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脸滚烫。

霍铮知道俞眉远已醒并无碍之后,倒没多作纠缠便走了。

俞眉远舒舒服服泡了澡,将自己收拾妥当之后,却再没见到霍铮过来。

因霍远庭谋逆之事,霍铮如今也不得闲。他本因病弱隐于宫后,从不见人,可那天他一鸣惊人,惠文帝与霍汶说什么都不肯让他再闲着,再加上乱势虽去,但宫中还有些隐患,也由不得他再偷闲,便只好领了几桩事务担着。

转眼就是两日过去。如今宫中守卫森严,各宫各殿的人轻易不出自己的地盘,俞眉远就在长宁的漱玉斋里呆了两天。

到了第三日下午,有太监来漱玉斋里宣旨,惠文帝宣她前往坤安殿。

坤安殿乃是皇后崔元梅的所在。

上辈子万隆山一役之后,帝后二人亦是同时在坤安宫召见的她。论功行赏,她功不可没。这辈子…大抵也一样。她心里有底,便不作多想,换过衣裳后就跟着太监去了坤安殿。

坤安宫坐北朝南,金瓦重檐庑殿顶,棂花槅扇窗,华美精致。

俞眉远还有些印象。

皇后的寝宫,始终不同其他宫殿。

到坤安宫外时,出来迎她的人,竟是熟人。

皇后身边的汤姑姑。

“俞四姑娘,适才恰巧有人求见皇上与娘娘,现下里面正在议事,劳烦姑娘移步偏殿暂候。”汤姑姑笑容温柔。

“有劳汤姑姑。”俞眉远一颌首,随她去了偏殿。

偏殿外有一处小花园,种了些葡萄藤与果树,倒与别处大厢径庭,透着股灵秀。

葡萄藤架下,站了一人。

“他怎么在这儿?”俞眉远还没上前,就停了脚步。

那人是魏眠曦。

“魏将军与姑娘一样,皇上召见。”汤姑姑笑答。

和她一起吗?这倒与上辈子一样了。俞眉远思忖着。

正想着,魏眠曦已经朝她走来。

“魏将军。”汤姑姑朝他行了礼。

魏眠曦点头以作回礼,目光望向了俞眉远。她今日气色好极,娇俏十分,只是不笑。

“二位请进偏殿稍坐,我已吩咐人泡了好茶…”汤姑姑又请他们进偏殿。

“汤姑姑。”魏眠曦打断她,“我有些话想与四姑娘说,可否行个方便?”

“这…”汤姑姑有些为难,未婚男女私会,不合规矩。

“就在这里说话,不走远,劳烦姑姑在旁边稍等。”魏眠曦便又道。

汤姑姑望向俞眉远。

俞眉远想了想,点了头。她与魏眠曦,也该要说说清楚了。

汤姑姑便笑着离去,走到了偏殿的廊下,远远守着。

葡萄架下阴凉,微风习习,耳边传来蝉鸣,夏日午后的烦躁被吹散些许。俞眉远看着魏眠曦,他肩头与手臂微微鼓起,显是那日受了伤后里面包了绷带。他脸色不太好,有些白,神情倒很平静,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将军有何事要说?不妨直言。”俞眉远不愿这么与他僵着,便先开口。

魏眠曦目光落在她的颈间,上面还留着一圈淡淡的淤痕,叫他想起天祭那日的惊险,他心一怵,伸手抚向她的伤痕。

“疼吗?”

俞眉远退了一步,他的手则僵在半空。

“已经没事了,多谢将军关心。”她淡道。

他收回手,又记起那天霍铮与她共骋一马的画面,针扎眼球似的痛。

“阿远,那天谢谢你,你救了我。”他道。

她摇头,想也未想便答:“不必谢我,我不是为了救你才出的手。”

魏眠曦眉头忽拧,带着几分不解,小心问出:“你此话何意?”

俞眉远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身后不是皇上,你便不会救我?你会任我去死?”魏眠曦不愿相信自己从她话中听出的意思。

太绝。

上辈子那一箭,她因他而出,到了这辈子…同样的结果,不同的因由。

“我没这么说,你想多了。当时情势紧急,我确实一心顾着皇上安危,将军不是也同我一样吗?”俞眉远解释着,不想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牵扯,“你到底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魏眠曦垂眸呼了两口气,冷静下来。

“阿远,有件事要告诉你。”他静静道,“皇上问我要何赏赐,我向他求了你。”

他护驾有大功,事后又平乱数日,如今局面已定,惠文帝论功行赏,要给他赏赐,问他求什么。他只求了一件事。

天家赐婚。

俞眉远心里一惊。

赐婚?!

“你可愿嫁我?”魏眠曦仍平静,只是目光灼灼。

俞眉远摇头,心中已乱。

她不愿意!

“不愿意?阿远…可我想要娶你。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我会好好待你的,嫁给我,好吗?”魏眠曦一字一句,将话说得极缓。

俞眉远回不出话,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旨意未下,她可以想得到办法!

一定可以。

“魏将军、俞四姑娘,皇上已得空,请将军与姑娘前去坤安殿上。”小宫女前来请人。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魏眠曦先她一步,迈向了坤安殿。

坤安殿上一片寂静。

帝后二人端坐于殿上。

惠文帝生得极好,形容与霍铮有七分相似,一笑颊边就起酒窝,他如今年届不惑,看上去却只有三十不到的模样,而皇后崔元梅便不如他这般俊俏了,太子霍汶随了她,五官端庄大气,不怎么笑,眉宇之间聚着威仪。

这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案,彼此都不曾望过对方。

俞眉远恭敬跪于大殿正中,她低垂着头,双手安静地交叠置于膝上裙间,接受着殿上帝后二人的打量。

挑不出礼法错处,也找不到妆容异样,她端庄娴静,不像京中所传闻得那般娇蛮出格,被人唤作“四霸王”,也不像是个敢于危急时分挽弓取敌首级的巾帼英雄。

她像这京城里许多的十五岁少女一样,娇柔明媚,像春日阳光,三月桃花。

“俞眉远?‘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果然不是寻常颜色。”惠文帝盘玩着手里的伽南香十八子手串,似有所感地说着,终于望向崔元梅,“梓童,你说可是如此?”

“皇上,虽说眉如远山,是女儿姣色,可臣妾却觉得,俞家四娘这名字,有些锵铿男儿意,不输我大安朝好儿郎!”崔元梅微一颌首,发间九尾金凤垂下的流苏晃过鬓边,她仍不看他。

“眉远眉远…果然如梓童所言,是个好名!”惠文帝又嚼了嚼她的名字,眉开眼笑,“俞眉远,你的箭当时离朕的脸只有半寸距离。”

“民女箭法不精,惊扰了皇上,求皇上降罪。”俞眉远忙道。

惠文帝笑出声来,道:“莫慌,朕不是怪你。你救了朕的命,朕谢你都来不及,怎会怪你。俞眉远,你想要何赏赐?朕赐你郡主之名可好?”

“禀皇上,我救皇上,不为赏赐,不为名声,为的是这大安朝的江山。皇上乃是一国之君,国不可无贤君,救了皇上,便是救了大安朝的江山万民,这是身为大安子民应尽之责,民女不敢居功,也无意得此厚赏,还请皇上收回。”俞眉远说着“说得好。身为大安子民应尽之责。哈哈,你这丫头,倒有意思。”惠文帝大笑,笑容酷似霍铮。

半晌,他方笑歇,想了想又道:“那你心中可有所求?”

闻得此语,殿旁立着的男人眉心一凝,望向仍旧跪得四平八稳的俞眉远。

上一辈子,就是在这里,她向天家求赐姻缘。

这一世,不知她会求何物?

可还如上辈子那样,心心念念着,嫁他为妻。

魏眠曦想着,目光只随着她。

“民女俞眉远,不求金银万两,亦无心富贵长安,此生仅有一夙愿,便是…世间万好,唯求一心。”清泠泠的声音,如珠玉掷地。

俞眉远说着,将身体俯到地上,双手前伸,贴平地面,朝着帝后行了大礼。

魏眠曦的心,忽然间擂动如鼓,一下一下,又似地动,惊了魂扰了魄。

她依旧说了上辈子那句话。

世间万好,唯求一心!

那一生,他就是她心中唯一人。

一字未改。她果然还是那个爱着他的姑娘。

暑天热极,地上的少女穿着青罗衣,领口袖口绣了一圈团花,花色娇艳,不再是上辈子总显萧瑟清冷的装束。团花簇锦的罗衫下面,配的是朱槿色的马面裙,本是妩媚娇艳的打扮,裙角却斜出一枝遒劲的白梅,在这女儿家的娇嫩里添了鲜亮精神,一如她的人。

和上辈子一样,却又和上辈子不一样。

魏眠曦再难分清这一世的她是否出了异动,

两世为人,历经生死,他头一次失了把握,乱了方寸。

“世间万好,唯求一心…”崔元梅喃喃着重复了一遍,端方的笑里不知不觉浮出些许涩意。

惠文帝望向发妻,心下了然,想起昔年元梅,亦是如此娇憨又大胆,他愧疚心起,望着俞眉远的眼神不禁又温和几分。

“听你之言,你心里可是有意中人了?”他说着望向魏眠曦。

魏眠曦呼吸随之一滞。是了…上一世也是这般,她向惠文帝求了姻缘,大大方方说自己的意中人,就是距她不过五步之遥的他。

那时他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厚颜的女子,可天家赐婚,他偏又非娶不可?

可这一世,他真想再听她说那一句——“阿远所求,赤胆之心。”

魏家是大安的功勋世家,赤胆忠魂是民间给魏家的敬仰,魏眠曦是魏家少年成名的赤袍将军,上阵杀敌早已累下战功无数,是魏家赤胆之心,忠魂之后。

她求的“赤胆之心”,便是他魏眠曦。

若是她说了,他便能再娶她一世。那么这辈子,她仍是他的阿远…阿远…

他们大抵也会有不同的结局。他会宠她疼她,待她如珠如宝;她再也不会毒发,含恨而终。

那一世的最后一眼,她倒在凛冽白雪之间,身上只有单薄素棉大袖衫,殷红的血染透薄衣,滴落雪间,宛如红梅盛放,开在他心间,永生不败。

终此一生,他念她思她,却死生不复再见。

袖中的手握紧成拳,魏眠曦紧紧盯着她,在等着记忆里那句动听的告白。

俞眉远微微直起身,露出雪白长颈与半张因羞涩而晕红的脸庞。

一如前世。

“回皇上,民女心中无人。”

含羞带怯的娇音,从她口中吐出。

魏眠曦心头剧震。

怎会…与上辈子不同了?

“哦?那你何出此言?”惠文帝本当她想求赐姻缘,此时闻得她并无意中人,有些意外,便将身体朝外探去,惊奇道。

“皇上,这世间儿女姻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不在少数。虽说家中祖母慈爱,父亲睿智,母亲贤良,定会为民女仔细相看,但姻缘之事难料,民女亦不想委身无缘之人,因而民女求的是…姻缘之事,由己不由人!”

俞眉远说着,再度俯下。

这番话,比起上辈子小女儿心态的表白,大胆了不知多少倍。

自古女子姻缘,都遵父母媒妁,如何有她这般枉视礼法,不顾礼义廉耻,自求姻缘的做法?

当下,惠文帝一愣,便沉默起来。

俞眉远趴跪得端正,背脊挺得笔直,裙摆那枝白梅像要长出一般。

魏眠曦听得胸口钝痛,眼眸紧紧眯起,狭长的眸中有丝猩红闪现。

她不愿嫁他,竟求了皇帝这样的恩典,为的只是日后彻底与他划清界限,就算他不择手段,也再逼不到她!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眼神,她眼角一挑,以余光对上他痛怒的眼。

浅浅的,凉薄的笑意,从她眼中倾泄。

这一辈子,她绝不再嫁魏眠曦!

这一辈子,只要能活得随性,哪怕只有一天,也强过那一世苦苦挣扎的二十八年。

第119章 解药

坤安殿上一片寂静。

俞眉远低着头,即使是跪着,背也显得笔直。

帝后二人均不开口,旁人便不敢说话。魏眠曦先前已经第二次向惠文帝求赐婚,惠文帝旨意虽未出,却有心成全,结果被俞眉远一个请求不动声色地给拦住了,他脸上有些不好看。

思忖片刻,他刚要开口,崔元梅却先他一步。

“皇上,姻缘自主这要求委实大胆,然也无可厚非。女人不似男人,可以在外争功业,博名利,一辈子无非就耗在后宅之中,臣妾倒可以理解俞家四姑娘的想法,嫁得有心之人,这下半辈子才过得舒心,其实这也是天下女子的想法。”崔元梅终于望向惠文帝,目光恳切,温柔大方,是一个皇后应有的眼神。

却不再是他的妻子。

“那依梓童之见,她这请求,朕是准还是不准?”惠文帝伸手越过几案,覆上了她搁在案上的素荑,她手微微一缩,似乎有些抗拒,最终仍是妥协。

“臣妾大胆,替皇上拿个主意。”崔元梅点点头,不再看他,“俞四姑娘,虽说姑娘有大功在身,然而女儿家的姻缘,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此为纲常不可乱,若是皇上准了,传出去倒给人日后诟病你的理由。不如这样,姑娘的姻缘,就由本宫亲自为你掌眼,若是姑娘不喜,本宫便不允婚事,如何?”

“民女拜谢皇上与娘娘恩典。”俞眉远不多强求,俯身叩谢。

她要的也只是一点时间罢了,待此间事了,她便天高海阔,远远离了兆京。

“皇上,便传臣妾懿旨,四姑娘聪慧端敏,甚得我二人喜爱,日后她的姻缘便交由天家安排,一应嫁妆仪仗皆按郡主份例,如此可好?”崔元梅又向惠文帝道。

“此法甚好,就依梓童之言,只是日后你又要多操一份心了。”惠文帝捏紧她的手,温柔道。

“皇上言重了。”崔元梅从他掌中抽回手,站起,踱到了俞眉远身边,亲自将她扶起,拉在身边细细地看。

俞眉远先前都很镇定,此刻却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崔元梅虽威仪天生,然而望来的目光却极为柔和,像极了霍铮。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绕着俞眉远的鼻子打转,手心温暖,不轻不重地捏着俞眉远的手…

“阿远,你信我吗?”崔元梅笑问她。

那语气,与霍铮如出一辙。

“信。”俞眉远犯了傻,直接开口。

“乖。我会好好替你挑门亲事的。”崔元梅抬手将她颊边垂落的发丝理好,方松开手去。

俞眉远不知怎地,脸就红透了。

问完了话,眼见俞眉远与魏眠曦退出殿去,偌大的宫殿上只剩下帝后二人并两个随侍的宫女,崔元梅脸上的笑便冷下去,殿上静得异常。

“梓童,这次魏眠曦护驾有功,只向我求了俞四。这已是他第二次向求赐婚了,我本已应允,如今…”惠文帝打破了殿上沉默。适才将这两人一起叫来,他本也是存了此意,索性一并赏了,谁料俞眉远竟唱了这一出戏,倒叫他赐不了婚,最后只问了魏眠曦几件无关痛痒的事,便叫他们离开。

“皇上,那孩子不喜欢魏将军,你看不出来吗?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请求,防的就是赐婚,倒有些胆量和机智。”崔元梅走回方案前,端了茶盏,轻啜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