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班太监在台阶前鹄立,昂首唱礼:“混沌初萌,阴始极而阳始生,吉时到!”

下首五名太监得令,执香点燃了头一排烟火的捻子。可不知为什么,好一会儿没什么动静,简直要让人以为引线和火药没接上,宫里也放哑炮了。月徊正要问哥哥,冷不丁咚地一声,有火球冲上云霄,霎时炸裂成五彩的光,然后便是绵绵不绝的,一丛又一丛繁花,铺满了紫禁城上空的夜。

月徊自小的愿望,就是亲眼瞧一瞧皇城里头那些大烟火的来源,这回不光瞧见了,还离得那么近,可说是心满意足。

天顶交错的火光映照了她的脸,她偎在他身旁,眯眼笑望着。梁遇垂袖牵住她,问她冷不冷,她摇了摇头,可他还是没有放开她,把她的手紧紧攥在了掌心里。

第42章

这个年过得, 确实比往年有滋味儿得多。虽说宫里忙,宫外的事儿也不断,但心里是平和的, 有后顾无忧之感。

三十过完, 初一还有冗杂的仪式,明日要馈岁, 所谓馈岁, 就是皇帝大宴群臣, 以感激众臣工上年的兢业,且祈盼下年风调雨顺。其实太平盛世哪里是凭空得来的,终归有人逆众而行,担得一身骂名。

梁遇上乾清宫回禀馈岁宴筹备事宜, 进门便见月徊在暖阁里站着。一个梳头的女官,担任着不在职内的差事, 只要皇帝在, 她必出现在三丈之内。照她的话说, 梳头女官名头太窄,她应当叫蝈蝈女官。那两只蝈蝈儿也确实被她伺候得很好,养得油亮油亮,吃饱了装在草笼子里,搁在南窗底下, 卯足了劲儿叫唤, 叫得窗户都关不住。

她见梁遇来,没有言声,俯了俯身以作行礼。梁遇经过的时候微颔首, 要不是细瞧,瞧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交流。

皇帝从案前抬起头, 笑道:“大伴来了?朕新得了一幅字,真假未定,请大伴掌掌眼。”

梁遇对字画很有些研究,毕竟好的字画,比真金白银有价值得多。

他上前看,一眼便知道来历,“米芾的《蜀素帖》,这可是难得的上品。瞧这笔力,刚柔相济痛快淋漓,字与字之间的布局也巧妙,疏可走马,密不透风,是真迹无疑。”

皇帝很高兴,“大伴最懂字画,连大伴都说是真迹,就没有什么可存疑的了。”

梁遇含蓄地笑了笑,因为这幅《蜀素帖》他府里没有,那皇帝面前的必定假不了。

只是这些话哪能说呢,他顺势又夸了两句,复回禀宴请的名单,“宁王和容王上年特准回京,今儿递了话进来,要入慈宁宫参拜太后。臣已经借太后的名义回绝了,让他们‘各便’。主子亲政之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能让他们出幺蛾子。再者……臣一早得了消息,上回抓住的几个南邳读书人,背后另有玄机。两广近来出现了一群自称红罗党的反贼,兴于乡野,个个身穿红罗背裆,到处妖言惑众污蔑朝廷。两广总督叶震唯恐获罪,并未上报京畿,暗中多番派兵清剿,但那些人四处流窜,难以一网打尽。”

皇帝怔住了,“反贼?大邺百姓如今丰衣足食,哪里来的反贼?”

他是太平皇帝,民间有人造反,实在让他难以想象。然而这种事,从来就没有间断过。梁遇的语气很寻常,拱手道:“主子不必忧心,不过是些流寇罢了,再好的日子都会有人反上一反,有饭吃的时候要衣穿,有衣穿的时候又要做官,人心哪时也不会知足。像这样的小事,一年总有十件八件,全是东厂报效皇上的机会。只是这回,乱党鼓动的不是田间地头的农户,反而是能说会写的读书人。这就有些麻烦了,闹得不好又给人说头,把焚书坑儒那套拿来大书特书,对主子英名也是损害。”

皇帝听了怅然,“读书人……最聪明是他们,最糊涂也是他们。那依着大伴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才好?”

梁遇道:“眼下正过节,主子只管放宽心,这件事臣自会料理的。过会儿臣上狱里去一趟,等问明白了,再安排平叛事宜。”

皇帝道好,米芾的书法也看不进去了,随手卷起来,让毕云收到库里去,一面对梁遇道:“亲政就在眼前,千万不能因这些人坏了大事。叶震无能,平定不下来,那就换有能耐的人去办。这个节骨眼上闹了这出,恐怕后头另有推手也未可知。”

梁遇俯首,“臣领命。先给叶震下令,命他严加侦办,臣随后便调拨东厂人手赶赴两广。”

皇帝点了点头,在地心缓缓踱步,“红罗党……看来是想效法东汉末年的黄巾贼啊,大邺好好的江山,岂能容他们作践!”

历来帝王最恨不是周边小国扰攘,是自己的百姓反了自己,打压起来自然不遗余力。梁遇领命出宫,率众一路往东厂去,因大过年的,衙门里当差也稀松,几个千户、百户聚在一起掷骰子聚赌,满嘴污言秽语地调笑,拿对方姐姐嫂子取乐。正玩儿得兴起,忽然听得一队隆隆的脚步声到了大门上,回头一看,险些吓得肝儿都碎了。领头的一身蟒服,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下一张眉眼浓鸷的脸,视线扫过谁,就能叫谁腿里发虚。

一桌子赌徒慌忙散了,蹦下条凳列队行礼,“督主新禧。”

梁遇没闲情和他们道新禧,在上首坐定了,问:“牢里那几个书生,审得怎么样了?”

众人看看冯坦,表示他是大档头,他应该回话。

冯坦上前,硬着头皮道:“回督主的话,卑职等这几日一直在想辙套话,可惜那几个读书人嘴硬得很,死活不肯开口。先头杨少监又发过话,叫不让上刑,可不动大刑,实在撬不开他们的嘴……”

梁遇瞥了这些东厂番子一眼,一个个只会舞刀弄枪,除了屈打成招什么都不会。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帮蠢货!人在手上,连半个字都问不出来,竟不如咱家在宫里消息灵通。”

几个档头被骂得连头都不敢抬,私下里交换眼色,其实各自都觉得委屈。

原本东厂就不是讲理的衙门,但凡打过交道,管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就是了。简单直接的刑讯法子用惯了,就懒于费脑子费口舌,结果弄来几个酸儒,要和他们之乎者也,实在太难为人了。

梁遇呢,原是没打算来硬的,一则读书人该敬重,二则怕弄得太难看了授人以柄。那几个南邳人排了一出戏隐射当今朝廷,要是只出于私愤还犹可恕,但这会儿已经明白了,和红罗党有关,那么接下来必定要往死里审了。

他偏头吩咐:“愚鲁,重新过一回堂,咱家要他们一个说法儿。”

杨愚鲁道是,和东厂的档头们疾步往狱里去了。

昭狱是个污糟地方,大过年的,梁遇不愿意沾染一身晦气。他端坐在正堂上喝茶,耐心等着,等那头拷问出个准信儿来,再给底下人安排差事。

明间里静悄悄,两旁戟架林立,阳光从门上照进来,在青砖上投下菱形的光。一双皂靴踏进光带,槛外有人叫了声督主,梁遇抬眼看,是小四。这小子比上回见面又长高了不少,如今很有股子少年生猛的味道。果真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好养活,随意给点食儿,就能抽条儿。

因月徊的缘故,梁遇赏了他个好脸子,“怎么样?在这里当值还习惯么?”

小四道习惯,“师父待我很好,我也学了不少本事,多谢督主栽培。”

梁遇点了点头,“你姐姐很记挂你,总忧心你在这里过得不好。”

小四笑道:“请督主带话给月姐,我一应都顺遂,请她不必担心。那她呢?她在宫里好不好?”

终归在他身边,哪里能不好。梁遇搁下手里茶盏道:“她也过得去,能吃能睡的,只是遗憾,不能和你一道过年。你在东厂好好干,干出一番事业来,让她安心。年后东厂有个差事,到时候让你领命去办,等办妥了,也算你功绩一桩。”

初出茅庐的小子,就等着一展拳脚的机会,听他这么说立时振奋起来,一径追问着:“是什么差事?能办差事我求之不得,可我……身手还没学好,怕辜负了督主的厚望。”

知道深浅就不错,梁遇对他也有了几分好感,“不是捉拿钦犯的差事,是往金陵接人。今年各路藩王要送女眷进宫为妃,届时朝廷会派人迎接,让你担这个差事,不多难,又能立功,回来就能升个小旗。”

有这种好事自然值得高兴,小四咧嘴笑着,叉手向梁遇行了个礼,“多谢督主,也多谢月姐。”

梁遇轻牵了下唇角,散淡地调开视线,这时有太监压膝进门回禀:“那两个南邳人服软了,说要见了老祖宗才肯招供。”

既这么也没法子,他起身往大牢去,小四忙追了上去。

昭狱里常年阴暗潮湿,气味自然不好闻,过堂的审讯室是个四面铁板的屋子,只有靠近屋檐的地方留了窗户,照进一点日光来。

底下人早张罗好了,南墙根儿上放了一把髹金圈椅,椅前的脚踏上搁着温炉。冯坦呵腰迎他进来,他在圈椅里坐定了,抬手掖了掖鼻子,方看向那两个绑在柱子上的人。

看来用过了刑,鞭子抽破了衣裳,鞭痕之下血迹斑斑。于东厂来说已经算最轻的刑罚了,读书人吃不得苦,这么点子磨难就招了,倒省了好些事儿。

“说吧,”梁遇道,“咱家知道你们不是主犯,只要供出幕后的人,就不必受这皮肉之苦,可以早早儿回家,和父母妻儿团聚。”

岂料这话竟招来了一顿嘲笑,“父母妻儿,阉党还知道父母妻儿?这大邺朝都被你们这些有爹生没娘养的玩意儿祸害透了,宦官专政,各路苛捐杂税像山一样压在百姓头上,老百姓连粥都快喝不上了。无国何以为家啊,团聚?团聚个毯!”

此话一出,刑房里众人顿时惶骇起来,原来他们招供是假,当面唾骂才是真。

番子见势不妙,忙要上去堵他们的嘴,梁遇却抬了抬手,让人退下了。

他倚着圈椅的扶手问:“那出皇帝认父的戏,是你们的手笔?”

那两个人反问他:“你就是阉狗梁遇?早前听说梁遇一手遮天,满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是个小白脸。你要问这出戏出自谁的手笔,告诉你,正是老子!你仗着小皇帝宠信,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专断国政,将这大邺朝玩弄于股掌之间,我等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将你碎尸万段。”

文人骂人,洋洋洒洒可以一个时辰不带重样的,他们骂得欢畅,在场的档头和少监们,冷汗却涔涔而下。

偷着觑觑座上人的脸色,那张脸阴沉着,冷得可怖。一口一个阉党,一口一个阉狗,太监最恨人这样叫骂,看得出他已经尽力克制了,否则这两个酸儒的脑袋早就该开花了。

梁遇咬着槽牙道:“咱家再问你们一遍,你们的贼窝在哪里,幕后之人是谁。老实招供,咱家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儿。”

然而那两个倒是读书人里少见的硬骨头,他们很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只是看着他冷笑。

梁遇眯起了眼,“果真不怕死,难得难得!”

其中一人更是大义凛然,“来世上这一遭儿,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不愧妻儿老小,纵然就义也死而无憾,百姓们记着我的好!不像你这阉狗,活着终身为奴,死后也要受尽后世唾骂!”

杨愚鲁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明白以梁遇的脾气,怎么能忍受这种侮辱。他上前叫了声老祖宗,“处置了吧。”

梁遇没有理会他,站起身走下脚踏,慢慢在那两个人面前踱步,“你们愧不愧对天地,咱家不知道,可咱家知道,你们必将愧对妻儿老小。别仗着老家离得远,就以为咱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莫说是南邳,就算是天边,咱家也照样能要了他们的命。”

那两人的脸上终于有了惧色,却依旧铁齿,“殃及无辜,不就是你们这些阉狗的招式吗。”

所以说读书人天真,以为这样触怒了他,还能保得全家性命。

梁遇回头,拿眼梢扫了他们一眼,“阉狗,骂得好!来人,找个净身的师傅来,先给他们立骟,再割了他们的宝贝。”他残忍地笑了笑,“弄两条狗的,给他们接上,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阉狗。毕竟嘴上痛快了,身上吃点儿苦,也值了。”

这种刑罚可说是闻所未闻,那些掌刑的番子一听便来了劲儿,一溜烟地跑出去,找人的找人,抓狗的抓狗,剩下的重新把那两个南邳人五花大绑,预备上刑。

有些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那磨得发亮的小刀到了面前才知道害怕。本以为当真多硬的腰杆子,谁知裤子一扒,什么都说出来了。梁遇听他们招完,到求饶这截子上,就抬指示意动刑。那位专事骟人的师傅是黄华门小刀刘,刀法了得,捏住卵袋轻巧划上一刀,连血都没来得及流,两粒丸子就被挤了出来。

小四目睹了一切,吓得腿里抽筋,眼见受刑的那人脸色煞白,涕泪淋漓,待要张嘴嚎啕,两粒丸子飞快被塞进了嘴里,然后一瞪眼一吞咽……端盘儿的番子嘿嘿地笑,“自己的东西别糟蹋了,吃哪儿补哪儿。”

边上另一个早吓得昏死过去,梁遇唇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转身走出了刑房。

外头天地清朗,阳光也温暖,他轻舒了口气,“弄个大夫来给他们调理,别让他们死了,咱家倒要看看,狗玩意儿能不能在他们身上长住了。”

番子领命承办去了,一旁的小四还是呆呆的样子。

梁遇一哂,“怕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东厂的手段多了,好好学吧。”

司礼监的人办完了事,又赫赫扬扬回宫了,小四到这会儿才喘上气儿来,瞧着冯坦道:“师父,那两个人真能活吗?”

冯坦剔了剔牙花儿,“我也想知道能不能活,横竖天天上药,要是死了就死了,督主也不会再过问了。”一面扬声叫麾下总旗,“收拾收拾,领差事上路。”

小四一慌,“真要上南邳去?”

冯坦漠然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呢!”

这时四档头匆匆进来,进门便问:“督主人呢?”

冯坦道:“回宫去了。”乜了他两眼问,压声儿打探,“渐声啊,督主到底吩咐了你什么差事呀?”

“您忘了咱们的规矩,差事各办,不许通气儿。”高渐声说罢囫囵一笑,“您忙着吧,我往宫门上递牙牌回事儿去。”

冯坦碰个软钉子,撇嘴哼了声,“裤裆里头插令箭,装什么大尾巴鹰!”

第43章

东厂办事, 动作极快,找出当年那些接生的稳婆,只花了两个时辰。

高渐声携带名册进宫求见梁遇, 双手呈敬上去, 一面道:“三十年间共有七任知府,其中四人正当壮年, 在任期间内宅有过生养。卑职算了算, 连妻带妾的, 先后有十个孩子落地。叙州不像京城,小地方稳婆不多,有一个王老嬷儿手艺最好,一般官宦和富户人家接生孩子都是请的她。”

那小小的名册是绑在鸽子腿上送回来的, 卷起来是个极细的纸卷儿,他捏在手里, 却有犹豫了, 不敢打开看。

“问准了么?没有遗漏吧?”

高渐声道:“回督主, 决计没有。暗桩查访的不单是稳婆,连药婆和师婆都一一排查过,确认再三才往京里通报。”

梁遇点了点头,将那纸卷儿放在桌上,扣在掌下。

下半晌的日光渐渐变淡变凉, 暖阁里的熏香烧得浓, 就着天光看,屋子里有些云雾暾暾的。高渐声见他不说话,不由有些发怵, 悄悄抬眼一瞥,也不敢多言, 复又低下头去。

过了许久才听他发话,“先头那两个南邳人招供了,你带话给大档头,从玄黄两个番号里各抽调三十人派往两广。到了当地不许声张,要乔装打听暗暗办事,待摸准了乱党老巢,再行围剿之事。”

高渐声应了个是,一时踌躇该不该告退,又等了会儿,才听他说了句“去吧”,忙拱手行礼,却行退出了暖阁。

屋里没人了,梁遇移开那只手,下劲儿盯了纸卷儿半晌。横竖到了这一步,真相也在眼前了,打开它,看明白了,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拳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还是拾起来,慢慢展开了纸卷儿。

另三任知府可以不去看,只要找见梁凌君就成了。然而这个名下只记载有一女,便再无其他了。

他抬手撑住了额角,脑子里茫然一片,只是一遍又一遍看着这几个字,心里一下子没了根儿,不知该飘往哪里去。仔细算了算时间,他是父亲在任时出生的,月徊也是,可为什么连前一任知府后宅的生养都记录在册,唯独缺了他?

没有稳婆接生他,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是娘生的。他坐在案后苦笑起来,原来自己和小四一样,都是舍哥儿,他是从小被梁家抱养的。

难怪他和月徊一点儿都不像,不管是样貌还是心思算计,兄妹两个都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是一根藤上下来的,各长各的,哪里能相像!其实若说一点都不知情,倒也未必,他父亲四十岁上得了消渴病,据说这种病症常有上辈儿传下辈儿的老例。有一回发作起来,躺在床上下不得地,他听见爹娘说话,他娘庆幸不已,说总算日裴将来不会得这个病。

当时听过则罢,虽然疑惑,却也没往心里去。到现在验证了,忽然觉得二十五年像一场梦,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样境地。

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感受,爹娘早就不在了,一切的无奈和惆怅都没有告慰,他连个吐露心事的人都没有。他站起身,在暖阁里无措地踱步,失望过后慢慢冷静下来,他被他们如珠如宝地养到十四岁,如果没有那场横祸,到现在定然还是父慈子孝,养育之恩大于天,是不是亲生的又怎么样呢。

可是还要求证,但愿是那些稳婆记错了。他将纸条塞进袖袋里,独自骑马出宫去了盛时府上。盛时如今孤身守着个大宅子,妻子死后独子外放做官,因此即便是过年,府里也依旧冷冷清清。

他见梁遇来,欢喜一下过后就觉得大事不妙了。梁遇不大好开口,远兜远转地说:“二叔一个人实在太冷清了,等今年我瞧瞧朝里有没有空缺,把退之调回京里任职,对您也好有个照应。”

盛时说不打紧,“他是武将,又不擅和人打交道,外头天地广阔,不像京城人际复杂,他留在外埠更自由。”

梁遇想了想道:“那就挑个丫头收房吧,给了名分,伺候起来也更尽心。”

盛时笑着摆手,“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好作践那些孩子。今年正琢磨放她们出去配人呢,你倒叫我收房。”

梁遇此来的目的不在这个,前头的话也说得三心二意,到最后沉默下来,彼此对坐有些尴尬。

盛时瞧了他一眼,心里虽担忧,也还指着他此来另有其事,便笑道:“大过年的,你赶了来就是为劝我纳妾?”

梁遇摇头,终于把那个纸卷儿拿出来,递了过去,“二叔,您瞧瞧这个。”

盛时展开看,一眼便明白过来,怕什么来什么,他果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了。

“东厂办事的手段,二叔是知道的,只要发话下去,不消两天就会有消息传进京。才刚档头给我送了这个,这是稳婆三十年来替叙州知府内宅接生的名录,月徊在里头,可是……却没有我。”他顿了顿道,“二叔,我不问旁的,只想要一句真话,我不是我爹娘亲生的,是么?”

盛时脸色果然别扭起来,只不愿承认,支支吾吾搪塞着:“事儿都过去二十五年了,难保那稳婆有记岔的地方,怎么能凭借这个,就说你不是你爹娘亲生的呢。”

梁遇笑了笑,“二叔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但凡我想弄明白的事,就没有一桩能瞒过我。我特特来问您,是因为我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我不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想认祖归宗,可有一桩我要弄明白,我究竟是不是我爹娘的亲生骨肉。”

盛时惨然望着他,“日裴……”

梁遇低下头,喃喃说:“生恩不及养恩大,我就算拼尽一身修为,也要替他们报仇,这是我的夙愿。可是二叔,您不该再瞒着我了,将来还有几十年呢,您瞒得住我一辈子么?”

盛时噎了下,思量再三,到底还是长叹了口气。

“你……确实不是你爹娘亲生的。当年他们夫妇成亲后,你母亲一直不能有孕,等了许多年,盼了许多年,一直没能迎来自己的孩子。直到你母亲二十四岁那年,她觉得这辈子不能再有孩子了,这才抱养了你。你来梁家时刚满月,生得眉清目秀,你爹娘不知多喜欢,当真是拿你当亲生骨肉抚养。直到后来你娘怀上了月徊,她那时还笑话自己老蚌生珠,也说了,盼着能得个女儿,这样便儿女双全了……”盛时顿了顿,涩然道,“你瞧,你一直在他们心上,他们也没有盼着再生个儿子,可见你在他们心里和亲生的无异。这个秘密,我原想带到地下去的,如今你既然问起了,我也不能再瞒你了。”

梁遇平静地点点头,“二叔,多谢您能告诉我实情,索性说穿了,我心里也不会再犯嘀咕了。”

盛时枯着眉道:“你心里头苦,二叔知道,你怪不怪我当初让你进宫?”

梁遇说不,“是我执意要进宫的,没有您,就没我的今天。我才刚也说了,他们就是我的至亲,为他们报仇,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说罢站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我是忙里偷闲赶来求证的,如今真相大白了,我才能收心忙职上的差事。二叔留步,我走了。”

他拱了拱手,转身往大门上去。盛时目送他,看着他急急去远了,虽说一身华服权大势大,可那背影里,终是难掩一种沧桑的况味。

其实知道身世又能如何,不过自寻烦恼。这件事明白在自己心里,并不打算和月徊说。他本来就是个被放弃的人,在梁家受用了十四年,眼下还能听她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这些都是偷来的,他不敢说,因为怕说破了,连这点亲情也失去了。

司礼监里依旧人来人往,这个衙门担起了阖宫的鸡零狗碎,就是操心的命。他听人回禀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耐着性子指派完了,才落得一个人在值房里闲坐。

太阳快下山了,透过西边的槛窗望出去,那无甚威力的老爷儿吊在天边,像个敲落在碗里的鸡蛋黄。暮色一点点漫上来,他也没有传灯,就那么独自坐在昏暗里。

他想图清静,可惜月徊没能放过他。

她从门上冲进来,莽莽撞撞的,脸上还带着委屈,进门就哭了,“蝈蝈,我的哥哥被鸡吃了。”

哥哥蝈蝈混叫一气,梁遇立时就头大了,“你哥哥什么时候被鸡吃了?”

她怔了下,忙改口:“不是哥哥,是蝈蝈。”一面说,一面气涌如山,“就是那个司帐,我经过御膳房的时候正遇上她,她说要看我的蝈蝈,非要拔了盖儿瞧。结果我的蝈蝈蹦出来,正好落进鸡笼里,那鸡一嘴下去,就把它给吞了。”

梁遇看她连哭带说,又可怜又可笑,他只得安慰她,“成了,不过是只虫儿,叫人再踅摸一只来就是了。”

可她不依,“我养了这么长时候,都养出膀花儿来了!她就是成心的,打从我第一天进宫起她就挤兑我,要不是碍着您,她非整治死我不可!”她越想越气,“我的蝈蝈儿,虽不是皇上那只御蝈蝈,可我也拿它当宝贝,她怎么能这么坑人呢!”

梁遇无奈地看着她,“那怎么办?为了一只虫儿,像处置慈宁宫那两个嬷嬷似的处置了她?”

月徊虽心里不痛快,但真要弄出人命来还是不大落忍,他这么一说,她自行就消了气,别别扭扭说:“还是算了吧,不过是只蝈蝈……”言罢在南炕上坐了下来,“哥哥,您吃了么?”

梁遇说没有,“你留下吃吧,回头我再送你回他坦。”见她还是闷闷不乐,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御前那几个女官是伺候皇上的,没有皇上发话,我也不能随意动她们。倘或是小打小闹,你包涵些,宫里不能样样较真儿;可她们要是办得出格了,你大可告诉我,我自会收拾她们。”

月徊想了想,倒又讪讪笑了,“她们觉得我是来争宠的,又不能把我怎么样,只好拿我的蝈蝈撒气。其实我知道,您听说我的蝈蝈叫鸡吃了,您也暗自高兴,谁让您怕虫呢。”

梁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谁说我怕虫,我只是不喜欢罢了。”

月徊嬉皮笑脸,“真的么?那您明儿给我买个新虫回来,怎么样?”

他不想搭理她了,坐在案后翻着门禁册子道:“明儿有馈岁宴,十五还有亲政大典,我这几天没空,等得了闲再给你买。”

月徊嘟嘟囔囔抱怨,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今儿闲了一天,皇帝忙于上奉先殿和宫里城隍庙祭拜,没顾得上她,所以一下职她就跑到这儿来了。

瞅瞅他,她把手肘撑在炕桌上,说:“哥哥,您今儿忙什么了?我中晌过来,您上哪儿去了?”

梁遇垂着眼道:“上东厂办案子,那两个黄陂书生画了押,把身后的乱党都供出来了。”

月徊哦了声,“那下半晌呢?您怎么一个人出去了?以往您出门,不得前呼后拥带上一大帮子嘛。”

梁遇手上顿了顿,上盛府的实情不能告诉她,只得含糊敷衍,“有件小事要处置,出去了一趟。”

谁知一抬头,月徊那张脸就撞进眼里来,她神出鬼没地,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案前,眨巴着眼睛说:“我从您脸上看出了心虚,您到底上哪儿去了?该不是上徐府,会皇后娘娘去了吧?”

梁遇心头一跳,不自觉往后让了让,“别见天的胡说八道,我几时会皇后去了!”

她说是吗,拿手撩了撩乌纱帽上垂挂下来的穗子,“您瞧我,瞧见什么了?”

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梁遇蹙眉打量她,终于看见她腕上的碧玺手串,那是他年三十送给她的压岁礼。碧玺色彩丰富,一个个剔透的珠子衬着白净的肉皮儿,看上去玲珑可爱。他嗯了声,“好看。”

结果她绕了一圈,又绕到他独自出门的因由上去,凑近了说:“您到底干什么去了?来小声儿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

可是最不能告诉的就是她啊,梁遇挪开了视线,“以后再说吧,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的。”

月徊讷讷道:“听着影响怪长远的呢,还要以后。”

他没言声,暗里叹息,人心是会变的。一旦戳穿了真相,那兄妹之间还能不能这么亲厚,谁知道呢。

第44章

夜里吃晚饭的时候他也试着问她, “如果你没有哥哥了,会怎么样?”

月徊嘴里叼着水晶肴肉,惊恐地望向他, “好好的, 怎么就没了?您要上哪儿去?到了天边您也是我哥哥啊,难道您不要我了?”

梁遇说不是, “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没有找见哥哥, 会怎么样。”

月徊歪着脑袋琢磨了一下,“您不来找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哥哥,大不了一个亲人也没有, 就和小四相依为命,也没什么。可您既然找到了我, 又说没有哥哥会怎么样……”她嗫嚅道, “您可别吓唬我, 大过年的,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是啊,他是有些糊涂了,这些话对她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身世弄清之后,无非让她从有亲人, 再次变成孤身一人。原本她在码头上胡天胡地, 虽然缺吃少穿的,但她自由,也许会遇见一个不错的人, 有另一番不错的前程。可他认回了她,把她带进宫来, 要是他现在抽身,她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说到底,也还是自己胡思乱想,一日做了家人,那终身都是。他看着她长到六岁,又从他手里弄丢了她,这么深的渊源,哪里是说抛下就能抛下的。

可是月徊经不得他吓唬,梁遇所处的位置,闹得不好就有性命之忧。外头多少人对他恨之入骨,朝中又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啊,他一说这话,她就觉得要出大事儿了。

这回是连饭都吃不下了,她搁下筷子,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挪,轻声说:“哥哥,您要是遇上什么难事儿了,一定要告诉我,咱们不兴报喜不报忧那套。这两天我瞧您神神叨叨的,是不是接了棘手的差事,危及了您的地位或者性命?要是,您可得告诉我,我不愿意哪天从别人那里听见,说我真没有哥哥了。”

梁遇对她的措辞真是头大得很,那么八面威风的掌印督主,到她嘴里就是神神叨叨的人。可她倒也真担心他的安危,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和瞠大的眼睛就在他对面,像小时候央他带她出去买沙冰一样,透出一根筋的执拗来。

他垂下眼,慢慢萘丝诰疲“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也知道朝堂内外多的是想要我性命的人,可他们没那个本事,你只管放心。我今儿出去,是拜访爹的一位旧友,顺便打听些以前的事儿――都是琐碎,没什么要紧的,你也不用追问,事情发生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告诉你,你也听不明白。”

月徊哦了声,“那我就不操心了。您往后不能这么说话,会吓着我的。我好容易找着个亲人,抽冷子又说没了,那还不如从来没有找到。”她一面说,一面牵着袖子给他夹菜,“哥哥,您要答应我,要好好的,长命百岁地活着,活着一天就照顾我一天,不许扔下我。”

她是个缠人鬼,可梁遇听她说着这番话,心里却是极受用的。梁家二老于他来说,不单是至亲也是恩人,他们只留下月徊一个,他自然要拿性命来守着她。

好在她想法简单,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进了宫十顿有六顿在他这儿蹭吃蹭喝,剩下就是在皇帝那里搭桌角儿,吃御菜。当然了,白天御菜吃得多,夜里就来吃掌印的菜单儿。这人的口福倒是不错,过去没受用的,到这会儿全补上了。他看她每天乾清宫司礼监往来,活得如鱼得水,除了头前江太后寻衅吃了点儿苦,后来就百样顺遂了。

一顿晚膳下来,宫门早就下了钥,她酒足饭饱擦擦嘴,“要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吧,您在司礼监给我弄个屋子……就隔壁那间,赏我得了。”说完龇牙一笑,“我要和哥哥住街坊。”

梁遇说不成,“这是太监衙门,怎么好留你一个女官。吃完了就走吧,我送你回乐志斋。”

月徊没法儿,慢吞吞披上斗篷,镶上了暖袖,迈出去的时候还在嘀咕:“又不是没住过……自己人嘛,还不能行这点方便。”

梁遇道:“别嘟囔了,送完了你,我还有事儿要忙。”

她不情不愿腾挪出来,“哥哥,我头晕。”

可又来,打算靠着这项病症糊弄一辈子呢。梁遇道:“我搀着你。”

谁知道她在他背上纵了一下,“哥哥您背我吧!”

就是这么粘缠,活像一张狗皮膏药。衙门还没出呢,跟前的小太监虽不敢抬眼,耳朵不能上锁,她说什么全都叫人听见了。

好在皇帝跟前没有隐瞒彼此的关系,否则就她这个狗模样,迟早闹出事端来。梁遇躲了躲,“别闹,叫人看见像什么话。”

月徊是个欠教训的,驴脑子里记不住事儿,得要人时时提点。经他这么一说,她老实了会儿,自矜而端方地走出贞顺门,连步子大小都很得体。从衙门到御花园,有挺长一段路要走,眼下前后宫门都上了锁,甬道里静悄悄的。月徊偷着觑觑他,哥哥挑着一盏灯笼,侧影挺拔俊秀。灯笼光照亮他身上的蟒纹通臂袖[,金银丝绞线,漾出一段又一段粼粼的细芒。

她错后点儿,一下子蹦到他背上,“这回能背我了。”

梁遇被她撞得趔趄了两步,没有再训斥她,将灯笼交给她,两手稳稳扣住了她的腿弯。

她荡悠悠挑着灯,哥哥背着她往前走,她指了指前方,“瞧见那颗长庚星了吗,今儿没有月亮,要是有月亮,它该陪在月亮身边呐。长庚和月亮,他们是好哥儿俩,就像我和哥哥。”

梁遇抬眼望向天边,“长庚伴月,没有月亮,长庚星就孤孤单单的。可要是没有长庚星,月亮身边还有旁的星呢,月亮不会孤单……”

月徊听出来了,“您话里有话啊,我也没几个伴儿呀……”

怎么没有呢,一头挂着皇帝,一头还有个小四,再过上一阵子,兴许还有小五小六。

可是原就不相干的两类人,他们喜欢也好,爱也好,他作为哥哥,不该相提并论。这个话题不能聊下去了,他微微偏头道:“哥哥上了年纪,有时候不免感慨。”

月徊哑然失笑,“您才多大,就说自己老了。其实您别愁,我进了宫,想必也出不去了,将来您别为打发不了我而生闷气,就够了。”

梁遇淡然笑了笑,也没说旁的,只是背着她慢慢前行。

月徊问:“我沉不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