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在外头,就是直呼皇上名讳么?”他在一片混沌的暮色里看着她, “管他叫兰御?”

月徊摇了摇头, “有人的地方,我说话不带称谓, 就您啊您的,用不着叫他的名字。我也知道,这名字不是我能称呼的, 我算哪块名牌上的人物呢。再说您如今不是叫梁遇么, 兰御、梁遇……我也怕犯了您的讳呀。”

这么说来, 倒也不是一高兴就忘乎所以, 她虽然有时候不着调了些,但大事上头还是懂分寸的。

梁遇忽然觉得煞了性儿,今天的心提了一整天, 到这会儿才慢慢落回肚子里。

为什么不踏实呢, 大抵还是因为皇帝的做法。他是皇帝六岁时就到跟前伺候的, 这些年皇帝的所有心事他都知道。可今天却一拍脑袋擅自离宫, 这么大的决定,既不让人通传一声, 也没有钦点身手好的随行保护,要不是他察觉得早, 到了宫外安危谁来负责?

有些话不说不透,没有真正掌权的小皇帝,和装在铁笼子里的软脚蟹没什么两样,一旦离开笼子, 就会成为别人的下酒菜。王朝从来不缺新皇人选,一把匕首,一支暗箭,“嗖”地一下,这些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所以皇帝安全与否,不单关乎皇帝的性命,也关乎他的官运权势。眼下正是司礼监一步步攀升的时候,将来这个衙门能不能拿捏住整个大邺的命脉,全看这两三年的作为。

他是为了大局,也为了个人的前程,虽然里头岔出些旁枝末节,那些都不重要。自打月徊回来,他还没有对她疾言厉色过,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对自己也得有个交代。

他挪后两步,慢慢坐回圈椅里,月徊还怔忡着,他平了平心绪道:“哥哥失态,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只是着急,你这会子和皇上太亲近,日后会成为整个后宫的箭靶子。还有太后那里,有人冒了她的名假传懿旨,这件事早晚捂不住,到时候她要拿的就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你怎么办?单是口头上抵赖,撇得清么?”

月徊心里虽委屈,可也不好辩驳,垂着脑袋说是,“我欠考虑了,一味只知道有人陪着玩儿就瞎高兴,没有好好思前想后。是我不该,往后我再也不敢了,请哥哥息怒。”

她嘴上是这么说,可声调里透着委屈,受到的这份惊吓,靠他三言两语的安慰是不成事的。

梁遇在椅子里坐不安稳,又站了起来。昨儿她还哥哥长哥哥短,替他擦发梳头,今天为了这桩小事被他责怪了一通,顿时耷拉着脑袋,像是精气神都散了。他忽然开始担忧,万一吓得她往后不敢说话办事,万一变得暮气沉沉,那又该怎么办?

“月徊……”他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她面前。

月徊真是好性儿透了,明明挨了训,还是生不了气。他一唤她,她就老实地“嗳”了一声。

梁遇叹息着,把手按在她肩上,那两个玲珑的肩头拱着掌心,有种奇异的感觉。

“哥哥都是为你好。”似乎除了这个,他找不到更能宽解她,也宽解自己的话了。

月徊点了点头,“我这个顾前不顾后的毛病是不好,往后得改改……”

他想起她小时候贪玩,跑进他书房打碎了他的笔洗,那时候就是这个样子,闷着头,小声认错,保证往后再不敢犯。

大人对孩子的迁就会沿袭一生,他瞧着她,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也不及多想,倾前身子揽了揽她,“梁家只有咱们俩了,你平平安安的,爹娘在地底下才能放心。”

月徊嗅着他身上的独活香,只是觉得哥哥这两天喜怒无常。也不知是原本性情就是这样呢,还是明儿又要变天了。

她抬起头问:“哥哥,您心里是不是不愿意我进宫?还是怕我进了宫,和皇上好上了,就把您抛到脑后了?”

这一问让他怔愣,其实说的本是实情,但他却无法正面作答。

“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你在宫里,我还可以看顾你些……”他说着松开了她,看了看门外天色道,“我才回来,还没更衣,你先歇着吧,有旁的话,咱们回头再说。”

他转身出去了,月徊看着他的背影,脚下匆匆走出了她的院子,实在不明白,今天的事儿何至于引得他大动肝火。

她虽然一直舍不得想起哥哥的残缺,但打根儿上说起,早前的磨难对他的心境多少会有些影响。以前她总觉得太监缺了钢火,难免阴阳怪气,万幸的是他没有。可这里填补了,那里就亏空,那种患得患失的情绪,要比一般人更厉害。

都不容易,即便权倾朝野。月徊原还担心过会儿要一起吃晚饭,难免尴尬,谁知将到饭点儿的时候曹甸生进来传话,说:“督主累了,今儿就不和姑娘一块儿用饭了,请姑娘在自个儿院子里用。厨上都预备好了,过会子就送进来,天儿冷,姑娘用了早早歇下吧。”

月徊听了,呆呆坐在那里,这无妄之灾,真是没完没了。

哥哥还恼呢,说真格儿的,她嘴上承认错了,心里并不觉得错得有多离谱。她不敢说哥哥小题大做,但到这样生闷气的地步,好像犯不上。

于是夜里一个人默默吃了饭,秋籁和玉振在边上陪着,她端着饭碗有点儿食不知味。

“督主的脾气,其实不好吧?”她扭头问她们。

秋籁和玉振对瞧了一眼,秋籁说:“也不是的,督主对我们下人不说和颜悦色,至少是不爱搭理。不搭理,咱们就能快活地蒙事儿,多少人都盼着有这样的主子呢。”

所以她们是没见过梁遇发火的样子,月徊半张着嘴愣神,自己能见识一回,说明他没把她当外人?

横竖自家人闹了别扭,就得有人厚着脸皮主动化解。月徊特意起了个大早,打算在梁遇出门前讨好一回,只要能让他笑一笑,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惜,她摸黑进了他的院子,结果他早就进宫去了。她望望天,天上星月俱在,这么算下来,一夜拢共睡不了几个时辰吧!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得盼着他今晚上回来了。万一要是不回,那这份尴尬就得继续留着,像衣裳底下的疮,越捂越大。

好在小四今天回京了,进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檐下打络子。这种女孩儿干的活计不适合她,三绕两绕打了死结,小四就在边上感慨:“您这是何苦,何苦和自己过不去呢!”

月徊理不出头绪来了,摆手让人把架子和丝线收走,仰头问小四,“这会儿回来,是案子办妥了?”

小四嗯了声,撩袍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东厂办案子,什么妥不妥的,只要是认定有罪,先下了昭狱再说。前儿接了令,说话就动身,也没来得及报您一声,让您好等了吧?”

月徊心不在焉地说:“就等了两个时辰……小四,你觉得咱们现在这样好吗?”

小四说好啊,“有饭吃有衣穿,比以前钻漕船强。”边说边打量她神情,迟疑了下问,“怎么了?您过得不高兴?”

月徊不说话了,圈起手臂抱住腿,把脸枕在膝头上。

小四一见站起来,“走,要是受了委屈,咱们就不干了,还回码头上去。我早说过,富户人家的饭不好吃,咱们是乘风长大的,受不了人家指手画脚。”

他拽着她就要走,月徊倒笑了,“既上了这条船,还让你下去?你好容易谋了这个差事,好好当差,指着你光宗耀祖呢。”

“我是个舍哥儿,祖宗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光什么宗耀什么祖啊。”小四垂着脑袋说,“您要是过得好,我跟着沾光,您要是过得不好,这光我也不想沾了,我回去扛粮食养活您。”

月徊听了他的话,心头着实感动了一把,拍拍他的肩说:“就你扛的那点粮食,哪回也没养活过我,不过你有这份孝心,我知足了。”边说边叹气,“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儿挨了一回数落,心里不大好受。”

小四纳罕,“挨了什么数落?您哥子是嫌您吃得多,不待见您了?”

月徊啧地咂了咂嘴,“你脑子里除了吃,还剩什么?唉,也不是多要紧的事儿,鸡毛蒜皮的,不值一提。”

说皇帝出宫了,她陪着玩儿了大半天,哥哥怪她不知进退……这些大是大非说给小四听,他也不能明白,干脆含糊过去。

只是小四见她闷闷不乐,心里不大落忍。如今的富贵是天上砸下来的,细说起来总不踏实。大冬天里,漕船停了,他们断了生计,这么巧就来了个族亲哥哥。要是个平头百姓的哥哥也就罢了,谁知竟是个那样的人物,且所谓族亲,也不知究竟是哪路亲戚,原本太监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有点儿担心,怕月徊傻乎乎的,叫人吃干抹净了,还给人擦嘴。

月徊见他不说话,探过头瞧他,“怎么了?发愁呢?”

他憋了半天道:“您这哥哥,靠得住吗?”

月徊怔了怔,才想起来当初没告诉他是亲哥哥。可实话不能说,这世上大概只有皇帝知道他们是亲兄妹吧!

“靠得住,我们两家既是族亲,又是街坊,自小他就看顾我。后来家里出了变故,他进宫,我走丢了……都是命不好。”月徊笑了笑,极力想让他放心。

“那……”小四琢磨了下又问,“他到底是您什么族亲?我可告诉您,一表三千里,那些把姑娘卖进花街柳巷的,很多都是‘靠得住’的亲戚。”

月徊听完,不由瓢了下嘴,“我那哥哥如今手眼通天,用不着卖我。”

“那可不一定。”小四道,“下路人把姑娘卖给鸨儿,上路人把姑娘卖给皇帝,横竖都是卖……您不是要进宫了吗,您细想想,宫里和窑子有什么不一样?不也是万艳伺候一个采花郎嘛!”

月徊被他的见地惊呆了,感慨着:“都怪穷啊,供不起你念书。但凡多让你认几个字儿,没准你能成为本朝的大文豪。”

小四谦虚地摆了摆手,“过奖了,我不过打个比方,就是想提醒您,别太相信那些凭空冒出来的亲戚,人家不定打什么坏主意呢。”

月徊颔首,却又有些怅然,梁遇的心境不是她能看透的,逆着不行,顺着也不行。人说君心难测,可照月徊说,他比皇帝还难捉摸呢。

小四说到最后,也和她交了底,“我不在乎能不能在东厂出人头地,那地方说实话,不是人呆的。先不管那些下狱的是不是忠良,就瞧他们刑讯逼供的手段,我也见天儿头皮发麻。您要是为了给我谋差事,硬留在这府里,那大可不必,我不干东厂也饿不死。”

月徊斜着眼瞥了瞥他,“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成吗,我又不是你娘,为了你能把自己给卖了。我就是好容易找见一个亲人,不想再弄丢了。再说我哥子待我挺好的,正是因为拿我当自己人,才教训我呢。”

小四摇了摇头,有个词儿叫杀熟,她指定不知道。算了,她自己认了,也全凭她的意思。反正他想好了,她要是想走,他二话不说带她离开京城;她要是不走,那他就咬着牙往上爬,将来她万一有用得上他的地方,好歹不让她唾骂,带他不如带条狗。

月徊心里的郁闷,在见了小四之后大大得到缓解,她又来了好兴致,问他今儿晚上在不在家吃饭。

小四摇头说:“吃饭就算了,我今儿要值夜,这会子抽空来瞧瞧您,是给前儿没回来一个交代。”

月徊心想那也没辙,让松风去厨房给他包几个肉饼,嘱咐他烤火的时候搁在铜盆上头煨一煨再吃。

小四失笑,“东厂的伙食好着呢。”还是把饼包好,揣进了怀里。

小四走后,她又闲在了,和府里伺候的小太监打听,哪儿有好蝈蝈卖。

这府里供职的太监不像宫里管束得厉害,当即说:“紫竹桥,十里河,还有那些花鸟市上都有。不过买鸣虫,有相熟的最好,别回头买着‘药叫儿’,那就亏大发了。”

所谓药叫儿,是在蝈蝈翅膀上点了松香或朱砂加重分量,以期蝈蝈的叫声浑厚嘹亮。那种虫儿是作假,买了也是白买,玩虫的人都知道。月徊想了想,没有相熟的卖主,小太监一拍胸脯子,“交给我,我替您办。”

月徊忙说好,托他出去买一双。将到傍晚的时候人回来了,抱着两只葫芦往前一递,“大姑娘,都是开了嗓的,大脑门筒子膀,上好的冬蝈蝈。”

月徊很高兴,把蝈蝈安置妥当,准备了玉米螟大力喂养。屋子里暖和,蝈蝈不受冻,此起彼伏地叫起来,闭上眼睛听,恍惚有置身盛夏之感。

然而她的这点动静,不消半刻就报到了梁遇跟前。司礼监值房里的人正批红,听说后也没有多大反应,待把人打发了,才掷了手里的笔。

这时候有小太监进来回禀,说:“延庆殿王娘娘跟前拿住个贼,是早前咱们司房拨调过去的。王娘娘打发人来问老祖宗,该怎么处置。”

梁遇沉吟,司房里拨过去的,和底下十一监随意指派的不一样,既出了事,总要给人一个说法。

他瞧了瞧案上西洋座钟,快到宫门下钥的时候了,秦九安在边上回话,“老祖宗别管,交给小的处置就是了。”

可他站起了身,“闲着也是闲着,过去瞧瞧,权当解闷儿了。”

第30章

秦九安道是,亲自挑了灯笼在前头引路。

延庆殿王老娘娘对掌印一向有那么点儿意思, 一切得从先帝遗腹子没留住上说起。

早前王贵人因怀了龙胎, 才得以留在宫里头,可孩子既没作养住, 依照旧例,该把人送到泰陵守陵去。太后是不讲情面的,对宫里的这些嫔妃们原就处处挤兑, 如今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自然是能打发则打发。那时候还是掌印好心, 代为向太后求了情, 说礼法之外还要顾念个情字儿。当然彼时掌印还在秉笔的衔儿上,这么做是做给阖宫上下看的,多少存着点儿拉拢人心的意思。但王贵人不拘怎么, 实在得了利, 太后终于松口让她留下, 从此她就念着掌印的好处, 一门心思到今儿。像平时,鸡毛蒜皮都要来麻烦, 眼下既拿了赃,又是司礼监早前出去的人, 自然没有悄悄掩过去的道理。

灯笼幽幽,照着掌印的侧脸,那面目真如白玉般剔透。人分三六九等,但凡长得好的都吃香。像他和骆承良, 虽也搭上了个把太妃,但徐娘半老,嚼糠似的,咂不出什么滋味儿来。倒是延庆殿王娘娘,老娘娘里头最年轻漂亮就数她,掌印要是愿意盘弄,那要不了多久,就会像玉把件上包了浆,从里到外透出油水来。

头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掌印不动那个心思,今天忽然改了主意,想是来了兴致吧!

秦九安殷勤地把人引到春华门,正是预备关门落锁的当口,小火者低着头,推动门扉,刚推了一半,看见秦九安,“哟”了声,“少监来了?”说完又发现他身后的梁遇,忙惊惶地呵下腰去,“给老祖宗请安。”

秦九安抬了抬下巴,示意开门,两个小火者忙把门扉转动开,梁遇提起袍角迈进门槛。前头拐个弯儿就是延庆门,隐隐能看见延庆殿的灯火了。秦九安将梁遇送到门上,识趣儿地站住了脚,笑道:“老祖宗亲自过问,受累了。小的就在这里候着,要是有什么吩咐,老祖宗一扬声儿我就能听见。”

梁遇也没多言,举步往正殿去了,秦九安是个惯有眼力劲儿的,打发了站班的小火者,放下灯笼阖上大门,自己眼观鼻鼻观心,踏踏实实守起了延庆门。

正殿里头虽拿了贼,但动静不大,王贵人在上首坐着,只等梁遇来处置。

这紫禁城的高墙,挡住了多少人的脚踪儿啊,退居太妃位后行动不及当贵人时自由,那个想见的人,要见上一面难如登天。

不过今儿是料定了梁遇会来的,王贵人事先好好梳妆了一番,拿贼不像拿贼,倒像会亲。藕色掐牙并蒂莲窄袄下,一条刻丝泥金银如意裙,松松挽着发髻,脸上还扑了一层粉。梁遇进来的时候,她就在梅瓶旁坐着,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瞧,眼波流转间,万种风情呼之欲出。

那个犯了事的太监就跪在地心,见梁遇来了不敢说话,深深泥首下去,脑门杵着梁遇脚边的栽绒毯。梁遇蹙眉审视,这张脸见过,确实是早前衙门里的一个小司房。

当时因延庆殿求着要人主事,才派到这宫里来的,可现如今出了岔子,就得往上寻根溯源。梁遇拱手朝王贵人行了个礼,“下贱奴才不长进,惹得娘娘生气了,娘娘打算怎么处置,都听娘娘的意思。”

王贵人心里,对这偷东西的太监并不怎么记恨,反倒有些感激他,因他这一糊涂,才有理有据地把梁遇请到延庆殿来。

王贵人脸上赧然,望了他一眼道:“梁掌印高升了,公事繁忙等闲见不着,今儿要不是宫里出了丑事,也不敢劳动梁掌印。”

梁遇听后一笑,他就是有种神奇之处,望着俨然,即之也温。不管外头怎么传言他冷砺凶猛,你见了他,便是一个精致的翩翩佳公子。他的眼睛他的笑容,可以叫人忽视他的手段,实心实意地以为,他就是靠着多年勤勤恳恳,才登上司礼监头把交椅的。

“娘娘哪里话,这人原是我们衙门派出来伺候的,犯了事儿就是臣管教不严,不单他,连着臣也该受教训。”一面说,一面瞧了瞧那只包袱。包袱里装着纹银和头面首饰,其实东西不算多,但既是偷,哪怕一个铜子儿也是罪过。他哼了声,“捉贼捉赃,人赃俱获,没什么可说的了。”

那太监哆哆嗦嗦扒住了梁遇的鞋面,磕头哭道:“老祖宗,是小的不懂事儿,错走了这一步。小的老家遭灾,爹娘吃不上饭,小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惦记起娘娘的东西来。”一面说一面啪啪抽自己嘴巴子,“小的糊涂、小的糊涂……小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朝老娘娘的妆奁伸手,小的知错了,求老祖宗超生。”

梁遇厌恶地挪开了脚,转头问王贵人,“娘娘丢了些什么?数儿合得上么?”

王贵人瞧他瞧得走神,他一问,忙哦了声道:“是我素日积攒的梯己,还有当初先帝御赐的物件,有些在,有些已经找不回来了。”

梁遇听罢,抬脚将那太监踹翻了,“不长进的东西,让你做人你不做,偏要干这些鸡鸣狗盗的勾当。既然伸了脏手,那这爪子就不该留着。来人!”

他一声断喝,倒把王贵人和跟前的宫人都吓了一跳。外头掌刑的太监上前,停在廊子底下听令,他寒声吩咐:“把这狗东西给咱家带走,交给东厂番子。先剁他一只手,要是不死,再剁另一只。”

掌刑太监道是,恶狠狠扑进来,将人生拖了出去。

宫里的殿宇进深不像民间的屋子,惊恐的哭嚎窜上房梁,像缠绕在雕梁画栋上的蛇,拽也拽不下来。王贵人没亲眼见过司礼监办案,也没想到梁遇会有这样的一面,当即怔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梁遇呢,又换了个笑模样,拱手道:“娘娘受惊了,司礼监的规矩,最忌讳人手脚不干净,既出了这样的案子,臣就要清理门户。眼下娘娘跟前缺了人,回头臣发话下去,让宫监处调拨人手过来。娘娘宫里受的损耗,臣下令去追,追得回来固然好,追不回来的也请娘娘宽怀。实在有为难之处,咱们司礼监再悄悄填补些儿,娘娘看如何?”

他一字一句说的都是场面上话,但王贵人听来却透着温存。这深宫里讨生活,没人照应真是寸步难行,以前没进宫前,对太监这等奴才是瞧不上的,可后来见识了梁遇,才知道自己先前眼皮子有多浅。

海棠无香,鲥鱼刺多,梁遇为宦,都是人间憾事。那个危难中愿意帮她一把的人,就算他六根不全,她也认了。

何况他的品行为人及相貌,都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像夏美人、宋康妃,屈尊和两个随堂太监来往,她得知后甚为不齿。就因为她心里的人远比那些浊物清高得多,连带着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清高的。

可惜梁遇是太监里头的正人君子,司礼监但凡手上有权的,一个个都和太妃们有了钩缠,唯独他,权倾朝野,却连半个女人也没有。为什么呢,她那么多回明示暗示,他都不为所动,她就开始担心,是不是别的宫也对他青眼有加,他上了别人的船,这才瞧不上延庆殿。

今儿一定要有个说法,王贵人下了好大的决心,总是这么含含糊糊不是方儿,越性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成不成的,大家都安心。

她转头冲跟前宫女道:“你去预备好茶来,我请掌印大人喝茶。”

宫女道是,领人鱼贯退了出去。梁遇见了心知肚明,向王贵人揖了揖手,“娘娘盛情,臣受之有愧。”

王贵人说该当的,比手道:“厂臣请坐吧。”

梁遇依言坐下来,屋子四角的料丝灯高悬着,照出精致又磊落的眉眼。王贵人轻轻一瞥,心头急跳起来,暗自感慨着,他这样的人物,就算残缺了,也绝不会让人心生轻慢。甚至那种矜贵自重,比之寻常男人更胜。

两个人就在殿内对坐着,她有些局促,梁遇却仍是言笑晏晏,眼风调转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巡视一圈,问:“娘娘有什么吩咐,臣听着呢。”

有什么吩咐……王贵人红了脸,低头道:“自打先帝殡天,我的龙种没保住,后来一应种种,都赖厂臣照顾。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厂臣如今到了这样前程,我再说报答的话,听上去未免不自量力了吧?”

梁遇道:“娘娘言重了,臣在司礼监任职,原就是为主子们办事的。娘娘们给示下,臣尽心当差,这是臣的本分,说什么恩不恩的,娘娘可是折煞臣了。”

王贵人摇了摇头,“我和其他娘娘们不一样,他们都是诞育过皇子皇女的,我这样的人,原该送进陵地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到老了死了,往妃园里一埋就完事了,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留在富贵窝里,坐享荣华。”

其实富贵窝里的荣华富贵,享起来并没有那么受用,全看你怎么瞧吧。

梁遇脸上带着温吞的笑,呵腰道:“娘娘的龙种虽没留住,但也有生育之功,要是发到陵地里去,未免不近人情了。如今这事儿过去多年,娘娘也该放下了,想着怎么吃好喝好就成,不必旧事重提了。”

王贵人才要张口,宫人送了茶进来,一时打断了,只道:“厂臣喝茶吧,这是我们老家的云雾,先唐时起就是贡茶,请厂臣尝尝。”

喝茶闲聊,其实这个点儿上很不是时候,梁遇今天愿意走这一趟,也全是因为被惦记得久了,存了点戏谑之心。

月徊说过,不让他找笼中的金丝雀,不让他勾搭寡妇,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要反一反。人心从来不是恒定的,先前她说不喜欢皇帝,不愿意进宫做娘娘,到如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陪着滑冰吃爆肚,第二天也没忘了买蝈蝈……可见男女生起情来,不过一霎的光景。

好容易找回来的妹子,他留不了太久,将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和宫里太妃走影儿取乐,也没什么。然而明确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又百般的挑剔,王贵人入不得他的眼。他不喜欢她端杯盏的姿势,不喜欢她脸上的胭脂,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连她看他的眼神,都让他觉得不舒坦。

是从来没有和女人亲近过的缘故?大概是的。万事开头难,一旦起了玩儿性,或许就乐在其中了。

他低头呡了口茶,味儿不错,“庐山云雾,果然名不虚传。”

王贵人的心思并不在茶上,梁遇那么聪明人儿,她把他留下是什么意思,他不会不知道。可眼下他还端着,这种事原本应当男人更主动些才对,但他大约是碍于身份的缘故,迟迟不见有任何动静。

这么长时候的七上八下,实在够够的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来,那张秀致的脸因紧张愈发酡红,身上热气腾腾,一蓬蓬的热浪从领下翻涌上来,打在脖子上。在他也欲站起身前,在他肩上轻压了下,“厂臣,我今儿是壮了胆的,也豁出这张脸去了,就想问你一句,你明白我的心吗?”

梁遇沉默着,借着这段沉默细细品咂,奇怪当一个女人向他示好的时候,他居然可以做到内心毫无波澜。

明不明白她的心,别说他,就连他身边的人也都瞧出端倪了,可就算说清了又怎么样?他忽然不想在这延庆殿里逗留了,这种无趣的周旋,让他觉得无比厌烦。

他微让了让,起身向王贵人拱手,“娘娘,臣不聋不瞎,自然明白娘娘的心。可臣是个残废,自知力不从心,恐怕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王贵人听了,一股莫大的失望弥漫上来,喃喃说:“我从来不觉得你是残废,在我心里,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真爷们儿。梁遇,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这宫里另有让你觉得可心的人了,你这才拒我于千里之外?”

梁遇说没有,“臣这身子是如此,不想糟蹋了娘娘。娘娘在宫里安心颐养,臣在衙门为主子们办差,各自安好岂不自在?”

可是王贵人不死心,她抓住了他的袖子轻轻摇撼起来,“我不图你什么,咱们原都是苦人儿,在深宫里做做伴,有什么不好?”

女人拽着袖子哀恳,仿佛是一种共性,月徊也有这毛病,急起来整条胳膊抱进怀里,半点没有已经长大成人的觉悟。他原以为并不讨厌这种动作,谁知换了个人,他就觉得受不了。来延庆殿前拈花折柳的兴致,现在变成了一种煎熬,他到底将袖子抽了出来,淡声道:“娘娘请自重,这宫里内外全是眼睛,万一叫人宣扬出去,臣是没什么要紧的,只怕坏了娘娘名声。今日的事,臣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娘娘把心放在肚子里,照旧安逸过自己的日子。只是这样的话,再也不要提起了,臣微贱之躯,不敢承娘娘盛情。”

王贵人的一腔热血洒在地上,凝结成了冰,嫣红的脸颊瞬间变得煞白,看着倒有几分让人心疼。

梁遇不常怜香惜玉,复又行了个礼,“时候不早了,娘娘早些安置,臣告退了。”

他却行退出延庆殿,殿内热气暾暾的,甫一出来凉风扑面,倒弄得他一激灵。

秦九安快步迎了上来,他在外头掐着点儿,自那个犯事的太监被押出去算起,到掌印出来,前后不过一炷香时候。太监和平常男人不一样,弄起女人来不是三下两下就尽兴的。因为缺了一块,那些女人解不了馋,自然也不能放你下绣床。况且王贵人久旷,纠缠起来应当更厉害,照这个时间算,可见今晚什么事儿都没来得及发生。

他瞅了瞅梁遇,“老祖宗,王娘娘没有旁的差遣?”

梁遇知道他意有所指,拿眼梢瞥了瞥他,“依你之见,王娘娘该有什么差遣?”

秦九安碰了个钉子,立时讪讪发笑,“小的只是随口胡诌……”

梁遇看了看天色,月亮已经爬上了宫墙,明儿没有朝会,也没有内阁进讲,他负着手轻吁了口气,“叫人备车,我这就出宫去了。”

第31章

秦九安道声“得嘞”,忙承办掌印的差遣去了。

不过要是换做一个月前, 掌印是绝不会这么晚还惦记回去的。如今是家里不空着, 不空着就有奔头儿,像他们这号人, 净身入了宫,等于是把老家那些人和事,都断绝了个干净。就算将来风光无两, 也不会有衣锦还乡的念头, 毕竟做了太监, 断子绝孙了, 回去也是招人背后笑话。宁愿在紫禁城里爬,也不稀图老家人场面上叫你一声“爷”。但话又两说,远离了故土, 要是有人投奔你, 那心里自然是喜欢的, 毕竟都是血肉之躯, 谁还没点儿七情六欲呢。在这京城里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时候长了也觉得孤单。

秦九安上神武门外头传令, 让今儿当值的曾鲸吩咐人套车,曾鲸问:“这么晚了, 老祖宗还出宫家去呐?”

秦九安对插着袖子,吸了吸鼻子,“可不。不瞒您说,我也想有个妹妹。”

招来曾鲸一个含糊的笑。

所以说老祖宗对王娘娘提不起兴致, 那也是应当的,到底跟过男人怀过孩子,再年轻也缺了点儿意思,老祖宗那么干净人儿,不愿意蹚那趟浑水。还是家里头好啊,妹妹进宫不碍,不进宫在家养着也不赖,横竖怎么都行,换了他,他也爱摸着黑回家去。

他们这儿预备停当,回身看,人也从顺贞门上出来了。秦九安和曾鲸带着底下当差的快步上前接应,抬高了臂膀搀扶梁遇上车。车里人坐定了,淡声道:“多盯着点儿,火烛尤其要小心,大年下的,大家图个平安。”

秦九安和曾鲸呵腰道是,站在西北风里,目送马车去远。

好在冰盏胡同离得近,出了宫门不消一刻就到了。门房上值夜的小太监见有车进了胡同口,忙大声喊掌事的。曹甸生一向睡得晚,听了招呼便从围房里出来,站在槛外迎接。车到了台阶前,驾车的锦衣卫打起车轿帘子,他忙上前把人搀下来,问:“督主这会子回来,在宫里进过没有?要没有,小的这就叫人预备。”

梁遇说不必,“早用过了。姑娘呢?睡下了么?”

曹甸生道:“才刚还在问,该给蝈蝈喂荤的还是喂素的,料着没睡下呢。我这就打发人通传姑娘一声去,今早上姑娘起了个大早,原想送您出门的,可惜没能赶上,倒懊恼了好半晌。”

这么说来还算是个有心的丫头,梁遇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严苛,至少胸中块垒因曹甸生的回禀,已经缓解了大半。

他解开领上领扣,曹甸生忙替他揭下了鹤氅,他整了整衣冠道:“不必兴师动众的,我过去瞧一眼就是了。”

曹甸生道是,不免感慨自家人没有隔夜仇。督主对待外人可没有那份好耐性儿,也只有大姑娘,能让他一再退让包涵。

曹甸生挑着灯笼在前头照道儿,过了跨院回禀:“还有一桩事儿没报督主呢,今儿广东看守珠池的官员进京来,给督主敬献了两盒今年产的珍珠。小的瞧成色,比往年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儿,还有个头,个个有大拇哥的指甲盖大小。”

梁遇哦了声,“平江珠池、雷州府乐民珠池、永安所杨梅珠池,还有廉州青婴珠池,那可都是咱们大邺盛产珍珠的好地方。平时连年上报,采珠费用大大超出珍珠所得,咱家还没来得及收拾他们,如今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些珍珠且搁着吧,等过完了年,我再送到皇上跟前去。”他偏过头,牵唇笑了笑,“那么大块儿肥肉,与其填了别人的胃口,不如咱们自己吃进嘴里。底下那些小子们,一个个瞪着眼珠子瞧外埠,也让他们腥腥嘴,不为过嘛。”

曹甸生意会了,笑着说是,“督主的话句句在理,那些看守珠池的官员确实忒贪了些儿,既伸手问朝廷要银子采珠,又要昧下珍珠高价转手苏禄国,再由苏禄国倒卖进大邺来。这一进一出,多少耗费,只当上头不知道。”

梁遇冷笑了声,“不说如今世道,古往今来哪朝哪代不是这样?单凭朝廷的那点子俸禄,还不够他们票一回戏的。”说着到了月徊的院子外,公事不带进私宅,便抬了抬手,示意曹甸生在外候着。

抬眼望,正屋里亮着灯,丫头进去又出来,看样子月徊还没睡。

昨天的事儿,如今细想起来确实是他过于计较了,原并不是什么不可转圜的大事,结果话赶话的越说越严重,自己生了闷气,也把她吓得不轻。今天该如何若无其事地圆过去,他心里也没底,只是慢慢踏上台阶,慢慢沿着回廊往前走。忽然静谧之中传来蝈蝈的叫声,他站了站,又不大称意了。

里头的月徊浑然不觉,她喂过了蝈蝈,就盘弄起那两只棠梨肚葫芦来。养蝈蝈的器皿也是有大讲究的,回头葫芦得镶圈口,她琢磨了一回,觉得拿虬角染成墨绿色,再配上这栗红的葫芦身子,一定又俗气又好看。

这头正兀自设想,隐约听见门外丫头请安,她一激灵,知道是哥哥回来了。

忙扔下葫芦跑到门上,见梁遇正从廊庑底下过来,才回家没换衣裳,身上还是白天的曳撒。月徊喜欢他穿公服的样子,穿金戴银像朵富贵花儿,看上去有权有势又有钱。她本来还闹着点儿小别扭,可是转念一想,梁掌印那么大人物都肯退一步,她有什么道理不顺着台阶下?

于是她跳出门槛,万分亲热地喊了声“哥哥”,“您才回来?回来就惦记上我这儿来呀?”

梁遇就着廊下灯火瞧她,她真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丫头,昨天的不愉快,过了一夜就全忘了。还是因为漂泊在外,吃了太多苦的缘故,生活没有那么大的余地,能容一个糊口都难的孩子长出傲人的气性儿来。

他颔首,举步过去,“我听说你今儿买了两只蝈蝈?”

月徊说是啊,献宝似的拉他进门看。只见一只挺大的纸盒子四周拿棉布围着,中间两只绿油油的蝈蝈儿昂首挺胸,因肚子还没养得撑起来,背上翅膀耷拉得老长,像个年轻气盛的小将军。

“您看,是不是好俊的蝈蝈儿?”月徊笑着说,“瞧这膀花儿又深又糙,我买着两只憨儿呐。”

梁遇却退后了半步,对于不玩儿鸣虫的人来说,走近点儿就觉得浑身不舒服。他甚至闻见一种莫名的气味,像腐烂的青草,当即抬手掖了掖鼻子,调开视线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爱养这个?长得跟蝗虫似的……”

他才说完,那两只蝈蝈就亮嗓子叫起来,月徊顿时爱不释手,着急给它们正名,说:“蝈蝈会叫,蝗虫不会叫。且蝗虫长得瘦长条儿,一副饿死鬼模样,哪像咱们又结实又壮,浑身透亮。”

梁遇没看出什么区别来,实则他连多瞧一眼都觉得糟心。有的人就是这样,可以杀人不眨眼,却忌惮一只小小的鸣虫。

他刻意闪躲,月徊再粗枝大条也发现了,“您怕虫啊?怕它干什么,它又不会吃了您。”

梁遇掩着鼻子又退后半步,就算是怕,嘴上绝不会承认,也不会流露半点畏惧的神情,脊背挺得直直的,还在努力维持着体面,偏头道:“我不是怕,是觉得不干净。养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还是送到外头放生了吧。”

月徊说那可不成,“这种冬蝈蝈得伺候,送到外头一会儿就冻死了。”说完觑觑他,心里明白,这皇城根儿下没有秘密,她的一举一动为的是什么,他早就知道了。

与其被他套出实话来,还不如自己老实招供。月徊把蝈蝈赶回了葫芦里,盖上盖儿才道:“其实这个蝈蝈是给皇上买的,深宫里头寂寞,有虫叫热闹点儿。我还有个打算,先教皇上玩儿虫,等他玩儿成了行家,那些娘娘们为了取悦他,自然也跟着养蝈蝈。到那时候,我可以成为紫禁城里的叫蝈蝈卖主,一只是五两还是十两,全凭我出价。”

梁遇听完,对她刮目相看,“你出息挺大,打算在紫禁城里做买卖?”

“我这是投主子所好,为主子分忧啊,有错儿吗?”她笑了笑,“再者您掌管着司礼监呢,只要发话不许其他太监出去给主子买蝈蝈,那这笔买卖我就能长长久久做下去,而且越做越大。”

这算是有生意头脑的,打算垄断,还不许人货比三家。梁遇感慨,“你是想做宫中一霸啊。”

月徊觉得没什么可奇怪的,“京里各行各业都有这样的人,像拾媒核的叫煤霸,担粪的叫粪霸。我志向不大,就在宫里做个虫霸,一辈子也吃穿不愁了。”

梁遇算是无话可说了,唯有点头。

她擅长打岔,原本预料中的尴尬气氛没有出现,可月徊的心思显见有了变化,这点让他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