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卟嗵”几声,水溅接连响过,转眼又恢复平静。

霍铮与这一百人早已换过水靠,潜进了月芽泉底。月芽泉底有皇陵的另一入口,水底的墓洞就与黑水冥沙下的地狱相连。

当日他被魏眠曦所逼跳下了黑水冥沙,跌进了冥沙下的幽闭空间,那是个蛇窟。

在蛇窟中求生的日子,他不愿回想,但如今为进桑陵,他少不得再回想起这鬼地方来。

泉底有个只供一人可过的洞穴,霍铮率先游过去,便到达蛇窟尽头的小水潭。

水潭浑浊,洞中腥臭不已,四壁洞中无数小蛇闻得异动纷纷游出,却在接近霍铮的时候“嗤啦”游开。他从潭中走出,所行之处,蛇类皆避。

霍铮目光四下掠过,想起暗无天日的时光,时间没了概念,只剩下眼前没有尽头的幽长洞窟,四壁与地上都是盘踞的大大小小蛇类,这些蛇没有毒,然而却会将人生生咬死。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条蛇,也不懂被咬了多少口。

饿了生食蛇肉,渴了便饮蛇血,最后他杀了这蛇窟尽处最大的一条双头巨蚺才得以脱逃。杀巨蚺时他曾生饮蚺血,这蛇窟中的蛇类以蚺为王,他身上带着蚺的气息,故四周的小蛇不敢靠近他。

后面游进来的人便没那么幸运了。

“杀过去。”霍铮没有废话,手中长剑划过,眨眼间就将旁边两条花蟒斩成两截。

蛇血飞溅,他跟着掠起,带着众人朝外一路飞奔,一路大开杀戒。

大军压至南城,急行攻向南城墙处。巨大的鬼树静立南墙外三里处,这树的枝干扭曲抱团,枝叶很少,只剩下细长的枝条,在黎明的浅光与风沙里飘摇得像巨兽诡异的触角。

这棵鬼树长在他们攻城必经之路上。

一道红影自城墙头轻飘飘飞来,站到鬼树旁的沙丘上,手执长弓,箭尖指向鬼树树杆。

沐沉沙安好火药,从树上飞回,想要接近那道红影。

可才走了两步,脚前便落下一箭。那人不肯他再留下,沐沉沙握握拳,耳边喧声渐沸,他狠下心来折身飞回了南城墙上,和洪涛、连煜并所有守城战士一起远望。

俞眉远一力守城。

大军逼近,不远处的沙丘忽然尘烟弥漫,无数人从丘上冲下,朝南门涌去,冲锋的嘶吼响起,大地开始震颤,沙砾不安地跳动。

俞眉远眼眸一眯,扣紧三只羽箭,箭尾燃着火焰,倏然射去,扎进树杆上沐沉沙绑好的炸药中。

轰——

震响惊天。

远处拿着观远镜的魏眠曦蹙了眉。

他看到冲天的烟尘中一缕红影飞起。

鬼树树杆被炸出巨大豁口,沙沙的拍翅声被轰声压过,无人可觉。冲锋在前的将士只见前方巨树被炸,却没伤及他们半分,谁也不知出了何故。

攻城的脚步没有半刻停歇。

鬼树的豁口之间,忽然飞出一团彩霞,那道红影轻灵灵飞上这团彩霞,仿佛仙人临世。

很多年之后,西北疆域都流传着一个故事,世代守护桑陵的神女不忍见古城被毁,便化作人身协助城中的三千儿郎守城,留下了焦黑的半棵鬼树被当作神迹。

然而这一刻,不论是城墙上的连煜、洪涛与守城将士,还是远在沙丘上观战的魏眠曦,都惊得无法言语。

俞眉远的右手已重重覆上往音烛,血源源不绝地流进灯中,魂引鸣声不断,铜灯中的红光大作,将她整个人都笼入光中。

执灯之手凌空一挥,五彩斑斓的仙衣蝶如霞光般涌向最近的一批攻城的士兵。

“啊——”凄厉的叫声从被仙衣蝶覆上的士兵口中发出。

血色溅上这片金沙,尸体一具接一具全下。

铁器交鸣的铮响嗡然不断,被仙衣蝶咬中的人不死也神志涣散,不分敌我挥刀乱砍。

后面的士兵见此异状惨象,纷纷驻足,不敢往前。

这一幕不像人力所为,非鬼神不可。鬼神这说,历来能惑人心。

“这…这是什么?”于平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前头的红云。

魏眠曦不语,只冷眼看着。

大战还在继续,天边第一缕破晓的阳光洒来,照上这片斑斓云霞。俞眉远手中落下第一只仙衣蝶的尸体,而很快,这些仙衣蝶如落叶般纷纷飘落。

都是墓中鬼物,见光便死。

俞眉远咬咬牙,执灯之手再度一挥,令这些仙衣蝶飞回树杆之中。天亮了,仙衣蝶无法再用,而且她的精血已耗不起了。

攻城的士兵被震慑在鬼树前数百步开外的地方,惊愕地望着已飞至眼前小沙丘上的女人。

刚才这些,都是她一人之力所成?

“若想死,就继续上来;若不想死,就叫魏眠曦出来!”

冷冽声音像月芽泉的泉水叮咚,远远传去。

“王妃…”很多人都认出了俞眉远来。

魏眠曦终于见到她。

“于平,下令大军暂退。”魏眠曦冷冷一语,纵马跃出。

魏眠曦身着玄甲,手持长枪,望着城门外沙丘之上站的女人。

天色已大亮,烈风灼人,砂砾刮肤,吹得人鼻里口中都是沙,她嘴唇干枯,面色苍白,已无昔日艳色,然红衣猎猎,衬她眉间毅色,却又当得起风华绝代四字。

他沉默地望着她。

俞眉远浅浅一笑,缓缓解下腰间束巾。细长红锦入手,她用力一震,红锦尽碎,化碟而去,露出其下裹的黑青长鞭。

红袍松去,她随手一褪,那袭艳裳便如云霞远去。

魏眠曦眼眸一痛,仿如有箭刺入。

红衫之下,孝服哀哀。素白丧衣,悲凉入骨。

“魏眠曦,我同你打一场,不死无休,如何?”

白衣素缟的俞眉远开口,笑得更加鲜艳。鲜血自她袖中掌心滴落,溅在沙上,转眼也就干涸。

终于,可以不用再着红衣了!

霍铮,你看到了?

她果然骗了他。

魏眠曦以为自己会像从前那样愤怒,可见到她的这一刻,他却突然平静。

这世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有力不从心之感。他耗尽全力,费尽心神,软硬施过,想要她回头,仍是求而不得。

他与她的感情本有着这世上最动人的开始,他是守家护国的少年将军,她是为他一箭去敌的孤勇少女,可最终却走到了如斯地步。

不死无休。

说得真好。

“乐意奉陪。”魏眠曦手中长剑挽出一朵剑花,人从马上飞起,朝她疾掠。

长鞭扬起,飞满天金沙如雨。白衣胜雪,在金沙与剑影之间穿行。

魏眠曦的剑冰冷无情,如他这人,布满阴戾,像那地底的毒物,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出,咬紧猎物。俞眉远就是他剑刃之下的猎物,与他相比,她的鞭法显得太过仁慈。

她的实力离他确实还有一段距离。

魏眠曦步步进逼,她则步步后退,长鞭密织成网,只防不攻。

“嗤”地轻响,她臂上衣袖被他长剑划过,血染白衣,他转身又是一掌击出,直印上她的胸口。

俞眉远避之不及,生受他这一掌,如断线风筝般飞进了鬼树的树杆豁口间。

魏眠曦皱皱眉,不假思索飞到了树杆的豁口前,探目望去。

这一望,他神色顿改。

树杆内是巨大树洞,其下是一大片的黑水冥沙。他目光在里面一扫,没有发现俞眉远的身影。

她莫非…掉进了黑水冥沙?

魏眠曦握紧剑,有些失神。

惊变顿起。

黑青长鞭蛇似的从树壁上游来,猝不及防缠到他握剑的手腕上,长鞭之上传来巨大力量,将他往下一扯。灌了《归海经》内力的长鞭,宛如荆棘之藤,紧紧缚在他腕间。

俞眉远的身形从树壁上显出,受那一击也只是诱他前来,她并未落到黑水冥沙里,只是缩在纠结的树隙里,躲过他的视线,让他轻了敌。

为的就是这一刻。

“魏眠曦,我们不该一起回来的。既然一起回了,那就一起死吧。”

俞眉远松开攀着树藤的手,拽着魏眠曦往黑水冥沙里坠去。

他怎样杀的霍铮,她要他一分不差的还回来。

哪怕赔上这条性命!

瞪大的眼眸毫无惧意,仿如上一世她在万隆山上救他时的眼神。

“阿远…”他轻轻唤她一声,被长鞭缚住的手反掌一握,竟拽住了她的碧影鞭。

长鞭一震,她手中伤口剧痛,不由松手。他抢了她的碧影鞭往树藤勾去,另一手伸出,想要拉她。

衣袖拂过,他没能拉到她的手。

“阿远——”他眼睁睁看着她往下坠去。

白影急沉,似星辰殒落。

她无惧。

这一世,她已活得痛快,不论生死。

足矣。

俞眉远将眼眸闭上。

她很累很累了。

“轰——”

树洞忽剧烈一颤,四周栖息的仙衣蝶纷纷如枯叶般被震落,地上的黑水冥沙被底下的东西炸开,黑色冥沙飞了满天,化成点点细蝇。

有人从下面飞出,似撕裂苍穹而来鬼神。

俞眉远精力已竭,神志已模糊,耳边声响仿如隔着一个世界,不再属于她了。

她整个人只是往下沉着,沉着…

忽然,无底的沉坠似到了尽头。

她被一双手臂拥住。

“阿远。”

熟悉的声音与容颜…

霍铮?

她这是死了?

未能问出最后这句话,她在他怀中晕去,只留白衣之上斑斑血污。

第190章 长守不离,同衾同穴

毫无知觉的沉眠突然间消失,意识海浪般冲进脑中。

俞眉远骤然睁眼,盯着顶上的梁木一动不动。她好像做了个冗长的梦,可到底梦到些什么,却通通记不起来。屋子的窗户敞着,风和沙一起吹入,带来沙城特有的气息。

这屋子很眼熟,正是她在桑陵临时的居所。

她不是掉进了黑水冥沙?不是应该死了?为何睁开眼看到的仍旧是桑陵城的屋子?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看到了霍铮。

霍铮?!

俞眉远猛然坐起。

痛!

她轻嚎一声。身体像被碾过似的,从肌肉疼到骨头,脑中也钝痛难当,胸口一阵阵发闷,她只好又虚弱地往后挪挪位置,靠到床头。她身上的衣裳还是那套素白丧服,白衣上染着的斑斑血污已干涸暗去,看来有人救了她之后把她送回城里。

谁救的她?

俞眉远脑中闪过熟悉的面容,旋即又晃晃头,把不切实际的幻想抛开。过度使用往音烛会使人神智不清,他的出现像是她的幻觉,可空荡荡的屋子,遥远的战火声都让人清醒。现实残酷,容不得半点幻想。

可若不是霍铮,那里只有魏眠曦?是魏眠曦救了她,又将她送回城中?这不可能,除非…桑陵城被他攻破了。

如此一想,俞眉远冷汗顿生,正兀自惊疑着,门外有人推门踏入。

她闻声转头,看到一人逆光而来。这人身着泛着黑青铁光的战铠,一手抱着雪羽战盔,雪白的羽饰上沾染的殷红血色格外醒目,越发显得他形容沉肃,步伐坚毅。

他缓步行来,由暗至明,眉目鼻唇都是她心心念念的模样。俞眉远的目光渐渐凝固,身体也跟着僵硬,她只怕自己一眨眼,一动弹,门口的人就会烟消云散。哪怕一切只是幻象,她也不愿移开目光半分,只想就这么看着。

世界仿佛一分为二,马嘶鼓擂的战音被剥离成遥远的声响,仿佛儿时俞园戏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闹的曲子,刀光剑影、锣钹笙箫,她看得酣畅淋漓,然而不过墙角钻出的一朵正当盛放的桃花,染着阳光闯入眼中,就能叫她忘记戏台上的恩怨情仇,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角落的风情。

霍铮便是她心底无可取代的那朵桃花。

一个角落,就是她的全世界,只要他还在那里。

“阿远,我回来了。”

霍铮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不由扬唇浅笑。只这一笑,便打碎了他在人前冷酷肃然的模样。从孩童长成男人,他依旧是她心里笑容灿烂的少年。

他给过她的每一个承诺,都与重逢有关,而似乎每一次重逢,要么出人意料,要么九死一生。然而老天到底厚待他们,不论岁月如何,他们终能相逢。

眼前的姑娘为他着过嫁衣,为他穿上丧服,为他扛过生死,为他力敌千军,他曾许她相守一生,护她终老,可到头来却都是她在守他护他。

他爱她,穷尽碧落黄泉,哪怕踏上阎王殿,他都要回来。

这是他给她的承诺。

俞眉远动动唇,却没说出半个字来。她忽掀了被跳下床,赤着双足冲到他面前,踮起脚尖用力攀上他的脖颈,将自己的身体贴到他胸口。

“咚”的一声,霍铮手中的战盔落地,他回应了她的拥抱,双臂缠上她细瘦腰肢,将她紧紧圈到自己身前。

她呼吸急切,双手颤抖地摸过他的眉眼鼻唇,再将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脸颊。

温热暖暖传来,所有的不真切渐渐成了可以触碰的真实。

“阿远,我回来了。”他在她耳边又重复一句,以颊轻轻蹭着她的侧脸,“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就算阎王想收我,我也要从黄泉路上走回来。”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俞眉远才说了一个字,便已泪流满面。她狠狠埋头,将脸藏进他脖弯里,肩头不住耸动颤抖着,难以扼制悲喜交加的情绪。

霍铮抬手抚上她脑后的发,将哭得像个孩子的她拥在怀里,烫人的泪水沿着他的脖子流到他心里,化作心头热血,流向四脚百骸。

“真的是我,我没死。”待她哽咽的发泄稍缓,他才伸手挑起她的脸颊,柔声开口。

眼前一张被泪水洗过,哭得眼鼻通红的脸,让他怜意遍生。

他的阿远几曾在人前如此哭过?

拭干她颊上泪痕,他以唇啄去她眼睫上的泪花,方看着又渐渐脸红的姑娘道:“我不会再走了,阿远。若生,我护你;若死,我陪你。不论生死,你我长守不离,此生同衾同穴!”

不论生死,长守不离,此生同衾,同穴!

再修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