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俞眉初已在俞家家庵里呆了许多年。她订过三次亲事,可每次订亲的对象都会出事,亲事便不了了之,最后一次亲事失败之后,京中无人敢再娶她,她便进了家庵带发修行,大好年华蹉跎成空,只剩寂寥清灯古佛长伴。

她的三次亲事失败,都是出自他的手。他对她确有些心思,欣赏也罢,喜欢也罢,只是到后来也都淡了。俞家那右夫人存了卖女求荣的心,她头两个订亲对象实在差得不像话,魏眠曦出手暗中帮她料理了那两家人,倒也没想许多,纯是帮她罢了,她最后那场亲事倒还好,可惜…对方是他官场上的对头,又被他给连根拔除。满城都说她是不详之人,她只能避入家庵,永世不出。

魏眠曦于她,有愧。

两家既已商定了纳妾的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虽是纳妾,但俞眉初是俞家的庶长女,又是要冲喜,便比一般的纳妾礼仪要慎重了些。仪式越不过正室,但魏眠曦替她准备的东西却都是上好的。

外人都传将军夫人要不行了,所以俞家才赶在她死前再送个俞家女给魏眠曦,以保两家间的关系,而魏眠曦对这位即将进门的俞家庶长女也是宠爱有加,亲自挑了日子,修缮了院落,又将宫里赐下的不少好东西都给了她。

其中就包括那让京中所有姑娘都羡慕的赤霞锦。

赤霞裁作嫁衣,当如烟霞满天,华光无双。

俞眉远对此未置一辞,不再见魏眠曦。她的身体确实不行了,也没有精力再和他们争个长短输赢,冷热不知,甜苦无感,便是针扎在肉里都没有痛意,她已经是个活死人,靠药吊着一口气。

徐家后人的事有了进展,她知道徐苏琰去了云谷,可云谷那地方乃世外之地,她这辈子恐怕永远没有机会踏入。

临近纳妾之期时,魏眠曦突然离府。

纳妾之事被迫延后。

魏眠曦离京三个月才回来。

“将军,给俞家大姑娘的院子已经修缮妥当,所有东西已经齐备…”老管家向他回禀家里的事。

他抚着掌中锦盒,无意多听此事,出言打断:“她呢?”

老管家马上会意,他临走时曾仔细叮嘱过要照顾好西院的那位。

“将军不在的这段时间,夫人一直没出过院子,大夫原每隔半月就来府看诊一次,可这两月来的次数频繁了,约七日就来一趟。老奴打听过,大夫说夫人的病…怕是撑不过明年夏天。”

他收掌握紧了锦盒,起身匆匆去了俞眉远院里。

锦盒里装的是慈悲骨的解药,他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向月鬼换回的解药。她终于可以不用受苦,兴许还能看在这药的份上知道他也曾经为她做过些事,不必总对他冷眼以对。

俞眉远的院子静得吓人,他放慢脚步。

魏眠曦很想见她,却又怕极了日复一日的针锋相对,怕她眉梢冰雪眼中漠然,每次她都能轻而易举左右他的情绪,叫他说些愚蠢至极的话,做些无法回头的事。

行至她房前,他伸手推门。

门才开,他就听到一声嗡然震弦之音,房中的人正挽弓开箭,箭尖正对着他。他看着在自己身前半步落地的羽箭,忽然间觉得悲哀。

房中站着三个月未见的俞眉远,她形销骨立,身上的宽大的素袍总叫人觉得要滑落,除了一双倔强未改的眼,她跟他初识时的少女已经截然不同了。她曾挽弓射杀九王,得了“神箭俞四娘”的美名,如今却已连弓弦都拉不满。

只不过…那箭虽没力道,杀气却未改。

她想杀他。

若非恨到极至,她并非绝决之人。

他的心已经冷到麻木,慢慢踱进屋里,他放下那药。

“你的解药。”

他亲手将药送给了她。

兆京下了数年未见的大雪,整个京城被雪淹没,只剩铺天盖地的晶莹雪白,生命宛如冻结,所有绿叶花朵在这冰冷里都黯然无光,只有她院外那片梅林里盛开的红梅。

魏眠曦站在梅树下看梅花开得像血。

他刚才盯着她将药服下才出来的,有了解药她便生命无虞,就能一生一世陪在这将军府里,呆在他身边,年年岁岁,他总能让她回心转意,总有办法叫她知道他的心。

正发着呆,身后有人走来,听声音像是俞眉远。

脚踏过满地雪粉,踩出“嘎吱”响声,她走得艰难,每次从雪里抽脚都用尽全力。血沿着唇角一滴滴落下,溅在白雪之上无端鲜艳。

“魏眠曦。”

他听到她虚弱地叫自己名字,转身,双眸却蓦地一缩,像被针刺入。

长长的血迹蔓延在她身后,像雪地里开出的红色荆棘。

她在他转头之时倒下,落进雪中,他震惊万分,疾步跑到她身边,却叫她枯瘦的手攥住了衣袍。

“魏眠曦,我真高兴我能彻底摆脱你了,你应该也很高兴吧?从今往后,我们终于不用再为难彼此。黄泉路长、地狱无回,你我死生不复!”

她说着痛快地笑出声来,血自她唇间不断涌出,顷刻间染透了胸口衣襟。

雪仍纷纷扬扬下着,覆在他与她身上,冰得令人躯体麻木。

笑声慢慢停歇,她倒在白雪红梅之间,像株折倒的梅树。

他呆呆看自己的手。

是他杀了她?

俞眉远死了,死在了他手上。

纳妾的事作罢,赤霞锦成了装裹她尸身的寿服。霞光明媚的嫁衣衬着她苍白无色的脸庞,说不出的妖异,魏眠曦却觉得美。

像睡着似的。

没有针锋相对,没有怨恨,没有漠视,像极了初相识时的那个娇俏的少女,她站在他面前闭上眼,脆脆地叫一声“魏哥哥”,含羞向他讨要礼物。

那是她最美的岁月,没心没肺地笑,给他最纯粹的感情。

他见惯生死,从不觉得残忍,可棺盖阖上,他想自己竟再不能见着这个人,这张脸,便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然而她到底是离开了,只剩他一人独自面对往后漫长余生。

他痛到连泪都流不出。

梅林被人掘开,梅树被拔起,下人在梅林下挖出了几坛酒,不敢擅自作主便来报他。

他披散着发去林间查看。

酒是她生前酿下的,他有印象,这酒叫千山醉,饮后满口留香,其实他很喜欢,可那时年轻他拒绝了一次,便再也没见过这酒。

他以为她不酿了。

数了数酒,共有十坛。

他们成亲十二载,除了头两年外,她应是每年都酿一坛千山醉埋进这泥里,像把这段少时爱情彻底埋葬。

十坛酒,他一夜饮尽。

千山醉,醉得了千山,醉不了他。

这世上,独生死不可逆,相思无药解。

相思无药可解,却有毒能缓。

她死后第二年,他立誓要除尽月尊教。带兵打到西疆时,月鬼为了活命,送他一件东西,说是能让他看到俞眉远。

西疆的风沙炽热,太阳明晃晃,照着黄土垒成的屋宇。他站在城墙上用了那东西。

淡淡的清香入鼻后,不多时太阳就暗下,远远的有人纵马而来,长发高束,一身红衣如火,格外张扬。

他瞪大眼,俯身探出城墙,看到朝思暮想的脸庞。

从此,毒/瘾难除。

她死后第四年,他毒/瘾已重,明知这毒已入髓却无法控制。本以为随着时日久远,他终能遗忘,可偏偏越久,他就越是怀念当初的岁月。

怀念她娇俏的模样,怀念她厚着脸皮凑到他面前逗他的模样,怀念她压下他手里兵书强迫他看她的小女儿表情,怀念她低头缝衣、抬头微笑的容颜,怀念她生气时的霸道又无可奈何的委屈,怀念她把冰冷的手贴到他脸上…

怀念,所有的一切。

京城他已经很少回去了,每年他都在外征战,今年在东边,明年就到西边,屠戳间他才能忘记怀念。

他手段越来越残忍,没有劝得了他,毒让他变得刚愎自用,脾气和性格也更加乖张邪戾。

他开始盯向大安朝的高位。

野心膨胀,压过所有。

他不再是她心里曾经的少年英雄。

她死后的第五年,他为追前朝余孽深入南疆,在龙暮山遇见南疆苍羌的国师云照。

云照劝他放过那一族妇孺,他只与云照赌了盘棋。

对羿之间,他问起苍羌秘术。传闻中苍羌胜行巫蛊之术,尤以国师云照为最,有起死回生之术。

他想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若有,他又该如何唤回她。

云照回答他:“这世上并无药可活死人,肉白骨。人死不复,便是这世上永难逾越的距离。你想见已死之人,除非能逆转命盘,重写轮回,异魂而归,也许尚有一线希望再见故人。”

棋局已僵,黑白胶着,胜负难分。

魏眠曦问他,如何才可异魂而归。

云照送了他一串十八子佛珠,珠上佛头是狰狞苦面,如浮屠地狱苦苦众生。

传言有秘法,以血养之,聚执念而改,或可逆转轮回。

“你试过?”他接了佛珠问云照。

云照摇头:“我没试过,若我试过,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我不敢试,听说这法子凶险,我没胆子试。”

他顿了顿,又笑道:“没有试过的法子,便只是传闻,此物赠你玩吧。只是你需明白,不论何事都有代价,大小之别。你想重写轮回,这代价必然不小。”

“无所谓。”魏眠曦收了这佛珠,心里不以为然。

若能回到过去,这代价他倒是无惧,只是鬼神之说,听听便罢,当不得真。

云照却道:“怕只怕,即便你异魂而归,也不见得就能得偿所愿。世事往往出人意料,有时候就算你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却未必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最后一子落下,魏眠曦惨败。

他毕生中最大的一场败战,未出一兵一足,便输给了云照。

俞眉远死后第十年,他身心皆被毒所控,脾气残暴不堪,已无人敢靠近,这毒侵蚀了他的躯体,叫他连剑都挥不动了。

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英雄迟暮。

皇帝猜忌他,想卸他兵权,便设了酒宴,安排了伏兵。

他猜到皇帝的打算,并没想避着。

孤注一掷,胜了他便为王,输了…不过一死。

只是可惜,不能如她所愿,战死沙场。

他人生中的第二场大败战,便是这场酒宴。

长箭透胸而过,他身中数剑,死在了宫中。

依稀间,他只是想起十六岁时的阿远,她甜甜地站在他身边,笑颜如花。

“魏眠曦,如果你去赤潼关,能不能带上我?我也想去关外看看,想和你一起策马纵歌,你带着我,可好?”

骄傲张扬的俞眉远,将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毫无保留地给了他。

“好啊,我带你去!去了关外,我们不回来了,好吗?”

他回答她。

眼前却只剩下一片漆黑。

再睁开时,他看到了幼年阿远。

爱情再长,长不过生死。

他不知道何为代价,就像不知何为爱情一样,只是轮回可逆,生死可改,那又有何是追回不来的?

没人告诉过他。

人心,难回。

第206章 拜年番外

小梨儿五岁的时候,霍铮和俞眉远带她回了一次兆京。

距离他们上次回兆京,已经有七年光景。这七年间,皇帝又是派人,又是去信,前前后后要他们进京不下二十次,下到云谷的旨意都被霍铮无视,这世上敢明目张胆抗旨的也只有霍铮一个人,皇帝无奈只好打亲情这牌,说小梨儿出生这么久,他这做大伯的还一次没见过,怪可怜的,霍铮和俞眉远一想也对,总该带小梨儿去认认亲,更何况还有个左一江,所以便携家带口进了京。

七年未归,兆京大变样。

俞眉远特地选在了年关回京,打算在京里过年,再回去看看父兄、外祖徐家和周素馨。从前不管离京还是回京,他们都是轻车简从,这次却不同,霍俞两人带了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光孩子就有四个,小梨儿、左一江、魏东辞和黑虎,特别热闹。

热闹得她头疼。

马车刚进京城就碰上年前的城隍庙会,杂耍与摊贩占了整条街,一路下去都是吃的玩的,到了夜里还要热闹。京城本就比别处繁华,霍汶即位后又励精图治,大安朝风调雨顺,百姓们日子好过了,这京城也就愈发热闹,四个孩子哪里能在马车上呆得住,早都猴得不行,俞眉远一松口,他们便从车上挨个跳下。

俞眉远只好让青娆和荣姐看紧他们,又叮嘱东辞管着三个小的。

魏东辞已经八岁,穿着簇新的青云袍,长发高高束起,他人瘦个子却高,看着像个少年,小大人似的成熟,是四个孩子里年纪最大的。小梨儿只听他的话,黑虎又只听小梨儿的,至于左一江,这孩子性格乖僻没什么朋友,倒与东辞投缘,故四个孩子中,魏东辞成了头儿。

孩子们跑远了,霍铮便牵起她的手,笑道:“阿远,我们走走。”

俞眉远依到他身侧,瞧着前头猜谜送灯的摊子忽道:“小霍哥哥,你给我赢几盏灯吧。”

霍铮低头,看她语笑晏晏,仍是旧时眉目,只是添了为妻为母的温柔,纵是冬雪十里,也冷不掉心头暖意。

两个人的路,旁边所有都成了背景,余生漫漫,便这么走到尽头似乎也是好的。

多年前走过的街巷,如今再看,像画满旧痕的墨卷,昔年种种,倒似大梦一场,经生历死,光芒归入长夜,换最后一世安宁。

回了宫,皇帝死活不同意他们住到外头,给他们开了恩例,要他们老老实实地住在昭煜宫。

除夕那日宫中团圆家宴,江婧亲自操办。霍汶的后宫人不多,除了皇后之外,余下也就一妃三媛,美人五个,这在大安朝历代帝王之中还是第一个。

这家宴因为有了孩子倒比往年要热闹许多,霍汶见了兄弟极为高兴,在席间拉着霍铮饮酒,俞眉远便也陪着,两人都饮了不少。守过了旧岁,舞乐暂歇,城墙头上燃起烟花,殿外的宫人也开始放起爆竹,噼啪声音裹着浓烈的烟硝味道传来,霍汶领着众人到了殿外,看幽暗长空上接连炸起的一朵一朵烟火。

盛世如烟花,若能长开不败,便是帝王之业。

霍翎拉着才认识没两天的左一江上去点烟花,小梨儿被东辞捂了耳朵只眨巴着眼睛看着,三公主霍熙平把头埋到江婧怀里吓得直叫。

满庭笑语不断,霍铮悄悄把俞眉远揽到怀里。

“我不怕。”俞眉远抬头,目光倒映着长夜璀璨。

“我知道你不怕。”他只是找个由头抱她罢了。

俞眉远便明白他未尽之语,捶捶他的肩,也没再多说,顺从地靠到他胸口,他的心跳声在四野炸响里依然清晰,叫她贪恋。

更鼓响起,去旧岁,迎新春。烟花渐歇,爆竹声缓安,四野喜声慢慢归于平静,几人醉去几人醒,慢慢都散去。

霍铮和俞眉远回了昭煜宫。闹了大半夜,几个孩子早就倦极,回去了就睡熟。霍铮和俞眉远却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