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顾襄点头,“江自承要论财富比不上公子一根小指,不过他做的是钱庄生意,代表的是宛州江氏,几个商人没问他借过钱?江自承又是算学上不世出的天才,深得主子的器重,他算是一言九鼎的人啊。不像我,只是个账房。”

“你是在抱怨么?我手下有个算学超过江自承的大家,却只用来作账房,那边资质不如你的,都是大掌柜了。”

“我不如他,只是账房的材料。他不仅能算账,而且够狠。我不够狠。”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想当我们顾家的天启大掌柜,要涨薪俸呢。”顾西园哈哈大笑,他原本靠在栏杆上,此刻忽然直起身,“走吧!”

“走?”顾襄一愣,望向顾西园身后,“公子,那位龙公子可整理好了袍子和头发,正向这边过来,是来拜见你的。距离大概不够二十步了。”

“所以才要走。”在背后越来越近的嘈杂人声中,顾西园转身走上一条步道,快步离去。

龙莲的脸色变了。此时此刻谁都能看得出她是要去见谁。平临君顾西园,这是商界的皇帝,她出道不过六七年,顾西园可以算她的长辈,平临君光顾她的宴会是她的面子。她带着几十个殷勤的宾客,一边向着这个男人缓步而去,一边整理衣袖头发,显然是要去行大礼拜见。可在距离二十步的时候,平临君仿佛一只听见箭响的兔子,闪电般就要溜走。

顾西园这是故意要避开她,这会叫她在众人面前颜面扫地。

跟在龙莲身后的撑船人忽然挺直了身体,手无声地理过胸前缠着的铁链。龙莲不假思索地按住了撑船人的手,淡淡地说,“诸位稍候,我和平临君有要事要谈。”

几乎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她已经追到了顾西园背后,可顾西园走在一条狭窄的步道上,龙莲没法超过去。顾襄没来得及跟上,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再有几十步顾西园就要离开后院了。

“平临君愿意费这个周折来赴宴,看见我就走,为了什么?”龙莲压低了声音。

顾西园脚下不停,“我是要这些宾客明白,我跟你之间没什么可谈。如果你觉得我是刻意要损你的面子,倒也没错。”

“你不是刻意要损我,我知道你的立场,本堂的人找过你了。”

“知道就好,”顾西园也压低了声音,“你也许能获得一些商人的支持,可是不包括我。”

“那你何不干脆闭门不出,非要来这里费这个周章?”

“因为我想见见名闻四方的龙公子,”顾西园淡淡地说,“而且我来了之后才真的明白了你的用意,你很聪明,可能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生意人,你把这些人都邀请到这里,给人一种商界都会支持你的错觉,借助商人的势力,你就多了和辰月教讲价的筹码……但是我也奉劝你,那些不如你聪明的人都死了,何况你呢?”

他这句话似乎前后颠倒,龙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如她聪明的人都死了……聪明的人会死得更快么?她来不及思索,只能追着顾西园跑,此刻在后面的众目睽睽之下,顾西园一路疾走根本不屑于回头,龙莲却追在后面苦于求个见面的机会而不得。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旁人无从听见,人群里传来了低低的嘘声,大概是感慨这个神秘的龙公子在平临君面前还是个小人物而已。

顾西园忽然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了什么,他微微一愣的时间听见背后龙莲的一声惊唿,“你踩着我袍带了!”

顾西园一惊,急忙抬脚。他记得龙莲那身装束,一身薄薄的丝绸亵衣,一件宽大的白袍,衣襟口露出冰雕般的锁骨,一般人看了都会明白她是个女人,都会被她的男装下的艳色所惊,所以她登岸的时候才有那么多的掌声和惊叹。如果他真的踩着袍带扯开了,龙莲岂不是会只穿一身亵衣站在所有人的目光里?

他停步抬脚的瞬间被从背后轻轻一推,失去了平衡,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子,面对着龙莲。

在这一刻龙莲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这并非一男一女间的拥抱,而是好友道别时的依依不舍,如同将军远征十里相送。顾西园鼻端萦绕着龙莲身上淡淡的冷香,怀里的身体却是娇弱柔软的,带着微微的暖意。他的两手空着,也不知是该推开龙莲还是顺势抱住她的背。顾西园发现这个小小的抉择居然很难很难。

“我们都只是些求命的人。不求财不求色不求闻达诸侯。天下哀霜人若转蓬,这时代人人身不由己,也许我们所求的已经太多了。”龙莲把侧脸轻轻贴在顾西园胸口,“可我们求一求,难道也不可以?总不能叫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人来杀我们……这一点心,平临君能明白么?”

龙莲满头白花的长发拂着面颊,顾西园觉得心里微微一软。是啊,就算活不下去,难道“求活”也不行么?可是这些人“求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原本清清楚楚的事情忽然模煳起来,让人不知道怎么办,心底深处一丝无力感慢慢地游动。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在天启商人们的目光之下,只要他流露出一点点的合作,就会被看作对龙莲的支持。他急忙伸手按住龙莲的双肩,想把她推开。可龙莲已经松开了他,兔子似的往后小跳了一步,歪头看着顾西园,一笑露出了牙齿。

龙莲整理衣袖,以一个世家公子的仪态长揖,朗声说,“尊兄,相送终有别,一路走好。”

“你在玩什么?”顾西园讶然。

“平临君,你看看那边,”龙莲一边起身,一边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压低了声音,“那些人大概都能猜出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追一个男人,男人不理她,可是相别的时候又拥抱,你说是个怎么回事?”她笑,“当然是闹了点别扭咯。你还按我肩膀,他们可都看见了……”

顾西园苦笑,“龙公子,你何苦告诉我呢?我可以现在就戳穿你的骗局。”

龙莲脸上恢复了正色,“可以,平临君要做的事,我当然拦不住,你可以现在就大声说‘龙公子我和你素不相识,不敢有什么肌肤之亲’,可我真正恳求你的话,刚才已经恳求过了。”

“什么?”顾西园一愣。

“天罗是张蜘蛛网,我们原来是网上的蜘蛛,现在我们自己反过来被网住了,已经成了猎物。被蛛网捕住的猎物很难活的,你看着蜘蛛慢慢地……慢慢地向你爬过来,你怎么样挣扎也没有用……可你难道就不会挣扎么?”龙莲淡淡地笑,“我们不敢问谁要个能‘活下去’的保证,只是要‘求活’,‘求一求’都不行么?”她的声音凄然,“平临君你在蛛网之外,这件事和你无关,能否借一条路走?”

顾西园没有回答,龙莲已经转身沿着那条水上步道离去了。顾西园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那个背影融入了人群中。人群又包围了龙莲,龙莲转过身来,脸上的凄然都没有了,透明肌肤下一抹血色的嫣红,在火光之下十倍地华艳,她没怎么喝酒,却像是已经醉了,扶着那些女宾的肩膀拍打,不知道和她们说些什么笑话。一阵阵的哄笑。

顾襄凑到顾西园身边,“公子,你好像是输了……输在好奇心太大了,其实原本你压根不来,就没这事。”

“唉,可我现在好意思号称我只是被那个女人强抱了么?”顾西园叹息。

“就算不好意思承认这个事实,我们也赶快走吧!公子你这样愣愣地遥看人家……明早整个帝都都知道你好女扮男装这一口,而且和新来的阔绰女人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往事!”顾襄无奈地说。

“也是!我在干什么?”顾西园丢下这句话,掉头消失在步道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背后,龙莲高举一杯酒倒入自己的嘴里,引发阵阵喝彩。

十道劝酒上完,正式的大菜一盏接着一盏呈了上来。从天启城各处采买的珍贵食材,驼峰、乳鸽、海参、鱼翅、猩唇、熊掌、鹿胎、狸尾……有些东西连见多识广的商人们也叫不出来,这些东西配以荔枝、鲜奶、羊肚菌、芫荽、黄芪、党参熬制,都盛在青铜釜里,食器古老典雅,釜盖上盘栖着一条巨龙喷吐蒸汽。厨子们把整釜的东西端上来,已经烧到八成,就着炭炉接着烧,直到那些青铜龙的嘴里吐出的蒸汽吹动里面的机关,发出龙吼般的低鸣,这才在宾客们眼前揭开盖子。各色食材半浸在乳白色的汤汁里,红色的枸杞在汤中跳跃,香气浓烈得醉人,厨子们现把磨成粉末的山椒洒在汤里,盛在青瓷的盏子里奉给宾客们,直到头道的鲜汤盛完,就开始用银质的刀分肉,洒上深褐色的醇厚酱汁。

“我倒是喜欢这个女人对于汤菜的品位。”苏晋安嚼着一块鹿胎肉,对着深秋的寒风吹气,只觉得浑身都暖,吹出的气中都带着一股辛烈的热。

杨拓石点了点头,“如果美酒佳肴连苏大人和我都能讨好,那么想必剩下的客人心里如今已经乐开花了。”

遥遥望去,龙莲一袭白衣在人群里穿梭,有时和人长揖作礼,有时和宾客们拍着肩膀大笑,更多的时候是举起一杯杯烈酒一饮而尽,随手把杯子放在旁边小厮手中的托盘里,小厮就再斟满,跟着龙莲向着下一位宾客而去。苏晋安看着那个小厮有点眼熟,想了一刻才想起几年前天女葵身边那个叫苏铁惜的男孩,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已经不深了,陡然再见,才发觉他长大了很多。这么想着,苏晋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鬓角,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了白发。

他想起“贫贱夫妻百事衰”这句诗来,可是很多年前恰恰是他亲手送自己的女人上了一片隐秘的战场……他愣了许久,竟然无声地笑了。

[四]

“你在想什么?”廊下站着两个仆役打扮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问另一个。

他们都戴着斗笠,捧着主子的衣袍,低下头默不作声许久了。园子里烧炭烧得暖洋洋的,主子们都把织锦长袍和裘衣脱下来扔给了仆役,男宾皆是轻袍缓带,女宾裸露着如玉的肩胸,衣香鬓影酒香缥缈,酒意上头之后浑然想不到回家,随行仆役便只有干等,大家的仆役就是这样子,不用你的时候你最好就是个死人,用你的时候你就得跑得比兔子还快。

“饿。”另一个仆役缓缓地吐出这个字。

“要是在冰晴驿我们已经可以出去吃宵夜了吧?”苏徽低低地叹了口气,“可我们现在饿着肚子看人家吃十五盏的大餐,公子你的好奇心是不是也太盛了一点?”

“是有点,”苏秀行说,“不过倒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我能看出龙莲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