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久路说:“脸有点儿烫。”

饭店门口灯火通明,不断有食客进进出出。

他把她拉远一些,站到光线不是很强烈的角落去。

驰见从未想过他喜欢上一个女孩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洪喻或者别人是否也有这感觉,想为对方做点什么,怕她冷、怕她热、怕她吃不饱,总是关心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感觉自己智商都降低了。

他一面鄙视着自己,一面把手覆盖在她脸上:“这回舒服了吗?”

李久路的脸被他挤成了小猪脸,洁白的贝齿藏在软嫩的双唇间。

“好多了。”由于身高差距,她整个脑袋快被他提起来:“天都不冷了,你手还是那么凉?”

“一年四季都这样。”

“哦。”

久路接不上什么话,脸被他捧着,眼睛除了看他也无处可看。

心中有种预感,这姿势马上会把气氛带尴尬。她赶紧动了动:“谢谢,不烫了。”

他专注的目光一下子被打散,放开她,顶拳轻咳:“时间还早呢,要不去店里玩儿一会儿?”

久路看了看腕表:“我作业还没做。”

“去我那儿做。”

“这…”

“绝对不会打扰你。”

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被驰见拖走了。

其实认识这么久,李久路还没去过“文人天下”的二楼。这房子当初是洪喻租的,装修风格也完全按照他喜好,二楼明显比一楼要用心,两间房相邻,正好将中间“几”字顶一分为二,小到墙角的工艺品,大到屋里的整面墙,都透着一股怀旧的朋克范儿,怎么说呢,有种无病呻.吟的颓废感。

驰见一回来就去洗澡了,李久路把书包放在桌子上,静静打量他房间。

——地上铺着深色地毯,床不大,但坐上去很松软。他这里没衣橱,对面一整墙的铁艺架子,他的衣服整整齐齐码在上面,颜色深的,颜色浅的,长款的,短款的,薄的,厚的,摆放非常整齐。

柜子上还有一堆她叫不出名字的水啫喱、膏啫喱…

久路撇撇嘴,不明白一个大男人那么臭美干什么。

她背着手,一转身,见驰见站在门和门框之间,懒懒靠着,正边擦头发边看她。

“找金子呢?”

久路放下两手,不自觉蹭了蹭大腿外侧:“你这么快就洗完了?”

“嗯。”他走进来,带进一股潮湿的清香。

这房子的屋顶要比常规高度矮,不知是不是视觉偏差,总感觉他站在这样的空间里,尤其高大。

“你不写作业了?”

“…哦。”她恍然应一声,来到桌前,把练习册摊开。

他说不打扰她,就真的很安静,连走路的声音都比平时轻。

李久路坐在桌前,背对着整间房,本来就不太好集中的注意力,被身后那人全部吸引去。

房间太静了。

——他应该还在擦头发,因为能听到细微的摩擦声。

这会儿坐到床上了吧,有被褥下陷的窣响。

没声音了,在看手机吗?

好奇心驱使,李久路还是偷着回了一次头。驰见正坐床边叠衣服,他低垂着眉眼,手上动作很轻。这与以往他给她的感觉不同,昏黄的光线下,他侧脸轮廓有一种柔和安静的俊朗。

驰见突然转头:“看什么?”

久路一抖,被抓个正着。

“没。”她迅速转回去。

又不知过多久,窸窣的脚步声从右耳移到左耳,渐渐远离。他打开房门,出去了。

李久路神经一松,重重靠回椅背,从袖口拨出腕表看了看时间,又把练习册前前后后乱翻了几页,无事可做。

等门的方向再次传来声音,李久路已经恢复到先前状态。

驰见走近,将一个碟子放在桌边。竟是切好的水果。苹果、橙子、葡萄粒,还有剥了皮的香蕉段。

久路莫名想起江曼,每次她在房间做功课,她都会弄些东西送上楼,并逼她吃完。

驰见屁股靠着桌沿,正往嘴里送香蕉:“先吃点儿水果。”

“你买的?”她放下笔。

“不是,从楼下冰箱找的,可能戈悦买的。”

“你好像很喜欢吃香蕉。”

“方便,不用洗。”

一个人不擅长或疲于应付的事,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愿意去尝试。

他的话像一只小手,在她心尖上揪了下,久路目光上移,看向他。

他捏起一粒葡萄,递到她嘴边:“喏。”

久路未动。

驰见弓了弓身体,低声道:“手洗过了。张嘴。”

他的气息突然笼罩过来,身上衣服有一股好闻的洗衣粉香味,明明是很普通的语气,但那低缓的声音旋在头顶,她听出诱哄的意味。

久路后脑直麻,轻轻含住:“谢谢,我自己来吧。”

两人安静的吃了会儿水果,驰见目光落在她的练习册上,旁边还有几页纸,他拿起来看了看,应该是从后面撕下的解题步骤和答案。

“你在抄作业?”

久路点点头。

“那你写它还有什么意义。”他晃了晃手上的纸:“还不如我来帮你抄,你歇会儿呢。”

李久路干巴巴笑了下,夺过来,压在练习册下。

她想起一件事情,问驰见:“你这周末有时间吗?我想去医院看下马奶奶。”

“是几号?”

久路掰着手指算了算:“24、25号。”

“那可能没时间,有活儿。”

“一整天都没空儿吗?”

“嗯,预约出去了。”

她哦一声,遗憾的点点头。

驰见说:“要不你也别去了,医院让人压抑,而且她那儿子太可恨,看了来气。”

久路未作表示,当然,也没有听他的。

周六,李久路临近中午才到医院,还是原来那间病房,不同的是,这次屋里的四张床位都住满了。

她没立即进去,站在门口偷偷往里瞧。马莲的病床前有人,她儿子正坐床边给她擦洗,后面还站着个女人,年轻靓丽的打扮,手腕上挎着正红色小巧皮包,面上带笑的说着什么,却频繁看表。

李久路退出来,坐在对面长椅上耐心等待。

五分钟后,两人出来了,那女人完全换了副面孔,不苟言笑的走在前。

“你等等。”男人说。

“你要我来,我来了,现在还想要我怎样?”仿佛刻意积攒的好脾气瞬间崩盘。她克制的低吼。

“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

“我怎么了?她一直昏睡,我来与没来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什么态度重要吗?”

“我妈会变成今天这样子,到底是谁造成的?”

“你早干嘛去了,现在反过来责备我?当初所做的一切决定,我征求过你同意,你怪不着我。”

“那叫征求吗?你那叫威胁,总拿离婚说事儿,还拿孩子当借口,我不顺着你能行吗?”

男人声音不自觉拔高,肃静的走廊里,争吵声惊心而突兀。

女人见他不让,声音尖利的吼道:“你也好意思,我跟你这些年得到过什么?车没有,存款没有,只有间破房子,却比狗窝还要小,你看有多余的地方给她住吗?我爸死的早,就剩一个老母亲,你叫我怎么忍心不管她?”

隔壁病房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护士从远处快步走来,友好的阻止。

两人站在走廊上,仇人般对视着。

片刻,男人低下头来,声音无力:“你那个是妈,我这个也是妈。”

“…什么意思?”

“你不是一直要离婚吗。”他顿了很长时间:“我同意。”

他说完往外走。

走廊里顷刻间静了下来,那女人难以置信的站在原地,隔很久,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突然尖叫:“赵子平,你王八蛋!”

女人啜泣着,狼狈的样子毫无形象可言。

这一回,她无论是哭是闹,已经没有了肯为她捧场的“好心观众”。

一场闹剧结束,所有人都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他们的故事只能作为其他人的休闲调剂,事不关己又无关紧要。走廊恢复如初。

久路目送那女人的身影消失,侧头望向窗外,阳光明晃晃,枯枝从冬天的寒冷里缓过来,满世界都弥漫着积雪融化的味道。

她又坐了会儿才起身进屋。

意外的是,马莲不知何时从昏睡中醒来,睁着眼,直勾勾的望着天花板。

久路稍微愣了下,站片刻,拉过一把凳子坐在病床边。

她不明白,原本健康硬朗的一个人,怎么会被病魔折磨成这副样子。马莲脸色黑黄,瘦成皮包骨,连呼吸都是有气无力。

“马奶奶?”她轻声叫。

马莲没反应。

李久路后来没有再说一句话,因为几分钟以后,她闭上眼,再次昏睡了过去。

下午一点钟,她从医院出来,走着回去,到家已经半个小时以后。

天气暖了,院里老人们的活动场所从室内移到了外面。久路一眼瞧见姜怀生,他站在角落的凉亭里,望着墙头那几根枯树枝出神,没有参加集体活动,背影挺孤单。

李久路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姜爷爷,您看什么呢?”

姜怀生背着手,缓慢回头:“我看看叶子长出来没有。”

“怎么会,还得过一阵儿呢。”她迈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也抬起头来看树枝:“您怎么不和那群爷爷练太极?”

“没意思。”

她抿了下唇。

李久路能体会他的感受。身边围绕的人再多,却全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心思不在一个频率,所以才会觉得孤独,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这种空虚感不是来自外界,而是发于内心。

她很想把驰见的那句话说给他——你不用觉得孤单,所有人都一样。

然而开口却是:“那您觉得什么有意思?”

姜怀生说:“什么都没意思。”

“要不我陪您下棋吧?象棋还是围棋?但我玩儿得都不好,您还要手下留情多让让我。”

“我两样都不会。”他说。

“…”

久路语塞片刻,想到一个他可能会感兴趣的话题:“您什么时候有时间,能再做一次面块儿吗?那次吃完,总是惦记着。”

姜怀生眼睛果然亮了亮:“真的好吃?”

“那当然。”

“好,爱吃就好。”他想了想,朝他竖起一根手指,孩子气的小声说:“等哪天晚上,我们去厨房偷着做。”

久路笑着:“好。”

可没过几秒,他又长长叹了口气,再次望向高墙外。

“还差一碟岛上的煎咸鱼。”

“岛上?”

他说:“我老家。”

久路终于明白,他这是想家了。

他嘀咕着:“我得回去一趟,去看看。”

李久路想起姜怀生刚来那一晚,他儿子姜军怕他闹着回老家,才勉强同意他住进老人院。久路隐约记得,他说两地之间相距大概八千里,的确不近。

她说:“您儿子不会同意的,太远了。”

姜怀生哼了声:“腿长在我身上,他管得了?再说他不总来,我走他知道?”

“没有家属签字,江主任也不会答应。”

“我偷着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