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救不了她。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不止孙盈当即就被送走,二房的算计落空,就连蕙夫人也被狠狠扇了一计耳光,孙盈可是她的侄女。

至于燕王…恐怕也要消停好一阵子了。

“…”俞眉初听得杏眼圆睁,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张脸涨得通红。她想像不出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那…章华呢?”许久后她才又问道。俞章华待孙盈的心阖府上下皆知。

“听说孙盈被带走时章华也在场,她求章华收她…章华…拂袖而去。”俞眉远替她将衣襟拉好,挥挥手又让下人端茶过来给她喝。

这一日发生的事委实太多,俞眉初一时半会消化不了,整个人还钝钝的。

“姐姐,你好好休养,旁的事,不要多想。”俞眉远又拉起她的手,将两只兔雕放到她掌中合起,“这个男人,你别再见了。他…不值得你豁出性命去救。”

就算是徐家唯一还活着的人,就算是她的表哥,俞眉远也不会认同徐苏琰的做法。

俞眉初便呆呆看着手里的小兔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了,我先走了。今天这些事,姐姐,你要替我保守秘密,切莫让任何人知道。”俞眉远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想清一切,便不多打扰,起身告辞。

俞眉初只点点了头,什么话都不说,也不问。

俞眉远心中一叹,悄悄离了她的房间。

是夜,月色清透。

俞眉远坐在书案前,连夜修书一封,准备明日遣人送予徐苏琰。

这信中除了有徐苏琰想了解的消息之外,还有她的疑问。

关于《归海经》与往音烛的疑问,以及…当初从俞宗翰口中所听到的“万海归宗的萧家”。

如果《归海经》必须在往音烛的辅助下才能练下去,那她需要另想他法。

这信写写改改,字斟句酌,直至天近明,她才写完,以泥封好,妥善藏好。

吹灭烛火,她上床打座一个小周天,天便已彻底亮起。

俞眉安做了一夜的噩梦,连带着她屋里的丫头也被折腾得彻底未眠,早晨起来竟连饭都不肯吃,只抓着幔帐不肯松手。

蕙夫人焦头烂额,一面是被孙盈害得颜面尽失,一面又担心俞眉安的精神,她着实难以安生。俞眉安那毛病没有来由,也不知该请大夫还是该请道士,蕙夫人索性都请了回来,闹得整个浣花院像唱六国大封相。

俞眉远踏进浣花院时,这阵喧闹刚过。蕙夫人也顾不上她,她便带着青娆径自去了秀仙楼看俞眉安。

“姑娘,你不吃东西,也喝点水吧。这都快一天了,你滴水不沾。”俞眉安的丫头轻湖正坐在床边苦劝着。

俞眉安只缩在床上,谁的话都不理。

俞眉远也不让人通传,只站在门口看了一小会儿,方踏进屋里,从轻湖手里接走了茶碗与银匙。

“我来吧。”她朝轻湖示意一眼,自己取代了轻湖的位置坐到俞眉安身边。

俞眉安正看着被面的团花发呆,也不知身边换了人,直到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三姐姐,阿远喂你喝水。”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俞眉远的笑脸,脸色煞白,嗓子里的尖叫却不敢破口而出,因为她瞧见俞眉远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

银匙递到她唇边,她只能张了唇,乖乖饮下。

俞眉远点点,道了句:“乖。喝点粥吧。”

“奇怪,怎么四姑娘喂,三姑娘就肯张嘴了?”轻湖纳闷得不行,将早已备好的粥递来。

俞眉远只是笑着,并不回答,缓缓地喂俞眉安喝粥。她动作温柔,时不时又以绢帕拭去俞眉安唇角的粥迹。俞眉安在她手下乖得像只兔子,毫无抗拒之举,看得她屋里一众丫头都奇怪不已。

这两人不是积怨已久?怎么今日俞眉安竟如此听俞眉远的话?

谁都没有答案。

俞眉远喂完一碗粥,满意地笑了,才道:“三姐姐一定是被梦魇着了,没事的,等缓过这阵淡忘了就好。”

“希望如此。今日多谢四姑娘了。”轻湖一边谢着,一边让小丫头将碗端下,又道,“不知四姑娘此番过来是为何事?我们姑娘这副模样,倒招呼不了姑娘了。”

“哦,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借两样东西。露草渐染的绉纱裙与蜻蜓蔓草鞋,不知三姐这里有没有?”俞眉远说着望向了俞眉安。

俞眉安一愣,立刻叫起:“给她,都给她,快把箱笼打开找出来让她带走!”

“如此多谢三姐了。”俞眉远笑了笑。

“露草渐染的绉纱裙?蜻蜓蔓草鞋?”轻湖想了想,面露难色。

“怎么了?不方便吗?”俞眉远问道。

“你站着干什么?还不找去!”俞眉安见俞眉远又望过来,心里一惧,从床上摸出瓷枕便掷向了轻湖。

瓷枕应声而碎,把轻湖吓得不轻。

“三姑娘,那绉纱裙和蜻蜓鞋…那是去年时新的款式与料子,我们屋里是也做了身,可姑娘后来看四姑娘先穿了,便气得把那衣裳和鞋子都压箱底了。上个月蕙夫人遣人来寻这身衣裳和鞋子,奴婢就交给她了,后来忙起来也忘记告诉姑娘了。”轻湖只好躬身解释,“四姑娘,如今衣裳和鞋子不在屋里,蕙夫人也不让我们把这事告诉其他人,你…”

“无妨,没有就算了,难不成我还逼你们凭空变出来?”俞眉远仍是笑着,并无异色。

她已经要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轻湖松了口气,忙命人来清理地上瓷片。

“好了,姐姐好生歇着,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望姐姐。”俞眉远起身告辞。

俞眉安却往里又缩了缩。

可还未等俞眉远迈步,外头又有人急匆匆进屋来。

“三姑娘,四姑娘,你们都在这里就好了,宫里来旨了,老太太让你们两快上前头接旨去。”

俞眉远蹙了眉,与俞眉安对望一眼,各自疑惑。

宫里好端端地怎么对她们下旨?

下到俞家的这首旨,乃是皇后懿旨。

大安朝承和十年七月,皇家行天祭礼,需挑出两名在天祭礼当天于祭坛之上跳祭舞之人。

祭舞分为太阴舞与太阳舞,其中太阴舞之祭舞者为当朝公主,而太阳舞之祭舞者,则从百官之女中择优而选。

上辈子这事是俞眉安进了宫候选,和她俞眉远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98章 信用

大安朝的天祭每五年才一次,今年恰逢承和年间的第二次天祭。天祭乃是大安朝天家最隆重盛大的一场祭祀,由帝后二人率百官于承天坛祭天,祈求未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承天坛位于大安朝皇城的正东方,穹顶幽宇,上接乾天,下引坤地,历来便是在安朝祈祷之所在。承天坛外左右两地各设有一个三层高的小祭台,是为太阳祭与太阴祭。

祭祀当天,这两处祭台之上各一名主祭舞,妆作太阳神君及太阴仙君,站于高台行祭舞。这两名主祭舞,历来都从大安公主与百官之女中各择其一。

俞眉远和俞眉安这次进宫参选的,便是这太阳祭的主祭舞。

若能踏上这太阳祭台,届时便要在帝后及文武百官之前献舞,是以祭舞者需得名门之秀,还必须有嫡出的身份,除此之外祭舞者的舞艺要求极高。

历年来的太阳祭舞,无一不是名动全城,风采无双的姣姣者。有了这层殊荣在身,她便成为全城追捧热议的对象,家里的门坎都会被媒人踏破,而她日后择亲与出嫁也将添一层倚仗。是以京中少女无不以能踏上这太阳祭台为荣的。

上辈子的俞眉安也不例外,只可惜她舞技不如人,未能如愿。

这些对俞眉远而言,毫无吸引力。

要说殊荣,上辈子承和十年这一年的太阳祭舞,应该是这么多年以来最被人忽视的祭舞,因为这一年出了个俞眉远万隆山一役,她以弓术名动天下,成了民间是赫赫有名的“神箭俞四娘”,在宫里又是皇帝亲封的“安怡郡主”,后赐婚靖国候府,风光无限。

到她十六岁出嫁那日,从俞府到魏府的街道都挤满了前来一窥盛况的人。

十里红妆嫁一郎,满城锦绣铺绿华。

那时的她,骄如烈阳,说多风光,便有多风光。

承和十年的俞眉远,曾是整个大安朝上至朝野,下至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故事,不论这个故事的评价是好还是坏,那一年,都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压过她去。

可惜,辉煌的开始,惨淡的收场。

如同一场盛世烟火。

俞眉远对这个太阳祭舞选有些头疼。

这太阳祭舞本没她什么事,这一世不知哪里出了差子,把她给算了进去。她时间本来就不多,却有一屁股的麻烦事要做,哪还有精力应付这些,可皇后下的懿旨,她又不能抗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好在太阳祭舞前后有三选,初拔、二选、三中,她想着随便应付一下,初拔大概就可以被淘汰下来了,倒也无需烦心。

这懿旨一出,倒把青娆给喜坏了。进宫参选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所有待选的少女都要在宫里呆上五天,任何人都不许带随侍的丫头。青娆第二天就翻箱倒柜的替她收拾起东西来,折腾了大半天,给她收拾了大大小小四个包袱出来。

“你搬家呢?带这么多东西?宫里不让带进去的。你赶紧收了,只挑几件我贴身衣物带着就行。”俞眉远看得笑了。

“那哪儿够啊?姑娘你一个人进宫,跟前没个人服侍,要连东西都不让带…”青娆撅了嘴,为难地看着那几个包袱,少带一样东西她都觉得自家姑娘要委屈。

“宫里什么都有,用不着我们带这些进去。”俞眉远摸摸她的头哄着。

外面云谣忽在帘外扬声道:“姑娘,老爷请你去沐善居一趟。”

俞眉远的手便在青娆头上一僵。

俞宗翰终于要见她了?

沐善居为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面是俞宗翰的书房,后面一排三间上房则是他如今卧榻所在。这几年俞宗翰已甚少进后院,在府里的大部分时间他都一个人呆在沐善居里。

如今他病重,更是在沐善居里闭门休养,谁人都不见,今日忽然遣人来请俞眉远,倒叫人大吃一惊。

俞眉远却不惊讶,她心知肚明,两人间这一面迟早是要单独见的。

沐善居里很静,除了一个小厮站在外头廊下站着外,再无多余的人。俞眉远跟着他进了里边,小厮站在屋外高声通传了两遍,便退开了。

屋子的门被人打开,里面走出个人,朝俞眉远福了福身。

“四姑娘请进。”

轻柔悦耳的声音听来十分舒服。

俞眉远望去,站在眼前垂眸温敛的女人,穿了身丁香色的家常旧袄裙,梳着堕马髻,发间斜插着两支珍珠簪,脸上脂粉全无,干干净净的模样,细眉温目,含笑浅浅。

她缓缓一抬头,目色温柔,宛如故人。

俞眉远愣住。

“娘…”她不自觉地叫出声。

其实俞眉远不大记得徐言娘的容颜了,但不知为何,眼前的人就是让她有种感觉,像一个活生生的徐言娘站在自己面前。

“四姑娘,不敢当,我是三姨娘。”眼前这人退了一小步,让出路来,仍是温柔地望着俞眉远。

眼眸如水,有圈圈绽开的涟漪,藏着故人的影子。

俞眉远呆呆看她的眼,似被这双眼眸吸引。

蓦地——脑中有阵针刺般的痛苦猝发,俞眉远眉头一拢,只觉得人像从混沌泥水中拔出一般,身体里的真气不知为何,竟自行以极缓慢的速度自行运转向百会穴。

脑中虽痛,但她眼底已清明,此时再看眼前之人,哪还有半分徐言娘的眉目。

这人是丁氏。

容颜温婉,举止谦恭,只有一双眼睛,在望来之时,莫明带了几丝妖惑。

俞眉远一看她的眼,就觉得脑中似有针刺,她不动声色地低下头,闷声道:“三姨娘。”

语罢,她随丁氏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似檀非檀,似麝非麝,闻来让人心静。这里头光线很暗,门窗紧闭,窗纱外头全是草木繁叶的影子,挡住了光。

俞眉远这是第一次进俞宗翰的卧房,这屋子和她想像中的不一样。她原以为他的屋子应该同他的人一样,硬朗而寡淡。

眼前这屋子却并非如此。

描金檀泥小炉、供着夏菊的青瓷胆瓶、蜻蜓小荷的屏风以及从挂落上垂下的素青幔帐…这屋里的家什有着男人的硬气,可这些陈设小物却透着女人的细腻清雅,两相交融,倒让这屋子生动起来。

这些东西有些旧,看得出来摆放上了年头,是丁氏布置的?

俞眉远边行边看,有些疑惑。看起来俞宗翰对这丁氏极为上心,之前她就听说这几年他只往丁氏那里跑,如今病重卧床,他还是只叫丁氏一个人来照顾,若不是丁氏对蕙夫人唯命是从,又只生了个女儿,恐怕蕙夫人是断容不下此人到今日的。

“你在看什么?那些东西…是你母亲布置的。”男人的声音响起。

俞眉远猛地回神,收起视线,望向说话的人。

她已走到了次间,俞宗翰正坐在窗前的藤躺椅上望着她。窗外晦涩的光影落在他身上,阴阴沉沉地,像压了团乌云。

“父亲。”俞眉远福了福身,淡道。

“坐吧。”俞宗翰以目光示意着身边的软榻。

俞眉远上前,规规矩矩坐了。

丁氏端了茶进屋,替二人斟好茶,一声未吭地递送至二人手中。

“你出去吧,没我吩咐,谁也不准进来。”俞宗翰轻啜一口茶,冷道。

丁氏只垂着头,顺从地退出屋子。

俞宗翰将窗子推开道缝,从缝隙里望出去,看着丁氏背景远去,方对俞眉远开口:“她像你母亲吗?”

“不像。”俞眉远摇头。

若不看丁氏的眼睛,丁氏在她眼里就和徐言娘半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真是个奇怪的人,那眼睛像有魔力。

“我也觉得不像,可有时又觉她像。”俞宗翰收回目光,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却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不像俞宗翰。

俞宗翰已经病了许久,外头都传言说他病得下不来床,可俞眉远此时看去,却没从他脸上瞧出半点病容来,甚至他眼中的锐色尤胜以往。

与往常不同,他今日穿了身素浅颜色的宽袍,头发也没梳得一丝不苟,而是半挽成髻半垂覆着,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带着讥诮看人。

俞宗翰从来不这样笑。

“你恨你父亲,对吗?”他懒懒歪在椅上,斜睨着他。

你父亲?

俞眉远对他用的字眼很奇怪,他话里意思似乎他不是她的父亲。

“谈不上恨,只是对您没有感情。”她回答他。

在她漫长的孩童时代里,父亲都毫无存在感,哪怕重生而回,这情感也淡薄如纸。像陌生人一样,没有期待,自然也不存在恨,她习惯一切靠自己。

“你倒老实。那你会替你母亲怨他吗?毕竟他负了她。”他又问。

这次俞眉远没有克制自己的疑惑:“他?难道不是您吗?”

俞宗翰忽“哈哈”笑起,半晌方歇:“丫头,这么看过去,你像我多过像他啊。”

俞眉远更加摸不着头脑,只好沉默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俞宗翰。

“我不是你父亲。”他的笑倏尔又一沉,变脸似的,“也不是你母亲爱的人。你母亲怕我,她为了躲我,带着你去了扬平庄。我恨你母亲,也恨你父亲!”

“…”俞眉远强自镇定,看眼前的男人扭曲的面容,“那你是谁?”

“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俞宗翰忽从椅上坐起,歪着头,眸色乖戾,“不如你来告诉我,我是谁?你也点过往音烛,你应该知道的…你心里也有一个人,不是吗?”

俞眉远攥紧裙子,心突突跳起。

霍铮同她说过,往音烛里的蛊王魂引能让一个人脱离掌控,变得六亲不认,莫非指的就是眼前这样的情况?俞宗翰用了往音烛,这反噬日积月累,渐渐将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