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三日后午时于桂花坞相请。请备火茸菊花笋待品评。

小妹木溪敬上。

火茸菊花笋是一道著名的徽菜,因其形清雅,比火腿炖鞭笋更出名。配料也简单,火腿、虾肉茸、笋尖、高汤、精盐、冰糖、姜汁。先把笋尖雕刻成菊花的形状,放入冷水浸泡,去涩。再将虾肉茸镶嵌在笋尖的花心处,配以高汤,火腿提鲜。成品如朵朵菊花漂浮,清雅大方,质地脆嫩。

凌七不禁气笑,好个吃货,哪有人强逼着请客的,还指定时间、地点,外加点菜。得,人家都已经谢过了。再说,拿人手短,荷花都已经瞧了好几天了。叫来厨子转攻火茸菊花笋。厨子有点摸不准,这怎么又试上徽菜了。

二人埋首研究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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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坞,午时。

桂花凌家果真不是白叫的。

席面便设在花林中央的一栋八角小楼里。窗外各色桂花名种林立,玉帘银丝桂,朱砂丹桂 ,紫云,白洁,醉肌红,柳叶桂 ,凑了个齐全。

除了火茸菊花笋,其余全是地地道道的杭州菜。

清淡鲜嫩,鲜咸合一,是杭州菜的精髓,极合莫熙的口味。难怪苏东坡曾盛赞“天下酒宴之盛,未有如杭城也”,且有“闻香下马”的典故。天香楼的东坡肉,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奎元馆的虾爆鳝面,知味观的幸福双,湖州丁莲芳千张包子,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是下了血本了,莫熙不禁狐疑。无利不起早,凌七这个奸商必有所图。莫熙也不问,反正狐狸尾巴早晚得露出来,先吃个够本再说。莫爪伸向幸福双。

幸福双是用面团摘剂猪板油、白糖、红小豆及蜜枣、核桃肉等,以蜜枣、核桃肉、金桔脯、佛手萝卜、青梅、松仁、葡萄干、糖桂花为馅,经蒸而成。因成双供应,故而得名。

大快朵颐了一番,可谓风卷残云。

望着眼前狼藉的杯盘,心满意足地放下墨玉竹节筷,正经了两分道:“说吧,什么事儿?看你愁眉不展的。”从头到尾都没见她动几筷子。

凌七讪讪:“其实也没什么事儿。”

莫熙眼皮一掀,白了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有话就说,瞧你这出息。”凌七素来杀伐决断毫不含糊,此刻一副欲语还羞的小媳妇样儿,莫熙明白了几分。

期期艾艾了半天,终于,凌七眼睛一闭,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毅然吼出一嗓子来:“七姑娘我定亲了!”乖乖,气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上断头台了。

凌七比莫熙大两岁,十八岁的年纪正是好年华。她这几年一门心思打理家业,论理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已是晚了。

“哦,对方缺胳膊少腿啦?还是寻花问柳被你抓了个现行?想退货?”莫熙喝了一口桂花蜂蜜茶慢悠悠地道。

“你就不能盼我个好!都不是,他很好。”语气由疾言厉色转为温柔甜蜜,那都不带停顿一下酝酿感情的。莫熙暗骂一声重色轻友。知道能让七姑娘说出很好这两个字来,那便真的是很好了。心里着实为她高兴。

“我有个不情之请,妹妹能否在此盘桓几日?我家八妹自去年冬天就闷闷不乐的,如今心思越发重了,等闲不理人,有时候望着窗外就能呆坐一整天。茶饭不思的,下巴一天尖似一天,眼看着熬成了个病西施。瞧着怪可怜的。你素来伶俐,给开解开解?”凌七虽不知莫熙的底细,但她一个姑娘家,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是个有能耐的,察言观色,说话逗趣那更是信手拈来。

“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她这是害了相思病。”莫熙见她换了话题,便也顺着道。自己虽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但别人家的女孩儿,尤其像凌家这样的人家,那都是娇养在深闺,锦衣玉食长大的,除了嫁个如意郎君,还能愁什么?

“不瞒你说,我虽因打理生意抛头露面,但八妹妹仙姿玉容,又是这样柔弱的性子,平常也不见生人。我们家就我跟她两个相依为命,自是拿她当心尖子护着。若是真的看中了谁,虽说士农工商,商为贱业,但就是王公贵戚,我必也要替她争一争。问她是谁,也不说,一咬牙一摇头,死活不开口,只一个劲儿流泪。”凌七顿了一顿,似乎有难言之隐。

凌七也不催促,心下已隐隐猜到几分。

“只是她这样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我有些个生意往来,也都在前厅,冲撞不了。再说,她素来心气儿高,那些个钻进钱眼子的,断不会看上。只怕是…”

“不知姐夫是个什么来历?能让我们七小姐许婚?”莫熙细白的手把玩着一只翠玉白菜筷架,素来清淡的眉眼,满是戏谑之色。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定的便是菊花杜家的杜三公子杜恒。我便直说了吧,八妹是许是对他动了心思。便是去年冬至,那边送节礼过来见过一回,后来又陆陆续续见过几次。”

莫熙倒是对这位三公子略有耳闻。她去杜家盗花儿的时候还见过这位三公子的菊花诗,别的不说,光看字就知道是个端方稳重的。且杜家的生意必是由他哥哥继承,三公子喜读书,一心科举,将来是个有前程的。便是文人清苦,这两家还能短了银子。这可真是借花献佛了。她不知道,自己无心插柳,做了回月老。便是因着她糟蹋了人家苦心栽培数年的心血,杜家才顺藤摸瓜,找到凌七处,还定要将她送官查问。两人很是龙争虎斗了一番。当时凌七那是有苦说不出啊,你说莫熙这么个祸头子,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叫她上哪儿找去,事后更不能告诉她,否则还不被她变着法儿地敲竹杠,刮去一层皮都不带罢休的。

“先见见八小姐吧。”这是碰上宅斗了,二女争一夫?这叫什么事儿,组织培训里头没有宅斗这一项啊。她就知道宴无好宴。

见莫熙肯了,凌七才露出几分欢喜,若果真的,那可怎生是好,想到此处又拧紧了挺秀的眉。便是因着这层顾虑,她自己不好十分逼问,但一味放任她自苦却是不能,毕竟是自己亲妹妹。才找了木溪这个不相干的人来。

八妹妹如此花容月貌,自己素来要强,只这容貌是万万强不过的,会不会…想到此处,她脸上的愁色又加重了一分。

莫熙知她所想,正色道:“你自来喜读李易安,岂会不知那两句赞桂花的诗?”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凌七本性豁达,但毕竟是女儿家,碰到感情的事不免颇多踌躇,细细把这两句在心里品评了一番,竟是比从前另有一番心境。当下展颜笑道:“多谢妹妹提点,是我愚了。险些自误。”取出备好的桂花蜜来以作酬资。

莫熙也不客气,打开闻了,一阵馥郁温馨的香气扑鼻而来。江南几多烟雨缠绵,时日久了,她肩上旧伤不免隐隐作痛。此物有祛风除湿之效,甚为合用。又《本草纲目》记载,桂花能“养精神,和颜色,久服轻身不老,面生光华、媚好常如童子”。实为养颜胜品。遂笑纳。

泛舟西湖

苏轼《水明楼》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

放生鱼鸟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浪能令山俯仰,风帆似与月装回。

未成大隐成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水明楼后来被改为望湖楼,虽减一分风雅,却得两分真意。此刻水明楼便在不远处临水而照。

莫熙与凌家姐妹一道游玩,不免受些闺格拘束。头一宗,想坐在望湖楼的屋檐上喝两口桂花酿是不成了。做刺客不是她的错,吓坏八小姐就不好了。

泛舟夜湖,舟中赏月。本是风月无边之事,只是莫熙忽然想起苏轼这首诗来不免触动胸怀。故乡,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便是同地、同景又待如何呢。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

江湖不是一个地方,是人。对一个刺客来说,一旦身处江湖,便隐无可隐。后无归路,只得前行。

莫熙托起越窑青瓷荷叶盏,抿了一口龙井,暗骂:靠!同这位八小姐相处不过一个时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隐什么隐,你才几岁,不想混啦?

凌七端着夏荷绿绮琉璃盏,喝着最喜欢的冰糖桂花茶,却有些神思不属。

八小姐面前放着黄金百草百福盅,是用鱼皮、排骨酥、芋头、竹笋、鸡肉、竹笙、香菰、栗子、糯米加人参汁熬的。她用细瓷镶玉蝉柄的勺子来来回回搅了不下三十遍,就楞是一口没吃到嘴里。

莫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惜了这黄金百草百福盅。

八小姐是被凌七死拉活拽才出的闺房。便是有个只字片语也是对着凌七。

她的容色确有过人之处。黛眉含烟微皱,唇色朱樱一点。说得便是她。现在这风露清愁的样子更是衬得一双秋水如烟似雾。

“这人参盅不合胃口么?”凌七轻叹了一口气终是不忍道。

“谢七姐关心,甚好。”八小姐轻声细语。

“许是太精细了。其实食物粗糙些有时反倒进得香。比如腊八粥那样的,反倒开胃。”莫熙又吃又拿,寻思着怎么着也得出份力。

“嗯,去年灵隐寺施粥的时候倒是尝过,却是不错的。”八小姐还真给面子,接了话儿。

“那里的素斋也好,只是不可外带,只供香客堂吃。”莫熙对此深有感触,她可没少去如雾那里蹭饭,这斯是有道高僧,斋饭跟小沙弥的不同。和尚也有特权阶级啊。

“七姐,我想去寺里跪经礼佛。”

“也好,顺便散散心,清静清静。”凌七暗暗念了声佛,不管她心里头的是谁,这是要拔慧剑斩情丝了。

凌七要顾着生意,不便前往。八小姐是闺阁女子,不可独自成行。有道是吃人嘴软,莫熙决定送佛送到西,于是欣然同去。

入住寺庙

大小姐出行,光箱笼就要收拾个昏天黑地。八小姐的侍女墨芙那是忙得脚不沾地,什么镶银白玉梳妆镜、什么花梨木镶贝母珠钗妆匣、和田玉斗一对、用桂花熏过的线香,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许是瞧不过,八小姐竟自行打点起要带的行头来。不过也是,寺庙不比府里,诵经礼佛衣着不可太过光鲜。这位八小姐却是个心诚的,光衣裳便整理出两箱来。在莫熙看来,说是素净,却也件件堪比霓裳羽衣。别的不论,单说这件渐变雨过天青色软烟罗纱裙,竟如一点浓墨慢慢晕开,至裙摆处便几无可寻,袖口领口皆用暗色银线绣了两圈云纹,行动之间当真是一步一生花,花开淡墨痕。

这边厢凌府鸡飞狗跳地打点行装。那边厢莫熙直接找上了如雾走后门。

去的时候正赶上这妖僧亲自在后山竹林酿酒。广袖挽臂,脚踏芒鞋,捧着一只青花瓷绘锦鲤大碗向同色的缸中注水。风过处,身后千竿浓翠齐动,如绿涛翻涌,衬得他如雪僧袍似流云翻卷,几欲乘风归去。好个风华绝代的妖僧!

莫熙当即指出他不守清规戒律。

如雾头也不抬,道:“欲令一切人生正信心,故常显不思议事。”

莫熙不依不饶道:“彼喝了酒,能替佛装金。 能将无数大木,从井里运来,汝喝了酒, 把井水也运不出来,何可学他。”

两人打机锋都引用了《印光法师复庞契贞书》中的一句话,大意是印光法师说济公这样的大神通圣人可以用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方式传扬佛法,不过遇境逢缘,特为指示佛法之不思议境界。但是济公喝了酒,能从井里弄出木头,一般人能么?这不是随便可以学得来的。用以告诫传扬佛法之人必须依佛禁戒。若不依佛制,即是魔类。

如雾将碗丢在一旁,也不辩解,只问她何事。

莫熙只说有女眷欲往寺中礼佛,是否能行个方便,安置在清幽些的处所。

如雾痛快答应。于是寺中平常不对香客开放的松雾院便由小沙弥拂尘洒水修整一新。

八小姐却是知晓这松雾院因离藏经阁过近,如对香客开放,不易防盗,是以常年落锁。便好奇探问:“如此清幽之地,流水潺潺,翠鸟鸣响,不知木姑娘识得寺中何人,方可入住?”

“便是如雾大师。”莫熙自与如雾平辈论交便常与其秉烛夜谈,寺中僧侣皆知。

八小姐眼睛一亮,道:“木姑娘识得如雾大师?小女有一不情之请,我有一心结未解,想请如雾大师指点一二,木姑娘可否代为通传?”说罢盈盈一拜,一双泣露眸幽幽望着莫熙。难怪世人常言最难消受美人恩。莫熙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那真是伤天害理十恶不赦。敢情这位八小姐把如雾当成了忏悔牧师。

不料如雾这斯听说是凌家八小姐求见,反倒搭起了架子,说不欲与富贵人家闺阁女子清谈,无非是些儿女情长离愁别绪,甚为无趣。

如雾此人孤高自许,等闲不与人结交,莫熙也不勉强,却趁机提出欲一览藏经楼。她深知与人谋皮需得退一步才可进两步,对方刚刚拒绝了你的一个要求,总不好紧接着拒绝第二个吧。

果不其然,如雾应允。

吃罢素斋,便由寺内的小沙弥带领前往藏经阁。八小姐因求见大师不成难免有些低落,竟是再未同莫熙说过一句话。莫熙不以为忤。只兴致勃勃地观看阁中所藏之瑰宝。

藏经阁□有字画、器物四百余件,其中不乏极珍贵者,如敦煌唐人写经、雷峰塔经卷、董其昌书写的《金刚经》手卷等。其中最珍贵的敦煌唐人写经可以追溯到唐代贞观年前。其余历代方丈所用法器不一而足。许多珍藏却是莫熙在现代见过的,如董其昌的《金刚经》,不禁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出得藏经阁用罢晚斋,已到了做晚课的时辰。

大殿敲响报钟。每敲十下间隔片刻。待敲过三十下后,僧值开始巡签、进殿礼佛。报钟四响、五响后,僧众陆续到齐,晚殿课诵开始。

莫熙本不欲前往,奈何八小姐言其罪孽深重,须诵经忏悔,莫熙无奈之下只得同往大殿而去。

晚殿共有三堂功课:

第一堂功课是为礼佛、念《阿弥陀经》、绕佛、归位,表祈求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之愿。

第二堂功课的则是礼拜八十八佛、念《礼佛大仟悔文》。八十八佛为五十三佛加三十五佛。五十三佛名见《观药王药上二菩萨经》,是婆婆世界的过去佛;三十五佛名出《决定毗尼经》,是现在十方世界的佛。此八十八佛皆可为众生作仟悔主,众人可向其申述改悔过恶之愿。《礼佛大忏悔文》也出于《决定毗尼经》。忏悔,仟为梵文忏摩之略,悔是仟摩的意译,即对人发露自身过错,求得容忍宽恕。亦可解为消宿业,不造未来之新想。法古时规定,念《大忏悔文》须行一百零八礼,莫熙觉得比现代跪诵而不礼拜要隆重肃穆地多。

莫熙陪同八小姐参与全程,只二人不便露面,便与众僧人相隔一墙诵经。千余人齐诵之声听在耳中确能因震其声而受其感。八小姐紧闭双目,跪于拜垫之上,虔诚相诵。

第三堂功课便是念《蒙山施食文仪》,并于每日午斋中取少许施予饿鬼,在讽诵和忏悔之后惠及幽冥。寒林饿鬼受食之位列于殿门右侧,方丈智清亲自主持施食。莫熙暗自唾弃,这些和尚其实也是挂羊头卖狗肉,自己都不信幽冥之说,否则如何会待施食完毕后,将供幽冥所用之饭食废物利用,晒干后送往寺内储剩饭的“栈饭楼”,积一年,到腊月初八煮成腊八粥分赠信徒。

做完晚课,二人同回松雾院就寝不提。

竹海习剑

次日,云栖竹径。

云栖竹径位于西湖之西南,钱塘江北岸,五云山云栖坞里。相传五云山上五彩祥云,常飞集坞中栖留,并经久不散,故称“云栖”。 此地竹林满坡,修篁绕径。

莫熙最喜其秋冬二季。前者黄叶绕地,古木含情;后者林寂鸣静,飞鸟啄雪。

绿影参天,溪咽细泉。

莫熙不便于寺中练武,便在这晨雾竹海之中习剑。

入得寺中,每每无事可为之际,便研读如雾给她的那本《金刚经》,居然发现佛理与剑意可以融会贯通。于心境上更上一层楼,可谓意外之喜。

例如这段: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汝当奉持。所以者何?须菩提!佛说般若波罗蜜,则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

就是说修行:

全经的精神,在於经题,故应依此来受持。金刚是如如不动的本体,勿被境所转;般若是智慧的妙用,於生活中去展现;波罗蜜是事情的完成,故要精进去达成每件事。亦不去执著金刚般若波罗蜜之法,方能大用。

这跟《流霜剑》的剑意:心动身动,剑随意转,是一样的道理。

忽然感知到有人在远处流泉边窥视她练剑,不动声色又练了一招,随着收势,足尖一点,纵身踏竹而行,向那人藏身处疾掠而去。她一起一落,皆顺势而为,每每纵身皆借修竹反弹之力,是以比平日踏地而行竟还要快三分。

来人见机极快,似不欲与她交手,转身飞扑至水边,一个纵身,跳入十丈飞瀑,借着水势下冲之力,竟直往寒潭深处而去。

莫熙追之不及,只得作罢。

此人的身法,十分诡异,竟似会瞬移。以她的目力尚看不出轻功路数。

一时无心再练,又差不多已是早课时分,恐八小姐相寻,便打道回寺。

用罢早饭,八小姐邀她同去华严殿拜佛。

出得殿门,便遇上手捧功德簿的小沙弥,少不得添些香油钱。

莫熙大笔一挥,“十两”纹银,签上自己的名字“木氏。”幸亏木字简繁一致,否则换了别的字,她就只能签鬼画符版的简体。让她怨念颇深的还有古代女子不能以名字示人,放眼望去,整页纸上差不多都是某某氏。不过她一个刺客,不需要以女子之身扬名立万,倒也罢了。

八小姐握笔签名的时候,手执的一柄湘妃竹扇骨的折扇不小心落在地上,莫熙弯身替她拾起。扇面不得见,不过此扇甚是巧妙,合起来便是一朵亭亭径直的墨芙蓉。八小姐接过,小心拂去其上尘埃。墨芙笑道:“多谢木姑娘。我们小姐可宝贝这把扇子了。便是我的名字也是因它改了的。这扇面用的是碧落轩不外传的银绡,还是杜公子亲自淘换来的呢。小姐再请人作画题字才得的。”八小姐斥了一声:“要你多嘴。”莫熙笑答:“无妨。举手之劳。”

八小姐十分大方,出手便是一百两。小沙弥笑得见牙不见眼,奉承道:“女施主昨日已捐资颇多,今日再捐,可见一心向佛,与人为善,其心至诚。”想是昨日二人分别用饭的时候八小姐已经来过华严殿。八小姐并未多言,只点点头,挽着墨芙去了。

回到松雾院,小沙弥送来一只景宝蓝底绘玉兰花小瓷瓶,一言不发走了。瓶子可谓袖珍,不过一指高,揭开瓶盖,一股馥郁清纯的酒香扑鼻而来,观其色水白透明,浅尝一口,味道清爽鲜洁、甜而不腻,口感极佳。正是泛舟西湖之时莫熙想喝的桂花酿。不用说,如雾这厮酿酒已非一日之功。莫熙一气喝干,意犹未尽。暗骂:这斯端的是酿得一手好酒。却是个小气鬼,有道是见者有份,他却只肯送来这么一丁点儿。岂可让他藏私。遂决定当晚便去找他,不拘什么法子定要弄些来过过瘾。

将进酒

晚上去找如雾的时候抓了个现行,这妖僧,果然在禅榻上坐着品酒。

面前的酸枝木几上摆着一双木斗,一只云纹玉觥,一把温酒的双狮纹金铛。

见莫熙来了,了然一笑,道:“既来了,便同饮吧。”撩了袖子,将一只青白瓷莲花座酒壶从金铛中捞出,注了七分满到木斗里,推至她面前。

“你不怕智清瞧见我二人对饮?”这几日寺中传言方丈就要圆寂,而接其衣钵的非如雾莫属。

“传言不可信也。且每日此时方丈大师都会在藏经阁独自清点寺藏之物。”如雾似对住持之位毫不上心,只一心品酒。

莫熙点点头,坐下狐疑道:“都言以玉斗为酒器佳,何以尔独不同?”

如雾笑骂:“蠢材。唐李太白便是用木斗豪饮才得诗作不下百篇流传于世。你且试试此斗与寻常酒器有何不同。”

此斗木质轻而有异香。杯边烫有兰花花纹。

莫熙学他样子依言用双手端两角,另一尖角对嘴而饮,竟较白日所饮更为香醇浓厚,讶异道:“竟是玉浮梁。”

玉浮梁就是原汁不加浆的稠酒。

《清异录·酒浆门》有述:“旧闻李白好饮玉浮粱,不知其果如何。余得吴婢使酿酒,因促其功,答曰:‘尚未熟,但玉浮粱耳!’试取一盏至,则浮蛆酒脂也,乃悟太白所饮,盖此耳。” 玉浮梁由此而来。

如雾点头赞道:“既知玉浮梁,尔尚可雕琢。”

稠酒一杯便抵得寻常水酒数杯,莫熙出于职业敏感十分自律,从不喝醉,是以不欲再饮。

如雾却吟起诗来了:“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空负头上巾,吾与尔何有!”一边长吟一边还以右掌就着木几拍案击节。

莫熙顿时哭笑不得。

相传李白有友名王历阳,颇具古风,最仰慕陶渊明,并效仿其隐居乡间,亦于门前栽五棵柳树,戴一方白巾,喜吟诗抚琴。一日,天降大雪,四野披银。李白做客王历阳家中,主人热情的款待了他,但只陪吃,不陪喝,无论李白如何劝酒,皆不饮。李白大怒,当即挥毫作了这首《嘲王历阳不肯饮酒》诗。不但极尽讽刺,还拿绝交来威胁。

得,咱也狂放一把。于是莫熙自动满上第二杯。

这第二杯便显出木斗的妙处来了。热酒注入杯中少顷,便有木香融于酒香,更添清醇馥郁。

莫熙不由赞道:“此斗甚妙。未曾想你一个方外之人,竟深谙此道。”心里暗骂,这斯于饮酒之道如此精通,可见二十年前没少花天酒地。

如雾为她又添一斗,得意道:“这是自然。这酒,需用户县秦渡镇的糯米,湖北荆门镇的小曲为料,且据不同质地的江米和不同季节之变化灵活掌控。过酒之前,需手净、料净、器净。转、搅、搓、揉、压等技法需运用自如。其酒才得浑然一体,经火煮,汁稠味香,晶莹如玉。糖不得单入,只糖一味便令其酸,须于过酒之时掺入蜜糖腌的黄桂酱,如此方可令桂香酒香相融。”

如雾悠然一笑,道:“你且再试试此觥。”

觥实为古人罚酒用器,因其无可立足之处,非不饮则无所安置。

莫熙从善如流,以玉觥为盏。二人你来我往,把酒论经。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