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拓石打着一柄黑伞,站在天启城“岁正门”的城头,目光沿着官道通向漆黑的深夜。他下方的城门敞开,打着“篱天剑”旗号的缇卫们正涌出这座城,他们携带着重弩重剑,全副漆黑的铁甲,暴雨打在头盔上,碎裂成珠。他身后的道路上,面目森冷的男人们站在街头巷角,这个本该死寂的夜晚,天启城的街头忽然多出了很多很多人,都是男人,都打着一色的黑伞,隔着几十步遥遥地对视。

又一柄黑伞从后面逼近了杨拓石,打伞的人停下脚步,站在城头火炬照不到的黑暗里。

“苏大人,你的消息很灵通啊。”杨拓石说。

“杨大人在月栖湖里也埋伏有人么?”苏晋安笑笑。

“天罗的黄金,这是疑兵之计么?”

“不知道,不过我已经调动了七卫所有的人,安邑坊的主要进出道路都被控制起来了。”

“四卫五百名精锐待命,苏大人,我应该打开岁正门等着么?”杨拓石扭头看着苏晋安。

“怎么能关上门呢?无论要来的是什么,我们已经等待了那么久了啊。”苏晋安轻声说。

“是啊!”杨拓石抓起横置在垛堞上的长枪,平挥出去,凌空噼断了雨流。无声的命令已经下达,城门外候命的缇卫们分成小组散入官道四方的野地里,他们将在那里架起长击弩,岁正门此刻完全在杨拓石的控制中。

城门洞里只剩下一个敲梆子的老兵,打着孤零零的火把,他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站在没膝深的积水里,苦着脸。

铁蹄声到来的时候,如此的暴烈,直斩破暴雨疾风,又如此的虚幻,仿佛回荡在天外。老兵战战兢兢地举高火把,瞪大昏花的老眼,看着道路尽头微弱的反光。来客快得让人甚至没有惊恐的时间,一匹漆黑的烈马仿佛从黑暗中跳跃出来,人马都披着漆黑的甲胄,反光来自马背上那人提着的斩马刀。

老兵惊得背靠门洞,那匹黑马溅起一人高的雨水,长嘶着冲进皇城。

埋伏在黑暗中的缇卫紧扣长击弩的扳机,全神贯注,但是湿了水的机括无声地滑动起来。在那支弩箭就要不受控制地射出之前,一名武官拔刀把整个弩机从中斩为两段。

弩机断裂的咔嚓声完全被长车驰过的巨响盖过了,那是辆八匹黑骏马拉动的卧车,如战车那样被乌钢包裹起来,驾车的年轻人坐在遮雨檐下,九个骑黑马的人围绕在长车左右。那辆沉重的马车有如一条破水的黑龙而来,溅起的水花简直是个浪头,把老兵浑身打得透湿。这时候它的车窗开了条缝隙,一个绣金的袋子被扔了出来,落在他脚边。

老兵呆呆地看着那辆车入城,才从积水里摸出那个袋子,袋子透着一股淡淡的女人香,袋子里是一粒深红色的宝石。

“发……发财了……发财了!”巨大的财富让这个苦命半辈子的老家伙完全忘记了惊慌,抓着宝石大声地喊了出来,“谢谢爷!谢谢爷!”

他的身边,随从的数十匹马,数十辆大车入城,头尾相连,狂奔疾驰,没有一人说话,没有一丝迟延。

城墙上,杨拓石和苏晋安看着那支车队直驰安邑坊而去,街巷口,每隔几十步站着一个男人。缇卫密探们打着雨伞,看着如铁流般的长车骏马在他们面前闪过,把水花泼溅到他们的靴子上。

长车停在月栖湖的门前,其他的车马在它左右围成半圆,小厮们已经搬来石块在积水中临时搭起了一条路,云姐带着几个女孩一直迎到车下,高举着防风灯笼。

“公子,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黑衣的年轻人敲了敲车门。

车门开了,透出一股馥郁的香气来,首先被光照到的是一头漆黑如瀑的长发,在头顶用红绳一扎,绳头吊了块小小的白玉,然后是一张比白玉还要温润的脸,一双新睡醒带着倦意的眼睛。

白衫公子钻到伞下,看着门前姹紫嫣红的伞下姹紫嫣红的女孩们,挑了挑眉毛,淡淡地说,“吓!今晚来了好多人呐!”

他浅浅地笑笑,对旁边那名黑衣年轻人比了个手势,然后施施然走向月栖湖的门口,任凭小厮在他身后打着伞,云姐在他身边举着灯笼,好似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

倒也确实理所当然,他已经付了钱,很高的价钱。

他走到屋檐下的时候,黑衣随从也扛着一只外面裹着皮子的防水箱子到达了,那是他从副车上抽下来的,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铤。他分给每个女孩一根金铤,这惊人的财富从他手中流走的时候,他始终面无表情。拿到金铤的女孩们有些忍不住用牙去咬,而后娇声惊唿起来。惊唿声让公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初到贵宝地,今晚睡个觉,解了乏,明天陪姐姐们好好玩玩,这个,就算个见面礼吧,简陋了点儿,那么多姐姐,实在没法一一置办。”公子淡淡地说,转向云姐,“你们入住客人,有没有什么画押的名册?拿来我签个名儿。”

云姐愣了一下,一般小旅馆才要客人画押签名,月栖湖这种大妓馆认的只有真金白银。

“有的有的,公子可要留个墨宝。”她立刻反应过来。

公子一手拈着大袖的袖口,取笔蘸墨,微微一笑,在白纸上写下了:“龙莲。”

“从今天起,龙公子包场。”黑衣年轻人沉声说。

龙公子在莺莺燕燕的簇拥之下往月栖湖里面走,而一个人从人群背后踏出了一步,暴露在他面前。龙公子稍稍看了那个白衣小厮一眼,仿佛刚刚想起来,抽出腰间的白纸扇在小厮头上敲了敲,“把洗脚水端到我房里来。”

苏铁惜点了点头,龙公子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的背后,几十个一模一样的箱子正从车上被卸下来,此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箱子,有的沉重无比,有的飘着无人说得出来历的异香,还有的则重重加锁,却在缝隙中透出撩人遐思的微光来。随从们举著名册高声唱念,检查每一个箱子,数百匹骏马被收拢在一处,在这个秋雨如狂的夜晚,月栖湖前忽然变得热闹非凡。

苏铁惜端着一个大大的木盆,盆里热气升腾。他敲了敲“棠棣”屋的门,里面传来了懒懒的声音,“进来。”

苏铁惜推门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眉毛清淡的俊秀男人正伏案抄写,长案上摆满了纸卷,而公子怀抱一个靠枕,脚踩一个靠枕,猫一样缩在花梨木的卧榻上。没有出乎苏铁惜的意料,“公子”穿着女装,白色的抹胸,一条月白色的绸裙,外面披着一袭绛红色的轻纱袍子,满头黑发堆起在头顶,低头捧着一本书。手边一盏灯,照得她脸色如醉酒般红。

没有人看苏铁惜,男人依旧抄写,龙莲依旧看书,苏铁惜也不说话,捧着个木盆站在门边。

“愣着干嘛?过来帮我把脚洗了。”龙莲也不抬头,伸手招唿苏铁惜。

苏铁惜点了点头,“哦。”

他走到卧榻边,把木盆放下,半蹲着,伸手试了试水温,去接龙莲的脚。那双纤瘦精致的脚在被苏铁惜触到的瞬间缩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卷书当头暴打。

“站起来!有骨气的男人,给女人洗脚干什么?”龙莲皱眉。

“姐姐你叫我洗,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准备洗了。”苏铁惜起身抓抓头,“反正平常也是你指挥这个指挥那个。”

“我看你这些年是不长进,杀人术是越来越精,脑袋瓜子没长聪明。我逗你开心的。”龙莲抓住苏铁惜的耳朵捏了捏,拍拍自己身边,“坐下来跟我说话,脚我自己洗,女人的脚可金贵了,只有喜欢的男人才能碰。”

苏铁惜刚坐在龙莲身边,就被龙莲捏住了鼻子,“你是我喜欢的男人么?”

苏铁惜对着龙莲那对神采跳荡的眼睛,倒是毫不窘迫,“当然不是啊。”

“那就是咯。”龙莲在他后脑勺一拍,自己俯身下去搓洗着脚。

棠棣屋里只有案边男人书写的沙沙声,龙莲搅水的哗哗声,和外面的风狂雨骤。苏铁惜呆坐着,什么话都不说,三个人倒也格外地和谐。

龙莲洗完了脚,穿上一双白绫袜子,盘膝坐在榻上,双手把苏铁惜的脑袋搬过来左左右右看了看,“真长大了,这才几年啊?”

“好多年啦,姐姐。”苏铁惜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