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昭煜宫回玄天阁的路上,俞眉远已将后事盘算妥当。

霍汶那人平日虽不苟言笑,骨子里却是个极疼妻儿的男人,若江婧和霍翎逃不出去,他日这两人必成他最大的掣肘。

“虎符我会交给云谷的人,托他带去鸣沙关交给晋王殿下。”她继续说着,“我们不能同时都离开,会叫人起疑。我与母后留下,替他们争取时间。”

能瞒住霍简几人的时间越长,他们成功离开的机率才越大。

“按你说的做吧。”崔元梅起身,“广胜,把虎符、遗诏与玉玺交给阿远。”

广胜应喏,取来三件东西交到俞眉远手中。

“母后,我今夜要出宫一趟,明日不知能否在早朝之前赶回。若不能及时赶回,这里的事少不得要母后先撑着了,还望母后节哀,以大局为重。”俞眉远叮嘱道。

“去吧。”崔元梅点头。

俞眉远转身离开。

踏出玄天阁的门,她才惊觉自己已全身冰冷,那里边…真是冷到了骨头里。

“阿翎,已经说了三个故事了,你还不睡?”烛火温暖,照出江婧脸上一片温柔。

霍翎倚在她怀中,眼珠子一转,奶声奶气道:“打雷,娘怕。阿翎是男人,阿翎要保护娘。”

说着,他便伸手抱住江婧的臂。

孩子体弱,经不得冰气,所以屋里没放冰块,江婧正替他摇扇,被他一抱就摇不下去,瞧着他鬼精的眼不禁莞尔:“娘不怕雷电,是阿翎害怕?”

霍翎被母亲戳穿了小伎俩,脸一红,嘴硬道:“阿翎不怕,阿翎保护娘。”

江婧笑得更温柔些,才要开口,就听屋外传来急声:“太子妃,晋王妃求见。”

她的笑便敛了。这么晚,外头还下着雨,平时不爱出昭煜宫的阿远怎会来访?

亲了亲霍翎的额头,她宽慰了他几句,将霍翎交给奶娘照看着,她披衣出了屋。外头雨势暂歇,只余绵绵细雨,一人身着宽大的斗篷提着盏琉璃灯站在院中,琉璃灯发出的光将她身畔的雨丝照得格外清晰,如针一般落下。

“阿远,你一个人过来?快随我进屋里说话。”江婧忙上前。

俞眉远也不将头上遮了半张脸的兜帽摘下,只是匆匆掩了她的唇。江婧已然猜着必有异事,当下也不多语,只将她拉进了自己的屋里,并遣退了所有人。

“皇嫂,我长话短说,你切莫惊慌。”俞眉远听了听周围动静,确保屋里屋外都没人听壁角才开了口,“父皇驾崩了。”

一句话,说得江婧脸色骤变,往退了两步。

“父皇驾崩,秘不发丧,但也瞒不了多久,太子不在东宫,京中恐有大动,你趁夜把东西收拾一下,明日一早以去素清宫祈福为由出宫,即刻带着这两样东西去西北大营找太子。”俞眉远手从斗篷下钻出,将一包东西塞进江婧手中。

“这是何物?”江婧声音已然打颤,只是勉强逼自己冷静。

“传位给太子的遗诏和传国玉玺。父皇临终交代,要交给太子。”俞眉远伸手按住江婧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如今外界有诸多眼睛在盯着东宫,为免被人瞧出破绽,你们去西北大营不能带上太子的人。”

一旦太子留在东宫的人也跟着离去,必会立刻叫人察觉东宫的异常情况。

江婧咬唇点头。

“我会让俞家的暗卫护送你们。他们会在城外三里坡等你,具体事宜待我安排好了之后再遣人通知你。你们切记,万事小心。此去西北山长水远,中间也不知要遇多少危险,你们一定要保重。”俞眉远又把兜帽戴上,要在一夜内将诸多事情安排妥当,她没有多余时间浪费。

“阿远。”江婧扯住她的衣袖,“父皇…为何突然…”

“他与母后争执,打碎了钟面琉璃,两人摔在地上,父皇为护母后,不慎…被地上的碎琉璃扎中…”俞眉远话语一顿,片刻方道。

有些事实,还是烂在心底。谎言虽然可恨,但终究人生在世避不过谎言。

“对了,你带上长宁一起。还有,父皇驾崩之事,你切不可告诉第三者。你这里耳目众多,若是一不小心叫人将此事泄漏,恐有大祸。”俞眉远提起灯往外走去,“我有诸多事宜要安排,先告辞了,你记着我的话。”

江婧还想说什么,却见她神色匆匆,已快步迈出房门,踏入雨夜化成一团暖黄的灯很快走远。

夜越发深沉,大雨又起,敲更人无法外出,兆京的街巷间只剩下雨声。“嘚嘚”马蹄踏响夹在雨声间,听不清晰。马蹄声在西福巷甲字门前停止,换成“砰砰砰”的雨夜惊门声,敲门有些节奏,不是一味乱敲,不多时那门就被打开,一个男人撑伞走出。

“是你们?”他压低了声音,探身往外左右一望,很快将门口的人迎进屋里。

油灯点起,俞眉远这才将兜帽摘下,骑马时大雨扑面,她的脸颊与发丝全被打湿。她身后的青娆倒好些,因为坐在俞眉远背后,脸和发倒都干着。

“长话短说。老七,你是霍引最信任的人,故我也不与你客气,此番前来,我有两件极其要紧的事要拜托给你。”俞眉远拭去脸上的雨水。

“嫂子只管吩咐。”见她神色凝重,老七便也正色以待。

“这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帮我将两样东西交给霍引。一是塞北镇远军的兵符,二是这封书信。”俞眉远从怀中取出被油布裹好的兵符与书信交到他手中。书信是她新写的,将京事之事交代得清楚。

“宫里出了何事?”老七接下东西,眉头紧拢。若非宫里出了大事,她也不会将兵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

“皇上驾崩,京中祸事将起。”俞眉远简而言之,“此事尚无人知晓,你们不可走漏风声。”

老七和青娆都同时变了脸色。霍铮与霍汶都不在京中,皇帝的死会带来的种种祸事他们就算不涉朝堂也已有数。

“我来不及和你们解释,都写在那信上了,你替我转交霍引。此事事关家国社稷,你一定要交到他手中,他如今人在鸣沙关那里寻前朝皇陵,你到那里寻他便是。为防夜长梦多,你今晚即刻动身。”

晃动的烛火下,她的脸庞前所未有的冷凝。

“老七记住了,一定替嫂子办成这事。”老七拍着胸脯道,“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送青娆去云谷。你两的婚事,我准了。我把这丫头交给你了,你千万替我护着她!”俞眉远望向青娆。

“好!”老七既惊又喜。

“什么?我去云谷,那你呢?”青娆却顾不上害羞,一把攥住俞眉远的手。

“我要留下,若是都走了,便没人替你们争取时间。”俞眉远按住她的手,目光柔和了几分,“青娆,你的嫁妆,姑娘我来日再给你补上了,你听我的话,乖乖跟老七走吧。宫中出了此等大事,我亦无力护你,能走一个是一个。”

她说着拉起青娆的手交进了老七手中。

老七握着青娆的手按到自己腰间弯刀之上,发誓:“嫂子,老七用性命给你担保,你托我的两件事,就是死我也替你办妥。”

“多谢。来日回了云谷,我再请你喝酒,不收你一分酒钱!”俞眉远扬唇笑起。

“王妃…”青娆已落下泪来,她不想走,可她却知道自己留下只会是累赘。

“放心吧,你我一定还有再见之日。”俞眉远摸摸她的发,又朝老七道,“老七,若是见到霍引,请代我转告他一声,就说…‘相逢终有期,阿远会活着等到你。’”

“好。”老七郑重点头。

青娆已泣不成声。

“保重,我要走了。”俞眉远将兜帽盖上,转身离开。

雨夜如泣。

“咳。”连夜奔波了几处地方,俞眉远觉得体力有些不支,潮寒侵体,她喉中干痒,一边骑马一边连声嗽着。

马儿在俞府的北门停下,那里早就有人等着了。

出宫之前,她就已寻了俞宗翰安插在宫里的人福林,要他想方设法提早通知俞章敏等她,并命俞家所有暗卫都集中到俞府。

“阿远,出了何事?”俞章敏没待她下马就已冲上前去扶她下马。

“哥哥。”俞眉远落地,喘息着开口,“宫里出事了。”

俞宗翰由始至终都是太子一脉,若是出事,俞府难保。这一次,她和俞家站在了同一边。

第172章 发难

东仪门寅时开启,百官陆续进宫于乾华殿外等候上朝。惠文帝是个极自律的人,卯时准点上朝,逢五休一。他与张轶等人约定的三日期限已过,故今天上朝的人来得特别早,都等着如何交代。

寅时天还黑着,下了大半夜的雨停止,皇城中到处都还汪着水渍。俞眉远奔波一夜,寅时末才与俞章敏商妥对策从俞府出来,赶回宫里。到西仪门时,开朝的时间已过。她将信物递予守门将领,那人不多问便将她放进。信物是从惠文帝那里拿的,凭此物可从这里自由进出皇宫。

悄悄赶回昭煜宫,她换过衣裳,重新梳整了头发。镜中的人脸上倦意很重,她揉揉眼,给自己上了个比往常要浓的妆,这才寻来昭煜宫的太监,叫他去打听今日上朝的事。

不多时那太监就回来了。

“禀王妃,小人还没到东仪门,在石林那边就遇上在乾华殿洒扫的小董,他说今日没没上朝,皇上龙体欠安,正在玄天阁里歇着。”

“那来上朝的大臣们都回去了?”俞眉远随意取些点心,就着茶一边吃着一边问道。昨天从中午到今晨,她都没吃过东西。

“大部分都回去了,不过张大人、魏候爷与其他几位大人去了玄天阁,说是想见皇上。”那小太监又回道。

俞眉远将手里最后半口酥饼塞进嘴里,灌了一大口茶,方起身去了玄天阁。

“侯爷,你说皇上打的什么主意?怎么挑今日病了?”张轶与魏眠曦并肩从玄天阁走出。

他们没能见到皇帝,在玄天阁殿前就被拦下。惠文帝勤政,便是偶有小恙也都按时早朝,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况,若是搁在平时他们自不好多说什么,但今日是三日期满,他却称病避人,委实叫人怀疑。

“皇上也是凡躯,怎么不会病?张大人不要操之过急。”魏眠曦抚着腕上佛珠随意道。

“你倒沉得住气。”张轶摸摸下巴上才修剪过的山羊胡,斜睨着他道。

“不沉住气还能怎样?皇上的脾气,将他逼得急了反倒不好。”魏眠曦说着话,忽然目光一凝,指尖紧紧扣进两颗佛珠的间隙里。

俞眉远看到他们停远远停了脚步,见他望来只略点了点头。

“张大人,你先行一步吧。”魏眠曦撇下张轶,径直朝她走去。

自她成婚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在昭煜宫深居简出,外人极难见着,他只听京中人提过晋王与晋王妃如何恩爱,如何羡煞旁人。今日一见,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确比从前更美,从前她的明艳多少带着张牙舞爪的气息,而如今她的娇俏明艳浑然天成,便无需言语和动作,只是静静站着,就能叫人迷惑。

“晋王妃。”魏眠曦抱拳施了礼,目光从她身后跟的宫人身上扫过。陌生的面孔,青娆并不在其中。

“侯爷。”俞眉远亦还礼。

“你与晋王殿下大婚,我还没好好恭喜过你们。”魏眠曦静道。

“侯爷客气了,多谢。”她低了低头,似乎还有些新婚的羞涩。

魏眠曦攥拳,又松开:“听说晋王殿下前些日子领了差使离京,你一个人在宫里可还习惯?”

“我很好,多谢侯爷关心。侯爷公务繁忙,我就不耽搁侯爷了。”俞眉远淡道。

她和他无话可说,无旧可叙。

魏眠曦便闪身退到一旁,让她先走。俞眉远轻轻颌首,带着宫人自他面前缓步而过。

进了玄天阁,崔元梅仍坐在惠文帝床前。惠文帝的脸上已蒙了白绢,屋里彻夜未开窗,弥漫起一股古怪的味道。

这个早晨是避过了,然而后面呢?俞眉远心里也没底,她将昨夜商定之事与崔元梅说了,崔元梅只道:“就依你之计吧。”

俞眉远也不知如何劝人,就转身吩咐广胜好生照看皇后,她便又离开玄天阁去找江婧。

江婧一夜未眠,早已将东西收拾妥当。长宁一听可以出宫玩耍,二话没说就同意了。依长宁的性子,若知道了实情,恐怕死也不会离宫,江婧便打定主意瞒着她。

车马备妥,俞眉远将这一路上的计策细细交代给江婧,至辰时中方让她离宫。

余下的事,就是拖延时间。

是夜,有人急行进靖远候府。

“侯爷,太子妃与世子失踪了。”

魏眠曦正在拭剑,闻言动作一停。他在东宫一直安插有眼线,午时就已得到消息太子妃去素清宫祈福,他本没放在心上,只命人像平常一样跟踪着,不想此时探子竟回报两人失踪。

“什么时候发现的?”

“傍晚到达素清宫门口时,才察觉车内无人。”

魏眠曦冷眼望向回话的人,那人只觉被利刃扫过,不禁瑟缩一下。

“路上可有异状?”

“并无可疑。一路上马车只在三里坡的茶寮前停下歇了歇。说来也奇怪,今日出城的车马颇多,那茶寮附近就停了四辆车马。”这人细细回忆着一路发生的事。

“四辆?”魏眠曦蹙了蹙眉。

“嗯,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马车上面没有任何标志。”

“江太傅府上可有异常?”他再度低头拭起剑来。

“太傅府上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去,派人查清楚那四辆马车。一定要把太子妃与世子的行踪找出来。”魏眠曦挥动长剑,剑尖指向了回话之人。

这人背上顿生汗意,忙躬身领命,退出了屋子。

魏眠曦看着锃亮剑身上自己的倒影,心中疑窦丛生。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会带着世子悄悄离宫失踪?就算因通敌叛国的事要问罪太子,他们也不至于需要逃跑的地步,那他们的失踪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早晨皇帝称病的事来。

第二日,惠文帝仍旧称病不能上朝,群臣连宫门都未进就已被遣回,如今已疑窦丛生。惠文帝从没超过三日不上朝,上一次是因为狩猎不慎折了腰,方在后宫歇了三日,纵是这样,他还召了几位重臣在玄天阁问话议事,可这次…虽只两日,但这两日里皇帝一声未响,所有奏折送入玄天阁后就再无下文,要见皇帝的人一个都没见着他。

“魏将军,我命人在宫中打听过了,自前日下午起,就没人见过皇上。”霍简一早就驱车去寻了魏眠曦。

魏眠曦才刚到侯府门口,便迎霍简一道进门。

“张淑妃可前去求见皇上?”

“母妃听说父皇病了,昨天早上就去了,被皇后打发回来,夜里又去了一次,仍被打发回来,并没见到父皇。”霍简脸色不虞,正是要对付太子的当口,他可不希望出岔子。

“皇上身边都有哪些人?”

“只有广胜公公,皇后娘娘在玄天阁里照顾着,其余人一概不准踏入。噢对,还有晋王妃,只有她在玄天阁进进出出了多次。”霍简回道。

魏眠曦脚步一顿。

阿远?

这事的确透出不对劲来。

“去太医院查过皇上的诊病记录吗?”

“去了,太医院说皇上并未宣召御医进宫诊治。”

“没有见着皇上的人,可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声音?这我倒没问,不过没见到人,听到声音又有何…”霍简话说一半,骤然色变,“将军,你该不会猜测我父皇…”

“你速回宫去,叫张淑妃今晚再去玄天阁一探究竟。我要准备一下,明日早朝若皇上还不出现,就上玄天阁要人。”魏眠曦眼眸一眯,快步踏进了书房。

霍简心脏怦怦直跳,若真如魏眠曦所料想得那样,那皇位就近在咫尺。

俞眉远午后就接到俞章敏递进宫的消息,俞府已被人在暗中严密包围监视起来,四周全是陌生脸孔。兆京局势似乎在一夜间变得紧张,街巷间骑马往来奔走的人变多,各处城门守卫盘查越发严厉,进京出京都困难。

她心里便有底,惠文帝的事只怕瞒不下去了,然她暂时无暇顾及,因为长宁回来了。

江婧瞒不住她。

长宁硬闯玄天阁,如今已进了寝殿,谁也拦不住。

寝殿里传出压低的哭声,催得人难受。俞眉远索性坐到玄天阁大殿的椅上,将里面的空间留给崔元梅与长宁两人。说起来长宁是崔后三个孩子之中最幸福的一个,她出生于惠文帝登基之后,一出生就备受瞩目,是帝后二人最为宠爱的公主,在后宫中的地位无人可及,因此比起两个哥哥,她和皇帝的父女情分要深得多。

如今皇帝驾崩,长宁一时间恐怕极难接受。

俞眉远坐了半晌,听见里间哭声渐歇,方才迈入。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间,她们要想的是如何脱身。

天色又渐暗,一日将过,后宫诸人已沉不住气,在玄天阁周围鬼鬼祟祟打探消息的宫人越来越多。夜里无风,玄天阁内的烛火彻夜未熄,亮如白昼,长宁陪着崔元梅守在寝殿。俞眉远趁夜去寻了西仪门羽林军统领孙川。

打点好一切,已又到午时末。天黑沉得吓人,夜风清冷,俞眉远咳了几声,觉得身上倦怠不堪,只凭着最后一丝精力咬牙撑着,她已两天两夜未阖眼过。

寅时,宫门并未如期打开。皇帝仍命太监传旨,早朝取消,直接将百宫拒在了东仪门外。四处宫门的羽林军都添了不少人,静夜之下,剑拔弩张。

“广胜公公,张淑妃与五皇子还有几位大人都过来了。”广胜的心腹小林公公急匆匆跑到玄天阁外,隔门回道。

“知道了,你下去吧。”广胜开门探出脑来,只说了一句话就将门再度关上。

内殿之中,俞眉远劝崔元梅与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