寒衣节这日还有个节俗,府中发放新裁的冬衣,让众人穿上,图个好兆头。下人们的冬衣早已发下,只剩几个姑娘少爷的,只等这日授衣换季。

“那件雪青缎面的大毛披风,拿来我看看。”惠夫人巡了一圈,远远指着件披风道。

丫头忙将那披风抱了过来。

午后阳光灼灼,照在那雪青缎面上,素雅的颜色间浮出银白的莲纹,十分漂亮。

“行了,收好吧。一会四姑娘来了,和新做的冬衣一起给她。”惠夫人摸了摸,有些不舍,很快便消散。

俞眉安正在旁边将自己新做的大毛褂子披到身上,闻言转头,看到那披皮,脸上的笑顿时沉了。

“娘!”她甩手把身上的褂子扔给了丫头,转身跑来,“我才是你亲生女儿,你怎么老偏心外人。”

那雪青莲纹的披风,旧年她想了好久,母亲都没给她,今天竟然给了阿远。

“我几时偏心外人了?阿远也是你妹妹。她这两年个头窜得快,披风还是前年给做的,早就小了,如今现做的哪有旧的好,这件正好她能穿,就给她了。”惠夫人拉过她的手,谆谆教导着。

俞眉安却不依,用力甩开惠夫人的手,道:“我不管,这件我喜欢的,不许给她!”

“阿安,不要胡闹。”惠夫人见她不讲理,便将语气一沉。

俞眉安一抹眼睛:“有什么好的,你第一个想的都是阿远,吃的穿的玩的,全都偏着她。不止你,老太太和父亲也是这样,上个月父亲从江南带了匹稀罕的雪烟罗,本说好要给我,结果阿远夸了一句好,你们问也没问我,就给了她。哥哥也是,每每来了后园总和她玩,把我这个亲妹妹晾在一旁。你们都偏心!”

说着说着,她真的呜呜咽咽哭起,又委屈又可怜。

惠夫人被闹得没办法,挥手把身边的丫头全都遣退,这才又拉了她的手,悄悄道:“傻丫头,别人娘是不知道,娘的心里可就只有你和你哥哥。做这些事,我为的还不都是你们。那些不过身外之物,没了就没了,你眼光要放长远些。”

俞眉安听不懂,只停了哭泣,愣愣看她。

“你如今也大了,转眼就要嫁人,或为宗妇或为主母,有些事你也该心里有数,别老像个孩子似的长不大。这么大的家,这么多的兄弟姐妹,你可要处好了,拢了他们的心,他日就都是你的助力。人心肉长,略施小恩,他们就会记着你的好;逼人入绝境,你再施以援手,他方会感念,但你也不可将人完全救出,要留他一线危机,让他依赖你,这样他才会是条听话的狗。你记住,控制一个人为你所用,远比毁了这个人要更好。”惠夫人声音轻柔,语气斯文,像在读书。

“这和阿远有什么关系?”俞眉安还是不解。

“当然有关系。再过一年半载,就到选秀,我打算让她进宫。”

俞眉安却彻底听呆了,半晌才讷讷:“我们家已经有一个才人了。”

“那是二房的,也是个不成器的。阿远是个聪明人,若是进了宫,自会往高位去争,她要争就必对我们有所求,有所求就必受我们的控制。家里出个贵人,你今后嫁人在婆家便更有脸面,而你夺权后在官场上也有靠,一举三得的事。所以阿安,别再任性,让着她点。”惠夫人摸摸女儿的头,爱怜地望着她。

“进宫…那母亲为何…不让我去?”俞眉安听得一知半解,她总以为进宫做了贵人是光耀门楣的事,但母亲有此念头却没让她去?

“傻丫头,宫里岂是那么好呆的,一朝行差踏错连命都没了。母亲舍不得你去受苦,我会替你找门最合适的亲事,不叫人把你欺负了去。”惠夫人将她揽入怀中,她的女儿自然不能受苦,就让那人的女儿去受这苦楚吧。

“娘。”俞眉安羞得把头埋入母亲怀里,脑中忽闪过一个人的模样。

不管怎样,俞眉远是进宫的命,和魏眠曦就没有可能了。

她心情瞬间好了。

“夫人,二公子来求奴婢一件事,他想将四姑娘屋里的水潋调到自己屋里去。这事奴婢做不得主,所以来讨夫人示下。”

有人站在了廊下的石阶上,跟着几步的距离恭身行礼说话。

俞眉安望去,来的人是丁氏,俞宗翰的三姨娘。

丁氏原是惠夫人陪房的丫头,后来给开脸做了通房,跟着因怀上七姑娘眉婷而被升成妾。这丁氏脾性温和恭顺,是惠夫人跟前第一贴心的丫头,做了妾之后仍旧温顺,很得惠夫人信任。府里的事务说是由二姨娘主理,实则还有丁氏协理。只是丁氏一般不插手,就替惠夫人监看着,很少说话,只偶尔有些下人遇了棘手的事或与二姨娘有嫌隙,才会绕过二姨娘直接来寻她。

就比如说…俞章锐的这个新要求。

第31章 换人

浣花院的明堂陈设十分雅致,不像老太太屋里那般富贵华丽。

堂上安了成套的黄花梨几案与太师椅,惠夫人端坐在主位上,蹙了眉,有些为难地开口。

“华儿,你说你想要水潋去你屋里服侍?”

俞章华已行过礼,此时站在她身边,收了平常的顽劣表情,乖巧顺服地像面对夫子的学生。

“回母亲,是的。”

“好好儿的,你怎么会突然跑来跟我要个丫头?莫非是你屋里的人使唤起来不得力?”惠夫人端起桌上茶盏,以茶盖撇开浮叶,轻啜口茶方道。

“母亲,水潋原先在您屋里侍候时,就十分妥帖,也对儿子很是照顾。去年我房里的小四放出去时,母亲曾问过我有没中意的丫头,若有就给了我替上,我便向您要了水潋,您满口答应,说待今年一起分派。如今您怕是把这茬给忘了,不止没把水潋给我,还分了个又蠢又笨的丫头进我屋里。”俞章华说着撅了嘴。

他的容貌承袭了二姨娘的柔美,有些男生女相,唇红齿白、皮肤白皙,不仔细看真会叫人误会成是个女孩子。

惠夫人闻言便笑了。

“听听,这孩子倒派起我的不是来了。”

她取笑了他一句,方又正色道:“这事儿我先前已同你姨娘提过了,只是她有些别的顾虑。”

“她能有什么顾虑,说来说去就那些话。母亲,你就把水潋给我吧,我不会乱来的。”俞章华扯起了惠夫人的衣袖,撒娇道。

他年纪比俞眉远还小半岁,正是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时,又生了副爱美喜色的性情,自诩是个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总有拈个花惹个草。那水潋原先在惠夫人屋里服侍过一段时间,俞章华那段时间下了学就来惠夫人屋里替她抄经,一来二去就与水潋熟悉了,竟起了些情意,当时他就求着惠夫人要将水潋给自己。

惠夫人被他闹得没法,甩袖扫下他的手,只装作无奈道:“我的儿,你别晃了,我头都要晕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按说你这么大了,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丫头,可这事是你姨娘安排的,我怎好再越俎代庖?再一说,这水潋已经进了你四姐姐屋里服侍,你将她要走了,你姐姐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有什么怎么办的?”

惠夫人声音才落,外间就传进来娇脆的声音。

俞眉远正笑眯眯地掀了帘子进来。

“才说起你,你怎么这么巧就来了?”惠夫人讶然道。

“阿远见过夫人。”俞眉远上前先乖乖行了礼,才直起身回答,“不是巧,是章华派人请我过来的,说有事与我商量。”

“这促狭鬼,敢情一早都打算好了。”惠夫人倦怒瞪了他一眼,“既如此,你就自己把这事和你姐姐说吧,若是她同意了,我便替你做一回主。”

俞章华便走到俞眉远身边,先朝她一揖到底,把她唬得往后一避。

“这是怎么了,上来就给我这么大的礼?”俞眉远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谢谢姐姐给我做的香袋。”俞章华把腰上挂的香袋一挑。

铜绿的香袋上绣了歪歪斜斜的花案,也辨不出是何物,把俞眉远看得脸一烫。

她这手艺果然见不得人。

“难得你不嫌弃,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字。”心里虽虚,她仍大言不惭地开口。

俞章华的事,她也料到了,必是为了水潋。

这些日子,她常遣水潋去他那里送个东西借本书,为的不就是让他动这心思,她好和他提换人的事?结果这还不用她主动开口,俞章华就求到惠夫人这里了?

“如今弟弟还有一事相求,望姐姐成全。”他又道。

俞眉远心中有数,便只笑问他。

俞章华将水潋之事与她一说,惹来俞眉远一阵轻笑。

“我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你想要我屋里的丫头,倒也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俞章华眼一亮,忙不迭地问。

“我屋里刚好缺个有力气的粗使丫头,你那里有个叫小玉的,我瞧着不错,你把她给我好了。”俞眉远说着坐到堂下椅上,接了丫头递来的茶,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俞章华闻言大喜,才要开口,却被打断。

“阿远,那小玉是个傻的,你要她做啥?”惠夫人忽缓缓开口问道。

“陪我玩呀。我屋里那些丫头都是娇贵的,让她们上个瓦,爬个树都推三阻四的。那小玉可不一样,笨笨的,手脚又有力,可好使唤了。”俞眉远捂了嘴“嗤嗤”笑了。

“你啊,还和小时候一样顽皮。”惠夫人感慨一句,无奈摇头。

“好好,小玉给你。四姐姐,那就这么说定了。”俞章华说罢,欢天喜地地走了。

入夜时分,后院女眷都聚在老太太的庆安堂里吃酒玩耍,外院的男人也自寻乐子去了,各处院落便显得有些寂静。

因是寒衣节,上头也赐了各屋的下人一些吃食,浩文居里的小丫头便也聚在屋里自行吃喝。

秋夜寒凉,院里灯笼被风吹得晃动,落在地面上的光线也虚虚实实的。

“小玉”坐在浩文居耳房外的台阶上,拿着两个馒头与一小坛酒,正馒头就酒吃得欢快。

酒没什么酒味,是后院女人们常喝的果子酒,甜得腻人,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一个馒头下肚,肚子不再空落,“她”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小玉。”前头忽传来唤声。

“她”便站起望去。

外头进来两个婆子,在昏暗光线下脸色显得阴沉。“她”认得,这是外院的教管妈妈,上回拿戒尺训人的就是她们。

这回,“她”又犯事了?

“快把东西收拾收拾,跟我走。”前头那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来,推了她一把。

“她”呆呆的,正含着一大口馒头在嘴里,含糊出了声:“走去哪里?”

“去暖意阁,你被换到四姑娘屋里使唤了。”

“小玉”一愣,忽猛烈地咳起,“她”被这口馒头噎到了。

左尚棠那乌鸦嘴,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第32章 昙欢

戌时末,天色暗沉,园里树影憧憧。暖意阁外的小道上,几盏六角宫灯被人挑在手里,光线摇摇晃晃,将一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大姐,我屋里藏了坛桂花酿,你来陪我,我们再饮一杯!”

粘糯的声音拉得老长,像串挑起的蜂蜜。

“好,你先乖乖回屋,我一会就过去。”俞眉初嘴里哄着,转头又朝周素馨呶呶嘴,悄声道,“这丫头醉了,赶紧扶她进去。”

俞眉远听到一个“醉”字,嚷了起来:“我哪有醉!”

“是是是,你没醉,咱们进屋吧。”周素馨忙扶过俞眉远,又冲俞眉初感激一笑,半哄半骗的把俞眉远往厢房里搀。

俞眉远走得不太稳,又嫌被人搀着拘束得很,把周素馨往边上一推,自己径直往屋里去。她晚上在老太太那里吃寒衣宴,席上有比巴掌大的新鲜螃蟹,用烫过的黄酒配着,真叫一个鲜美肥嫩。她贪嘴多吃了些,又兼今晚俞眉安不知怎地老来找她碰杯对饮,好似和她交情深厚似的,这酒不免就喝多了。

黄酒上脑,她这会脑袋已有些晕沉。

才走到门前,里面就有人掀了帘子。

“四姑娘,你可回来了。”金歌站在门口迎她,“小玉过来了,正候着呢。”

本来院里的管事妈妈要领她去旁边的房里安顿。小丫头们是三个人一间屋,睡的通铺。奈何这“小玉”死活不肯进小丫头的房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门外,任凭旁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管事妈妈没办法,只能先将这人领到俞眉远屋里,等她示下。

偏俞眉远在老太太那里吃了一晚上的酒,倒让人一顿好等。

“小玉?小玉是谁?不见不见,我头疼得很。”俞眉远头昏脑胀的地进屋,不妨脚下门坎一绊,她打个趔趄朝前一栽。

“姑娘!”金歌惊呼。

霍铮已经在她屋里站了许久。

女孩子的闺房,他这辈子是头一次进。

这间屋里浮动着淡淡的白兰香,和她身上的气息很相似,绕在他鼻间久久不散。房间归置得整齐,不过也到处都是过日子的痕迹。翘头案上散放着纸,或写了字,或画着画,一看就出自她的手;罗汉榻的小案上摆了两碟点心,香甜的小豆酥和丹果糖,有块豆酥啃了半口丢在碟边;屋里的窗纱多用青蓝二色,素净怡人,房间的陈设不多,都是些精致玩物,譬如风筝、长弓等东西,多宝格里插着线书,书的种类风格迵异,从《女则》到诗集,再到野史杂记、山川洲志,前几类书崭新如初,后几类书却已翻旧。

他看了几眼就收回目光,心道这丫头果然跳脱,与幼年一般。

心里想着,那唇角就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没走进去,只站在门口等着,屋里丫头给的茶水吃食他一概不接,站久了也没人管他。

不知时间过去多少,他才听到绵软的声音,尾音打着卷,从外头飘了进来。他忽有些紧张,却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什么,好像有些期待,又有些心虚。

帘子被人掀开,有个人影摇摇晃晃的进来,还没说上两句话,那人影就栽了过来。

霍铮下意识伸手。那人跌过来,倒也没摔下,双手重重按在了他两臂上稳住了身子。

他低头。匀净纤长的手,已和自己记忆里糖冬瓜似的爪子不一样了。

她抬头,露出一张醉熏熏的小脸。半眯的慵懒眼眸,微撅的唇,脸颊上嫣红一片,疑惑地盯着他。她还没说话就先打了个小酒嗝,然后愣愣地讪然一笑。

聪明伶俐都被酒意冲走,只剩娇憨妩媚。

霍铮给她那眼眸一望,心被猫爪挠过似的跳起来。

当年的小女孩长大了,颦笑间皆是缓缓绽放的风情,似乎满树的白兰一夜盛放,他未曾见过她这八年的成长,却直接面对了她猝不及防涌来的鲜妍俏美。

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悄然深吸口气,沉了沉心,才要松开扶着她的手,可搁在他手臂上的爪子却忽然收紧。

“小玉?我想起来了,章华屋里那个胳膊很粗的丫头?会喝酒吗?来陪我再喝两口。”她拉着他不由分说就往屋里走去。

“…”霍铮万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的模样竟是——

胳膊…很粗…的丫头!

这个评价…

有点愁人。

俞眉远抱着半人高的枕头歪在了罗汉榻上,怨怨地看周素馨抢去她拎出来的小酒坛。

“这就是四姑娘,你快给姑娘磕头呀,怎么像根木头似的杵着。”榴烟嗔了一句。

俞眉远回过神来。

堂下站着“小玉”,仍旧是青色的短打,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直盯着她榻脚放着的胆瓶。

榻上的俞眉远已经换成家常衣裳,半旧的藕荷色比甲和青莲色裙子,腰间系着梅花络子的桃色汗巾,在一片素色中掐出一抹玲珑俏丽来,越发显得腰肢纤纤,星眼灿灿。

“行啦,别磕头了,这人有些痴性,随她吧。再有她不愿意住正经屋子,我已经让周妈妈把耳房收拾出来,忘记告诉你们了。以后她就住那里吧,正好帮我们看看库房。”俞眉远懒懒地挥手,示意榴烟退下。

她虽然有些醉,神智却还是清醒的。

青娆沏了碗醒酒茶递到她口边,她便直了身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立刻皱眉。

“苦的,不喝。”

任性的声音依稀还有八年前的影子,霍铮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莫名想笑。

俞眉远推开青娆的手,想了想,忽又道:“周妈妈,丫头们的冬衣匀两套出来,改大了给小玉,章华那屋怕是没给她新裁。还有铺盖也要收拾两套给她,耳房没炕,穿堂风又大,冻得很。”

她说着一顿,眼珠转了转,嚼了嚼他的名字:“小玉…小玉…”

霍铮以为她叫自己,抬头应了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