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几杯下肚,莫熙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买桂花酿的情形。

那位满头银霜的沽酒老翁边笑着让老伴替他擦额头上的汗,边对她说:“将桂花酿涂在爱人的胸膛上,就可以在转世轮回中,相守三生三世。”

哈,此言实可笑也。说什么三生三世。这一世,她便已手刃爱人于三尺青锋之下。

夜分方醒

莫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伏在案上,右手还搭着那只牛角形的玉觥。如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眼因酒气染上了桃花色,僧袍松垮,说不出地清俊风流。这斯身上酒气比她还重,怎地未醉。果是妖僧!

对她来说这么人事不知还是头一次。只是日后万万要不得。喝酒误人啊。

如雾将手中的粉青莲花盏递给她:“此茶名为千杯不醉。”

莫熙接过用葛根、葛花、枸杞泡的醒酒茶,慢慢饮下。片刻功夫,果觉神清气爽。

于是谢过,起身告辞。

回松雾院洗漱后,将沾了酒气的衣裳换下,吹灯歇息。

睡至夜半,猛地听到三声凄厉的女子尖叫,是墨芙。松雾院地处偏僻,且只有她们三个住着,是以墨芙叫得虽响听到的人却只有莫熙一个。

一闪身,冲入八小姐的房间。就见她吊在房梁上。莫熙一眼便知她已气绝,大罗神仙也难救。便对一旁显然已经歇斯底里六神无主的墨芙呵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守夜的僧人救人!”墨芙这才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奔出去了,夜里黑还险些跌了个跟头。

莫熙仔细地查看现场。

屋子里大敞着窗子,桂花的香气飘进来,在如此凉夜中显得有一丝凄艳。

莫熙将袖中的悬冰丝,轻轻一抛,绕梁而过,用左手扣住,将自己的身体也吊起,以便平视观察尸体。

悬梁用的是一根汗巾子,看材质应是八小姐的贴身之物。尸体已僵硬沉重,已然气绝多时。八小姐脸色青紫,皮肤点状出血。观脖颈勒痕,果是吊死的,并非被勒死。 从尸斑看应是死了至少一个时辰。正是她在如雾处喝酒的时候。

身上穿着那套雨过天青色纱衣,衣衫微有凌乱,腰间的系带打错了一节。搜了身,没有发现任何物件。八小姐自来了寺中就卸了钗环,束发也极简单。

没有被侵犯的痕迹。也没有挣扎厮打的痕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缝隙很干净,没有衣料纤维。

收线无声落地。

上吊用的踢凳碰翻了一旁的香案,莲花座香炉跌在地上,香被摔成两盘,外圈燃着的那头落在打翻的茶水里,被打湿熄灭。细瓷茶盅在一旁摔得粉碎。

莫熙将两盘香拾起,拼接在一处,断口相契,闻了一闻,再放回原处。

再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遗漏之处,便闪出房间去追墨芙。她做这些不过片刻功夫,墨芙脚程又慢,奔出的时候根本未曾留心莫熙,是以见了她也不奇怪,一直以为她落后自己不过两三步距离。两人在离松雾院最近的大殿找到两名守夜僧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事情惊慌失措地说了。

二僧听了,立刻提了油灯,将两人甩在后头,跑去了松雾院。等莫熙跟墨芙赶回去的时候,二僧已把八小姐抱了下来。

因她二人害怕,僧人便将她们重新安置在寻常接待香客的地方。又将松雾院锁住。

墨芙自然是睡不着的,莫熙便引着她说话,暗自拼凑信息。

亥时的时候大概钟刚敲过(相当于晚上九点),八小姐说要喝冰糖银耳莲子羹,八小姐每夜最多睡得两个时辰,晚上要点心也平常。小丫头便去了厨房。因八小姐喜欢银耳煮得很稠,很是费了些功夫。她一直看着火候,足足守着炉子两个时辰。等快好了发现忘了撒桂花,便回来取,顺道看看八小姐是不是等不及睡了。那时也是子时的钟刚刚打过(凌晨一点)。就看见了八小姐悬梁。

墨芙大约是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哭了起来。她乍经骤变,情绪上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焦虑惊恐中,此时缓过神,反倒发泄出来。

莫熙任她哭泣。等哭声小了,方道:“好丫头,你倒是仔细记着时辰。”

“小姐素来讲究,这火候便是差了一分也是不能的。奴婢便一直听着寺里打钟。” 寺里每半个时辰打一次钟,子时是每日最后一次打钟,应该不至记错。

“八小姐喜欢盘香?”

“是啊。我们小姐吩咐奴婢去煮莲子羹的时候,正巧香点完了,小姐还让重新点上。以前有几次小姐要跪经,香便是没点完也要让奴婢取了新的点上才让奴婢出去。今日奴婢取的是最后一盘香了。寺里的香不像咱们家的用桂花熏过,小姐不喜,让奴婢记得明日派人从家里送来。”人在经历过惊恐之后大多两种表现,有些人会像行尸走肉,封闭思维,不言不语;而有些人会像墨芙这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莫熙很高兴她是后者。

这种香一盘要二两银子,等闲香客是不会用的。此香为交趾黄檀,俗称老红木,生长在海拔100米的崇山峻岭之中,生长缓慢,需要200-300年方可成材。香味淡雅清新,令人气脉畅通。只是这香因为制作工艺的关系,越是外圈的越淡雅,点到最里头便有些熏人。凌家用的香跟寺里卖给香客的材质外观都一模一样,只是自己用桂花特特熏过。此香是用木浆做成盘踞的样子,一盘共有十二圈,因绕得长,特点便是燃烧缓慢,一盘香起码可以点三个时辰。而从墨芙点香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刚才看两盘香拼接起来的长度,应是点了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如果按香算,八小姐应是亥时刚过便香消玉殒了。正是她刚去如雾那里喝酒,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

莫熙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家小姐白日里便不言不语的。可见还未想开。”

“我本以为小姐来礼佛可以清静散心,谁知道小姐自来寺里心思竟越发重了。昨日竟说什么活着了无生趣。哪知今日就…”停顿了一下,墨芙忽然道:“吩咐我去做莲子羹的时候还面上带笑。我只当她是想开了。谁知一转眼…”

“好丫头,你已经尽了本分了。整日跟着你们小姐,她原是一刻都离不得你的。”

墨芙点点头道:“那是应当的。我们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比七小姐也亲近些。”

“你们小姐以前可还来过寺中礼佛?”

“有,自去年腊八节来过寺里捐粮后每月都来进香一两次,但这是头一回住在寺中。小姐最是虔诚,以前在禅房诵经礼佛时,让奴婢也去拣佛豆。”

“你们小姐心善,定是捐资颇多。”

“小姐每次来,都要先拜华严殿,然后捐资。次次都是一百两。”

“你可见过八小姐的扇子?”

“见过。别的物件儿都是奴婢保管。只这扇子,小姐喜欢得紧,自从得了,都贴身带着。所以奴婢未曾细看。不过小姐时常对着扇子发呆,奴婢有时候看到一两眼,扇面上画的是断桥。只是奴婢不识字,不知题的是什么。”

墨芙顿了顿,悲声道:“小姐过得很苦。奴婢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却是谁都没告诉,只一味自己煎熬。谁成想今日竟然故意把我支开,悬梁自尽了。”

莫熙叮嘱道:“事关你们小姐的闺誉。她已经去了,不能再污了名声。这话你别对人说。就是衙门里问了也别说。”

墨芙点点头,道:“木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轻重,不会多嘴。”

智清之死

次日,凌府的人一大早得知丧讯,凌七悲痛之余,让管家去官府报备。衙门里派了人来寺里查案。正巧京城六扇门的捕快唐仁在杭州追捕逃犯,便一并跟了来。

虽是平级,但京城衙门自然与地方不同,杭州府衙的人显然以唐仁马首是瞻。

唐仁找来莫熙跟墨芙分别问话。

他身着便装,挂京城府衙腰牌,怀揣铁尺、绳索,一身标准配置。莫熙知道捕快所承担的侦破任务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叫“比限”,一般五天为一“比”,重大的命案三天为一“比”。过了一个“比限”,还无法破案的,捕快便要受到责打。所以她边打量唐仁,边寻思着若是此人回去之后被打得屁股开花,那可有得瞧。

捕快在这儿属“贱业”,根本不像《四大名捕》里头写的这么拉风。朝廷律法严格规定他们的后代不能参加科举,以免有辱斯文。即便他们脱离捕快行业,其子孙三代也得跟着倒霉,三代之内不可入仕。真真是遗祸子孙的行当,一倒霉就是四代,没前途啊。

捕快在老百姓的眼中也不是武侠小说中的正面形象。他们是没有工资的,每年的伙食补贴即“工食银”不过十两左右,养家糊口都艰难,于是敲诈勒索成风,巧立名目收取好处,与州县官吏同流合污,制造冤假错案,对老百姓横征暴敛,任意拘捕。可谓坏事干尽臭名昭著。

杜甫在《石壕吏》中有叙:“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恶,妇啼一何苦…”这个“捉人”的“吏”,指的就是唐仁之流。

这可不,凌七一听说莫熙跟墨芙被传唤,立马让仆役去府衙打点,平日里杭州府衙她可没少孝敬,自然是小事一桩,只是人家说了,唐捕头那是从北京城到杭州城,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凌七也没法子。这不受贿的捕头比那贪财的更招人恨。

莫熙慢慢说了自己是凌七小姐请来的客人。因七小姐不便前来,便拜托自己陪八小姐来灵隐寺礼佛。昨晚去了如雾大师那里论禅,回来入睡后听到墨芙的惨叫,两人奔走呼救。只隐去了喝酒这一节,说得颠颠倒倒拉拉杂杂的,一副后怕的样子。她嘴上乖乖答一句,心里跟着骂一句鹰犬走狗什么的。

唐仁温和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木姑娘当时难道不知道先将人解下来?说不定还有一口气在。”眼神却锐利地盯着她。莫熙看着唐仁,一身小麦色皮肤,笑起来健康阳光,绝对的优质帅哥一枚。这得多想不开才当的捕快啊。杀千刀的,竟然盘问起姑娘我来了,活该你们家三代跟着你倒霉。

面上可怜兮兮地摇摇头:“当时八小姐脸都紫了,舌苔伸在外头,看着实在怕人,我都不敢再瞧第二眼,连屋子里也不敢再待。都这么着了,莫非还有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叫人。可是因为这样才迟了?若如此,我可犯了大罪了。”说罢吓得哭了起来。

唐仁一时手足无措,直觉想给她抹眼泪,又不敢轻举妄动,对着莫熙那手举起了又放下,直把她当成了个无从下手的刺猬。旁边的杭州捕头人称老六的心下好笑:你套人一小姑娘的话,也疑心太过了吧。还把人吓哭了,算什么英雄好汉。不收银子,敢情儿就你清廉,一个小捕快,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呢,日后娶不上媳妇儿,有你小子哭的时候。心里十分看不上他,也有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意思,所以从头到尾不吭声儿,由着唐仁折腾去。

如雾还当了回莫熙的不在场证人。得道高僧的话,信用度高啊。莫熙马上洗脱了嫌疑,比白萝卜还白。至于墨芙丫头既无动机,又无证据,主子凌七力保,自然也是无事的。

唐仁查了半天没有一丝线索,加上问了凌七跟凌家家仆,都说八小姐总是愁眉不展,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便以自尽结了案。

凌七亲自打理妹妹的遗物。莫熙去了华严殿,这次她倒是出手大方,一捐就是一百两。那天见过的小沙弥心里虽然偷着乐,面上却不敢笑了。凌家八小姐出的事寺中传得沸沸扬扬的。

看莫熙一副悲戚的样子,小沙弥殷勤劝慰了一番。

莫熙随意翻着功德簿,同小沙弥说着话儿。

不一会,凌七收拾妥当,派了墨芙来接她一同回到凌宅。

路上莫熙让凌家家仆去买了一本慕宴斋出的董其昌写的《金刚经》的拓本。

当晚,灵隐寺的方丈智清被闯入藏经阁的贼人所害。对方武功高强,智清跟唐仁二人联手竟然不敌,智清被偷袭,背后中了镖,那标的形状很奇特,像一朵六角雪花,就连唐仁这个有七年从业经验的捕快也没见过。

一代武学大家就此陨落,江湖人士无不扼腕。

这两起人命被人议论了一阵子,杭州城又恢复了平静。

唐仁搜捕不到入藏经阁的贼人,只得回京挨打去了。

他动身的第二天,莫熙也辞别了凌七。

这一次任务完成得很轻松。莫熙很满意。

不负如来不负卿

桂花谢了秋容。

智清大师故去,皇上亲封新任灵隐寺住持方丈如雾禅师。并亲赐云锦袈裟,又称“五件指甲盖金龙紫裳法衣”,上有九条金螺纹编织的五指甲盖金龙,非圣上亲赐不可得。

灵隐。藏经阁。

如雾身着白袍,披紫金云锦,执笔疾书。一派端持雍容宝相庄严,掩尽艳骨风流。

忽然一把扇子无声无息地递到他面前。其上一朵墨莲静开。

如雾搁笔,叹了一口气道:“你何苦又回来?”

来人不答,一扬手,唰地一下展开扇面,渺渺数笔,断桥跃然纸上,旁边提着一首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那字写得风流飘逸洒脱无拘。好诗好画好才情。正是如雾亲笔。

莫熙轻声道:“我以为你是得道高僧,只一眼便看穿我为异世魂魄,却原来不过是我自己露了破绽。”

如雾颇有些喟叹:“第一次你男装而来,在功德簿上签名,‘木溪’二字确是繁简相同,只不过那银两的‘兩’却是略有不同。我一句话便诈出了你的真身。我自来这里,无以为生,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唯有出家一途可暂得温饱。自是知晓个中艰难困苦,对你不过一时怜惜,竟成养虎为患。”

莫熙又道:“我以为与你倾心相交,月下对酌,却原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心里暗想幸亏他没强调自己不是现代穿,是六世□仓央嘉措转世,原版什么的。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我不过是借酒暂时摆脱清规戒律罢了。”如雾淡淡道。

莫熙冷笑:“你知我身份,怕下迷药非但不能起作用,还会暴露你自己。所以赠酒时故作小气,诱我上钩。当晚你以双斗而待,便是早就料到我会来。好一出将进酒,木斗相请,太白讽诗,玉觥连罚,不过是为了灌醉我。我本未曾疑心于你。我素来警醒,即便醉酒也断不至不闻打钟之声,寺中每半个时辰打钟,可见我醉酒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你又不会武功,自禅房到松雾院一个来回怎么也不能在半个时辰内办到,更不必说你素来爱洁,如此行色匆匆,必然污染白袍,还需梳洗更衣才能不叫我看出端倪。可正是那盘画蛇添足的香露出了破绽,叫我疑心到你身上。凌家用的盘香,是用桂花熏过的,而你用来证明八小姐死亡时间用的盘香却是寺里常备的香。八小姐每次见你便要重新点香的习惯你是知道的,你怕我最终知道了秘道的秘密,疑心到你身上,便故布疑阵,把原本的香换了刚点过的。这样从香的长度看,我自然会以为八小姐死的时辰就是我们刚开始喝酒的时候。至于你为什么没发现八小姐用的香跟寺中不同,是因为彼时本就桂子飘香,此香盖了彼香。八小姐无声无息便被吊死,因为她也醉了。她本是柔弱女子,那样的酒,只需一杯下去足以人事不省。她素来身子弱,深秋夜凉,当时窗户齐开,却是你事后怕酒香不散才打开的。”

凌七以为八小姐看上了杜公子,不过是因为自冬至二人见面之后,八小姐才患得患失,却不知八小姐正是腊八那天去灵隐见到的如雾。前后相差不过十来天。

其实,即便没有这首诗,莫熙不知道如雾跟她一样是穿的,她也早就怀疑八小姐跟如雾脱不了干系。八小姐主动提出入寺礼佛,凌七以为是拔慧剑,殊不知恰恰相反,八小姐正是为了会情郎。她亲自打点衣物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怜死的那天晚上还特特换上那件令莫熙赞叹不已的雨过天青色裙子。八小姐向她提出见如雾的时候用的是“通传”而不是“引荐,”可见是认识的。后来八小姐执意要去晚课,说自己“罪孽深重。”恋上方外之人并有了苟且之事,于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自然是罪孽深重。她之所以对那把扇子爱若珍宝,不光是因为这首诗,还因为如雾画的断桥是许仙跟白娘子相遇的地方。人妖相恋跟僧俗相恋同样惊世骇俗不容于世。越是禁忌,她这样的深闺女子越会自哀自怜无法自拔。她爱的是在扇面上题字泼墨之人,而非送扇面的杜公子。

至于二人传递消息则是通过功德簿,莫熙捐了一百两,顾不上心疼,前后翻了个够本,捐一百两的不多,凌氏很容易找到,每次都是同一天便有一个姓陈的签到,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有时叫末,有时叫申,又有时叫酉,笔迹相同。八小姐签字是通知如雾她到了,而如雾签的是他定的幽会时间。以前八小姐从不留宿,因为只要她来,如雾是必见的,她之所以如此忧虑可能因为如雾见她越发不管不顾,便不欲再纠缠下去。前几次求见碰壁,这次干脆长住,以便徐徐图之。而头一天入寺,八小姐便避开莫熙去了华严殿签到,没想到如雾还是视而不见,她只能求莫熙代为安排。

莫熙说得口干,顿了顿,继续道:“你杀了八小姐不过因为她一味痴缠,她日夜不离身的扇子上有你的笔墨,如落到方丈手里你非但不能接任主持还可能被逐出寺庙。每日晚课,智清亲自主持施食,八小姐若是想借机说什么,你是万万阻止不及的。可怜她还做着但求相伴三生三世的美梦。那天我酒醒,你身上酒气甚重,僧袍松脱,却神智清明,只怕是她央你将桂花酿涂在胸膛上,你为了哄骗她喝酒不得不允。你给我喝醒酒茶是为了让我回去之后保持清醒,把八小姐的死亡时间锁定在你我二人喝酒的这段时间。”

“‘堪叹人间事,泡沫风灯,阿谁肯做飞仙。’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世人诚可笑也,一心追求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却不知我身入空门却如坠阿鼻地狱,俗世欢欣才是我毕生之所求。无奈世不容我。便是你,以杀戮为生,不过求一个活着。”

“‘有何凭据,谁易复谁难。’这世上人人艰辛,不独你我。只是想不到,你邀我来便是为了当一个两千两卖了敦煌藏经洞的王道士。你给我的那本《金刚经》便是练习模仿董其昌手迹时抄录的。智清整日清点藏经阁宝物,总有一天会看出是赝品来。他若去了,你当上住持,一来无人会发现藏经阁的秘密,二来你便可任意行事。”莫熙顿了一顿,道:“经文或许可以造假,器物凭你一人之力万万造不出。你走私国之瑰宝给东洋人,就不怕背后之人鸟尽弓藏?”

莫熙因读金刚经对练功有益,便常常卷不释手。终于她福至心灵想起来为什么她在观藏经阁的时候觉得那卷董其昌的《金刚经》看着眼熟。并不是因为她在现代见过,而是因为如雾给她的那本跟藏经阁的那本,二者或一真迹一临摹,或者都是假的,总之字迹相似。后来她买了一本拓本亲自比对,果然如此。而那只玉觥应该也是仿品之一。卖给外邦是因为这批东西流落民间太显眼了。

“既已知晓,何不动手。”如雾仍旧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莫熙猛地站起来,出手如电,只是还未触及如雾一根汗毛,忽然去势一缓,哇地喷出一口血来,溅在如雾的白袍上,竟是黑紫色的!

“你竟下毒害我!”莫熙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如雾。这一柱香端得是厉害,发作只需一柱香的时间,而毒发诱因便是运功时气血上涌。智清恐怕便是在藏经阁中了此毒才被东洋忍者偷袭而死的。否则以他的功力,那人在他手底下走不过三十招。便是唐仁在一旁帮倒忙拖后腿,也不至于当场身死。

如雾清幽一笑,道:“你同我说那么多话,不就是欺我不会武功,不用提防我反扑么。想套问谁是大BOSS,好,今日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便是当朝七皇子。”

走私国宝自然是为了筹钱,这逐鹿中原便是最耗资的勾当。果然不出所料,如雾能得这件紫金袍是因为朝中有人举荐。那本功德簿上出现过好几次楚怀卿的名字,也绝非偶然。

莫熙气若游丝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秘道的?就连智清也不知道藏经阁有秘道,否则东洋人怎会偷袭成功。”

莫熙去而复返便是为了暗中尾随如雾,以便证实自己对寺中秘道的猜测,还有找到扇子这个关键证物。果然他是从禅房的秘道通往藏经阁,再去的旁边的松雾院。而如雾能顺利将藏经阁的珍宝以假换真靠的也是这条秘道。

如雾颔首:“灵隐寺乃是两百年前皇家出资修建,结构图在宫里头的藏书阁,被七皇子偶得。”

“饮酒那晚你故意透露给我,智清习惯在那个时辰独自在藏经楼,便是为了请我入瓮。唐仁是你故意找来的吧,他事先知晓有这一场行刺,才会跟智清联手伏击。以智清的武学修为,天下间未必有刺客能得手,你的宝应该是押在一柱香上,只要他中毒,与人拼斗之际一定会毒发身亡。可是你没想到,我根本没有现身,无奈之下,你只能让东洋人出手。你找组织,自然是不想让忍者动手,他们武功路数异域特征太明显,很容易暴露走私的事。至于唐仁,那是出了名的王八,一旦被他咬上,便是头剁下来也不会松口,而我就成了偷盗寺藏珍宝的通缉犯替罪羊。”

智清死于六角形雪花镖让莫熙联想起自己在云栖竹径遇到的那个身法诡异的偷窥人,武器加上身法,不难猜出是东洋忍者。

莫熙来杭州之前,如雾虽然找上组织买智清的命,却不知道刺客身份。但是自二人相识,莫熙就曾拜托如雾诵经超度剑下亡魂,如雾对她干的营生若有所察并不奇怪,再加上莫熙一直以为他是有道高僧,言谈之间便多一分信任。她又这么巧,在这时候来了杭州,十有八九是为了智清。而莫熙先前迟迟不动手就是因为智清不是她能正面力敌的,需要从长计议。如雾希望唐仁对付莫熙,还有一个原因,怕她追查八小姐死因。唐仁或许武功远远不如莫熙,但他的身份是莫熙万万不想招惹的,只要唐仁盯上她,莫熙就自顾不暇,更不必说找如雾的麻烦。但如雾不敢把莫熙的身份直截了当告诉唐仁,惹急了她,如雾也没好果子吃。正是因为唐仁接到如雾的匿名密报,说有人要行刺智清,他才来的杭州守株待兔。唐仁对八小姐看似毫无疑点的命案如此谨慎,是因为接到密报后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但是如雾不知道莫熙有个习惯,有捕快在的时候绝不出手,所以这招请君入瓮没有得手。莫熙等唐仁回京之后才离开杭州,一方面为了监视如雾是否会把自己身份透露给他,一方面是如果自己落荒而逃不免让唐仁以为她因为八小姐的死而心虚。

“还有精力说那么多话,你没中毒?!”如雾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莫熙用袖子擦去唇边血迹,神情一振,淡淡笑道:“这唐门一柱香也没传说中那么邪乎,亏他们好意思漫天要价卖一万两银子一钱。想不到智清会载在这等货色手上。”严刑逼供有时候并不是审问的好方法,示弱才是,对方一旦认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便很可能全盘托出。

直到此刻,如雾方才面色大变,只是一瞬间便冷静自讽道:“是我小瞧你了。”

“你还俗吧。”莫熙轻声道。

“你肯放过我?我曾两次害你,你岂能容得?”如雾惊疑不定。

“这世上本只有你我是从那边来的。如果连你都没了,我就真的成了异世孤魂。”莫熙的声音有一丝伤感。

顿了顿,莫熙又道:“还俗之后,这世上便没了妙僧如雾,我自然不必杀你。”她的声音平淡轻缓。

如雾终于如释重负,露出一丝笑容,刚要开口,莫熙出手如电,扣住他的脉门,以独门心法震碎了他的心脉,这一招当真快比闪电,如雾脸上那抹笑容还未淡去,便已气绝。

莫熙微笑着拍拍胸口,这样价值万金的毒药,她可得留着。她根本抵挡不了一柱香,只是提前从秘道到了藏经阁,把毒香换了。这毒是如雾早就备好的,就防着她去而复返,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莫熙让如雾相信自己对毒药免疫,也是出于谨慎,谁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

当晚凌七收到一张便笺,上书:“令妹所爱,已追随黄泉。望心安。”

次日,如雾禅师被发现圆寂于藏经阁。

坐化莲花,面色如皎。世人皆叹。

(莫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果弄个青面獠牙的死相,虽然咱不怕糖人之流,但也是个甩不脱的牛皮糖不是。)

凌家七小姐感叹如雾禅师一世修行终得大圆满,捐赠千金,葬其于凌家私地——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莫熙承其情意,启程离开前去了西湖西南侧的鸡笼山祭扫八小姐,并将如雾生亲自抄录的那部金刚经一并烧给了她,只希望她读懂一句经文:

“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眾生,实无眾生得灭度者。”

情海如苦海,佛不可度人,还需众生自度。

如雾或许对她真有两分情意,否则他为何没有将扇子毁去。只是这情意较之世间其他,太过微不足道了些。

后世有仰慕妙僧如雾者曾有诗:青丝禅榻寻常死,凄绝本朝第一僧。

世人看事情皆看表面,殊不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蜀中唐门

蜀中唐门。其累世盛名皆因为唐门有双绝,一为毒药,二为暗器。

唐门有四宝:经、甲、珠、杖。

经便是《万毒经》,唐门始祖有训:“统率百毒,以解民厄。”

甲是冰绡甲,以天蚕丝织成,入水不濡,入火不焚,刀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