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自沉吟,踱到玫瑰椅里坐了下来,半晌才道:“我今儿回来得晚,你不问为什么吗?”

月徊心道司礼监琐事多,耽搁上一两个时辰不是寻常嘛。可他既然有意引导她,那她就不能不赏这个脸,遂笑道:“我原本是要问的,结果一打岔给忘了。那您为什么这么晚回来呀,离下钥可有阵子了。”

梁遇垂下眼,抚着膝头道:“今儿延庆殿遭了贼,我上那儿处置去了。那个王老娘娘,你还记得么?”

月徊眨眨眼,想了一圈才想起来,“延庆殿王老娘娘,不就是那个打您主意的太贵人吗。”

梁遇沉默下来,并不急于辩解,隔了会儿才道:“事儿办完后,王老娘娘留我说了些体己话。”

“什么?”月徊目瞪口呆,“现在的娘娘可真了不得,还时兴给自己做媒呢?那她和您说了些什么?”

梁遇道:“没什么新鲜说头儿,只说都是苦人儿,要在宫里做个伴什么的。”

月徊气不打一处来,“什么苦人儿不苦人儿的,宫里苦人儿多了,别人也没像她似的……那您呢?您有什么想法?”

梁遇淡淡笑了笑,“你将来终究会有自己的归宿,我也不能孤身一辈子。宫里那些污糟事儿不就是这样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百样过得去。”

他说得半真半假,其实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兴许是期待着妹子能心疼他吧!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苦涩的味道,不太多,但就是那么丁点的量,正好勾起月徊的难过来。她往前两步,蹲在他腿旁,仰着脸说:“哥哥,我回来那天说过的话,您记得吧?我说我不嫁人了,陪您一辈子。”

梁遇的目光移过来,平静地望着她,“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么?”

是了,他想起来,似乎期待的就是这句话。明知不可能,却还想再听一回。

月徊没有那么多婉转的心思,昂着脖子说:“我能做自己的主,不嫁就是不嫁,有什么难的。”

梁遇不言声,面色还是寻常模样,眼里因倒映了烛火,总有光在跳动。

“各有各的命数,谁也救不得谁,世上也没个为了哥哥,耽误一生的道理。其实我今儿动了试试的念头,男女之情无非搂搂抱抱,这种事儿能难到哪里去,结果……”他自嘲地一笑,“于我来说太难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他话才说完,月徊的爪子就搭在了他手背上,一双大眼睛巴巴儿瞧着他。

梁遇纳罕,“干什么?”

“我就碰您一下。”她审视他的脸,仿佛他随时会厥过去似的,“难受吗?”

这丫头有时候脑子里装的是豆腐渣,梁遇叹了口气,“这个能一样么?”

然后她吊上来,搂住他的脖子问:“这样呢?”

梁遇心里蹦了下,惊诧之余忙定住神,拧着眉说:“你是家里人,和外头女人不一样的。”说罢把她从脖子上摘了下来。

心里徐徐升起一种不自在,不是难受反感,就是不自在。月徊这种大大咧咧的毛病,不知什么时候能改好,她不知忌讳,想一出是一出,实在对别人造成困扰。

他抚了抚发烫的脑门,“你大了,不是孩子,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

“再大不也是您亲妹妹嘛。”她龇牙冲他一乐,“我呀,从小走丢了,看见别人家大人抱着孩子,我就觉得眼热。这个毛病一直到今儿也没好,我觉得自己就算长到八十岁,也还是愿意和您在一起。哥哥抱一抱我,我心里就很踏实,知道自己也是有人疼的孩子。”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虽笑着,可眼里闪着泪花儿,梁遇这些年锻造出来的铁石心肠,遇见她就不中用了。他垂眼看着她,拇指擦了她眼角的泪,菩提手串上的坠角儿垂挂下来,琥珀透光,在她颈窝洒下一片橙黄。

“你能纵性儿,哥哥不能。你想不到的地方,哥哥得思虑周全,要不然……”他说着顿下来,惨淡地摇了摇头,“不好,知道么?”

第32章

月徊其实不理解他那番语重心长的话,至亲骨肉间, 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忌讳?左不过就是长大了, 要懂得男女有别,可月徊觉得, 莫说哥哥受过那些磨难,就是没受过,兄妹之间也不该提防那许多, 因为越是提防, 就越不纯粹。

可她不敢说, 虽然有时候她善于唱反调, 爱分辩个子丑寅卯,但哥哥只要正经发话,她唯有诺诺答应的份儿。她也开始自省, 自己好像确实太孩子气了, 就像他说的, 妹妹怎么能和外面的女人一样, 他就算不抵触她的碰触,也不表示他能好好找个女人作伴。

月徊有点失望, 臊眉耷眼站起身说:“我听您的,往后再不这样了。可您也得好好调剂自己, 我是盼着您有个伴儿的。咱们和其他兄妹还不一样,要是爹娘都在,我也不会那么舍不得您。”

至亲都不在了,只剩这一个, 那份情就格外凝重珍贵。梁遇点了点头,“再过阵子吧,等开了春,我手上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会好好琢磨这事儿,也给你个心安。”

月徊抿唇笑了,又踅身去看她的葫芦。葫芦里的蝈蝈偶尔发出一声鸣叫,她斜着眼睛透过盖子上的孔洞朝里头望,一面问梁遇:“年前我能进宫不能?”

这个问题他也思量过,要是将来想让她成大器,就得赶在那些后妃们大批入宫前,让她和小皇帝生情。情这东西,有时候比刀还锋利,纵然将来皇帝被乱花迷了眼,但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填补过他贫瘠的情感岁月,那么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比旁人鲜明,即便到老了,唯一记住的也一定是她。所以大局上讲,年前是必然要进宫的,错过了这个大好时机,立后诏书和封妃的恩旨一下,皇帝的注意力也许就分散到别人身上去了。

梁遇坐在那里权衡利弊,分明顺理成章的事,却又让他下不了决心。他抬眼望了望月徊,莫名觉得有点不舍。家里有人等着的日子似乎太短了些,还没品咂出亲情的味道,那么快就要结束了。

然而月徊似乎很期待入宫,她买好了叫蝈蝈,等着培养皇帝的雅趣,把自己经营成紫禁城里的虫霸,那么远大的志向,他好像不该扼杀她。他叹了口气,“既然暂且不做娘娘,安排起来并不难。只说你是我的族亲,我掌管着司礼监,又兼提督东缉事厂,怎么说也是正二品的衔儿,家里填个把人进宫做女官,不为难的。端看你的意思吧,要是想早些进去,明儿就能够。”

月徊哦了声,盘着葫芦说:“我听您的,什么时候让进去都成。就是这蝈蝈儿,您得替我带给皇上,让他自己先养着,解解闷儿也好。”

梁遇听了,脸上浮起一点飘忽的笑。先前不是说愿意不嫁人,一直陪着哥哥么,实则心里无一刻不惦念着小皇帝。相仿的年纪,就像找见了玩伴儿,也许不是真的爱上,但感情是由衷的。他站起来,睡眼看了那葫芦一眼,“还是你自己交给他吧,明儿预备预备,我让人造了册子,后儿你就入宫吧。”

他说完,又吩咐早点儿休息,便转身出门了。

月徊呢,心里萌生出的那点小小的芽尖儿,一触动就有越长越盛的趋势。

她好像真有点儿喜欢皇帝了,不为别的,就为他干净的笑脸。要说一个人真诚简单,这种词儿绝不该用在皇帝身上,生在帝王家的孩子,简单了就得死,这个道理她明白。避免失望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奢望,她愿意和他商量商量怎么滑冰,怎么养蝈蝈儿,单瞧眼巴前,想不了多长远。

因此第二天起来就收拾东西,半点也不含糊。可细想想,家里的衣裳宫里也穿不上,于是包袱里满满装上了小衣和厚厚一打棉袜,到时候再揣上那两只蝈蝈就成了。

她在自己的小院里忙活,梁遇就站在不远处的跨院里,透过院墙上的花窗望着。

曹甸生在边上随侍,掖着手道:“没想到大姑娘愿意进宫,我原以为她喜欢外头天地广阔,不愿意进那个牢笼的。”

梁遇漠然道:“年轻孩子懂什么,前儿皇上来瞧她,一天里头结下了交情,就愿意为人两肋插刀。”

曹甸生歪着头琢磨了下,“他们二位年纪一般大,只要彼此间说话不费劲,略处一处就容易生好感。前儿皇上来府里,我正忙应付广东来的官员,没顾得上那头。皇上亲自接了人,又亲自送回来,这该是多大的恩典呐。”

梁遇沉默下来,半晌才一笑,“女大不中留了。”

曹甸生抬眼觑觑他,“督主不是早有让姑娘进宫的打算么,实则进了宫倒更好,有您就近照顾着,姑娘受不了委屈。”

可不是吗,早就有这想法,现在事到临头又犹豫了,不像他的作风。

梁遇调开了视线,转身往前院去,今天是难得的休沐,本来想着带月徊在京城里头转一圈,带她去尝尝以前想吃吃不上的好东西,再去那个琳琅铺子选两个上好的首饰匣子的,可惜她忙着预备进宫事宜,并没有要出门的打算。自己呢,放着好些公务未处置,金矿、养珠池,哪一样不要他操心?她不想出门倒节省了他的工夫,与其在这里闲等,不如把那些绕开朝廷的事儿办妥,毕竟钱权不分家,单是揽权还不够,也要让手下人吃些红利才好。

宫里头呢,司礼监正给宫人造册的事儿,不多会儿就传到了皇帝跟前。毕云捧着题本进东暖阁的时候,笑着说:“奴婢打听过了,说月徊姑娘的名簿预备妥了,明儿人就能进宫来。”

皇帝从成摞的奏疏后抬起头来,“既然今儿就造好了,为什么要等到明儿?”

毕云呃了声,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想了想道:“横竖就在眼前,也不急于这一日半日。万岁爷瞧,要是想让姑娘这就进宫来,奴婢出去给掌印传道旨意。冰盏胡同抬脚就到,至多一个时辰,姑娘就能进来面圣。”

问问皇帝的心里,是很想让月徊这就进来,可做皇帝不能由着性子,就在眼前的事,弄得等不及了似的。毕竟他对梁遇也有些顾忌,大伴说教起来不是闹着玩儿的,因此还需再忍一忍,等过了今晚,明天月徊就进来了。

皇帝是真的抱有一腔纯质少年的想法,虽说起先他也存着拉拢和牵制梁遇的心思,但到后来单纯和月徊相处,一切的算计到底逐渐臣服于她的人品和性情。眼下就是惦念,实实在在的惦念,他盼着她早点儿进宫,盼着带她去北海子滑冰。那是御用的滑冰场,干净的冰面,没有被磨得千沟万壑,还有簇新的冰床冰刀,一应都是又漂亮又好。他就像个有点家底儿的富家子,急于向姑娘显摆家里产业,毕竟有个自己的冰场,足够在姑娘面前嘚瑟的了。

横竖好饭不怕晚,皇帝说不急,“今天先让她预备预备,你得空上北苑瞧瞧去,今年的冰面结得怎么样。”

毕云笑着说:“奴婢早打发人过去瞧了,说如往年一样,又匀称又厚实。”

皇帝点了点头,“那她进来住在哪儿,安排下去了吗?”

“左不过宫女值房,只是姑娘和掌印沾着亲,掌印自会安排上好的住处吧。”毕云瞧着皇帝神色,顿了顿又道,“御前的四位女官,如今安置在养心殿围房里呢。要是出于方便传召的考虑,把月徊姑娘安顿在那里,也很相宜。”

皇帝却缓缓摇头,那四个女官是作引导临幸之用的,建立在肉、欲的基础上,不必浪费稀有的感情。月徊不一样,她是少年岁月的一种补充,只要不去动那种心思,她就是干干净净的。皇帝不缺女人,知音才格外珍贵,要是把知音变成等待侍寝的一员,是对他少年赤城的亵渎,即便将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也只是个孤家寡人,不配谈自己年轻过。

皇帝阖上题本看了眼座钟,时候过起来很快,再等上七八个时辰她就要进宫了。他略思量了下道,“你回头问个准信儿,朕上神武门等她去。”

毕云道是,很好地掩藏起那份惊讶,上前将皇帝批阅过的题本摞起来,再捧出去交司礼监文书司房。

这头正交接呢,远远儿看见总管柳顺打东边过来,毕云忙垂首呵了呵腰。

柳顺是个矮胖子,人虽不高,但不妨碍他拿鼻孔瞪人。只见他一如往常仰起脸,垂下眼皮子,从那道缝儿里瞥了毕云一眼,“万岁爷在暖阁里呢?”

毕云道是,殷勤地往里头引路。暖阁门前站班的小太监打起了门帘,柳顺抬步迈进去,这回总算把脑袋装正了,甚至微微低下头去,捧着四块玉牌向上敬献。那玉牌上写着四位女官的官称,因皇帝还没建立起后宫来,终归就在这四块牌子上做文章,柳顺满脸含笑,轻声细语叫了声万岁爷,“恭请主子御览。”

皇帝今天没什么兴致,连瞧都不曾瞧一眼,只说了声“去”。

柳顺怏怏把玉牌收了回来,却没有立时退下,缩着脖儿道:“万岁爷,今儿是钦天监推算的好日子,申初时牌,日月呈交汇之势,您瞧……”

没有什么比诞育皇嗣更要紧的了,皇嗣是国家命脉,是这社稷昌盛最有力的保证。作为一位帝王,首先必须确保能生得出儿子来,因此打从今年入冬起,就要按照钦天监天象所示的日子临幸。宁可平时少些,到了日月同辉的日子不能错过,这皇帝当的,连御幸的事上也没有自由。

见他有松动,柳顺重又把牌子递上来,皇帝觉得挑谁都一样,随手留下了司帐的玉牌。

司帐其人,是四个里头最活泛的,脾气有些像月徊,这也算稍稍的一点安慰。这些女官们,除了侍寝之外也实打实担任御前的差事,皇帝晚膳用罢后回寝殿,她们伺候着沐浴更衣,彼此都谨守规则,绝没有人中途劫皇岗的。最后不相干的人都退出去,只留司帐在跟前,司帐替他宽了衣,自己蛇一样地游上来,游进皇帝怀里,仰着头问:“万岁爷,听说明儿御前要来新人啦?那新人长得什么样儿?有我好看吗?”

皇帝没说话,把她压进被褥里狠狠地收拾,晕头转向时产生了恍惚的臆想,仿佛身下的人不是司帐,而是月徊……他怔了怔,原来不管如何敬重一个人,但凡动了心思就会产生俗念。只是这种混账的想法在清醒的时候被压制着,次日起身,他还是那个不染尘埃的少年。

但凡宫女子入宫,都要讲究时间,清早阖宫忙碌,换班的换班,伺候差事的伺候差事,接手的嬷嬷太监腾不出空来。须等到巳时,宫门上才有人出来接引,因此月徊的车轿在筒子河那头停了好久,足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她才搭着绿绮跳下来。

绿绮替她整了整领上狐裘暖脖儿,切切道:“姑娘这回进宫,不知多早晚能出宫来,好在咱们府里常有宫内太监来往,要是缺了什么,有不便和督主说的,只管让他们带话,我给姑娘置办。”

月徊大有带着大家一块儿发财的抱负,笑道:“宫里还能短什么,不过等我买卖做起来,到时候让你们帮着采买蝈蝈儿。”一头说一头看太阳,“成啦,你回去吧,我该进去了。”

绿绮不能陪同往前了,便站在长桥这头看着,目送她往神武门去。

太阳白惨惨的,风从结了冰的水面上吹过来,四周围没遮没挡,刮在脸上有点儿疼。月徊挎着她的小包袱,挺直了脊梁往那深深的门洞走去,起先那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她正纳闷由谁接引呢,没想到很快便见有人从门内疾步出来,那人穿着胸前绣团龙的燕弁服,披一袭紫貂的斗篷。

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的,身后跟随的内侍在出了神武门后,就在门洞前站定了。月徊看着皇帝向她跑来,边跑边挥手,愉快地喊她“月徊”,这一刻倒有些感动,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她。

大概由于前两天有了一块儿滑冰的交情,皇帝对她很亲厚的样子,甚至伸出手要替她拿包袱。

月徊吓了一跳,忙把包袱藏到身后,“可不敢,叫人看见我该杀头啦。”想了想又一笑,“不对,打今儿起也不能我啊我的了,要称奴婢。”

皇帝却宽和,含笑道:“用不着,朕不喜欢你做奴才样儿,以前怎么样,以后也还是怎么样。”

他真是不忌惮叫守门的缇骑瞧见,既然她不让他提包袱,就她挎着包袱,他牵着她。

皇帝的手很暖和,对比出月徊指尖冰凉。就是那一握啊,那种暖和传进心里来,芽尖儿也不再是芽尖儿了,跳过了抽条那一步,直接开花啦。

所以月徊进宫这事儿,除了开头的宫女子名籍需要梁遇安排,到后来几乎再没用得上司礼监插手。

皇帝亲自安排的乐志斋围房作为她的他坦,乐志斋在坤宁宫后,御花园西南,一度是皇帝幼年时期看书习学的所在。后来先帝驾崩,他承继宗祧,皇帝的日常起卧都前移到了乾清宫东西那一线,这里就渐渐冷落了,偶尔作为西洋传教士布道之用。

挑选这样的地方,经过了一番思虑,不需要横穿东西六宫,从乾清宫也好,养心殿也好,出随墙门沿夹道往北,过长康右门就是乐志斋,遇见嫔妃们的机会极少。皇帝也对不久即将迎来满宫女人的盛况感到忧心,一方面广设后宫是为开枝散叶,是出于稳固江山的需要;另一方面他对月徊的那份心思,难免因此受到干扰。就算他初心不变,月徊能拿看正经人的眼光来看他吗?他性急起来,倒是很想立刻晋了她的位分,不拘什么衔儿,先正大光明留在身边要紧。可她只打算做女官,且也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非君不可的意思来。就是因为这份悬而未决,让他七上八下,日思夜想。

皇帝带她进了乐志斋围房,不多宽绰的屋子,事先叫人收拾过。簇新的用具和簇新的褥子,一般宫人不过一垫一盖,皇帝特特儿吩咐了,给她加三床。因着宫人的他坦夜里不烧炕,他怕她冻着,又是毡垫又是炭盆,红螺炭在墙根儿上堆得满满当当,早就超出了宫人的待遇。

就像新得了个小猫小狗,十分乐于替她置办住的地方,皇帝眼里闪着星辰般灿烂的光芒,“你瞧瞧,还缺什么么?”

月徊看了一圈,说挺好,“我就住这儿吧,这里过乾清宫道儿近,您要是传我,我跑着一会儿就到了。”说罢从怀里掏出两个葫芦来,笑着说,“您要的绿蝈蝈,我养了两宿,又能吃又能叫唤,您听……”

皇帝听见那种久违的叫声,是小时候住在南三所那阵儿才听过的虫鸣。可惜御极之后,凡是皇帝坐卧的地方连树都砍没了,夏日除了砖缝儿里隐约的蛐蛐声儿,听不见那种正统的蝈蝈叫。

皇帝把葫芦接过来,葫芦盖子上凿了细小的眼儿,隐约看得见蝈蝈脑门上的触须。他很高兴,笑道:“小时候那些兄弟们玩儿,没有朕的份,那时候大伴还没到朕身边,朕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显摆。”

月徊听他这么说,可以拼凑出一个不受待见的小皇帝,打小儿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不过有一点他琢磨错了,别说那时候大伴不在,就算大伴在,他也不可能弄虫让他玩儿,梁遇他自己就怕虫。不像她这种长在民间的,窜胡同过大街,什么都敢提溜起来,到如今带了蝈蝈进来,也算取悦圣心。

月徊笑了笑,“您没养过,知道喂它吃什么吗?”

皇帝思量了下,“喂它吃肉?吃果子?”

月徊转述了一遍从曹甸生那里听来的学问,“蝈蝈定调之后多吃素,少沾荤腥,这么着才能长寿,活上七八个月不成问题。我这回才带了两个憨儿,要是多买几个,搁在一个屋子里让它们叫,这一开嗓子,能把房顶都掀了。”

皇帝笑着,却又有点儿伤感,“这鸣虫伺候得再好,也只能活七八个月……”

月徊说:“万物自有定律嘛,他们就跟神仙似的,活上一个月等同咱们活十年,人生七十古来稀,业已是高寿了。”

她就有这样的本事,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过得去,同她说话不觉得乏累,她会以她的方式开解你。不像有的人,遇上了只管抱怨这不好那不好,喝的茶泡浓了,吃的肉塞牙缝了,听多了自己跟着糟心,这样的朋友宁肯不交。

盲目的快乐,不说利国利民,横竖对自己是过得去了,有时候做皇帝就欠缺这种爱谁谁的态度。皇帝看着她的笑,慢慢觉得万事释然了,轻吁了口气道:“你往后放在哪个差事上,大伴说了么?”

月徊道:“先前和我打趣倒是说了,说我可以伺候皇上梳头。过会儿我上司礼监问问去,究竟怎么安排我。”

皇帝嗯了声,隔了会儿才道:“其实你也未必一定要领什么差事,就替朕伺候这蝈蝈儿,也挺好的。”

月徊失笑,“您的意思是我自己带差事进宫呐?蝈蝈除了喂吃喂喝,没别的可照顾的。我进来了不也有俸禄吗,我不能白得您银子呀。”

这就是盗亦有道,可以赚买卖钱,不能得不义之财,月徊谨守住了做人的本分。

皇帝见她坚持,便也不再多言了,反正御前没什么脏活儿累活儿,她就充充人头,在跟前点个卯,只要能天天看见她,那就成了。

月徊这头安顿好,终于能往司礼监衙门找梁遇去了。还有五天就是除夕,司礼监又掌管着阖宫内外大事小情,因此衙门里头人来人往,比平时还热闹些。

外头热闹,掌印值房依旧原来模样,月徊上了廊庑就看见曾鲸,也算熟人了,她上前打了个招呼,“曾少监,我今儿进宫当值,来给掌印回个话。”

曾鲸起先并没有注意她,她一开口他才哟了声,“姑娘换了女官的衣裳,和往常不一样了。”边说边掖手而笑,“将到年关,外头事忙,老祖宗上朝房里议事去了。要不这样吧,姑娘进去稍候,今儿锦衣卫和东厂的指挥佥事都要进衙门回事,料着过不了多久老祖宗就回来了。”

月徊道好,打帘进了屋子。梁遇所在的地方处处透出雅致,南炕的炕桌上摆着打开的书页,拳大的香炉顶盖上香烟袅袅。窗口上沿打进一道日光来,檀香木的手串就在那片光影里,因盘弄得久了,木纹变得醇厚细腻。

月徊挨过去,在南炕上坐下来,随手翻过封面看,上头几个字她认得,清静经。

“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但遭……什么……什么生死,常沉苦海……”她看着书页上的字,好些是她不认识的。不过哥哥真是个追求高尚境界的人啊,一会儿佛学一会儿道学的。清静经?他有什么可不清净的?

正纳闷,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看样子来了老大一队人马。她从半开的窗口看出去,是梁遇回来了,满脸的怒容。将走到廊下时猛然回身,后面紧紧跟随的太监们收势不住几乎要撞上去。好在领头的警觉,脚下刹住了,一队人忙压膝躬腰退后好几步。

院子里响起梁遇的怒叱:“都是干什么吃的,让那些酸儒在京城造谣生事!给我抽调东厂和锦衣卫人手,就算把京城翻个过儿,也要把那些人找出来。咱家倒要瞧瞧,是昭狱里的铁钩子厉害,还是他们的嘴厉害!”

众人慌忙领命承办去了,梁遇狠狠打起门帘进门,抬眼见月徊坐在南炕上,倒一怔。

在外的那份凶狠,不带到妹子面前,他脸上神情一瞬平和下来,哦了声道:“你进宫来了?我原想打发人去接你的呢。”

月徊朝外瞧了眼,“城里又出乱子了?”

他垂眼在案后坐下来,喃喃道:“哪天不出乱子,越是临近年关,越是谣言四起。像这两天,有几个南邳的读书人,排了一出傀儡皇帝认干爹的戏码,影射当今朝政。傀儡皇帝……”他哼笑了一声,“谁又是那个干爹?这些文人科考失利,就想尽恶招儿发泄心中不满,小人可憎,伪君子则可杀。他们不是瞧不上太监么,要是不叫他们知道厉害,我这东厂提督白干了!”

唉,这世上事确实是如此,总有人瞧你不顺眼,就算八竿子打不着,拐弯抹角也能说出你的不好来。不过司礼监和东厂的名声确实很坏,她在码头上那阵儿就亲眼见过这两个衙门吆五喝六,逢人就收杂税的。到底因为认了亲,心里向着他,要是没认这头亲,她也能把他骂个底朝天。

月徊歪着脑袋,咂了咂嘴,有些话不敢浑说,只是浅表地安慰他:“不得志的人才骂您呢,得了志的都捧着您。他们恨您,谁让您不给他们管您叫祖宗的机会,您也得容人撒撒气才好。”

梁遇听她发表了高见,心头的郁结倒像平息了几分。

他长叹了口气,半晌问她:“听说皇上亲自替你安排了住处?乐志斋的地方倒是不错,出御花园一直往东,过了乾东五所就是司礼监衙门。”

要说皇帝的安排,实在很有巧思,月徊往南进乾清宫,往东则进他的值房,甚至一南一东的距离都差不多远,可见他对月徊是真的上心。

月徊试图藏住姑娘的小窃喜,可她不知道,心里装不下了会上脸。她说是啊,“我才刚就是顺着乾东五所摸过来的,那地方挺好,又是个花园,宫门不下钥的话,离哥哥又近。”

梁遇看着她眉间的欣喜,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姑娘一旦一心向着别人了,怕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原以为月徊是个清醒果决的孩子,没想到他看错了,实在让他感到失望。他倒并不反对她日后跟了皇帝,但自己的心应当守住,将来才免于妇人之仁,才好尽心施为。可是他们兄妹的想法好像南辕北辙了,他更看重的是权,而月徊只顾念情。情深易折,也极易受伤,小皇帝目下的新鲜劲儿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呢。

梁遇搁在桌上的手慢慢拢了起来,他居然生出了幸灾乐祸的心思,望了月徊一眼道:“今儿内阁首辅领着光禄寺卿,上徐太傅家宣旨去了。”

月徊脸上果然微微起了一点变化,哦了声道:“也好,昭告了天下,这件事就板上钉钉,更改不了了。”

可她眼下不后悔么?真正一手促成徐家姑娘成为皇后的人,正是她。她那时想必还不喜欢皇帝,因此封后封妃的话侃侃而谈起来,半点私心也没有,顺利唬住了张首辅。要是再挪后两日,到了今时今日,她又是怎样一番心境?

梁遇慢慢翻动题本,视线落在蝇头小楷上,心却半悬着,“帝王后宫美人如云,历朝历代都是如此,要在这宫里活下来,除了帝王的宠爱,还要有颗静得下来,善于谋划的心。现在的紫禁城,硝烟已经平息了两年之久,所以你没看见先帝殡天时候的腥风血雨。无子女的低等嫔妃和宫人,殉葬者有一百零八人之众,要不是延庆殿王娘娘机灵,买通太医谎称有孕,朝天女的名录上,就该有她。”

月徊讶然,“原来王娘娘怀了先帝遗腹子的事儿,都是假的?”

梁遇淡漠地笑了笑,“生死关头,什么谎不敢扯?这事儿其实不难戳穿,彤册上虽然有先帝御幸她的记录,但月份和她传太医诊断的时间对不上。那时候我瞧她不蠢,没有戳穿她,所以才有了她一心要报答的后话。”

月徊以前倒也听说过朝天女的事儿,说那些女人蹈义后,能换来一个朝天女户的世袭身份,父亲或兄弟有优恤,可以入锦衣卫。当然那时候宫内秘闻只是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她觉得多少有夸大杜撰的成分,如今进了宫才知道,原来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所以说,做皇帝的女人有风险?”她大气都不敢喘。

梁遇点了点头,“后宫唯一不用殉葬的就是皇后。”

皇后……难怪是个人人向往的好差事,月徊由衷地说:“徐家姑娘的命真好。”

命好,倒也未必。梁遇低头蘸了墨道:“大邺开国近两百年,只有三朝皇帝只册封了一位皇后。后世子孙皇后都不少,废立全凭自己的喜好。且第一位皇后多受瞩目,寻常人当不了。既然册立了徐姑娘,能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太太平平坐下去,全看她的造化吧。”

月徊叹了口气,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味道。就像当初她对私塾那个教书先生有过好感,结果隔了三天人家就娶亲了,那种遗憾,谈不上刻骨铭心,就是不堪回首。现在也是的,她才喜欢上皇帝,他的封后诏书就下了。他和别人订了亲,有了要娶的新娘子,后头还有更多等着进来给他当妾的。自己的这点小情义淹没在人海里,至多翻起一个小小的泡泡,然后就该不见了。

她抚抚脸颊,“我还是陪着您吧。”

梁遇不信她的两面三刀,见了皇帝只怕照旧养蝈蝈,牵小手。

可是刚要开口,就有人隔着帘子回禀:“老祖宗,慈宁宫炸了锅了,太后娘娘大发雷霆,传召您和张首辅呢。”

梁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说咱家出宫办事去了,暂且回不来。先让她和张恒闹去,等煞了性子,我再觐见。”

门外太监应个是,快步回话去了。

月徊惶然望着他,“哥哥,我有点儿怕。”

梁遇说怕什么,“那天咸若馆里都是我的人,她拿不住你的把柄。不过留神,别让她因我迁怒你,就成了。”

第33章

那头慈宁宫里,太后因震怒, 将殿内的摆设摔了个稀碎。

“叫他们来, 到底是哪头出了岔子!一口一个遵太后懿旨,太后如今被蒙在鼓里呢, 这是遵了谁的旨!”江太后一头说,一头抄起了一只鎏金银盖牙盘砸了下去,金银的东西摔不碎, 一路滴溜溜滚到了殿门前, 太后的咆哮仍在继续, 因受了愚弄, 气得带上了哭腔,扭曲着声线说,“好啊, 真是好!尊我为母后, 尊我为太后, 一应都以太后的想头为准, 结果呢?皇帝真是好样儿的,慕容家的好儿子, 嘴上说得好听,做出来的事儿全不拿我放在眼里!还有梁遇, 那狗东西在我跟前拍着胸脯子下保的,皇上年轻没主张,一应要母后做主,谁知调过头来就换了人选!张恒人呢?梁遇人呢?”

门外管事太监战战兢兢道:“回娘娘话, 已经打发人传去了,请娘娘少待。”

太后先前就发作了一通,如今砸累了,一屁股坐在南炕上,看着满地狼藉又愤恨又委屈。

她实在不明白,梁遇和皇帝穿一条裤子,全心张罗徐宿的孙女为后就罢了,那张恒素来是她这头的人,为什么竟也反了她?早前她还特地传了他来说话的,那时并没瞧出他有什么不赞同的地方,何故出去就唱了反调?难道真是因为先帝没了,皇帝眼看要亲政,他就琵琶别抱了吗?

这些政客,果然不是好东西,墙头草顺风倒,还辅什么政,治什么国!等他们来了,她倒要仔细问问,他们是不是真不拿太后当回事了。要逼急了她,她就效法前朝武烈皇后,废了这个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的皇帝!

边上嬷嬷不住劝慰,说八成是哪儿弄错了,请太后消消气,等人来了再做定夺。江太后是一点就着的性子,哪里受得了这份气。她坐不住,又在地心转圈儿,好容易听见殿门上管事的进来通传,说张首辅到了,她朝外一瞪眼,“梁遇呢?别不是做了亏心事,吓得不敢来见我了吧!”

这时候小太监进来回事,抚膝说梁掌印上宫外巡检锦衣卫去了,已经派了人去通传,只是回宫且要时候。

太后哼笑了声,“倒是巧得很,内阁颁封后诏书,他却巡视锦衣卫去了,去得可真是时候。”

张恒进来,见这原本精美的屋子狂风过境般,不由惶然。

太后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不称意了向来砸桌子摔凳,爱满世界搅合得不太平。今儿不知又是哪里克撞了,发作得比以往还厉害。他低头看看,满地的瓷器碎片伴着果子糕点,竟是连脚都落不下去。计较再三,估量了脚的大小,沿着边上过来,总算到了南炕前。刚拱手作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太后重重呸了一声。

张首辅怔了怔,太后不着四六,啐人一口其实也不算大事。女人到了四十岁光景,脾气显见比以前更坏了,做臣子的没有其他办法,只有受着。

张恒愈发呵下了腰,“回娘娘的话,今日封后的诏书颁了,过定所需的礼节也已交付徐家。司天监定了日子,臣特意带了来,恭请太后娘娘过目。”

他双手托着一张大红洒金笺向上呈敬,太后身边的嬷嬷接过来,再转呈太后。结果太后捏着那张纸,连看都没看就撕得粉碎,狠狠掼在了他面前,“过目,过你个狗脚!”

张恒讶然看过去,太后的脸因愤怒煞白,那眉眼看着竟有些狰狞。他嗫嚅了下,拱手道:“不知臣有何失当之处,惹得太后如此震怒?”

太后霍地站了起来,那身影挡住了南窗口的大半日光,指着张恒的鼻子骂道:“张首辅真是办得一手好差事啊,打量我退居太后之位,就伙着梁遇来坑骗我。那梁遇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内官,倒叫你这当朝首辅夹着尾巴奉承,我都替你觉得扫脸!”

张恒被这莫名其妙的一顿臭骂骂得找不着北,虽说内阁如今确实被司礼监压制,但要指责他夹着尾巴奉承梁遇,那是作为首辅大臣不能承受的侮辱。

他有些气闷,勉强平了怒气道:“臣若有不当之处,太后只管教诲,但就算是死,也要容臣做个明白鬼。太后宣臣来,不列罪状一味指责,臣自问桩桩件件都是依着太后示下行事,究竟是哪里出了谬误,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被他这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能耐气得不轻,也不想同他多言了,一面抬手指向他,一面对边上珍嬷嬷道:“他要做明白鬼,你告诉他,告诉他……”

珍嬷嬷道是,向张恒鞠了鞠腰道:“首辅大人,早前太后娘娘曾私下知会过您的,要立孙家姑娘为后。今儿你们内阁颁旨,人选忽然变成了徐太傅家的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恒一瞬有点恍惚了,纳罕道:“孙家姑娘……不是徐家姑娘吗?”

太后立起两个眼睛道:“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什么孙家姑娘徐家姑娘!打从一开始说的就是孙家姑娘,几时牵扯上了徐家姑娘!”

这下张恒当真懵了,手足无措道:“娘娘特意召见臣,明明说的是徐家姑娘啊,怎么这会子又改成孙家姑娘了?”他晕头转向,觉得这事儿得从头捋一捋。太后急得要吃人,他摆手不迭,扶着脑门说,“头一回娘娘传臣进慈宁宫,说的的确是孙尚书家的小姐,可后来又传臣进咸若馆,改成了徐太傅的孙女。娘娘不是说梦见了先帝,先帝让娘娘顺从皇上心意么,还要让四品以上官员家适龄的女眷应选。另要给各藩颁发恩旨,令藩王们选妹子或闺女进宫……这些娘娘竟忘了不成?”

江太后听得直皱眉,“张首辅,你是犯了失心疯,还是给魇住了?我几时传你进咸若馆,几时梦见先帝爷了?堂堂的首辅,为了脱罪拿这种话来糊弄人,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太后不承认,张恒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他把当时的情形回忆了又回忆,当时除了不解太后为什么忽然改主意,并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啊。

他脑仁儿发胀起来,喃喃说:“错不了的,臣听得真真的,怎么会有误呢!臣虽有了年纪,但绝不会昏聩至此,除非里头有猫儿腻,有人假借太后之名,假传太后懿旨。”

像是道破了一个奇异的玄机,殿里一时沉寂下来,谁都没有再说话。半晌太后才一嗤,“是不是我的声音,张首辅分辨不出来?”

张恒迟疑了下,“那日咸若馆里传召,太后并未露金面,是隔着帘子对臣发话的。可臣敢断言,那就是太后娘娘的语气声调,半分也没错儿啊。”

“这么说,宫里是出了能人儿了,能借着我的名儿假传懿旨?”边说边一哂,“这话张首辅信么?”

张恒掖着手,舔了舔唇道:“娘娘不知道,其实民间真有这样的人,擅口技,能模仿鸟兽鸣叫和人语,倘或当真有人假借太后口吻传了那道假懿旨,那也没什么稀奇。”

又是一阵沉默,矛头立刻对准了梁遇。在这深宫之中要是有人敢耍这样的把戏,除了梁遇没有第二个人了。

太后倚着引枕,闭了闭酸涩的眼睛,长叹一口气道:“如今木已成舟,皇后人选确实没法子再更改了,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打发人秘密给我查访,宫里有司礼监坐镇,查不出端倪来,就给我上城里,上整个直隶地面上查去。我倒要瞧瞧,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张恒领了命,却行退出慈宁宫,往南边走边摇头,这事儿说到底太邪乎了,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查出什么头绪来。

隆宗门上进来的梁遇目送张恒南去,料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时候进慈宁宫,太后至少能容人说两句话。

于是他不紧不慢,佯佯迈进了宫门,果然不出所料,慈宁宫里大不成个体统。太后见他来也没个好脸色,所有的怒火顺理成章转嫁到了他身上。

一番洋洋洒洒的责问,最后笃信是有人冒了她的名。梁遇安静挨了骂,也安静听完了太后的断言,最后字斟句酌道:“娘娘,臣的确听说过有擅口技者,但一般都是模仿鸟兽居多,要把人说话的声气儿学个十成十,想是不大可能的。况且自先帝大渐起,张首辅便常承娘娘懿旨,首辅大人应当熟知娘娘的声口才对,有人能糊弄过张首辅,娘娘信么?”顿了顿复又道,“颁诏的事儿,娘娘怪罪,臣不敢喊冤,但请娘娘明鉴,臣这头只管预备过礼事宜,其余一应都听首辅大人的意思。首辅大人说孙家便孙家,徐家便徐家,臣只知道照办。可眼下出了纰漏,臣亦有错,愿担协理失职的罪过。”

梁遇走到今儿,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练就的说话本事堪称一绝。

什么叫协理失职?是错听了张恒的话,是失察,就算论罪,也是张恒为主他为次,根本无法伤及他。太后发过了一通火,到这会儿心力交瘁,也没了气力和他理论,只道:“厂臣用不着拐着弯儿给自己脱罪,我现在就要听你的说法,倘或降罪,到底该算在谁头上?”

梁遇微微呵了呵腰,“娘娘,张首辅和徐太傅本是同年,当初一道进京赶考,一道入仕,这个娘娘知道么?虽说有时政见不合,但私交尚算不错,娘娘只疑心臣,却从来不曾疑心张首辅?”

太后果然不说话了,他三言两语便点明了最可疑的地方。张恒也算老奸巨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完全骗过他?太后倚向万福万寿靠垫,眼波一转,落在梁遇脸上,“你是说,世上没人能学得这样惟妙惟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