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势虽急,一切却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到桑陵的第三日,俞眉远准备妥当,带着俞宗翰的人下墓。

往音烛在手,她便是新的掌灯人。

只是这一次,她不是盗墓,而是守陵。

右手的伤口还没好,俞眉远的手上包了厚实的绷带,她捏了捏手,将火把拎在手中。

“走了!”往后扬声招呼一句,她率先跳下一早打好的盗洞。

盗洞打在桑陵的石林之中,四周全是土石,俞眉远跳下之后就沾了满身石尘。盗洞之后是狭长的甬道,只够人弯腰前行,因为只有一条道,也不需地图。这甬道越走越宽,到了后面俞眉远已能直起身,就越行越快,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已经到了甬道尽头。

从甬道里跳出后,她眼前豁然开朗。

地底之城庞大幽深,她所见所及不过沧海一粟。

“主子,过了这黑水冥沙,就是地宫入口了。”说话之人就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

东平之行时俞眉远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当时他便曾言她就是掌灯之人,不过无人信他亦无人同意,岂料星移斗转,一切竟如他所言。

俞眉远挥手令所有人停下,邵信已手中火把在黑水河前的石碑上照过,繁杂的文字无人可懂。

“给我三爪飞钩。”俞眉远忽然冷道。

吴涯将飞钩递给她,她不假思索就飞钩抛过黑水河,三爪钩钩入河对面镇墓石兽的石隙间,她也不搭索桥,抢先一步扯着飞爪凌空掠过了黑水河。

“主子!”邵信已一急,隔岸吼道。

俞眉远只将那三爪飞钩从对岸又抛了回来,她自己则走到黑水河前某地蹲了下去。

地上有几件散落之物,她目光扫过,眼眶不由发烫。地上的东西,她熟得不能再熟,几乎都是她亲手替霍铮整理的。粘着纸条的药瓶、随带的绷带、匕首…还有一幅…她的小像。他很听话,她要他带的东西,他都乖乖带在身上。

她捂紧了口,强忍几近沸腾的悲怆,起身行至黑水河边。

黑水冥沙,下面到底是什么?竟能将人吞噬?她倒真想试一试,如果下去了,是不是能见到霍铮?

“主子,不要!”旁边冲来一人,急急将她往后一拽。

俞眉远这才发现,恍惚间她已将脚伸了出去。

“这东西碰不得,主子,你要节哀!”邵信已向吴涯和胖子使了眼色,令这两人跟紧了俞眉远。

“对不起。”俞眉远重振心情,压下痛意,抬头沉静道,“我们走吧。”

再痛,这时候也要全部放下。

地宫广大,虽然俞宗翰早已探得线路,然其间危机四伏,想要在短短几日内再走一遍是不可能的。

俞宗翰在皇陵地图上标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地。

皇陵与桑陵一般大小,主墓就位于桑陵正下方,全墓格局便如前朝帝京,中为皇城,四周环绕为帝京街巷要所,陪葬的俑人皆依京中百姓寻常生活形态所制,一眼望去,这阴城里人影幢幢,倒像一处永无天日的地底城市。

俞宗翰将此陵称之为天阴地城。

天阴地城与皇城一样,有护城河与城墙。黑水冥沙便是护城之河,连着镇墓石兽的夯土墙便是所谓城墙,城门共有四处,这四面城门外便有俞宗翰要她寻的机关。

这四处机关都与桑陵城有关。皇陵在建造之时,前朝皇帝也担心后人大举侵城盗墓,故设下这四处流沙陷阱。这四处是四间陪葬坑,坑中放有许多诱人财物,只要居心叵测的人踏入,便会引发机关,到时陪葬坑的精铁门会将坑封死,天穹裂开,与地面相接,其上覆的流沙全数涌入,将人活埋于此,顺便封死了进出皇陵的四处城门。

俞宗翰所打的主意就是将这里的机关改作由他们控制,如此一来便可引诱魏眠曦的兵马到这四处地方,他们打开机关,地上的人便会陷入沙漩,一起被埋到地底。

“东城门,对应的是桑陵东南方外五百步之地,应是此处无误了。邵先生,可以动手!”俞眉远看完地图后对邵信已道。

邵信已点点头,道:“主子,交给兄弟们吧,你去一旁歇歇。”

俞眉远道了声“好”,并没客气。这一路寻来机关太多,多处需要她用往音烛查探后方能避过,往音烛极伤元气,她必须抓紧时间恢复。

不知多久,有人过来拍她的肩。

她睁眼,眼前景物有些花。

探路加上改机关,他们一进古墓就是四天时间,四处机关才改好三处。

还差一处。

为缩短时间,俞眉远和邵信已决定走捷径。

这条捷径先前俞宗翰并未探过,是一条窄长的巷道,根据前朝皇城图所示,过了这条巷道便是最后一处城门。当日俞宗翰因要探主墓,便未走这巷道,而选择了绕路,如今他们想节省时间,这条巷道是最好的途径。

因是未走过之路,俞眉远与众人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

巷道与普通街巷并无差别,左右两侧皆是阴沉沉的民屋,道路上的俑人栩栩如生,宛如在地下生活般,他们小心翼翼地避过这些俑人,都是盗墓的老手,知道哪些能碰,哪些不能碰,没有人有多余的举动。

俞眉远心里却浮起些古怪感觉来。

她总觉得这街巷哪里不对。

“主子,邵先生,出口到了!”前面有人高喊一声。

俞眉远抬眼望去,果然巷道前面是个出口,只是那出口一片幽暗,隐约有些绿光闪过,不太像是地底城门。

“别过去!”

手中往音烛忽然自行轻颤一下,仿佛示警,俞眉远当即疾喝。

然仍是迟了。

最前面探路之人已一脚踏出。

“啊——”惊叫声响过,却倏地一下又归于平静,那人瞬间失了踪影。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猝不及防,均吓得当即停步。

俞眉远从胖子手里劈手夺过火把,几步冲到巷口处,将火把往外一照,脸色顿变。

这外头哪里是城门

触目所及,是一片宽大的冥沙黑水池,宛如一方巨大墨砚,先迈出步子之人并未察觉脚下是黑水池,差之一步,便即刻被吞噬。黑水池上是个被藤蔓树根织起的大洞,看得出来,树往地面生长,他们是在树心正下方。

这么大棵的树…

“这是桑陵南城墙外的鬼树树底?”邵信已皱眉。

俞眉远听过这棵鬼树之名,鬼树其实是由数棵生长在一起的巨树扭结生长在一起所组成的怪树,是这沙城里难得的植物,然而这树却会要人命,每每有活物靠近,便会莫名其妙失踪,不知何故。

如今看来,失踪的人大概都进了这树的肚子。

“回去,快回去,别呆在这里!”俞眉远忽厉喝一声,重推了身边的吴涯和胖子。

邵信已惊疑望去,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用了往音烛。

俞眉远脸色苍白,指尖血丝不停涌入灯内,铜灯绽出淡红光芒,她却已神色大急。

“这里头还有别的东西,过来了,快回头!”她已感知到空气中传来的气流变化与细微翅鸣声。

很大一群东西正蠢蠢欲动,寻活物而至。

众人听了她的话不疑有它,拔腿就往原路跑。可原本微不可闻的翅鸣声眨眼间就大起来,化作沙沙响声,由远及近。

不过片刻,那洞顶的藤蔓根隙间就飞出无数斑斓彩蝶来,聚到一起,像团浮在黑暗里的七彩云霞,朝着他们飞来。

“仙衣蝶?”邵信已脸色已变。

“何谓仙衣蝶?”俞眉远执灯跟在最后。

“仙衣蝶又名鬼母蝶,群居,吸食活物血髓而活,其毒能令人丧失理智,从前我与俞大人探墓时曾经遇过一小群,棘手无比,叫我们折损了半数人手,如今这么大群…”邵信已不敢多想。

“先用火试试!”

那蝶已追到他们身后,俞眉远右手执灯,左手拿着火把点燃最近的俑人衣服,再飞起一脚,将烧着的俑人踢到蝶群间。刹时间数只仙衣蝶烧着,发出阵刺耳虫鸣。趁着这间隙,俞眉远催着身边众人快速往回奔逃。可不过片刻,那蝶群竟散开,而后气势更汹地朝俞眉远扑来。

俞眉远挥着手中火把驱赶仙衣蝶,往后退了几步,一只仙衣蝶往她眼珠上扑去,情急之下她抬起右手去挡。往音烛中魂引忽再度一颤,那只仙衣蝶竟突然停在她眼前。

她心有余悸,往后退了两步,仙衣蝶又再逼进两步,似乎与她保持着某种距离。

往音烛?

她将铜灯往仙衣蝶处一推,仙衣蝶便往后飞了一点。

这虫子怕往音烛。

不,不止是害怕。俞眉远试着将灯往旁边一挥,仙衣蝶仿佛有灵性般,竟跟着往音烛飞去。

这灯能控制这群鬼蝶。

身边传来慌乱的叫喊和碰撞声,俞眉远也顾不上验证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只将手掌一张,彻底覆上铜灯。

鲜血如注,倾入灯中。

灯中魂引高鸣而起,似要从灯中跃出。

嘹亮的虫鸣令所有鬼蝶都忽然停止,铜灯里红光大作,照亮俞眉远全身。

她将手中铜灯一挥,厉喝一句:“回去!”

只闻一阵羽翼沙响,仙衣蝶竟真的重聚而回,转眼隐入树洞之中。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后怕不已,俞眉远却只留意四周动静,直到再也闻不得半丝虫声,方才放下心来。

“唔。”精神一松懈,她脑中便一阵剧烈刺痛,逼得她双手抱了头。

火把与往音烛都落到地上,她扼制不住这股可怕痛意,身体一软便倒在地上。

适才为驱鬼蝶,她透支精血施展往音烛,如今遭到反噬,连《归海经》的心法都缓解不了。

眼前一黑,她便人事皆无。

黑暗幽长,再度睁眼时,俞眉远已回到桑陵城中。

昏迷不知时日过了几多,然而她先前已在地下呆了五日,加上之前的三日,至少已有八天时间。魏眠曦的大军应该马上要到了。

她掀被下床,急步冲出屋子。

屋外正是破晓时分,天色黑沉,然而全城慌乱,尽皆喧声。

魏眠曦的大军已至,而昌阳的军资被阻,他们困于桑陵,粮草尽断。

到如今,已是开战后第三天。

第189章 不死无休

破晓之前本是万籁俱寂的时刻,桑陵内却满城乱声,街巷火把光芒簇簇晃动。俞眉远的耳边除了风沙啸响,还有远远传来的马蹄声与厮杀声。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隔壁的屋子全是空的,她冲出住所,随意拉住了街巷上奔来的人问起。

“魏家军已经困城三日,前两天没有攻下城来,今日歇休战歇了半天,到晚上又发起夜袭,聚集人马攻过来。”

那人说了两句就匆匆跑走,俞眉远以指节压着还隐隐作疼的额头,算不出自己到底昏迷了多少天。她又往城中临时所建的医馆掠去,才跑了几步,便闻得城外一声炸响轰得地面颤抖,也不知是哪路人马踩到了震天雷。

医馆处灯火通明,人满为患。临时所设的医疗床已不够安置,伤情稍轻些的都只能席地而卧,杨如心正在其间忙碌,四周一片哀嚎声。

“杨姐姐。”俞眉远唤了声,冲到她身边。

“你醒了?”杨如心拭拭头上的汗,手上的动作没停。

“我晕了多久,战况如何?”她问道。

“你耗损精血过度,足足晕了五天,是邵先生他们将你带出来的。战况不是很妙,桑陵已被魏眠曦的兵马团团困住,昌阳的粮草到不了,城中剩余的粮食撑不了几天,而魏眠曦的兵马数量远胜我们太多,若是三日之内没有援军抵达,桑陵城必破。”杨如心快速处理完手上这个伤者才转身看俞眉远。

说起粮草,她才想件事来。

“拿去。”杨如心从腰间解下水囊递到她眼前,“你这五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们忙得也顾不上你,你先喝点水。如今城中粮水皆不够,先要紧着前线的战士,每个人配给的粮水都少,你将就一下。”

俞眉远这时方觉嗓子眼干得要冒火,唇也起皮,见状也不与她客气,拧开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水。冰凉的水有些苦涩,不好喝,却仍是润了她的口唇。摇了摇水囊,囊中的水只剩下一半,她不舍再喝。

杨如心正从随身小包里摸出包得严实的油纸,一层层打开后露出块炉饼。

“我给你留的,快吃点。”

俞眉远刚想拒绝,却见她满眼关怀,又兼自己腹中确实空空,大战既起,她少不得要花费气力,故此时并非客气谦推之时,她就接了炉饼,三两口胡乱塞进嘴,又喝了口水送下,方才开含糊道:“战况竟如此恶劣?洪大人、我父亲还有连二哥他们呢?”

“俞大人正带人负责城门几处皇陵陷阱,洪大人与连二哥在南城门处。你们在皇陵里遇险,你昏迷之后,邵先生他们无法再改陷阱,只急急带你出来,所以现在南城门处没有流沙陷阱,他们都在那里商议。”

“知道了,我去找他们。”俞眉远将水囊递还给她,又向她要了两卷绷带,这才转身朝南门奔去。

跑到南城门时,洪涛正与连煜在瓮楼商议事情。

情势非常棘手,东西北三处皆有流沙陷阱,为些连煜设计诱使魏眠曦的人马往这三地攻去,只等他的人马踏进,他们就能一举引发陷阱,不说能一举歼灭,至少也能动到他的元气。但魏眠曦竟不知如何看出他们的打算,使了招将计就计,只派了部分人马攻向这三处,他自己则亲自领了一队精兵朝南门这边悄然逼近。

等到连煜几人发现,已然晚了。

若是城南门被破,不用等三天,桑陵就已经守不下了。

洪涛急得团团转,连煜一时半会也无计可施。

南城门?

俞眉远早已到瓮楼里,他们在屋中议事,她便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听着,另一边将绷带往自己左手上一层层缠紧。如今她两手都伤,右手手背是被宋阳的刀所伤,左手掌心却是下皇陵时为驱仙衣蝶而不顾一切地按到往音烛上,叫铜灯上的虫雕刺伤了手掌所留。伤口虽已都包了绷带,但她若想用鞭和弓,这伤不多包几层,一旦用力伤口就要迸裂。

裹好了左手,她却没动右手。

“南墙外是不是有棵鬼树?”她忽然问道。

“是有这么棵树?”洪涛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你们先别出手,都呆在城墙上,魏眠曦和他的人,交给我!”俞眉远说着看了眼远处的天,天地交接处已有隐约光芒。

长夜将去,破晓已近。

“你一个人?”连煜大惊。

俞眉远摇摇头:“叫沐沉沙过来,我有事请他帮忙。”

绵长的沙丘之上,无数黑影正快速朝桑陵城奔去,从沙丘之上望下,桑陵城的火光点点,已能望见。

“将军,为何我们舍了最易攻打的东北两门,转而攻向南门?”魏眠曦的亲信于平骑着马,与他并肩而行。

“东北两门声势虽大,可守城的人却不如南门多,相较之下,南门静悄悄,可守城的人却多出数倍,这显然是诱敌之计。南门必是桑陵防御最薄弱的地方。”魏眠曦道。

他身着玄甲,头戴赤盔,背上的玄色披风迎风而展,目光如这长夜寒星,直落桑陵城。

不知道她在不在这里?

“其实我们已经截断他们的粮草,只要困上一个月,桑陵城便不攻自破,何必折损这么多兄弟攻城?”于平点点头,还有疑问。

“西北军和萨乌最近有些太平静,恐其中有变。若是知道桑陵被困,霍汶极有可能派兵援手,亦或是…直取赤潼,我们没时间等,只能速战速决。”魏眠曦说话之间已将腰间佩剑拔出高高扬起。

一挥而下。

“破城门。”

桑陵城外的月芽泉,有一支百人小队悄无声息地聚集。

月芽泉在神女峰下,魏眠曦的兵马并没到此。

“底下危险甚大,你们都要跟紧我,切勿触碰所有东西。进了桑陵城就按计划行事,你们手中都有流火箭。我们就以流火箭为信,只破魏军北路包围。”低哑的声音冷静吩咐着,作最后的嘱咐。

“是,殿下。”百人齐声,只发一语。

“准备好了,走吧。”霍铮轻喝。

到底还是迟了一步,他没能赶在魏眠曦围困桑陵之前进城,如今桑陵被魏军围得密不透风,他的两万兵马只能蛰伏在魏军后方窥探。

所幸…黑水冥沙之下的地狱,给了他另一条通往桑陵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