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住院部,向值班护士询问马莲在哪个病房,然后乘电梯一直到11层。这一层是肿瘤科,住进来的都是些重症患者。

这里并没想象中那样冷清,几乎每个房间都有病人和家属,对他们而言,大年三十跟每个普通日子没什么区别,甚至更难熬一些。

李久路错后一步跟着驰见,四下打量一圈儿,悄悄问:“你见到马奶奶想说点儿什么?”

驰见说:“新年快乐。”

走廊上方挂着“保持肃静”的白色灯牌,护士来去匆匆却步伐轻快。

久路更小声:“没了?”

“没了。你呢?”

“说点儿让她高兴的吧。”

“嗯。”驰见迁就她的身高,侧低着头,把耳朵凑过去。

她想了想:“告诉她好好养病,大家都盼着她回去呢,尤其陈奶奶。还有,不用担心活动室里那几只鸟,护工会帮忙好好照顾,她养的水仙和君子兰也开花了…”

驰见纵容地看她一眼,笑着问:“这么话唠?”

久路没理他的奚落,两人距离近了,她轻轻推他一下,抬起头:“刚才说在哪个房间?”

“1109。”

“…在这儿。”

他们脚步不自觉放轻,门上的小窗口能看见里面情形。这是个普通四人间,布置简洁,空间还算宽敞。

驰见站在后面,越过她轻轻推开房门,里面除了马莲还有一个人。

两人不约而同停住脚步,对视了眼。

屋里传来一个男人低低的哀求声。

“妈您不想看见我也行,求求您,把饺子吃完,我马上走。”

病床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胸口轻浅起伏。

久路没想到,几天不见马莲会瘦得脱了人形。

那男人仿佛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并没发现门口有人。

“这饺子是我亲手给您包的…您最爱的韭菜鸡蛋。”他把饭盒放下,埋着头,身体不自觉前后晃动着:“我面皮擀不圆,总是擀出些奇奇怪怪的形状,您瞧,是不是很难看?”

面对着一个人,却变成自言自语。

“我有点想念您包的饺子了…记得上大学放假回来,您包饺子总是两种馅儿,一种韭菜鸡蛋,一种肉三鲜。您爱吃素,我爱吃肉…您掌握的特别准,那些肉馅饺子里,肯定会有一只完整虾仁,没多过,也没少过。”

说完之后良久沉默,男人用力抹了把脸:

“其实…其实,您不是爱吃素,只是舍不得…”他的脸埋进手掌里:“妈…”

男人声音哽咽起来:“妈,我错了,是儿子不孝…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他身体向下滑去,“咚”一声,膝盖直挺挺跪在地上:“求您原谅我…”

这一声响天摇地动般沉重。

李久路紧握着拳头,掌心汗津津。驰见抓着她手腕,力道很大。

“妈!”

病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瞳仁颜色暗淡无光。

“妈,您肯看看我了?”

马莲费力的吞咽一下,望着天花板:“你小学在镇外,我推自行车过铁道给你送中饭…酸辣土豆丝、青椒炒茄丝…发面饼,你同桌那个男孩儿嘴很甜,说…最爱吃我烙的发面饼…”

男人赶紧道:“我记得,您一送就是五年。”

她说话已经很费力,语速极慢:“你叛逆期来得早,上初中学会打架、抽烟…我被老师叫去过十五次…赔了四次医药费,你被人打坏两次…劝退过…”

马莲痛苦的咳嗽了一通,胸口绞痛,嗓中腥涩,只感觉一股股液体争先恐后往上涌。

男人紧张的站起来,“您喝口水吧。”

她缓缓摇头:“还好高中够努力,给我争一口气…九五年你考上大学,我恨不得把全镇…全镇瞧不起咱娘俩…的请来…”

马莲上身突然挺起,呕出一口鲜血。

久路身体抖了下,下意识后退,被驰见抓住肩膀。

马莲状态不对,开始胡言乱语:“…七六年你出生,没钱去医院…邻居大娘帮接生…我抱着你,你爸没在家…你爸跟人跑了…”

“妈,妈您怎么了!”

“今天.…..过年了?”

男人已泣不成声,手里攥着染血的白毛巾,胡乱点头。

“你回家过年吧。”

她说完这句连起身的时间都没有,一股股鲜血从嘴角溢出,顺着脖子,流到雪白的被单上。

“妈——”

男人歇斯底里,自乱阵脚,忘记床头的呼叫器,跌跌撞撞着往门口跑:“医生,医生——”

他看见了门口站的陌生人,不管不顾:“快叫医生——”

久路蓦地回神,眼前一片模糊,身后没有人,驰见早已冲了出去。

马莲被送入急救室,值班大夫和几名护士快步走进去,十几分钟后,主治医生刘主任也赶到。

男人拉住他:“刘主任,请您一定救救我母亲。”他声音是刻意冷静都压制不住的颤抖。

刘主任说:“你别急,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医生留下一句话步伐匆匆,铁门无情关闭。这扇门仿佛隔着“存在”与“死亡”,让人绝望。

“手术中”的提示灯亮起,男人冲着铁门,“扑通”一声跪在地,毫无形象的低声痛哭…

李久路背过身去抹了把眼睛,去拉那男人没拉动。

驰见双眼通红,身体倚靠着墙壁没帮忙,他冷冷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眼中半点动容和同情都没有。他想起了陈英菊。

男人哭到最后,声音嘶哑。

“妈,如果您能好好活着,我不窝囊了,我接您回家…”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过去无法改变,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如果”啊。非要等到人死了才懂得,没有失而复得,没有奇迹,更没有如果。

“子欲养而亲不待”,才是最大的悲哀。

时间慢慢流逝,手术室的灯始终亮着。

驰见中途接了个电话,他拿着手机去楼梯通道接听。

久路呆呆的坐在凳子上,眼中干涩。

她没想到来之前准备那些话会没有机会说出口,带来的饺子早冷了,花花绿绿的水果袋仍在角落,苹果散落一地。

又不知过多久,马莲暂时脱离危险,从手术室中被推了出来。

她陷入昏迷,直接进入重症监护室。

驰见和久路没过去听病情,默默离开。

从医院出去时,外面白茫茫一片。两人的心情再也没有来时那样轻松,特殊的节日氛围,使胸口凝聚的压抑感更加浓重。

除了沉默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安静走着,她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没发现时间消逝。

驰见:“想什么呢?”

她抬头,不知何时,两人走到了河边。

“刚才江主任来电话,问我们为什么没回去。”

“几点了?”她恍然惊觉,拨出腕表看了看,大惊失色。

还有十几分钟就跨年,不知不觉,已经在医院守了将近四小时。

久路要去路边拦车,驰见拉住她:“别急,我已经和江主任解释过了。”

“她没发火?”

“没有。”驰见抬抬下巴:“去那边待会儿。”

这条路上冷冷清清,白雪覆盖着地面、河面,还有岸边的栏杆。驰见朝铁栏上吹了口气儿,手肘撑上去,点了一支烟。

烟雾同呼出的白气混杂到一起,尼古丁的味道在夜色中更浓郁。

“驰见。”久路也撑着栏杆,忽然问:“你说,人长大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了赚钱娶媳妇。”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他很静的说完。

良久,久路说:“长大不好,要面对亲人离世。”

“这就是代价。”

他说完久久没见她动一下,她脑袋背对着他,帽子的毛绒几乎将她面部表情全部挡住,那瘦小的身体微微蜷缩,显得十分孤独无助。

这一晚或许勾起她的伤心事。

驰见看穿了她一直以来故意营造的假象,漠然、独立、冷傲、坚强…都是假的。

驰见喉咙梗塞,将烟含在唇上:“心情不好?”

“没有啊。”她动了下,拼命眨着眼睛。

驰见直起身,手掌轻轻搭在她另一侧肩头上,试探般顿了会儿,然后从后面轻轻圈住了她。他脱下皮手套,拉过久路的手,将她手指一根根送进去,动作很仔细。

“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他说。

“路再长,再难走,也要一步步走完。而你只要一直往前,就会到你想去的地方。”

真的吗?久路眼前出现一座岛屿,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海面和层层浪涛。

她吸了吸鼻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他手指因为寒冷显得略微僵硬。

久路忽然止住他所有动作,轻而易举褪下那副皮手套。

驰见脊背一僵,下一秒,手被久路握住了。

她把手套重新套回他手上,随后摊开那大大的手掌,用自己拳头抵着他掌心,再一根一根将他手指合拢。

“下次记得要多穿。”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身后爆竹齐鸣,烟花争相绽放。

“好。”他听见自己说。

驰见拢紧那双小手,手臂紧紧环抱住她,他心中甚至没有半点儿旖旎想法,只想单纯的,要给彼此温暖。

“李久路。”

“嗯?”

久路半昂起头。

他看着前方,安静道:“新年快乐。”

、第27章

春节像一个季节分水岭, 随着新一年的到来, 天气也渐渐变暖和。

过完惬意的假期时光,李久路也开学了, 她开始按部就班的上课下课,很快就迎来新学期第一次月考。

非常幸运,她这次数学成绩终于达到及格线, 不光如此, 甚至还超出几分,这要归功于寒假期间给她补课的孟老师。她心思再怎么没放在学习上,但一对一教学, 有些题目死记硬背也八九不离十,恰巧这次考试涵盖上学期的内容比较多,所以很多题型都不陌生。

她把试卷拿到江曼面前时,江曼喜上眉梢, 瘸腿的数学成绩终于有起色,加上其他科目没有那么差,如果努努力, 能搭上三本线也说不定。这个小小的惊喜,使久路获得短暂喘息的机会, 江曼管束没有之前严格,除去上课, 她自己的时间多了那么一丁点儿。

三月底的时候,久路参加了一次驰见那个团体的小聚会,和大家算是正式认识了。

驰见没有刻意定义两人的关系, 大家心照不宣。

另外几人都提早进入社会,还都是毛头小子的年纪,所以说话多少带些流气。

饭桌上,久路成为焦点。

胖子和万鹏两人大献殷勤,一口一个嫂子的叫,久路本来滴酒未沾,却两颊绯红,醉意熏然。

入春时节,夜晚一天比一天短。

吃完饭时间还早,天色将黑未黑,百花路的小吃摊刚刚摆放规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黑龙”门口各自散开,洪喻打了声招呼,带着戈悦去逛夜市了。

胖子走时还不忘抓起久路的手:“嫂子,我今天真高兴…真是高兴。我有嫂子了…见哥可是个大好人!”

他喝嗨了,完全不知所云,拉着久路的手要往自己肥嫩的脸上贴。

可贴上了,怎么都觉得那触感不太对。

——粗糙的,冰冷的,还硬邦邦的。

胖子眼睛睁开一条缝,对成斗鸡眼。他看了看眼前的手,是他嫂子的没有错,但中间还隔着一只大手,紧紧盖在他的肥脸上。

驰见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真醉了还是装醉呢?欠修理了是不是?”

胖子两手高高举起,滑稽的扭着屁股,嘿嘿傻乐:“真醉呢见哥。”

驰见脸色一时没绷住,笑了下,一巴掌把他脸推远:“赶紧滚蛋,万鹏,给他送回去你再回。”

“好嘞,见哥。”

这两兄弟勾肩搭背,摇摇晃晃走远了。

驰见看着久路:“别当真,他们平时挺正常,喝多了就这德行,逗你玩儿呢。”

她拿手背贴了贴红彤彤的脸颊:“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