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动作僵住,许久之后才僵硬地转头。

“你说什么?”她迷惑开口。

“霍铮死了!他不会再回来!”魏眠曦借着酒意狠道。

她漂亮的眼睛一瞬间荒芜,泪水就那么无声滚落。

魏眠曦后悔了。

他所认识的俞眉远,哪怕再苦再难的境况,眼里都有股韧性。不论是喜悦还是悲伤,亦或生气愤怒、冷漠尖锐,种种情绪都藏在她那双会笑的眼睛里,哪怕她隐藏得水泄不通,那眼睛也因此而透亮迷人。

可如今,她眼里空无一物。

即便他靠近她,拥抱她,甚至于亲吻她,她都没有半点反应,不再像过去那样会愤怒地叫他滚开,也不会再拿簪子戳他,甚至连那裂作两块的龙影玉,她都没再看过一眼。

就像死了似的。

他应该相信霍铮的话,不该告诉她…霍铮死去的事实。

魏眠曦有一瞬间想到,如果上辈子他没与她闹到那般田地,若他战死沙场,她大概也会是这副模样。他忽然觉得那样死去,也许是件好事。

他羡慕霍铮。

不知谁将屋里的窗户敞开,冬日寒风簌簌灌入,吹得俞眉远手发冷。

“霍铮,帮我把窗户关上吧。”她不知想到什么,嘶哑着声音开口,“冬天又到了,再过几个月又是我的生辰,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上个生辰你给我做了寿面,这次你给我捏个寿桃好不好?”她“嘿嘿”笑起,揉揉鼻子,“你说过的,岁岁年年月月日日,都如我的生辰,你说过你会守我到老。寿面不断头,长命又百岁,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你答应过我那么多事,一件都没完成,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这个骗子!骗子!”

她越说越大声,仿佛发泄般,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泪如雨下。

魏眠曦守了她两天两夜,朝中有要事,皇帝已命人三番四次催他进宫,到了第三日,他再也推不得,方放下她进了宫,可他前脚一走,俞眉远后脚便崩溃。在屋里照顾她的丫头见势不对,忙出了屋子寻人。

魏眠曦进了宫,丫头自然找不到他,半道上遇见了魏初九,将事情一说,魏初九就急急进了俞眉远屋里。

俞眉远正怔怔看着凤簪的簪尖。

霍铮是她两辈子唯一的期盼,从少时相逢,总角相交,一路行至今日,已经十二年了,他这个人已经刻进她的灵魂,与她同生。他既然不在,这场重生于她而言已经没有意义,也许死了,她还能回到和他相逢的最初,重来一次。

哪怕只是个假想,她也愿意尝试。

异魂而归,就让她再异魂归一次,哪怕魂飞魄散,也好过枯守半世。

“郡主!”魏初九惊叫一声,冲到她身边。

俞眉远手里的簪尖从脖上划过,拉出一长道红痕,把魏初九吓得脸都白了。

“郡主,发生何事了?”魏初九一边问着,一边掰她的手,想抢下那支簪子,奈何俞眉远握得死紧,她怎样也掰不开。

“他死了…”俞眉远木然道。

“谁死了?”魏初九坐到床沿问道。

“霍铮。”俞眉远目光又落到簪上。

“你怎知他死了?你呆在候府足不出户,哪里来的消息?就算是有消息,你见过他的尸首?既没见着,怎么能妄下定论?”魏初九急道。俞眉远眼中死志太明显,所有劝慰的话对她都没用,不如…给她希望。

她这么个聪明的人,一定听得懂。

俞眉远忽然愣住。所谓关心则乱,霍铮于她而言,太过重要。

手渐渐松开,魏初九将木簪从她手里抽走,才刚松了口气,便听她又道。

“你说你想成为我?如果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代替我活在魏眠曦身边,但代价是…你可能会死去,你愿意吗?”

冰冷的声音幽幽在她耳边响起,让魏初九打了个寒颤。

她转头,看俞眉远的表情不似开玩笑,只思忖片刻便咬牙道:“愿意。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魏眠曦才从宫里出来,就接到属下的禀报,他连马车也顾不上坐,夺过下属的马便翻身而上,回了如今的摄政王府邸。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替我好好守着她吗?怎还会出这种事?”

他落马便快步朝她屋子行去,屋外守的下人纷纷上前行礼回事。

“是奴婢的错。”照顾俞眉远的丫头们低头认错。

“她现在怎样?”他快步走着,眼神冷凝。

“回王爷,已经请御医来瞧过了,说郡主昏阙是因伤心过度,再加上多日没进食,以至体虚而晕,并无大碍,初九姐姐正在里头陪着郡主。”

“初九?”魏眠曦脚步一顿,眉头微蹙。

正思忖着,里间屋里忽然传来几声匆促脚步声,有人赤足跑出,正撞到他胸前。

“唔!”那人立时捂了额头。

“郡主。”

“阿远!”

魏初九和魏眠曦的声音同时响起。撞上他的人真是俞眉远。

她穿着单薄的寝衣,一身纤瘦,不知怎地,和平时有些不同。

他看了两眼,目光就胶到她脖间。

红痕刺目。

“你的脖子怎么回事?”魏眠曦冷起,他虽望着俞眉远,问的却是身后服侍的人。

后边的人通通跪到了地上,只是还没开口,俞眉远却先出了声。

“魏…哥哥?”

魏眠曦猛地愣了。

他认真望去,俞眉远的眼眸清澈如水,狡黠明亮,全然不似从前。

她叫他…魏哥哥?

时光仿似回到初识。

第179章 较量

“阿嚏。”

耳畔传来一声小小喷嚏声,叫魏眠曦回神。

“你怎么穿成这样跑到风口?”他快速褪下披风,抖开便往俞眉远背上披去。

俞眉远低头,脸猛地涨红,她只穿了一身寝衣,虽没什么露骨之处,但要见外男却也非常失礼。迅速把披风拢紧,她转身回了屋里,缩进床上被子里。

“怎么回事?”魏眠曦转头问魏初九。

魏初九略低了头:“适才…郡主有轻生之意…”

魏眠曦脸色一变,望向屋里。

“我虽抢下她手中发簪,可还是阻止不及,叫她伤到自己,也晕了过去。”魏初九简单回答道,“已经请大夫诊治过了,郡主并无在碍,只不过…”

“不过什么?”魏眠曦已进了屋里,看到床上的俞眉远回瞪他。

“她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魏初九亦看了眼俞眉远,有些忧心。

魏眠曦走到床边,坐到她身旁,温言唤她:“阿远…你记得我吗?”

俞眉远裹着被子跪坐到他旁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遍:“魏哥哥,你真当我摔进池塘撞傻了吗?”

“摔进池塘?”魏眠曦狐疑地转头。

“没…今天郡主就没踏出过屋子。”身后服侍俞眉远的丫头全都跪下。

“这什么地方?还有,她是谁?”俞眉远拽起他的袖子,目光抛向魏初九。她才刚睁眼就见到这个人守在自己床畔,瞧她衣裳不似下人,又与自己熟稔,便觉奇怪。

“她是…”魏眠曦想起自己先前与魏初九种种,怕她介怀,便道,“她是初九,府里下人。初九,这儿没你的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魏初九只是躬身一礼,一语不发地和屋里众人退了出去。房间静下来,烛火摇曳,照着俞眉远的脸庞有几分不真实。

“发生了什么事?阿远,告诉我。”魏眠曦见她面上悲恸全无,也不似从前冰冷,便试探着握住她抓着自己袖子的手。

她的手只是微微一缩,竟随了他。

“还不是你那妹妹做的好事,办什么赏桃宴,请了诸家姑娘过来,结果就是想看我笑话,与阿安合谋戏弄我,叫我摔进池塘里。这是候府吧?你们怎么没将我送回家去?是不是怕我伤了,你们不好同我父亲交代?”俞眉远十分生气地倚在他身畔坐下。

“…”魏眠曦深深看她。

“你为何这般看我?我知道,你母亲妹妹不喜欢我,你说过,我们无法在一起,既然如此,你还来见我作什么?”见他沉默,她更气了,自他掌中重重抽回手,她背过身去。

“阿远,你今年…多大了?”他心里浮起一个荒谬的念头。

“你今天好奇怪,前两个月不是才送了我及笄礼?怎么又问起我的年纪?”俞眉远疑惑地看着他,忽然觉得不对劲,“你…你怎么…和我前两日见的时候不一样了?”

“及笄?十五岁?”魏眠曦呢喃两声,道,“阿远,现在是冬天,没有桃花,何来桃花宴。”

“冬天?”俞眉远愣住,她四下望望,发现屋中生着炭盆,烧着地龙,她猛地冲下床,把窗一推。

才下过雪,园里一片白茫茫。

“怎么会?”她迷惑茫然地往后一退,被魏眠曦拥进怀中。

她又重生了?

这次回来的,是十五岁那年的她,心中只有一个魏眠曦,没有其他人。

伤害开始之前的她,曾经如此生动。

是她吗?

“承和十二年…不可能…我明明才十五…”俞眉远抚着双颊,盯着镜中的自己。

这张脸,娇艳明媚,确实是她的,可又不一样。少女的青涩褪去,眼角眉梢都染着风情,脸颊比她早上照镜子时要瘦了些,脸色也差了,脖子上更是有道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这肉身壳子是她的,可种种细微却又不一样。

不止如此,魏眠曦也和她几日前见过的模样有了些差别。

他正站她身后轻抚她披爻在背的长发,眼神复杂地盯着镜里的人。

“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她显然对“重生”这一说法无法接受,眼里全是愕然诧异。

也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异魂重生本就是天方夜谭,若非他亲自经历,也绝不相信世上竟有这等荒谬之事。

“阿远,我会慢慢告诉你这几年的事,你不用担心。”他俯到她脸侧,温柔说着,唇轻轻印去。

俞眉远却突然站起:“不成。你快送我回家。我一个姑娘家平白无故在你府上住着算怎么回事?回头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我还如何自处,你那母亲妹妹又要诟病于我。你既不能娶我,也不愿想法子娶我,我们俩…我们…”

她说着,眼神黯然。

魏眠曦想起上一世,她十五岁那年,正是他哄她爱上自己,他却拿家中母亲不允为由迟迟不向她提亲,逼得她最后在皇帝面前自求姻缘,从此与他绑在一起。

错落的过往叫人悔恨,如今重来…

“阿远,现在是承和十二年,不是三年前了。皇上已经下旨赐婚你我,一个月后就是我们的大婚之期,你不用担心这些。”他拥住她。

“赐婚?”俞眉远愕然抬头,撞上他的下巴。

“嗯,你只需安心待嫁便成,阿远,你会是我的妻子。”魏眠曦笑着低头,揉着她被撞疼的额头。

“可就算这样,我也没理由留在这里。”她一片混沌,脸色微红,带着少女的小心思。

“你不能回去,太子谋逆,如今是五皇子继位,京中危机四伏,你父亲又去了鸣沙关办差,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呆在俞家怕有危险。放心留在我这里,我妹妹…如今已执凤印,我母亲不在府里,去素清宫静养了,这里没人会拘着你,只要你别出府,你想怎样都可以,乖。”他说着忽将她拦腰抱起。

“魏眠曦。”她惊叫一声,唤了他的名字。

“夜深,你该睡了,旁的事我明日再好好告诉你。”他抱她到榻边才放下。

她瘦得没有份量,抱在手里轻飘飘,让人心疼。

“我在这里,那你…”她裹着被子,有些警惕,又有些期待地看他。

“我待你睡着了再走。”魏眠曦坐下,将她被子掖好,指尖弹出气劲,灭了烛火。

俞眉远的手不安分地从被里钻出,拽了他的袍角,咕哝两声,不多时便气息绵长,进了梦乡。

黑暗中她裹成一团,安静乖巧。没了十五岁往后和他之间种种过往,她变回少不知事的姑娘,成了猝不及防涌来的温柔,将他彻底包围。

他丢盔弃甲,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柔里溃不成军,几乎要将心掏出送她。

可是…

魏眠曦的指尖抚过她脸颊旁边散下的发,轻轻道。

“狡猾的小狐狸,你可千万不要骗我…不要骗我…”

夜渐沉,他呆了许久方才起身离去。

床上的人倏尔睁眼,目色冰冷如刃,无一丝茫然。

他不该爱上她,因为一旦爱上,她就成了他的弱点,从前欠下的所有感情,她会一分一毫地讨回来,这个樊笼,她誓要走出。

霍铮,等她。

不论生死,她都相随。

婚期已定,俞眉远在魏府的日子变得忙碌。魏眠曦如今是摄政王,同亲王制,他的妻子便也是王妃,一应婚服头冠全由宫中按制督造,宫里除了派人过来给她量体裁衣之外,亦派人出来教她礼仪。此外,魏眠曦亦命京中商铺将布匹、首饰、衣裳样子等种种东西送进府里任她挑选,俞眉远每日应付这些,叫苦连天。

“我不嫁了!”连试数身衣裳,她发了脾气。

恰逢魏眠曦进来,听到这话眯了眼。

“不嫁?”他佯怒威胁,“你不想随我去赤潼关了?”

“不去就不去,在京城也挺好的。”她转头见到他,骄傲地仰起下巴,并不吃他的威胁。

红景白梅的衣裳,让她愈发明艳,她脑后长发分作双髻,仍是少女的娇俏,他怎样都看不够。这些日子她安分地呆在他身边,会撒娇会气恼,会拉着他的衣角,会蒙他眼睛,会笑着叫他名字…她从未离他这么近过,近到触手可及,近到他觉得像场梦。

近到…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这梦就醒了。

手一伸,他将她抓进自己怀中:“想都别想,你就该牢牢跟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她脸大红,垂了头咕哝:“我还没嫁你呢,你别离我这么近。给人看见又该诨说我们了。”

“谁敢说你我?”他蹭蹭她的发,沉声问。

“说正经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回家?总不能让我在你这里出嫁吧?”俞眉远推开他,正色道。

“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我们的婚礼在宫里行,从哪里出门都一样。”魏眠曦从妆奁上拾拣了一只攒丝红宝石的簪子,在她发间比了比,轻轻插在她鬓边。

“哪里一样了…”她还要反驳。

“我舍不得你离开,你乖乖的别闹。”魏眠曦语气温柔,却不容置喙。

俞眉远狠狠瞪他一眼,背过身去不搭理他。

他还是不相信她。

天又大雪,冻得树上挂下冰棱来,一簇簇像白色宝石晃花人眼。

南疆那边出了差子,羌人见萨乌与大安朝打得不可开交,也想趁乱分杯羹,便集结了数万大军压在南疆境外,与大安打了两场,各有输赢。因为这事魏眠曦被叫进宫里商议了两日,回府后又召了下属进屋闭门议事,连着几天不眠不休。

俞眉远带着魏初九在他书房外犹豫着。她一个人在魏府住着,没个说话的人,难得有个魏初九与她年龄相仿,又不像其他人那样说话拘谨,俞眉远便时常寻她来玩,魏眠曦初时不大同意,后来见两人确实交好,又看她高兴,便也随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