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龙莲又说。

“又怎么了?”叶染青回头,狠狠地皱着眉。

“你的头发比我好看。”龙莲说。

叶染青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眨了眨眼睛,看龙莲点了点头,只好说,“你是说真的?”

“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青黛色的头发,不是染的吧?”龙莲说。

“不是,生来就是这样,所以才被起了这个名字。”叶染青说,不知怎么地,忽然她又觉得这个天罗女人没有那么可恶了。

[三]

“下雪了!”忽然有人说。

苏晋安诧异地仰天看天,果真,后院里下起了雪,漆黑的天幕中忽然多了无数的白色雪花,冉冉地飘落,还带着幽远的芬芳。虽然是深秋,却还没有到万物成冰的时节,这时候下雪,简直是个奇迹。没有风,漫天细雪无声地下落,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原本热闹得像是烈火烹油的后院,此刻静得像是许多年前那个晋北小镇的早晨……苏晋安觉得自己心口有一小块微微跳动了一下,像是抽搐。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这才发现不对,他指尖上的不是冰晶,而是一片洁白细小的花瓣。

“花?”他低声说。

漫天的雪都是花瓣,极轻极薄,仿佛美人的华衣,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氛从天而降。后院里的宾客都明白了,万籁俱寂中,一个清丽的女声惊喜地喊,“是花!都是花!”围着后院的三栋小楼的楼顶,青铜的机关打开了,密集的花瓣和风一起从里面涌出,强有力的风把花瓣在空中吹散,最终造就了就场深秋花雪的奇迹。那个女人的声音寂静下去之后,仍旧没有人说话,满场都是唿吸声,宾客们仰头唿吸,每一次都能感觉那涤荡心胸的香气进入自己的胸口,盘旋着扫去尘埃。这些见惯大世面的人也被震住了,不仅是奢华,而且美得幽远清淡,让人恍惚间有魂魄出世的感觉,真实虚幻,一时间分不清楚。

很快花瓣就在地下堆了一指厚的一层,没过了宾客们的脚面,那些被这美景震慑住的年轻女人捧着花瓣深深地嗅,再抛洒在周围人的身上。这个举动很快被更多的人所效仿,宾客们的衣褶里头发里都是白色的细花,那些姿色过人的女宾在白花的掩映下平添清丽,男宾们也个个如花间漫步吟诗的公子,露出温雅的笑来。

水榭中的顾西园忽然以白扇击掌,曼声长吟,声闻全场,“散作掖庭今夜雪,送教春色一时来。”

他是商界领袖,不以辞章闻名,但是这两句诗本来就清雅,他又音色朗朗,别有动人。满场沉默之后,宾客们都含笑鼓掌。他们也不光是为了恭维这位富可敌国的贵公子,而是主人的这个安排在一瞬间赢得了每个人的心。帝都变成杀人场太久了,这些年来每个人都活得很累,就算是豪奢的聚会上也总有种片刻贪欢的局促感,这个深秋也太萧瑟,而这场花雪落下,人不由自主地就沉静下来,放松了很多。

“莲公子真是心思妙绝。”云姐对自己身边的龙森说。

“听说如果在落花的季节去拜访宁州的羽人,他们就会扫起落花用这样的方式款待客人。不过这套东西却是公子花了大价钱问河络定制的。”龙森笑笑,“那么重的东西,我们也就不带走了,送给云姐,以后就算是月栖湖的一件奇景吧。”

“唉哟唉哟,这么厚的礼物可真叫人过意不去,不过就算留下,又有几个人舍得花那么大的价钱收集那么多的花瓣来搞这么一场花雪?”云姐感叹。

“我倒是愿意花这笔钱的,可惜我不够富有。”有人在旁边淡淡地说。

云姐和龙森一起扭头,龙森的手猛地缩回了袖子里。那个人的声音清淡慵懒,不带一丝一毫的杀气,但是龙森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战栗沿着后背刺入脑颅中!他完全没有觉察到这么一个人就站在他身边,而他是一个能够在黑暗中觉察到蛇游近身边的顶尖刺客。

说话的是一个白衣的年轻人,一个极“好看”的男人,披着一身细花,仿佛踏雪而来。他向龙森点头微笑,悠悠然打着扇,“辰月教长原映雪,我是个没请柬的,不过因为是这里的熟客,也没人拦我。”

“原公子啊。”云姐赶紧招唿,“您这样的贵客愿意光临,对谁都是莫大的荣幸,谁敢拦您的大驾啊?”

“我在教中任职,有的人是怕我,有的人是要巴结我,其实真的愿意和我多聊聊的人也不多。”原映雪笑,又转向龙森,“我感觉到你有杀气。”

“面对辰月教长,我们这种人能克制住杀气的不多。”龙森明白他在这个男人面前没什么可隐瞒的,索性也笑笑,“可能是我在本堂太久了,原公子的名字也太如雷贯耳了,听到这个名字就有杀人的欲望。”

原映雪笑着摆手,“真的不用杀我,我今天来,只是来看热闹的。果真有热闹可看。”

“原公子喜欢就好。”

“不,其实我不喜欢这场雪。”原映雪淡淡地说,“美是很美,但现在是秋天,花和雪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天地间,有些规律,比如春去秋来,比如花开花谢,是凭着人力改变不了的。美好的东西,出现在错误的时候,总就让人有不祥的感觉。正如你们现在本来进退维谷,莲公子要做的是带着你们这群人在绝境中闯出一条生路。你们越是故作洒脱,越可能暴露出心里的不安。”原映雪看着龙森的眼睛,“你们都很累了吧?”

龙森一怔,沉默片刻以后,躬身行大礼,“原公子有什么可以教导我的?”

原映雪瞥了龙森一眼,“我只是个来看热闹的人。”他忽然鼓起掌来,“不过这热闹真大得超过了我的预料。”

后院里的人都鼓起掌来,所有人的目光汇聚之处,是袅袅飘落的白花中,一支如青粽叶那样翻卷的小舟沿着水渠缓缓地飘来,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叶小舟什么时候出现的。伴着小舟而来的,是数百盏红纸折成的河灯,像是无数红色的萤火虫围绕着船头的年轻人飞翔。年轻人白袍黑发,用一根简简单单的红绳束发,赤着一双脚。撑船的也是个年轻人,一身黑衣,深深的斗笠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腰间挂着形如曲尺的武器,细长的铁链将他的全身扎紧。

也不知何处传来漫漫的歌声,像是几十几百个采莲的少女踩着水波合唱:"玉溆花红发,金塘水碧流。

相逢畏相失,并着采莲舟。"

年轻的主人在码头处登岸,早有漂亮的女孩们涉水下去搀扶他,年轻人趟着浮满花瓣的水而来,随手拾起一盏飘在水中饮干,欢快地笑了起来,“诸位都是老朋友,今天在花香酒海里重逢,喝得都还好么?”他的声音介乎男女之间,婉转之余有股威压全场的气宇,妩媚和英朗两种不同的气质也在他一个人身上融合起来,华丽得仿佛妖精。

掌声加倍地震耳,相熟的朋友都围聚上去,握着年轻人的手寒暄,一波波的人浪,几乎要把这个纤弱文质的少年推倒,那些伴着他的姑娘只能用身体为他遮挡,可如今这些裹着轻纱的曼妙身体完全引不起宾客们的兴趣了,他们的眼里就只有“公子”一人。而公子似乎也对这种场面见惯不惊,脸上始终挂着随意的笑容。

“龙莲,天罗山堂的内部代号是‘旗’,旗帜的旗。”人群之外,杨拓石低声说,“终于相见了。”

“可她是群星捧月,我们则在灯火阑珊处。”苏晋安说。

“也有人没有过去捧她,譬如那边的储袖和苏稚君,还有赵德云。”杨拓石的目光挪向角落里。

站在角落里的几个人都是宛州大商家在天启城里的大掌柜,这场宴会中最有身份的贵客。可在主人于千唿万唤之后终于登场之际,他们都选择了退避。他们彼此间也并不说话,只默默地传递着眼神。

“是,那边的顾西园也没上去凑热闹。”苏晋安指了指水榭中。

“商会领袖自然是有些架子的,无须去俯就一个年轻人,他在等龙莲来拜会他。不过这些大掌柜不去凑龙莲的热闹,是心里有鬼。”杨拓石说。

“他们清楚龙莲的身份?”

“嗯,根据我掌握的情报,‘龙公子’以前在宛州商人中很有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缺钱周转的商家只要诚心求上龙公子,十有八九能获得慷慨的资助,只是照着规矩,事后还钱要加上为数不少的利息,有时候这个龙公子会帮生意上为敌的两家说合,有时候他又会支持某一家商铺灭掉对手,他行事的风格叫人猜不透,不过结交他总没有错。他很豪爽,做事有诚信,讨人喜欢,很多商人私下里叫他‘海龙王’,因为据说龙族喜欢聚财。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更无从查找他的居所,他来时是一辆八匹黑马的长车,去时如一阵烟消散。今天他忽然驾临帝都,发了那么多帖子,有些商人蠢,以为好事儿找上了自己,乐得来凑热闹看看豪奢的大场面和月栖湖里娇媚的女人,聪明人则早已猜到了这个龙公子的身份,他们受过这个人的恩惠,知道这是他们该要报答的时候了。”

“‘黄金之渠’里可真游着几条大鱼啊。”苏晋安点了点头。

“在天罗的黄金渠里游泳自然开心,赚钱轻松,只要装傻就可以。但是,受人恩惠,总有还债的一天。”杨拓石冷冷地说,“现在龙莲找他们来还债了!”

顾西园在水榭中和顾襄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陪着他的宾客们也想上去跟那位神秘而显贵的“龙公子”卖好,却苦于顾西园一付眼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的神色,而他们总不能为了龙公子而把宛州商会所共仰的领袖平临君顾西园扔在这里,他们彼此也比着眼色,脸上却都带着谦卑的笑。

“你猜江自承会不会来?我猜龙莲在等他。”顾西园问。

“会来的,江自承那个人,从不会躲避什么事,他有股子狠劲,这是我不如他的地方。”顾襄笑,“但是算学上他不如我,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的。”

“要是论说话的分量,在天启城的商人里除了我就是江自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