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莲叹了口气,“时间呐,就像个小孩子,有时候你觉得过得好慢好慢,这时候是时间在发呆,就像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等待太阳下山,你看着他的背影,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你觉得他不会跑掉,转身去做点别的什么,可是一回头,他已经不在了,太阳也已经下山了。”她把那本书扣在桌上,书名是《欢醉姻缘》,看起来是本市井里常见的小说。

“我可不是冲你来的,我不知道你在这里。”龙莲看着苏铁惜的眼睛说,“你要相信姐姐不会骗你。”

“我相信,姐姐没骗过我。”苏铁惜点点头。

“这话倒是个乖弟弟的样子。”龙莲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手滑到他的下巴,却未停下,从领口里伸进去,摸到了里面的铁链,那柄“短铁”就藏在苏铁惜的衣服下,龙莲把手收了回来,脸色不一样了,“‘白发’……你接了杀我的任务么?”

“不,姐姐,我不会杀你。”苏铁惜直视她瑰丽的眼睛,“不会。”

“为什么?”龙莲轻轻地笑。

“因为你是我姐姐啊。”

龙莲沉默了许久,脸色又不一样了,她张开双臂,抱住了苏铁惜,歪着头贴着他的面颊,“这些年,我一直很想你,我一直很担心,怕你死了。我离帝都很远,听到的消息都是零零散散的。你在帝都杀越多的人,在本堂越有名,就越危险。你走的时候我叫你不要太出头,你不在我身边,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了?”

她的声音里是真的透着难过,又透着欣喜。苏铁惜犹豫了一下,也伸手去抱着她。他想明白了,其实无所谓龙莲是不是个妖娆的女人,她只是他姐姐而已,只是用体温告诉彼此自己就在这里。

“可是姐姐,这里很危险。”苏铁惜低声说。

“我知道。”龙莲松开苏铁惜,在卧榻上猫一样趴向窗外,似乎想去把开了一条细缝的窗户关上,“弟弟你居然长得比我还高……”

她忽地拉开了窗,窗外倒吊着的男人和她四目相对,一时间惊得什么都忘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上一刻他觉得里面的姐弟还在谈心,尚且距离他有四五尺之遥,下一刻一双妩媚的眼睛就含笑看着他了。

“你是缇卫几所的?”龙莲伸手勾了勾那个男人的下巴。

“四所……杨大人的属下。”男人不敢动,龙莲修长的指甲在他的颈根停留着。

“你爬墙功夫不错,应该不会有事的。”龙莲一掌拍在他心口。

那股并不算大的力量恰恰打开了缇卫密探的唿吸,他憋着的一口气出去,全身失去力量,从屋檐上急坠而下。

“代问杨大人好!”龙莲向下面喊了一声。

雨中的那条黑影在地上一个侧翻,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龙森,这扇窗是个麻烦,明天让阿月解决一下。”龙莲把窗户合上。

“知道了,一会儿阿苦收拾好了,会在里外做起防御,不会有人再打搅大家姐睡觉,那个飞檐我明天会让阿月拆掉。”案边疾书的男人头也不抬。

“姐姐,我得先走了,我进来是送洗脚水的,阿姐还在房里等我,她是缇卫安插的……”苏铁惜说。

“什么阿姐?谁是你阿姐?”龙莲怒了,伸手敲苏铁惜的额头,“我才是你姐姐!”

苏铁惜无可奈何地任凭她敲,他本来只是想告诉龙莲,叶染青是个要提防的角色而已。

“大家姐,名册已经拟好了。”龙森从桌边起身。

“念!”

“平临船业天启大掌柜赵德云、淮安江金衡天启大掌柜江自承、南淮苏禄坊天启大掌柜苏稚君、沁阳储玉坊天启大掌柜储袖……”龙森在屋里踱着步,一口气念了下去,那些在天启城里名声赫赫的人名在他淡然的声音里像是条涓涓小河,“最后,就是大家姐特意叮嘱的那两位贵客了。”

龙莲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准备好了,就连夜把这些请柬送出去吧,一定要主人自己签收。”

“姐姐,你想要怎样?”苏铁惜听完那张名单,意识到什么耸人听闻的事情即将发生。

“初到贵宝地,当然是请客吃饭了。”龙莲眯眯眼,微笑,眼角晕染的轻红仿佛弥散在烛光中,“对了,你去跟春山君说,我就不请他了,他还是少在人前露脸为宜。”

“我就不请他了,他还是少在人前露脸为宜……这话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们?”苏徽苦笑。

冰晴驿的顶楼上,窗外暴雨如注,苏秀行、苏徽、苏铁惜三人对坐。苏秀行在玩一条赤红色的翻花绳,苏徽始终看着苏秀行的双手,看着那些红色的丝线在苏秀行变幻莫测的手势中相遇又分离,纠缠复解脱,勾连成一朵朵繁花。

“不算什么威胁吧,我猜她只是要说一件事,她知道我来了。她的消息很灵通,知道本堂这次派出的特使是我苏秀行。”苏秀行淡淡地说。

“难道是她希望公子你对她手下留情?”苏徽说。

“不,我想她那种女人,根本不需要欠谁的情。她这次堂而皇之地来,不像个杀手,倒像长公主銮驾入城。第一夜她就拟定了请客的名单,为什么?难道她不怕杀手混在这些人中进去行刺她?”苏秀行冷笑,“她要告诉整个天启城,她来了,谁也不怕。”

“谁也不怕?口气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她很聪明,知道此时此刻,诸方都不想杀她。本堂轻易是不会派出我作为特使的,派我来,说明苏家在和龙家的拉锯中占了暂时的优势,苏家是希望带她活着回本堂的,缇卫更会拼死保护她。”

“一旦交出了黄金之渠的秘密,她对于辰月而言就失去了利用价值。给她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左右两柄刀都架在脖子上,只是握刀的人还在等待一个好时机切下来而已,这时候换了公子你你会怎么办?”

“我年纪小,心性不成熟,大概会急得抓耳挠腮吧?不过抓耳挠腮也是没用的,龙莲很镇静,这会让她多一分求生的机会。”苏秀行撇撇嘴,“怎么办?我忽然很想去见见这个叫龙莲的女人……可她又没有请我。”

他抬头看了苏铁惜一眼,“我可不是想对她动手,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会兑现我的许诺,只要她不把名单交给辰月教,我就平安带她回本堂,而且力保她一条活路。”

“我知道,公子说过的事,我想公子会做到。”苏铁惜说。

“小孩子的心思最奇怪,他们不相信人,有些话,你得跟他老说老说,不然他们就会忧心忡忡。”苏秀行想了想,“我知道的,我自己就老是怀疑本堂那些老家伙骗我……”

“无论她想玩什么花样,她这么玩,只会把这件事闹大,在天启城里把这件事闹大对本堂绝没有好处。”苏徽告诉苏秀行,语气里带着试探的意思,“不如当机立断,乘着她立足未稳,动用全部人手,一举拿下。”

“我猜从她进入月栖湖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已经没胜算了。”苏秀行十指如莲花般绽放,一朵繁复至极的红莲被他拉出在掌心里,丝线错综复杂地相扣,成了死结,“首先,我们在所有通往城门的道路上都埋伏了人,可她的马车直趋月栖湖,而我们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往好里猜他们现在被捆得结结实实,往坏里猜他们已经死了。无声无息解决掉了我们布置的精锐,如果是正面开战,我们有几成胜算?何况城里的多数本堂杀手都姓龙。”

“那么其次呢?”苏徽盯着那朵红莲,眼睛都不眨。

“其实,小铁能来这里知会我们,杨拓石苏晋安他们也都知道了。如果我猜得没错,此刻大队的缇卫正涌向月栖湖,那里的防御将固若金汤,现在去冲太清宫可能胜算都大些。”苏秀行十指轻轻一振,所有的死结在一瞬间同时解开,一根两端打结的红线娓娓飘落在桌上。

客房里久久地沉寂。

苏徽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了两枚金铢出来拍在桌上,“输了,还是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