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曼青略略有些吃惊,“我也听说了,但是想不到陛下也听说了。”

“我知道你们眼里我这个皇帝耳不聪目不明,也不像祖宗那样雄才伟略,有些事情非我所能,也就都不告诉我。”皇帝起身走到窗边,抚摸着窗棂,“这太清宫的宫墙高大,里面外面消息不通,但是这个龙莲的事居然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白曼青走到皇帝背后,“敢问是谁,怎么跟陛下说的?”

“几位城里的大商家,联名写了封信,托内臣送到我桌上来。信的内容说龙莲原本是个不受律法束缚的刺客,杀人越货,自知百死难赎,但是望我能怜悯她纪年为天罗山堂的凶徒拐骗,有其不得已的地方。如今她幡然醒悟,愿意带领手下刺客投资皇室,希望我能接纳。”皇帝从袖子里摸出一粒色若赤金的珠子,托在掌心,伸到白曼青面前。也不知他怎么一按,那粒金珠化作一朵莲花盛开了,千层万层,每一片莲瓣都薄得几近透明,而那居然真的是用赤金打造的。

“莲花?”

“这是随信送来的礼物,说她也很喜欢机巧手工,一直想着要为我展示。”皇帝合拢手掌,那朵赤金莲花无声地收拢为一粒金珠,回到了皇帝的袖子里。

“关于龙莲的其他事,陛下也都知道么?”白曼青问。

“知道的,前因后果都听说了。”

“这个女人是个杀人如麻的犯禁之徒,她送礼物给陛下,陛下千万当心。”白曼青皱眉,朗声说,“那些大商家托皇室内臣的关系,为按律当斩的人求情,还把这种礼物交到陛下手中,简直荒唐!如果这颗珠子上淬毒,我们又当如何?臣以为,此事不可不追究!”

“嘘!”皇帝压了一根手指在唇上,面露不安的神色。

白曼青立刻安静。

“我……是想请世兄帮我保住龙莲的命,”皇帝四顾烛影中站着的宫人,压低了声音,“只是莫让教宗知道是我的意思。”

“陛下是堂堂帝君,若是真的要龙莲活命,自然可以下一道赦令。我私下斡旋,恐怕对陛下的声威和我的清名,都没有好处。”白曼青直视皇帝的双眼,“况且……陛下应该知道龙莲是什么样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

皇帝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世兄,这里是勤政殿,我是大胤的皇帝,每天早晨上朝,大臣们在下面向我鞠躬长拜,人多得我有时候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你觉得,在这满朝的臣子中,我最相信的是谁?”

白曼青沉默了一刻,“我以为陛下最信任的还是国师古伦俄。”

皇帝笑笑,摇头,“老师是超凡入圣的人,我这样的俗子,只能说仰慕他,可不敢说相信他……我能相信的人只有少数几个,今天我想了很久,不知道谁能帮我办好这件事,最后我想到了世兄。我想拜请世兄,留龙莲一条命,但是不能说是我的意思,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有些事,将来世兄会知道……在我死了以后。”

白曼青凛然,而后低声叹息,退后三步,长拜,“陛下,我是白家宗祠长老,这些年您尊称我世兄,但我心里始终是您的臣子。龙莲的事情,我以为以陛下的身份,断然没有必要施以怜悯。而且龙莲这个女人不可小看,她来帝都,想要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陛下要我去救龙莲,除非陛下传我一份加盖国玺的谕旨,以皇帝之尊传召,白曼青身为臣子,纵然要我一死,亦无从推脱。”

皇帝眼睛一亮,“只要一纸谕旨就可以么?那世兄是答应我了?我现在就来写谕旨。”

他从砚池中提起朱笔,略略思索,就着一张梨花便笺的背面,草书几行,从一旁的印盒中提起血髓玉的“大胤皇帝安国之宝”,在便笺的末尾重重地盖上。他吹了吹墨迹,把便笺递给白曼青,“世兄,这样你看是否可以?”

白曼青接过那份千金之重的谕旨,却没有看,反过来扣在案上,直视皇帝的眼睛,“陛下写这份谕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救龙莲的事外泄,帝都里要和我为难的人不在少数。如果那时我为求自保把陛下的谕旨拿出来昭示众人,谁都会知道是大胤的皇帝要保一个犯法的女人。那时候,白氏宗祠中弹劾陛下的人只怕不在少数,陛下的帝位可能都危险。”

皇帝一愣,脸色忽地变了,急忙伸手去抓那份谕旨,想把它抽回来。白曼青却比他快了半步,他两指夹住谕旨,举在他和皇帝之间,而后掀开灯罩,把谕旨凑到了火焰上。便笺化作一团火焰落入了铜盆里,白曼青拍了拍手,白玉无尘的双手上沾了些纸灰。

“现在这份谕旨只在我心中,没有人能用这张纸威逼陛下。这件事,我会为陛下做好,请陛下静等我的消息。”他再次长拜,而后转身出殿。

“多谢世兄。”皇帝遥遥地说。

白曼青没有回头。

勤政殿外,文澜阁大学士满脸笑意,凑上来向白曼青行礼。

“陛下身子不好,药石的事一定要调理好,这上面出一点漏子,雷大人承担不起。”白曼青回礼。

“紫陌君放心,这些份内的事,雷颂秋敢不尽力?”年轻的雷家主人整肃容颜,不敢有半分失礼。他在宫里是最吃得开的人之一,上上下下见到他都要恭称一声雷兄,他性格又散漫,常开几句玩笑,颇得皇帝的宠爱。但是在帝朝冠冕的代表白曼青面前,没有人敢露出轻佻的表情来。

“这是一份礼物,听说雷大人新婚燕尔。”白曼青从袖中掏出一根尺轴,递了过去。

“能得紫陌君的亲笔,何等荣幸啊。”雷颂秋笑。

白曼青不再说话,拱拱手,走向台阶,这时他看见黑衣的身影从台阶下升了上来,那是个高大消瘦又透着寂寥的影子,骨节暴突的双手半拢在袖子里,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带。

雷颂秋一愣,抛下白曼青迎了上去,“国师!”

国师古伦俄,真正把持天启城权力的人,于“天墟”中静养了几年之久,终于再次走出了那间神庙。白曼青无意识地摒住了唿吸,古伦俄出现的瞬间,风似乎也变得萧索,空气里流动着隐隐的寒意。

古伦俄向着白曼青微微点头,虽然照理他根本不该觉察到有个人站在一旁,而后就要擦肩而过。

“教宗,谁能活到最后?”白曼青忽然说。这句话在他心里很久了,在刚才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决定说出来。

“紫陌,我跟你说过,命运之事不可问。”古伦俄停下脚步,两人背向而立。雷颂秋在旁边冷眼看着这对敌手,讶异地发现风似乎也在煽动那股敌意,同一股风流动,白曼青一头乌发和古伦俄混杂着白丝的长发竟然是向着两侧飞舞。

“我不是求问命运,我是想知道,教宗希望在这片血河之上,谁最后仍站着?”白曼青转身看着古伦俄的背影。

“紫陌,你在问我的心么?”

“我是想问国师的道。”白曼青提高了声音。

“紫陌,你太聪明了。”古伦俄沉默了片刻之后低声说,而后踏入了勤政殿。

“老师……”皇帝白崇吉从他的工具中抬起头来,惊讶地看见了站在灯前的古伦俄。他心里浮起极大的恐慌,就在前一刻,他密令白曼青去办了一件他不想国师知道的事。

“崇吉,我没什么事,我来找你,只是想跟你说说话。”古伦俄伸手抚摸皇帝的头顶,“我很久没有跟你说话了,忽然有点想念你。”

他的手心带着微凉,让人不由得神思清朗。皇帝小心地起身,任由古伦俄拉着手,到旁边的茶塌边并排而坐。

古伦俄扣住了皇帝的脉搏,“崇吉,你的身体一日差似一日,我有些担心。”

“老师是通神的人,我跟着老师研习秘术,自己觉得也有点成就,长生不敢说,延寿还是可以的吧。有些小病,也许转几天就好了。”皇帝说着,却低低地咳嗽起来。古伦俄的话引动了他的心事,他自己知道他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这样的晚秋,坐在烧了炭炉的大殿里,还一阵阵地觉得冷。

“我追随神已经很多年,却仍没有叫人起死回生的秘术。”古伦俄淡淡地说,“这些天,我梦见学生们死了,梦里不知道怎么救他们,很是难过。这时候我才明白,我终究还是个人,人在这个世上,终究有些事做不到。”

若是别人敢于妄谈皇帝的死生,估计这时候已经被拖出宫门外斩首了,可这就是古伦俄说话的风格,他从来没有一句话含着感情,似乎总是淡淡地阐述生老病死的真理,即便他说自己难过的时候。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老师,我不担心什么,我此生已经得闻老师的大道,我的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对得起白氏祖宗。其实对我这么一个本该死在荒野里的人,这已经是福分了。”

“人要知足。”顿了顿,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