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一惊,想起自己这段时间来的暴戾情绪,莫非…是往音烛的反噬一直没有消退?

“你知道吗?你父亲太可恨了,每次我要出来时,他都将我关在漆黑的牢房里,像关狗一样锁着我,不让我跑出来。”俞宗翰从椅上站起,朝她走去,昔日的满身正气全成了邪戾,“还有你娘!你娘居然认得出我和他!我有什么比不上他的?可言娘只爱他,却害怕我!”

“你…是我父亲的心魔?”俞眉远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心魔?你们是这么称呼我的?不错,我喜欢这个称呼。”他笑起,伸手抚向自己的脸庞,“其实他们又能有多相爱呢?互相猜忌,互相怀疑,想要分开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猜忌?怀疑?”俞眉远试探问道。

“你父亲是官盗,又奉旨寻找前朝皇陵地图,那地图在你母亲手里吧?她如何能信他?你外祖将往音烛交给你父亲,却没告诉他反噬之苦与克制反噬之途,分明是在利用你父亲,他又如何能信她?”俞宗翰说着笑起,直要笑出泪来,“他们两人,一个疑心对方要盗走自己家传之宝,一个疑心对方存心利用自己,明明爱着,却又彼此怀疑,多有趣!”

俞眉远的情绪已被他牵引着,如怒海行舟,七上八下。

“他以为他控制得住我,其实他不懂,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哈哈哈…”俞宗翰笑得畅快,“他不敢回府,就连在你们身边多呆一刻,都怕被你们发现我的存在,都怕我使手段害死府里的人。我最喜欢他从梦中醒来时看到身边的人不是徐言娘时的模样!就像那次在宫里…哦对了,你知道为什么孙嘉蕙会进府吗?”

俞眉远摇头。

“因为丁氏,她有时真像言娘!我也爱言娘,不过她讨厌我!我只好找别的女人!”俞宗翰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那天宫宴,你父亲与言娘大吵一架,他独自赴宴,喝了许多酒,一不小心…就让我顶替了他。”

他说着咳了两声,露出孩子般的恶作剧神情:“我在御花园的叠石山前遇到了丁氏,她真像言娘,朝我那么笑着,把我的魂都勾走了。言娘从没那样对我笑过…我就跟了过去,抱住了她,我想要她…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我怀里的人却变成了孙嘉蕙。”

俞眉远靠到博古架上,死死掐住了博古架的木头,冷静地听他继续说。

“我喝醉了,也顾不上怀里到底是谁,随便吧,不是言娘,所有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后来来了许多人,说他污了孙嘉蕙的名节,国公府的人也要找他算账,后来是皇帝出来当了和事佬,压下此事,又逼他以平妻之名娶了孙嘉蕙。我无所谓,反正你娘不爱我,多找几个女人回来让我痛快痛快更好!”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反正只要想做他的女人,他就都收,孙嘉蕙是一个,何氏是一个,丁氏是一个。

“我喜欢丁氏,她太像言娘了!我喜欢她陪着我,好像言娘呆在我身边!”俞宗翰说着看着自己的双手,“可她不是言娘,就算再像,她也不是言娘…言娘…回不来了…”

他忽朝俞眉远的肩头抓去:“你是不是也和言娘一样怕我?说,是不是?”

那手如利爪,疾抓而来。

俞眉远眼色一沉,将身体侧开,他的手便抠进了博古架的木梁骨上。

只听“喀嚓”一声,木骨被他抓断。

俞眉远跟着挥掌,袖中掌风冲向俞宗翰,他迫不得已抬手遮了自己的脸面,往后退了两步。

见逼退了他,她当即收手,冷道:“我母亲已经亡故,她回不来了,丁氏也不是我母亲,你和她这辈子都没有缘分,别再痴心妄想了。我不管你是谁,你今天找我过来,不是只为与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吧?”

俞宗翰闻言眯起眼眸,唇上扯了丝笑,和俞眉远很像。

“你练了《归海经》?”他缓缓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来。

俞眉远脸色微变。

前夜她写给徐苏琰的信,被他截走了。

“月尊教,月鬼,慈悲骨,徐家的银两,燕王谋逆,朱广才与燕王暗中勾结…丫头,你知道得不少啊?不愧是异魂而归的人。”他将那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玩着,嘲讽道。

“异魂而归?你…知道我的来历?”俞眉远这次再也无法镇定。

重生之事本就匪夷所思,可竟有人能看出她的来历,她怎能不惊?

“是啊,异魂而归之人,是往音烛的最佳继承者,再加上你有萧家的血脉,往音烛能在你手中发挥出最大威力,是打开皇陵的必备条件之一。”俞宗翰吹了吹那信,薄薄的信封不断飘起,“你知道吗?昨天那姓徐的小子如果真的动手,后果就会是死之葬身之地。好在你劝住了他。”

“你告诉我这些,到底想做什么?”俞眉远咬牙问道。

“我和你父亲的想法不一样。他千方百计想让你避祸,甚至带你去了东平,就怕京里这些人把目标放到你身上,他想要你做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可我觉得,那不适合你。”俞宗翰说着,将那信一扔,从自己的拇指褪下一枚碧绿的翡翠扳指,“有胆子接吗?”

“这是何物?”俞眉远警惕地望着他。

“我的信物,可以号令俞家所有的暗卫与死士,以及我官盗的私兵。”

俞眉远倒抽一口气:“你想要我做什么?”

“先替我查清是谁毒杀言娘,谁是月鬼?查你徐家丢失的银两去了哪里?”俞宗翰把玩着扳指,笑着看她。

“你为何自己不查?却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到我手上?”俞眉远并无半点喜色。

“我高兴!”俞宗翰挑眉,“你父亲做事瞻前顾后,我却只听凭喜好行事。你若做好了,我就把往音烛交给你,让你好好练你的《归海经》。”

“…”俞眉远在心里斟酌着他话里的可信程度。

“对了,再告诉你一件事,月尊教有一部分人很早已依附了燕王,两者之间早有勾结。我们府中的月鬼,恐怕也与燕王有些联系,他们以为皇陵地图与往音烛全在我手里,所以处心积虑要躲藏在俞府。若是他们知道地图原在你母亲手中,你可要小心了。”俞宗翰说着将掌往前一摊,“要吗?”

俞眉远沉吟片刻,伸手自他掌中取走了那枚扳指。

“好,我答应。不过你要配合我。”

“哦?这么快就有想法了?”

“是。我要你继续装病,最好装到快要病死!”俞眉远与他一样笑起。

他知道很多事,但一定不知道一件事,他不是杜老太太亲生的。

两人在屋中谈了许久,俞眉远方离去。

俞宗翰仍旧坐回窗前躺椅上,从窗缝里看着她的背景离去。

这背景…真像徐言娘。

“言娘,我替你女儿选的这条路,是不是比他为你女儿筹划的更好一些呢?”

“她和你一样,可不是什么善茬,不适合呆在后院,俞宗翰不懂你,也不懂她。”

“趁我还在,帮你做这最后一件事,不必谢我,记得有我这个人,就可以了。”

他对着空气呢喃着,仿佛虚无之中站着巧笑倩兮的故人。

翌日清晨,宫里派来接人的马车驶到了俞府正门前。

俞眉远与俞眉安向杜老太太拜别,一路沉默无声地并行着出了正门。

这是俞眉远第一次走俞府的正门。

从今往后,她不再走角门。

第99章 入宫

这是俞眉远的第二次进宫。上次是她射杀燕王立下大功,被召上乾宁殿封赏,这次却是为了天祭。前后时隔近三十年,她已然忘记大安朝的皇城是何模样了。

不过就算她记忆还清晰,所见到的一切也不过管中窥豹,大安朝皇城之大,远非她行几步路便能看遍的。

马车走的是秀仪门,进门便到了西六院的毓秀宫,这处原是宫里安置初入宫门的秀女之地,今年后宫并没选秀,因而便将毓秀宫腾出暂时给入宫参加祭舞选的少女们住。

所有参选的女子都逐一下车,全部集中在了毓秀宫前的飞雀场上,尚宫局尚宫领着宫正与两个女史已立在毓秀宫门口候着了。

大安朝后宫设有六局,分领二十四司,统管着后宫大小事务,如今的尚宫局掌吏姓贺。

清点过人数,再逐一登记入册后,贺氏方开口。

“诸位姑娘都是京中出类拔萃的人儿,家里也都是我大安朝的高门世族,这规矩和教养自然不必我等再重申了。只有一点大家需谨记,这后宫毕竟不比家里,容不得半点任性放肆,诸位的脾气性子可要收一收,也免得冲撞了贵人,得不偿失。”

俞眉远与俞眉安一起站在众人中间聆训。俞眉安如今见了她就跟耗子见到猫似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生怕又惹得俞眉远一个不痛快,招来性命之虞,皮肉之苦,因而从踏出家门那一刻起安分守己,不敢吱声。

只是俞眉远又有些奇怪。照理来了毓秀宫,俞眉安早该去寻自己的小姐妹,然后离她越远越好,可如今却还跟在自己身边半步不离。

俞眉远不禁多看了两眼。

俞眉安虽然乖乖站着,可眼神却有些怒意,只望着头两排站着的几个人。

都是她过去的闺中密友,其中一个还是魏枕月。

俞眉远有些了然。因为魏眠曦的关系,俞眉安成了城中笑话,原来奉承她的那些姑娘都转而偷偷笑话她,哪还能愉快地做朋友?再加上魏枕月先前大力撮合这桩亲事,都快把俞眉安捧到天上,如今亲事不成,魏枕月反口不认,只说是俞眉安一厢情愿让人误会。

俞眉安脸都丢到城外去了,如何不怨?她情愿跟在俞眉远身边,也不想过去自讨没趣。

“太阴太阳祭舞之选,将由尚仪局的李司乐携教坊司几位授舞的师傅共同教导诸位进行舞训。祭舞之选分为初拔、次选与三中,这两日大家先在毓秀宫内暂歇,授舞师傅会进行简单的舞训,三日后诸位分批进行初次选拔,只留二十位在宫里学习祭舞,三十日后次选,由尚宫局五品以上女吏共同考核,过者五人,于十日后由帝后二人亲自挑选主祭舞。”贺尚宫继续说着。

初次选拔并不考校舞技,只看每个人的长相气质、身形腿骨以及音律感,择天赋佳者而录之。

一共进来一百名少女,在这初拔里便要遣回八十人。

俞眉远就当自己来大安皇城五日游。

简单交代了一些事宜后,诸人便被分批带入毓秀宫。作为历来秀女初入宫的住所,这毓秀宫别的没有,屋子特别多,庭院也大。

俞眉远与俞眉安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了同一个屋子里,俞眉安极其难得的这么久都没出一声怨言,只自己闷闷坐着发呆。俞眉远与其无话可说,便自顾自整理起带进宫来的衣物。

没多久便有宫人挨房催促她们进善清殿沐浴。善清殿说是殿,其实也就是个宽敞的澡间,里面早有装了浴汤的香樟桶一字排开,每个桶旁都站了个随侍的宫人,端着澡豆香花并头油面脂等物。

进宫参选的这些人在家里都是千娇万贵的姑娘,如今却要在她人面前宽衣解带,难免忸怩。俞眉远也不自在,便以最快的速度脱了个精光,也不用人服侍,“卟嗵”一声自己进了桶里。

水温恰好,叫人从脚舒坦到头。

待她舒舒服服地洗干净,后头还有人姗姗来迟,才进殿便发起脾气来。

“什么,这么多人一起洗?”那人踢了踢浴桶,又从旁边桁架上拉起要换上的衣裙,“每个人都要穿成这样?真难看!”

“贺尚宫说了,在毓秀宫里诸人的打扮务必统一。请姑娘速速沐浴更衣吧。”善清殿上掌事当差的姑姑沉着脸,一板一眼地回道。

殿上的姑娘们心里都不痛快了。为了能入贵人们的眼,她们准备了华丽美饰,如今说不让穿戴就不让了,她们如何甘心?

一时间怨声四起。

俞眉远麻溜地从桶里出来,迅速裹了浴衣,缩在角落里拭干身上的水,换上了宫里赐下的衣裙。

那是身粉樱的襦裙,颜色鲜嫩,花样素净,料子穿着很舒服。

她没什么要求。

更衣妥当,她绞净头发,让宫人替她梳了个垂挂髻,规规矩矩地簪了宫花,便出了善清殿。

才刚踏出大殿,她便听到有人在殿外与贺尚宫说话。

“贺尚宫,皇后娘娘命我来请俞家的四姑娘前去坤安宫一见,不知现下她人在何处?”

俞眉远脚步顿止,跟在她身后出来的几个不愿沐浴的少女也都停了脚步。

“这么快就有人攀上关系了?”当前一个少女眼尾一挑,讥诮道。

“俞家四姑娘?不就是那个抢了俞三亲事的?”有人在旁边嘀咕一句。

“莫非这名声都传到皇后耳朵里了?”另有人又笑了句。

“怎么回事?”贺尚宫见几人堵在善清殿门口叽喳闹着,便回头喝了一声。

善清殿的姑姑便上前在她身边耳语了几句,贺尚宫当即沉了脸:“我才刚已经说过了,进了宫里就要守宫里的规矩,把你们在家的那些小姐脾气收起来。谁不愿意按规矩行事的,即刻消了祭舞参选资格。”

一句话,说得那起人都住了嘴。

“俞四姑娘在里面吗?你去请她出来吧。”贺尚宫脸色不虞地转向善清殿的管事姑姑。

来的人是皇后身边的汤姑姑,这面子她没法不给。

“不劳烦姑姑了,俞四在这里。”俞眉远走下台阶,大大方方行了礼,承认了身份。

四周便扫来无数目光。

俞眉远坦然受之。

毓秀宫位置偏僻,离后宫几处正殿有好长一段距离。汤姑姑步伐颇急,一路上也不言语,俞眉远便也只是安分跟着。

说起大安朝的这位皇后崔元梅,俞眉远上辈子因射杀燕王之功而进宫得赏时,曾在坤安宫里见过一次,可这辈子她们尚无交集,崔后为何要见她?

俞眉远想不出原因。

大安皇城十分大,宫宇宏伟瑰丽,庭院园林明朗开阔,琉璃金瓦,重檐飞角,一步一景,皆是天家威严,皇室之象。

俞眉远一边走一边看着,只感叹匠人手艺鬼斧神功,倒也不觉得路远。路上不时遇到些宫女太监,都向这汤姑姑行礼,俞眉远不知那些人的身份来历,汤姑姑回礼之时她便也跟着回礼。汤姑姑见她乖巧的模样,倒添了几分欢喜,也只藏在心头,面上依旧淡淡的。

走了好一会,两人才到了一处宫殿前。

“昭煜宫?不是坤安宫吗?”俞眉远抬头,看着殿前匾额,觉着奇怪。

这处宫殿气势恢宏,院墙深长,可四周却没有一个传唤的宫人,倒和别处不一样。

“不瞒姑娘,并非是娘娘要见你,而是我们那位调皮的长宁公主听说你进宫了,就央求我借娘娘之名把你请过来。”汤姑姑露了丝笑。

长宁?

俞眉远眨眨眼,还想问什么,汤姑姑却又道:“姑娘如果有什么问题,不妨亲自进去问长宁公主吧,她已在里边等着了。”

“您不一起进去吗?”俞眉远蹙了眉。

宫中比起大宅后院更加复杂,她人生地不熟的冒然闯入陌生宫殿,万一有诈…

可这汤姑姑确实是皇后身边得势的宫人,上辈子她见过,有些印象,再者她今天才第一次入宫,也想不出谁要费这心思来谋算她。

汤姑姑见她眼神便知她在犹豫什么,便只笑笑,走到那宫门前,高唤了一声:“俞四姑娘来了。”

不多时时头就跑出个小太监,年纪不大,约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看着十分机灵。

“四姑娘可算来了,有劳汤姑姑了。”那小太监一见汤姑姑和俞眉远便欣喜非常,朝汤姑姑行礼道谢后马上就冲着俞眉远道,“四姑娘快跟我来,公主都等得睡着了。你再不来,一会她醒了,该把我们这昭煜宫给拆了。”

“…”俞眉远脑壳一抽。拆宫殿,那长宁公主好像还真做得出来。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便进去看看吧。

俞眉远朝汤姑姑福了福身,转头随小太监进了昭煜宫的宫门。

昭煜宫果然很大,进门便是宽敞的前庭,方砖墁地,除了石阶与四围红墙外,这前庭便再无它物,宽阔大气。

这小太监并不引她进殿,而是领着她一路绕过回廊,去了殿后的花园。

昭煜宫十分安静。

偌大的宫殿,除了这小太监外,竟没有一个宫人?

俞眉远越发奇怪。

“就是这儿了。姑娘自己过去吧。”小太监停了脚步,指着莲池畔一处四面通透的亭台开口。

亭台颇高,四方有石阶接引往下,俞眉远看不见那其中站的人,只看得到这座亭台上的匾额。

雾华轩。

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俞眉远疑惑地往前走去,缓缓踏上石阶,那亭台里的景象便一点一点清晰。

亭台很宽敞,设了张紫檀木翘头案,有人正站在案后垂头作画。

霍铮?!

俞眉远蓦地瞪大眼。

案上铺着上好的雪浪纸,压了青鹤镇纸,桌边是研好墨的朱红澄泥砚并一排狼豪,霍铮正提笔专注于画上,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也不抬头。

发丝自他额畔散落,有些放荡不羁。

俞眉远见是他,不知怎地就松了口气,又有些好奇,便缓步靠了过去,也不出言打扰他。

霍铮的画,她一直都喜欢,尤其是他上辈子那幅《竹林踏马图》。

今天她有幸能见到他提笔作画,心内不免有些小雀跃。

因怕挡去光线,她只走到翘头案的一侧,探头望去。

画已收尾,竟正是上辈子她在他灵堂上看的那幅《竹林踏马图》。

只不过,有些许不同。

“咦?”俞眉远轻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