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说不沉,“往后犯懒就说犯懒,别再拿头晕说事儿了。”

“可我十八岁了,还让哥哥背着不像话。”她圈着他的脖子,微微低下头,有些委屈地说,“我记得小时候就喜欢让哥哥背着,现在大了,还有这个瘾儿,戒不掉。”

梁遇道:“那就不戒了,横竖你没出息也不是一日两日。”

于是月徊心安理得了,靠在他肩头上说:“要多大出息干什么,有您这样的哥哥,就是我最大的出息。”说起漂亮话来真是无师自通,永远能讨得他的好儿。

慢慢接近前头宫门了,她总算知道避讳,从他背上跳下来。

梁遇上前敲门,里头值夜的小太监问是谁,硬邦邦道:“宫门下钥,概不开启,有事明儿赶早。”

他扔了句“是我”,便再不多言了。

门缝儿上透出一只眼睛来,朝外瞧一眼,哟了声忙打开门,“小的有罪,不知老祖宗驾临……”

月徊迈进门,说您回去吧,可乐志斋在花园另一头,黑灯瞎火一个人穿过去,他不大放心,便道:“我送你进屋。”

前头的那片楼阁,自打皇帝即位以后就闲置了,只留两个老宫人看守花园。他想了想道:“明儿给你派两个小宫女,伺候伺候洗漱也好。”

说话儿到了门前,他站在台阶下目送她。月徊推了门,一面还念秧儿:“唉,我多可怜,想住在司礼监,掌印大人不让。把我赶回这冷屋子,瞧我冻的,小脸儿挂着鼻涕,小手冰凉。”

梁遇拿她没办法,屋里早有人给掌了灯,炭盆也生好了,她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她就是因没能赖在他值房,心里不受用,他瞧出来了,也不和她嗦,只道:“关上门,我走了。”

月徊眼见无望,叹着气儿说:“您好走,留神地上滑。”先前让人背着,全没想到这层。

梁遇点了点头,看她把门关上,他在门前略站了会儿,方转身往司礼监去。

就这样,兄妹之间毫无隔阂,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一颗心提溜到现在,逐渐回落下来,往后该是怎么还是怎么,他早过了得知真相就要死要活的年纪,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有什么能比失去权力更可怕!

他开始着力筹备皇帝亲政事宜,朝堂表面上人心安定,有了内阁先前两名官员的前车之鉴,那些大臣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敢聚众妄议。

好得很,要的就是这样局面,臣工奏对虽可以畅所欲言,但也要有度。像文宗时期两派官员大打出手,到了今时今日是不可能再发生了。早前司礼监没有立起来,那些文官敢当面驳斥皇帝,如今朝上有了梁遇,不说令众人噤声,至少能约束他们的言行,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规矩。

司礼监衙门,也有例行议事的时候,正堂地心摆着一只大炭盆,几个少监司房在两掖按序坐着,杨愚鲁道:“皇上亲政是大事,届时太后要是再不出面,朝臣们倒尚可敷衍,那些王侯们有什么想头呢?”

秦九安道:“王侯们?王与侯也得分开说事儿,要说王,一个个就了藩,管好自己封地上的事儿就不错了,朝廷里的政务他们还要插一杠子,难道要造反不成!至于那些侯,享着祖荫,手上又没有实权,踏踏实实在家养狗遛鸟就得了,连朝都用不着上,亲政大典怎么安排,和他们什么相干?所以依着我,太后照旧称她的病,压根儿用不着她出面。谁敢多嘴,厂卫又不是吃素的,拔了他两颗门牙,你瞧还有谁敢说话。”

秦九安办事简单粗暴得很,其实一向不得梁遇赏识。原先还有个骆承良,如今骆太监给派出去挖矿了,少监里头就数杨愚鲁和曾鲸更得重用些。

杨愚鲁说话不得罪人,笑道:“秦哥说得很是,但我想着,那些臣工都是官场上历练多年的油子,眼下就算堵了他们的嘴,将来也是一辈子的话把儿。咱们大邺皇帝亲政,历来有这样的规矩,太后代行先帝之职,有太后坐镇,方才名正言顺。皇上这辈儿里兄弟不少,何必落了这个短处叫人说嘴。”

曾鲸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向上瞧了一眼。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略隔了会儿门上执事进来回禀,呵腰道:“老祖宗,东厂传了奏报进来,翰林院侍读学士刘进在家妄议朝政,暗讽皇上不敬母后,过河拆桥。”

梁遇搁下手里的茶盏,笑道:“看吧,事儿说来就来了。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侍读,热炕头上还和老婆嚼舌头呢,看来这件事儿不能不慎重。”一面吩咐下去,“既然查明有人诋毁圣誉,还等什么?命东厂拿人,用不着大肆宣扬,消息走漏起来,比咱们想象的要快。”

执事领命出去传话了,曾鲸才道:“这朝堂上七个葫芦八个瓢,表面臣服,心里未必不在等着瞧亲政大典那天的安排。像杨少监说的,万一有个错漏,就是一辈子的把柄。”

梁遇颔首,“这事儿咱家心里有数,横竖到了这份儿上了,看样子少不得要请一请真佛。大典筹备事宜不能马虎,九安多照应些,差事要是办不好,你就上斡难河砸木桩去吧。”

秦九安一听,缩着脖子道是,梁遇抚了抚腕上菩提又道:“大节下的,谁都能歇着,唯独咱们司礼监不能歇。也是正逢主子亲政,等熬过了这一截,往后就好了。眼下大家少不得劳累些,我心里有数,等差事办下来,回过了万岁爷,再把俸禄往上调一调,也不能让大家白辛苦一遭儿。”

众人纷纷应了,有差事在身的都退出去承办,留下曾鲸斟酌道:“老祖宗,到时候在御座边上设两道屏风就是了。太后如今上了岁数,且后宫不宜抛头露面,在屏风后头说两句顺应天意的话,足了。”

可梁遇却摇头,手里缓缓盘着菩提道:“亲政大典不同于一般大典,太后是必要露面的,但凭她现在的心境儿,怕是没那么容易答应……等我回过了万岁爷再作定夺吧,或者去探一探太后口风,要是她想明白了,正主儿出面比什么都强。到底我也不愿意干那么些损阴骘的事儿,和女人计较,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

第45章

皇帝在政务上算有建树的, 唯一不足就是优柔寡断。也许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做什么都要考虑再三,即便如今御极, 立于万万人之上, 他也还是瞻前顾后,既要执掌天下, 又怕落得骂名。

梁遇掖手道:“既这么, 那臣就往慈宁宫去一趟, 太后那里由臣去说合,该认的错臣来认,只要太后答应让亲政大典顺利举行,就算太后要治臣大不敬之罪, 臣也绝无二话。”

皇帝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拉着他的手说:“大伴是朕的膀臂, 太后的脾气由来叫人摸不准路数, 要是当真由着她的性子, 不知要闯出多大的祸事来。大伴去同她商议,无论如何先保得自己,朕这江山可以没有太后,但不能没有大伴,你可记着了?”

梁遇笑道:“主子放心, 臣和太后打了那么些年交道, 知道该怎么处置。主子且少待,臣过去一趟,请主子等着臣的好信儿。”

皇帝道好, 梁遇拱了拱手,从东暖阁退了出来。正要下台阶, 听见身后有人叫了声掌印,他停住步子回头看,月徊从殿里匆匆跑了出来。

因左右都有人,她不好随意说话,拉着他让到一旁,小声道:“您要去太后跟前,八成讨个没趣儿,倒不如别去了。我想了想,要不咱们还像上回似的,您在朝堂上垂一面帘子,我躲在帘后用太后的声调说话。不就是一场大典吗,料着也没谁敢上来掀帘子,只要糊弄过去,让皇上顺利接了玺印就成了。您别去慈宁宫,也别受那份闲气,太后要是知道皇上有求于她,还不知要摆多大的谱呢。”

妹妹心疼他受委屈,可见这一向没有白疼她。梁遇道:“走还是得走一遭的,倘或能谈得拢,也是双赢。朝堂上瞬息万变,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意你再拿这个本事示人了,对你没有好处。横竖你别忧心我,当好自己的差事,主子跟前机灵点儿,就成了。”

他没再逗留,提着曳撒下了丹陛。几个随侍的人在台阶下等着,见他来了,鱼贯跟在他身后,一路疾步往月华门上去了。

自打年前限制了太后的行动,慈宁宫一直挺安分,除了时有太后砸桌子摔碗的消息传来,再没有其他与前朝或是宫外有牵扯的动作了。梁遇从门上进去,慈宁宫里静悄悄的,檐下几个太监宫女站着班儿,见他现身,纷纷俯首行礼。

太后这两天礼佛的时间大大增加了,不过这会儿应当在暖阁里。他在次间门前站了站,等人进去通传,隔帘听见太后的声气儿,不甚愉悦地说“他来干什么”,显然没有要见他的意思。

这要是等,得等到猴年马月,他干脆打起帘子,举步迈了进去。

太后见他不等召见就进来,虽心头有火,却也不好发作。下狠劲儿撸着她的大白猫,撸得满屋子猫毛飞扬。

“厂臣是贵客,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上我这里来,又有什么教训?”

梁遇揖手躬了躬腰,“娘娘言重了,臣这回来,是给娘娘赔不是的。年前因那点子小误会,给娘娘添了堵,这会儿想起来实在不应该。只要能让娘娘消气,臣愿意领罪受罚,以赎前愆。”

太后虽说脾气坏了点儿,到底人不傻,她瞥了他一眼,哼笑道:“普天之下还有敢在你梁遇头上动土的人?就算你愿意受罚,我也没这个胆儿降罪。我是领教过你厉害的,上我这儿用不着说漂亮话,有什么就开诚布公吧。梁掌印是大忙人儿,我没那么大的面子,留你陪我闲话家常。”

太后跟前不得礼遇,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拿话来呲打,梁遇也不觉得面上下不来。既然要摊开了说,其实也好,便拱手道:“臣今儿来,是来和娘娘商议皇上亲政大典事宜的。毕竟大邺朝少年天子登基不多,只有前头孝宗皇帝的先例,但因所隔年代久远,只怕依照得不仔细。”

太后听了,脸上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来,“皇帝亲政,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吗,怎么倒来和我商议?我是个不中用的太后,不管前朝还是后宫,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厂臣要商议,看来是找错人了,我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晓,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太后会说这些酸话,他来前早就预料到了,因此倒有十分的耐心来慢慢和她磋磨,“娘娘何必负气呢,天子亲政,您是太后,届时大典要您出面的,怎么能和您不相干?这样,娘娘不熟悉大典流程,不要紧的,臣和娘娘说道说道,娘娘再看有什么错漏没有……”

然而太后断然拒绝了,“不必!梁厂臣,你们是拿我当三岁孩子啊,要用的时候给颗糖枣儿,不用的时候就做脸子圈禁,真打量我好欺负?皇帝既要亲政,要我临朝松口,那他自己怎么不来?我好歹是先帝的皇后,他还管我叫一声母后,大节下的,他来给我磕头请安没有?不孝不悌的东西,要不是我当初糊涂,皇帝哪里轮得着他来做!如今翅膀硬了,全不拿人放在眼里,我告诉你们,别打量天下人都是傻子,你们编得了邺史,编不了人心。将来自有人把你们的恶行一代代传下去,不管到了哪朝哪代,你们都是狼心狗肺,臭不可闻!”

好好的一场对话,到最后终于演变成了这样局面,似乎和太后对话,永远解不开这个死局。如今好话说过了,太后油盐不进,那么先礼后兵是免不了的。

梁遇也不恼,踅身在边上圈椅里坐了下来,“娘娘,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您处处作梗,着实没意思,也晚了。倘或您有亲儿子克承大统,那还说得通,可您所出不过一位公主,和皇上闹得这样儿,就算腾出了皇位,您也不能怎么样不是?还是听臣一句劝吧,打今儿起好好和皇上相处,母慈子孝够您受用一生。皇上也不是薄情的人,他自小没了生母,您要是厚待他,处处以他为先,他怎么能不孝敬您!说到根儿上,他是您颐养天年的靠山,上半辈子享福不是福,下半辈子安逸才是真福气,您这会子只管闹,闹到最后对您有什么好处?”

太后听不得他这套冠冕堂皇的说法儿,“我是母后,他是儿子,还没怎么样呢,这就把我圈禁起来了,要是再厉害点儿,岂不是要生吞了我?你别来给我唱高调,他的亲政大典我不去,我就是要叫诸位臣工看看,叫天下人看看,皇帝是怎么对待母后,怎么以仁孝治天下的!”

梁遇听她说了一车的气话,半晌没有再言语,只是轻轻蹙眉,道一声“何必”。

太后这人,真是很不好相与,有的人吃软不吃硬,她呢,是软硬都不吃,除非你拿住了她的命门。

梁遇低下头,闲在地转动起手上扳指,曼声道:“臣记得永年公主下嫁了布政司右参政薛朗,上年布政司的粮储屯田都没能清算干净,这可都是驸马爷的分内啊,太后娘娘知道么?”

太后果然警惕起来,挺直了脊背戒备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梁遇笑了笑,“也没什么,臣只是偶然想起,顺嘴一说罢了。公主已经许久没回京了吧?娘娘记挂公主么?要是臣派人把公主接回京来,陪娘娘一段时候,娘娘可愿意?”

太后终于白了脸色,梁遇善于拿捏人的软肋,公主就是她的软肋。

一个人一辈子活得再张牙舞爪,终归也有割舍不下的牵挂。娘家倒没什么,毕竟父母都不在了,兄弟子侄于她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可她有个女儿,日夜悬心,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梁遇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平白无故的,既然提起,就说明他已经开始打主意了。太后强自镇定,狠狠盯着他说:“你要是敢动公主一根汗毛,我宁肯不当这太后,也非要扳倒皇帝不可。”

那倒没这个必要,梁遇道:“娘娘多虑了,臣只是想让您和公主骨肉团聚罢了。既然娘娘不喜欢,那不接就是了,不过皇上的亲政大典……”

“我去。”太后慢慢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不动公主,一切全依着你们行事。”

所以啊,何必非闹到撕破脸皮的份儿上呢,梁遇起身笑道:“那臣就把这个好信儿转告皇上了。请娘娘放心,只要娘娘心疼皇上,公主和驸马就能继续在江南游山玩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出入平安更要紧的了,娘娘虽身在宫中,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他说罢,向太后作了一揖,领着司礼监那些太监扬长而去了。太后盯着他的背影,恨得心头出血,紧紧咬住了牙关。

珍嬷嬷上前,忧心忡忡道:“娘娘,梁掌印是怎么个意思?要是您这回不依,他就要对公主不利么?”

江太后脸上迸出个扭曲的笑来,“梁遇威胁得我好啊,我十八岁进宫,到如今二十五年了,还没人敢对我这么着。他以为拿捏住了公主,就能让我服软,只怕是错打了算盘!只要太后嘴里细数皇帝的错处,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召集各地藩王入京,我就不信,处置不了一个慕容深!司礼监、厂卫,算什么东西!皇帝倒了台,还有他们活命的份儿?梁遇是猖狂得过了,一个内官,真当自己能一手遮天呢。”

珍嬷嬷恍然大悟,“奴婢才刚还替娘娘不值来着,原来娘娘心里早有成算了。”一头说,一头望向外面的院子,天是潇潇的蓝,她喃喃着,“今年啊,热得比往年还早些……又到了做春装的时候了,回头奴婢上造办处问问,宫人们做衣裳的料子,什么时候给送到慈宁宫来……”

于是这话没消半个时辰,就到了梁遇耳朵里。

“瞧瞧,太后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坐在圈椅里,唇角带着嘲讪的笑,偏头对座下少监们道,“这回的主意愈发大了,想效法武烈皇后废帝。可她没想过,闹起来容易,事后不好收场。”

他既然提督厂卫,这京城的线报和驻防自然全捏在他手心里。像汪轸,霸揽个紫禁城就觉得高枕无忧了,所以才死得那么快。江太后的设想是不错,但这个消息要想越过他,传到藩王封地去,只怕是痴人说梦。

杨愚鲁道:“太后预备鱼死网破了,老祖宗打算怎么料理?”

怎么料理……还能怎么料理!梁遇道:“我给过她机会,要是按着先头议定的办,偏偏身子,事儿就过去了。可惜她不甘心,还要当着满朝文武拆皇上的台,亲政大典是什么?是稳固江山平定社稷的大事,不是后宫妇人闹妖儿过家家。这个心思她不该动的,但凡动了,不管她是嘴上痛快还是来真格儿的,都得防着她。”

可是大典上得见人,得让朝廷上下知道太后称意这个皇帝,太后认可了,这亲政才算得名正言顺。曾鲸忖了忖道:“老祖宗的意思是,既要太后露面,又不能让她说话?”

他和杨愚鲁交换了眼色,见座上的人不言语,心里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事儿要做成,多的是法子,只是手段不那么光彩,对于一位太后来说,实在是有些残忍。然而身在这权利的漩涡里,谈仁慈是极大的玩笑,万一亲政大典上太后胡言乱语,那么势必累及皇帝,即便这帝位保得住,也要被人诟病到死。

一位帝王,坐在金銮殿上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实在不可想象。

杨愚鲁道:“老祖宗放心,这事儿交给小的们去办。”

梁遇颔首,站起身慢慢在地心儿踱步,眼里杀机沉沉,脸上却挂着悲天悯人的神情,“要不是时候不对,干脆弄出个暴毙来,反倒省事。”

话听上去虽狠戾了些,但以长远来说却是实情。一个好好的太后,弄到最后行尸走肉似的,多辜负往日的风光!

太监是世上最狠心的一类人,下起死手来可不管你是什么来头。当晚几个人就潜进了慈宁宫,一左一右押住太后,由杨愚鲁亲自动手,往太后风池穴和哑门穴上扎了两针。

起先太后还叫骂,但针尖往下又沉三分,当即就不再吭声了。

暖阁里灯火微漾,照得窗纸上人影晃动,珍嬷嬷站在窗外回身看了一眼,殿里发生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关。她漠然收回视线,看向外面的夜空,夜里起风了,吹得天上星辰也闪动。

寒气从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刮过,刀割似的疼。她跺了跺脚,对插着袖子叹了口气,过了今晚,她儿子就该升知州了……只要她儿子仕途平坦,往后就算给太后端屎端尿伺候到老死,也心甘情愿。

第46章

等了许久, 盼了许久的十五日,总算要到了。

一切都很顺利,或者说有梁遇在, 没有任何事需要皇帝忧心, 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挡皇帝亲政的步伐。

还是在乾清宫后的丹陛上,站在这里, 能看见交泰殿的铜镀金宝顶和三交六盗饣门。皇帝对身边人道:“月徊, 朕等了两年, 正月十五过后,朕就是正正经经的皇帝了。”

天上下着小雨,极细的牛芒一样,迎风而来钻进伞底, 吹得人满头满脸,那触感, 像走进了浓雾里。

月徊撑着伞说:“过去两年您也是正经皇帝, 谁能说您不正经!就是过了明儿呀, 你能打开交泰殿的门了,能坐在里头宝座上,说‘来人,给朕取传国玉玺来,朕要砸个核桃吃’。就这个, 谁也不敢有二话。”

皇帝笑起来, 觉得她真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姑娘,多大的磨难在她眼里,都如随风擦过脸颊的柳絮, 拂一拂就好,甚至不值得一挠。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就觉得这世界都是轻飘飘的,没有那么多的不可承受之重。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风吹得乌纱帽下穗子翻飞,她眯眼远望,笑着,因没开过脸,鬓角周围覆着一层汗毛,还有尖尖的小虎牙,透出一股子俏皮和玩世不恭的味道。

皇帝舒了口气,“这件事上,你们兄妹功不可没,朕会记着的。”

月徊在宫里也有阵子了,在皇帝跟前可以随意,但涉及政务的事上却不能不见外。她立刻敛神,斟酌道:“什么功不功的,我们兄妹是依附主子而生,替主子分忧是我们的份内,不敢居功。”那语气,活脱脱另一个梁遇。

皇帝脸上依旧一副恬淡的神情,垂袖牵住了月徊的手,轻声道:“等朕坐稳了这江山,后宫可以随朕喜好添减,到时候……你就陪在朕身边,一辈子和朕在一起。”

月徊倒也无可无不可,她生来脸皮厚,好像也不觉得谈及这种事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便笑道:“您让我当宠妃吗?得给我个高高的位分!”

皇帝说当然,“朕让你当贵妃,虽然屈居皇后之下,但后宫之中再无第二人了。其实当贵妃比当皇后更好,皇后得端着,得母仪天下,贵妃不必守那么多的规矩,可以受尽宠爱,飞扬跋扈。”

月徊咂摸了一下,发现是个不错的买卖,挺挺腰,仿佛贵妃的桂冠已经戴在她头上了。

她握着皇帝的手,觉得温暖且安心,“其实我也没想着要当什么贵妃,就这样,我和哥哥还有您,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就挺好的。”

这算是最美好的祈愿了,有哥哥在,有个半路上结交的青梅竹马,那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所求?于皇帝来说当然并不难,因为他被困死在了这座皇城里,只要他们兄妹都不离开,那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横竖这贵妃的位分,朕替你留着。”皇帝信誓旦旦说,“你再等我一程子,等中宫确立,我就想法子许你个妃位。”

月徊虽笑着,心里也还是觉得有点悲哀,这个和她谈情说爱的人得先娶了正房,才能让她做一个风光的小妾。不过做天下第一妾,可比给富户当通房强多了,人家毕竟是皇帝嘛,和皇帝就不要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了,皇帝都这样。

第二天就是正月十五,也是百官结束休沐后的第一个上朝日。一大早天儿不好,阴沉沉的,深广的奉天殿即便燃起了宫灯,也是隐隐绰绰光线昏暗。

皇帝和太后早早就临朝了,皇帝坐在九龙髹金椅上,太后错后些,凤冠博鬓,大授大带,端坐在皇帝左侧的凤椅里。殿门大开,三公九卿列队按序而入,有心之人甫一入殿,首先要看的便是太后面色,结果见太后如常,也就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唱礼的内侍在一旁引导众臣三跪九叩,天街上的羊肠鞭子甩动起来,发出一串破空的脆响。众臣礼毕,太后身前的珠帘缓缓落了下来,朝堂上没有门帘子,殿外的风流动,吹得珠帘左右轻晃。

帘后的太后这时才说话,缓声道:“先帝升遐,太子即位,彼时太子年轻,予也曾日夜担忧,唯恐太子治国不力,耽误了大邺江山社稷。然这两年来,皇帝理政很是从容,加之有诸臣工辅佐,大邺再创盛世有望,予也放心了。如今皇帝年满十八,上年确立了皇后人选,按着祖制,到了亲政的年纪。今儿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趁着年味儿未散,越性儿把大典办了。皇帝改元,大赦天下,也让百姓们沾沾光。”

太后说完这话,便听得底下山呼万岁,着实一副众望所归的热闹景象。

也不知是人声大作震动了太后,还是时候一长腰杆子发软,太后向一边偏移过去,还好珍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

月徊吓了一跳,珍嬷嬷脸上却淡然,给蹲在椅后的月徊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继续说话。

月徊点了点头,复拿捏着嗓子叫了声皇帝,“今年是你亲政头一年,年号可定下了没有?”

皇帝说是,“遵母后懿旨,改元熙和。”

月徊道好,“既这么,符玺郎何在?”

早在一旁候命的符玺郎率众托着天子六玺缓步而来,到了宝座前跪地,将玺印向上敬献。皇帝走下御座,象征性地接了国玺,至此大礼就算成了。月徊透过凤椅上的镂空雕花看见外头情景,大大松了口气。

珠帘后的太后声调里带着一点笑意,“好了,皇帝亲政,予也该功成身退了。今后还盼众卿全力辅佐皇帝,开创出个太平盛世来,那予便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珠帘后又落下一道金丝绒的垂帘,朝堂上千岁呼得山响。太后在垂帘的遮挡下被搀进了肩舆,很快送回了慈宁宫。

往日吆五喝六的太后,如今变成了一摊死肉,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只有眼珠子还活着。两个太监把人抬进暖阁里,月徊先前以随侍女官的身份陪着上朝堂,回来自然得把人送到地方。正要离开,恰好迎上太后那双愤怒的眼睛,她微顿了下,掖着手道:“娘娘这会子恨不得杀了我吧?”

暖阁里的人都被珍嬷嬷遣了出去,只余月徊和她留在脚踏前,太后恨的当然不只月徊,更恨这个日日伴在身边的贴身嬷嬷。

珍嬷嬷叹了口气,不慌不忙道:“主子八成不明白,您对奴婢那么好,奴婢为什么还要反您。早前您放我出宫嫁人,那是多大的恩典呐,奴婢实在感激您。可您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让我在宫外太太平平过日子,为什么在我嫁了男人,生了孩子之后,又把我召回来呢。您也生过一位公主,也知道母子分离的痛,当初公主出嫁,您在宫里哭了三天,就不明白我也想我男人,我也想我儿子?如今我儿子大了,前年高中入仕,到了要人提携升官儿的时候,梁掌印答应,只要我照他的话办,就让我儿子升知州……所以娘娘,奴婢只有对不住您了,这是您欠我们母子的。当年我儿子才两岁,您一道懿旨活活拆散了我们,害得我男人当了二十年的活鳏,我儿子自幼没有母亲照应。二十年的旧账,到今儿才让您还,不过分吧?”

床上的太后瞠大了眼睛,起先满脸愤恨,听了珍嬷嬷的话,眼里的光逐渐暗下来,最后化成泪,从眼角滚滚而下。

珍嬷嬷卷着帕子,上前替她擦了擦,淡声道:“娘娘别难过,虽说您现在变成了这模样,可您一向没有亏待我,瞧着往日的情分,奴婢也会伺候您到归西那一日的。其实您这么着挺好的,往常您太浮躁,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您只知道自己是皇后,是太后,却不知如今变了天了,要懂得应时而变。如果没有这一遭,您的脾气还得闯大祸,到时候保不住自己的命不说,更会连累公主和驸马,让他们恨您一辈子,又何必呢。眼下这样,饿了吃困了睡,等天晴的时候奴婢带您上外头晒晒太阳,天儿暖和了再去看看花,这才是宫闱里头的清闲日子,不比您见天鸡飞狗跳强?”

太后似乎认命了,那两大穴位叫杨愚鲁下了黑手,司礼监作恶的功夫炉火纯青,既留了她一命,又让她活死人般受人摆布。只是这个宫女叫她意外,原来世上真有人能学人语气声调,学得那样活灵活现的。上回罚她板著,只因为她是梁遇的人,却没想到张恒翻遍了直隶地面儿,原来要找的人就在宫里。

太后发狠盯着月徊,月徊有点儿心虚,闷着头说:“是我,全是我干的。”

认罪倒认得毫不含糊,然而得知了真相又如何,今后自己不过是个幌子,这宫女还会继续不定还会削藩处置那些王爷……太后闭上了眼睛,不敢想,细想之下都是罪过。

珍嬷嬷毕竟有了年纪,见识的多了,心也给锤炼成了铁。她笑着对月徊说:“姑娘回去吧,过会子皇上和掌印就散朝了。先前我的话,姑娘都听见了,请姑娘代我在掌印面前美言几句,我这厢先谢过姑娘。”

月徊道好,向珍嬷嬷行了个礼,从暖阁退了出来。

夹道里头有风,吹得人鼻子发酸,月徊迈出宫门,边走边思量,这世道什么最可怕?人心最可怕!

帝王为了稳固地位,为了顺利亲政,做出这种事来不难理解。可珍嬷嬷是自小跟着太后的,跟了几十年,结果利益当前,新仇旧恨一并涌上来,理直气壮地把旧主害成了这样,实在叫人}的慌。难怪当初梁遇说了,不愿意让她跟在身边,不愿意让她看见真实的他,当时她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现在明白过来,这紫禁城凶险,地位再崇高也没用,哪天不留神,也许就阴沟里翻船了。

她回来得早,便站在乾清宫前的月台上等着,云层压得很低,天地间灰蒙蒙的,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下雨。等了很久,终于看见乾清门上有仪仗进来,她忙下台阶迎接。皇帝由梁遇随侍,九龙辇停下,梁遇架臂接应,皇帝迈下辇车的时候看见她,什么都没说,含笑冲她眨眨眼。

也就是他一个笑脸,月徊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太过妇人之仁了。世上善恶总是相对的,对太后心善,对今天的皇帝未必不是恶。这么一琢磨,心里的阴霾就散了,忙肃容跟在梁遇身后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里只有他们三个,皇帝道:“今天要记月徊大功一件,要是没有她,朝堂上不会缺了那些阴阳怪气的话。”

月徊听了,赧然道:“奴婢凭借这点子上不得台面的本事替皇上办事,不算什么大功劳。”

皇帝却说:“朕赏罚分明,既然办好了差事,那就该赏。你说吧,想要什么?”边说边拿余光瞥了瞥梁遇,“除了朕答应你的贵妃位,还有什么?”

月徊红了脸,不安地瞧了哥哥一眼,“快别说贵妃了,打趣的话不能当真。”

皇帝是男人,这种事上必要比月徊更主动。他许月徊贵妃之位,当然不单是对月徊的承诺,更是对梁遇的一重保障。古来宦官再得宠,终究不过一时,但若是有至亲成了后妃,诞育了皇子,那就真正和这王朝联系上了。

然而梁遇对这一切似乎淡漠得很,他连看都不曾看月徊,揖手对皇帝道:“主子厚爱,臣和月徊都明白,月徊是个胸无大志的,主子这会儿赏她,她没准儿要一屉子点心就觉得够够的了。主子要是真有心,且留着吧,等她什么时候想起来,再来讨主子恩典。”言罢顿了顿,复又道,“不过臣眼下正有件好事儿要回禀主子,趁着今天主子亲政,也凑个好事成双。”

皇帝哦了声,“是什么好事儿?”

梁遇唇角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臣才刚得着奏报,说太医院例行为四位女官请平安脉,司帐的脉象有异。底下太医不敢断言,又请了胡院使复诊,胡院使诊出是喜脉,且已有三月大小了。”说着长揖下去,“这是主子亲政后的头一桩喜事,也是主子的头一个子嗣,如此双喜临门,臣恭喜主子,贺喜主子。”

月徊一听,有点傻眼,这个还没娶妻就想让她当妾的爷们儿,今天居然诊出要当爹了,人生真是处处充满惊喜。

皇帝怔了下,尴尬地看看月徊,茫然问梁遇:“皇后还未进宫,这事儿……当怎么处置才好?”

第47章

梁遇忖了忖道:“若是大婚之后孩子落地, 那一切便顺理成章,皇后娘娘也没什么可计较的,毕竟帝王家子嗣最要紧。若是孩子落地赶在了大婚之前, 那……便先养在别处, 等中宫册立后再让孩子回归正统,如此既不有违祖制, 也顾全了皇后娘娘的颜面。”

皇帝沉吟了下, 说也好, 只是月徊面前难以交代,一时脸上有些讪讪的。

月徊呢,心里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滋味儿,强颜欢笑着, 纳了个福道:“奴婢恭喜皇上了,这是皇上的第一子, 多难得的!今儿真是个好日子……”

可是话里透出了酸酸的味道, 梁遇侧目看了她一眼, 心头隐约浮起一点畅快来。既是为月徊看清现状,也庆幸那四个女官总不至于那样无用,没有笼络住帝王心不打紧,只要生下皇长子,比什么都重要。

那些甜言蜜语的话, 显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容易说出口了, 皇帝瞧着月徊,有种望洋兴叹之感。要是梁遇不在,他还能私下哄一哄月徊, 可如今梁遇也在场,自己再言之凿凿的, 实在让人羞臊。

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托付梁遇。皇帝暗里牵了牵他的衣袖,“大伴……”

梁遇道是,“听主子示下。”

皇帝朝外看了看,月徊已经大步流星往殿门上去了,他有些为难地说:“请大伴替朕周全,月徊那头,朕怕伤了她的心……”

梁遇宽和道:“请主子放心,臣自会同她说的。月徊不是小家子气的姑娘,她会明白主子的处境和不易。”

皇帝颔首,一副托赖的样子,梁遇拱了拱手,却行退到暖阁外,循着月徊的身影去了。

原本衙门里有好些公务要处置,但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还是月徊更要紧。

西一长街的夹道里风很大,往北走,简直像闯进了冰窖里,他抬袖掩住口鼻,叫了声月徊,月徊没有理他。他只得快步追上去,走近了又唤她,她“嗳”了一声,这回不像刚才在奉天殿上中气十足,听上去猫叫似的。他心里明白,大大咧咧的姑娘,也有细腻的小心思。当初欢天喜地进宫,是冲着少年纯洁的情感,如今她还是那个她,皇帝却未必是她当初看重的那个人了。这样的落差,难免会生出被辜负的惆怅来。

月徊应虽应了,却没有回头,顶着风往前走,侧脸看上去气恼又倔强。

梁遇倒觉得她有些可怜,轻声说:“这种事以后会层出不穷,有什么可生气的?”

月徊鼓着腮帮子不说话,快步进了乐志斋,一路往围房里去。

梁遇追在她身后,真有些跟不上她的脚踪。回廊上迎面遇见宫人,那些宫人纷纷避让到一旁俯首叫老祖宗,他摆了摆手,让人都散了。好容易追进她的他坦,进门见她正给自己倒茶喝,嘴里说着“渴死我了”,可是他明白,她不过在掩饰难堪罢了。

他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哥哥先前的话,你听见没有?”

月徊嘟囔:“听见也没能让我心里好受些。”

可是她的不痛快,却成全了他的好心情,他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不笑出来,最后只道:“你进宫之初,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一日。今天是第一子,将来还有第二子、第三子……皇帝的重担不光是治理江山,更须开枝散叶。”

道理她都知道,但可以一边识大体,一边耍小性子。

“他昨儿还说要让我当宠妃来着,”她气鼓鼓说,“皇后另有其人就算了,今儿他又当上了爹,这也太快了。我忽然觉得他不是我一辈儿的人了,有了孩子就像长辈似的,我不能再和他瞎搅合了。”

梁遇听了这话,十分称意儿,“帝王隔三差五当爹,再寻常不过。既要跟皇帝,就得预备着不时有新街坊,不时有孩子来给你请安。没法子,宫里后妃都是这么活的,所以我早说了,守住自己的心最要紧,不用太多的情,你就能刀枪不入,多个把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月徊越发不服气了,“要是其他三位女官就算了,偏是司帐!她前阵子才害死我的蝈蝈,这会儿又叫她怀了皇嗣,那往后她更要得意,更爱挤兑我了。”

梁遇淡然道:“事儿过去就过去了,别惦记你的蝈蝈了。有了身孕的人不能在御前伺候,回头就要挪到别处去养胎的。”横竖皇帝暂且不会晋她位分,等将来孩子落了地,那宫人有没有命活着都是后话,有什么可计较的。

月徊终于叹了口气,“我后悔进宫了。”

梁遇嗯了声,“当时皇上发了话,这件事板上钉钉,你也是没有办法。”

月徊听了有点儿心虚,“不是,当初我进来的时候可高兴了,就是冲着皇上来的。可现在才明白,宫里有那么多的不顺心,还好有您在。”

外面飘起了小雪,透过半撑的支摘窗,能看见风的走势。梁遇起身关了窗户,屋子里愈发昏暗了,他问:“那你如今,心里还喜欢皇上吗?”

喜不喜欢,说不上来。他要迎娶皇后,她微微有点酸涩,他有了头一个孩子,她又是微微有点酸涩,单只是酸涩,程度不深。可她没有其他比较,觉得酸涩就够了,如果不是喜欢到近乎苛刻,她就可以很大度地继续喜欢皇帝。

于是她问梁遇,“您说,皇上好不好?”

窗前的梁遇回过身来,倒也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他是个好皇帝,但未必是好丈夫。宫里女人太多了,男人身处花丛,雨露均沾,时候一长,哪里来的真情实意!眼下他和你海誓山盟,不过是因为女人还不够多,将来东西六宫都填满了人,那么些个妃嫔时时制造偶遇,时时撞进心坎里来,他有多少精力,还能再顾及你?”

月徊坐在宽绰的圈椅上,两臂撑着身子,两脚悬空着,不无惆怅道:“您是说,将来我的身子就算留在后宫,我的心也不能归皇上,是这个意思吗?”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其实他一直话里有话,她哪能听不出来。原本作为一个一心想把持朝政、把持皇帝的权宦,要求妹妹和他一心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什么,被她一语道破的时候,他竟然觉得有点心慌。他开始忖度,是不是自己对她的要求过于严苛,过于不近人情了。然而再细思量,他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打从入宫那天起,一切都以利己为目的,怎么到了她这里,就瞻前顾后起来。

他定定神,慢慢沉下了心,“这是宫里自保的手段,因为日久年深,你没有那么多的心可供他伤。”

月徊沉默了,半晌涩然看了他一眼,“还是哥哥这样的好,一心谋权,谁都不爱。”

坐在暗处的梁遇轻叹了口气,谁都不爱,却也未必。他心里应该是牵挂着谁的,有时候午夜梦回,很久都难以入睡,脑子里乱糟糟,心头杂乱地跳……他只是不敢细想,对于他来说,想得太多都是罪孽,他如今这样,还能指望什么!

月徊见他不言语,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嗫嚅了下,“晚上您有差事要忙吗?咱们一块儿喝一杯吧,今儿是元宵节。”

是啊,今天是元宵节。他想了想道:“宫里要往朝中大员府上送食盒,徐家得我亲自送,你收拾收拾,等我回明了皇上,带你出去看花灯。”

月徊一听,顿时来了精神,皇帝要当爹这事儿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说定了,不许撇下我自个儿走了。”

梁遇乜了她一眼,“你见天的担心我和皇后有点儿什么,不带上你,回头又要没完没了地絮叨。”

女孩儿家唠叨似乎是天性,尤其对关心的人,越关心越爱唠叨。

梁遇过去十一年孑然一身,跟前近身的人周全侍奉吃穿就罢了,没有人敢来过问其他。也只有月徊,缠着问长问短,唯恐他行差踏错被人骗了、糟蹋了。他觉得有点好笑,这世上只有他算计别人,何尝有人敢来算计他?她糊里糊涂,心却是纯粹的,他忽然发现有她这么杞人忧天很好,他喜欢这种家常的温暖,即便这份家常是偷来的。

夜里有了约,于是这大半日都悬着,虽然处置起公务来如常,但不时要去瞧瞧座钟,唯恐误了时候。好容易捱到申时,趁着天还未黑就要出宫,和月徊说好了在延和门上碰头的,他到了那里却不见她的踪影,只得耐着性子,系紧斗篷的领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