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行嘿嘿一笑,把金铢捞在掌心里,望着外面瓢泼大雨,叹了口气,“可是我们有了吃宵夜的钱,却没有吃宵夜的时间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森严,“传令下去,全部人手向安邑坊集中!监视每条道路水陆码头,我要龙莲和她的十一个人的动向,他们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信件来往,进出月栖湖的人都要查明身份,一切一切,我都要知道。所有消息,第一时间送到冰晴驿来,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军帐!我亲自坐镇!”

他顿了顿,“大不了以后把夜宵叫到屋里来吃。”

叶染青站在月栖湖最高的阁楼里,雨打在她头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她在屋里打着伞眺望。

她没有如约在屋里和小铁小霜儿讲故事,而是来了这里眺望,这里可以望得最远。

打着雨伞的大队人马踩着整齐的步伐接近月栖湖,面对月栖湖的正门,默默地背靠着墙壁而立,每个人都带刀,每五个人中一人持火把,每十人中一人持斩马刀,远处屋顶上的黑影披着牛皮雨披,半跪,持劲弩,纹丝不动,倒像是铸在屋角瓦片上的辟邪兽。

缇卫四卫的“篱天剑”旗插在了四方街角,驷马大车停在街角封住了道路。

这里已经被封闭如铁桶,而不远处的棠棣屋里犹然飘来软绵绵的丝竹声,那个龙公子说睡意还不足,叫了几个姑娘进去陪着喝酒。

叶染青再一次打开手中的纸卷,这是一个她没看清面目的小厮擦肩而过时塞给她的,纸条上八个字:“死保龙莲,代价不计。”

此时此刻,距离月栖湖不远的一处民宅里,灯火通明,整个宅院已经被缇卫四所的人控制起来,黑衣缇卫们冒着暴雨进进出出。

杨拓石在桌上摊开安邑坊的全图,苏晋安手持一盏蜡烛,杨拓石的手指在道路上缓缓扫过,每一个他觉得重要的地点,他就放上一粒黑豆。

“你就这么被她推下来了?”杨拓石头也不抬。

“是……大人。”一旁站着的湿漉漉的人低着头。

“你只听见有个人在跟她说话,她叫他弟弟,可这个人是谁?这个人怎么进的那间屋子?”杨拓石皱起浓眉。

“属下只听了两三句……好像只是拉家常,说很久都不见。”

“说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了么?”

“没有,只听叫他弟弟。”

“没用,你潜到窗外就已经被她发现了,她让你听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杨拓石猛地挥手,“下去吧!”

“未必无关紧要。”苏晋安说,“至少我们确认了一件事,天罗的刺客已经和她接上头了,但是他们没有动手,这说明天罗山堂不是要简简单单把她抹掉,他们要的也许是活的龙莲,或者,龙莲手中有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杨拓石一惊,扭头看了一眼这个常常含笑却又总是落寞寡言的同僚,苏晋安强大的推理让他感到一种森森的冷意。

“哦,倒是听她说,‘白发’。”缇卫密探想起了什么。

“白发?”苏晋安猛地扭头,“龙莲确实说了白发?说了‘白发’两个字?”

密探被他的目光惊得一凛,“是!她确实是说‘白发’是接了杀她的任务!但是雨太大了,听得模煳。”

苏晋安手中的烛火一晃。杨拓石伸手把住烛台,斜视苏晋安,“苏大人,还没忘记白发鬼那件事?”

“我当面答应过教宗要做到的事,却失手了,自当羞愧,绝不能忘。”苏晋安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一次龙莲归杨大人,白发鬼归我,不知道杨大人能否满意?”

杨拓石吃了一惊,“龙莲会不会混在他们中间?”

“没有,离开的人,兄弟们都一一盘查过,没有龙莲,也没有人是刺客,都是些花钱雇的小厮。”

“小厮?”苏晋安和杨拓石都愣了。

“他们都带着请客的帖子,请的人有,”缇卫吸了口气,“平临船业天启大掌柜赵德云、淮安江金衡天启大掌柜江自承、南淮苏禄坊天启大掌柜苏稚君、沁阳储玉坊天启大掌柜储袖……”

苏晋安和杨拓石的脸都变了。这些名字他们都听过,每一个都金光熠熠,平临船业、淮安江金衡、南淮苏禄坊、沁阳储玉坊都是东陆的联号店铺,本号多半设在宛州,而被请的大掌柜们坐镇帝都,打理这些家族在中州的生意,不要说这些联号店铺的幕后老板,即便是为人卖命的大掌柜也都是巨富。这张名单上的人几乎掌握着天启城一半的财富!

“那些信使现在在哪里?”苏晋安问。

“按照杨大人说的,验明不是刺客,都放走了。”

“我要知道她请的都是些什么客人!全部的名单!一个都不能漏过!”杨拓石挥手下令。

“这个女人想玩什么花样?”苏晋安问。

“我不知道。”杨拓石摇头,用力抓紧了桌沿,这个动作暴露了他的焦虑,他面对过很多对手,但是这一次对方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大人……”又一名缇卫进屋,声音里带着犹豫。

“忙的时候,我不想任何人走过来跟我说无关紧要的话。”杨拓石冷冷地说。

“大人……是有张署名‘龙莲’的帖子,请大人和苏大人……过府赴宴。”

缇卫四卫和七卫的卫长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屋里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边,刚才气氛火爆得如同滚油的桌边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许久,杨拓石整了整衣领,在桌边坐下,“晋安兄,你说去赴一个女人的约,该穿什么衣服?”

苏晋安挠了挠眉梢,“实不相瞒,刚才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暴雨在第二天傍晚终于止住了,漫天云霞,白曼青拾级而上,白石台阶两侧的泄水渠中水声哗哗,坐落在白石基座上的勤政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深深吸气,回望身后,太清宫的正门矗立在夕阳之中,宫人们在铜鹤里塞入香木点燃,烟雾袅袅,笼罩着帝王居所。

他直趋进殿,内监没有阻拦。白氏宗祠的长老白曼青,是皇帝也要敬重的人,况且他是奉召而来。

大殿里烧了火盆,暖洋洋的,披着夔龙纹长衣外裹貂裘的中年男人坐在窗下的御案旁,低着头,缩着肩膀,双手不知在桌下捣鼓些什么,完全没有觉察到白曼青的到来。白曼青无声地走到御案边,看着案上摊开一张麻布,上面放着精致的刨刀、凿子、金刚砂轮等几件工具,还有一个没完全成型的模子,也看不出是鸭子还是蜷曲的龙。

“陛下。”白曼青长拜。

皇帝骤然从自己小小的天地里解脱出来,忙不迭地把手里东西放在案上,用麻布一卷藏了起来。在御座上坐直了身体,深唿吸了几下,却又咳嗽了两声。他是个魁梧健硕的男人,仪表堂堂,远看威严不可撼动,只是脸色有点惨白。

“陛下传召,不知有什么事?”白曼青问。

“世兄,我听说最近京城里来了个叫龙莲的女人。”皇帝犹豫了片刻,还是直切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