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原来是想去晓庐书场听听弹词,这些天来陛下那边的事情也很多,忙得心力交瘁,想松快松快。”雷颂秋顿了顿,“老师来帝都很久了,有没有领略过帝都街巷里的生活?不如同车去听听弹词,虽说的都是些蔷薇朝的事儿,可曲调唱功颇可玩味呐。”

“弹词好,”范雨时点点头,“你如今成亲了,就不要再常去月栖湖那边走动了,听听弹词就回家吧,你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

“老师这么说,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雷颂秋笑,“一点不像是个教长,雷枯火教长可不会这么说话。”

“我走的是神的路,你走的是人的路,我们师生两个总会在岔道口分道扬镳。”范雨时淡淡地说,“其实你叫我老师,这些年我也没教过你什么。神的路走起来格外艰辛,不适合你,我与其跟你说教义,不如拉拉家常。停车,我下去。”

“老师不去听弹词?”

“其实帝都街巷里的生活我也有了解,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自己出来走走,今晚月色好,我想散散步。”

“那我派几个人保护老师。”

“用不着,我有‘伐珈御界’,帝都里能杀我的人只有教宗。”车停稳了,范雨时起身掀开车帘就要下去,却又停住了脚步,“颂秋,你和天罗的瓜葛确实是完全了断了?我并不是怀疑你,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事尽心尽责,是我的好学生。只不过以前我从来不让你插手和天罗有关的事,怕再把你卷进去。”

“以前是完全了断了,不过这一次之后就难说了。”雷颂秋淡淡地说。

范雨时低低地叹了口气。

“其实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老师和几位朋友的帮助,雷家也不会复兴于帝都,老师是我全家老少的恩人呐。”雷颂秋笑笑,“我一直想问老师,当初帝都有无数公卿想拜在您座下,为什么选择我?那时候帝都里没谁会看好已经没落的雷家吧?”

“我并不是看好雷家,我只是看好你而已,觉得你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教宗会选择我。”范雨时说着走下了马车。

孩儿巷是条细长的小巷,两边种满白榆,夜风里榆叶沙沙作响。这里以前是学舍聚集的地方,帝都里有些钱的人家都把孩子送来读书,课余孩子们就在小巷里打闹,风吹榆钱落如雨,所以起名孩儿巷。巷子特意修得很窄,这样两边老师一拦,孩子们就逃不出去。如今学舍都搬去城东了,门被砌成了墙,夜深时候静得吓人。

雷颂秋掀着车帘,看着老人背着手,背影在深巷中渐渐远去,榆叶落在他肩上,却不能沾身,顺着长袍的皱褶滑落。

雷颂秋想过去几年的深夜里,在鬼城般的帝都里,这个老人居然还保持着独自散步的习惯,不知道天罗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晓庐。”雷颂秋对车夫说了句,放下了帘子。

安邑坊,晓庐。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

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

台下一片黑,满当当的都是听弹词的客人,雷颂秋拿着柄折扇半遮着脸,一步踏进去,正逢着先生铿锵有力地抛出这首开场诗,吟罢举起醒木一拍桌面,响彻全场。客人们哗哗地鼓掌,有人就把花生栗子夹着金铢银毫往台上扔,这就是头彩。

晓庐书场是整个帝都里数一数二的书场,来这里登台的先生、奏琴的老师、唱曲的姑娘,都算得上名师,来这里听弹词的都是有些闲钱的内行。如今帝都晚上找乐子的地方不多,四处都是杀人的,而晓庐恰好在安邑坊边上,靠着条繁华的槐香道,不远就是四卫杨拓石的驻所,一般人轻易不敢在这边生事,所以晓庐的生意反倒是越来越火爆。

“好!”雷颂秋也鼓掌,反正黑漆漆的,谁也不知他是谁。

幕后叮叮几声弦响,一个沉厚的女声悠然浮起:“云中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雷颂秋熟门熟路,抹黑走到前排预留的位置上坐下。这是雅席,两人并坐,用纱帐隔开,面前有张小桌,桌上几样帝都的风味点心,旁边有小厮随叫随到。此刻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个老人,须发浩然,眉目慈柔,一身褐色的绨袍看起来再普通不过,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跷着脚,眯着眼睛听唱,摇头晃脑之余,一粒粒把花生往嘴里扔。

“这相传是蔷薇皇帝所唱,一咏三叹,韵味别致,是首好诗。不过大概是后来文人骚客托名写的,有人说蔷薇皇帝文字丝毫不通,也不过能看懂军报而已。”雷颂秋眼看台上,也跷着脚,抓了把花生吃。此时如果台上的先生俯看一眼,会发现这一老一少格外地默契,连吃花生的姿势都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我懂我懂,用不着你废话。”老人说,“你干什么呢?”

“吃花生。”

“废话,我说你最近在干什么。”

“宫里的事情咯,我们雷家,从蔷薇朝开始就是内臣,开疆拓土不在意,妃子怀孕反要上心。最近奉了上谕,忙着把一批女人从宫里清出去,陛下信的是辰月教,喜欢修身养性,不好女色,尤其是不喜欢那些变着法儿跟他求欢的女人。”

“他不是很喜欢六卫那个叫照姬的女人么?很想……跟她上楼?”老人淡淡地说着,掸了掸袍子上的花生皮。

“最后也没上成呐,陛下想上楼的那次,我就在外面警戒,亲眼看着的,好端端一个妖娆的女人送进去,好端端地送出来,衣服褶儿都没乱,据说陛下只是在里面给六卫长展示了一下他的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老人一愣。

“叔公你可别想歪了,陛下的小玩意儿,都是些会报时的木鸟啊,入水不沉的铁鸭子啊,夏日凝冰的珠子什么的,还有好些是他亲手做的。”雷颂秋耸耸肩,“我总听人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们大胤是皇帝熊了,万民能不跟着熊么?难怪诸侯几十万雄兵敌不过一个古伦俄。”

“皇帝熊了,你这个内臣可丝毫不熊啊,我听说你在帝都公卿中越来越是如鱼得水,连天罗山堂的首座都有事请托你。”

听到“天罗山堂”这四个字的时候,雷颂秋也悚然,猛地回头看向背后,无疑那张薄薄的纱幕是不够挡住声音的。

“在你眼里我这个老家伙是那么轻率的人么?”老人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雷颂秋一颗心落回了原位,隔着纱幕,他们背后是一排魁梧的男人围坐,虽然服色不一,可冷厉的眼神如出一辙。这些人不像是来听曲的,倒像是来杀人的。

这确实是他们所长。

“龙家主人带着那么多精锐进京,缇卫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想。”雷颂秋歪了歪嘴。

“这一次不是要和他们为难,老爷子请托你的是……”

“杀了龙莲?”雷颂秋忽地说。

“你已经知道了?”

“缇卫七个卫所都为这件事动起来了,直接呈报给了陛下,我从宫里知道的消息。”

“老爷子的意思,是你当年离开天罗,还欠了老爷子一个人情。按照家规,上三家的人,就算死了也是上三家的鬼,脱离者,死!”龙家主人冷冷地吐出这个字之后,换了个语调,“老爷子说,这次不如清账,只要你找到龙莲。她应该会想办法和辰月的教士接头,你有办法查到。”

雷颂秋轻声叹口气,“我就知道欠债迟早得还,催债的人来的时候,你永远不会提前知道。”

“你有这个觉悟就很好,没有枉费老爷子授业的恩情。”

“不,这不是感恩,是还债。”雷颂秋的声音冷了下去,“我们都是生意人,生意人的账都算得很清楚。”

龙家主人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好,还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