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雕兰花的白玉牌应是林前辈之物吧。”唐欢用来装璧琉珠的荷包上绣了兰草,恐怕也是林惜的遗物。玉牌雕以兰花,暗嵌林惜的本名林兰,何况又是唯一能指使何群得动的信物,是以莫熙做此猜想。

“正是。昔日小兰用蜀山独门秘法传递消息,约我来此助她渡河。”莫熙暗自点头,林惜一家要悄悄逃离唐门必然需要寻求外援,且不能开启铁索浮桥以免惊动唐门中人。而这世上武功高到能当此重任的,非何群这个武疯子莫属。

“不料来的却是唐绝前辈,对不对?”唐欢跟唐绝最终都没走成,可能就是因为林惜没能撑到约定的日子便已身死,而这家伙只看到人家老公却没看到本人,受了刺激临时撂挑子了。唐欢反能指使得动这位昔日武学狂人,恐怕是因为他毕竟是林惜的后人,便有了初见时何群的那句“真像”,像的自然是林惜而非唐绝。

“确实如此,当时我闻知小兰已然身故,哀痛不已。因深恨唐绝不能相护于她,便浑浑噩噩自行离去。”此时何群已然哀绝如狂泣不成声。

莫熙暗自嗟叹,何群的悲剧正是应了《大话西游》中那句人人都会背的台词。时不我待。

莫熙见他情动如狂不能自持,亦不去扰他,半晌,见何群渐渐平复下来方试探道:“何前辈可否看在林前辈手书的份上助我渡河?”说完又是一揖到地。

“也罢。你我二人皆被薛童打通任督,也算有缘。我已数年未曾开口,今日你能诱我相谈,也算你的本事。”

莫熙暗自舒了一口气,轻轻掠上竹筏,心道:总算能顺利离开此地。

何群一边撑筏一边嘶哑着声音轻道:“我一直以为小兰是为了唐绝才不惜叛出本门,离开蜀山,为此多年来耿耿于怀。如今方知她是因我之故才黯然离去,竟更添惆怅惘然。”此刻何群像是又老了几岁,面上尽显哀思、痛悔、怅然之色。静默片刻,他又道:“我看你小小年纪,剑法已是不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今日你败相早现不过输在内力不足上。内功一事绝不可操之过急。而临阵对敌,若手握绝世神兵则可弥补内力不足之一二。我便赠你一物,你且去蜀山取我的佩剑承影吧。”顿了一顿,他又怅然长叹道:“我当年游遍天下寻访此剑,不惜失约于小兰,错过她的成年笄礼。活该落得今日下场。”

莫熙只当没听见他的自怨自艾,问道:“可是《列子·汤问》中三剑之一的承影?”一边却在暗中腹诽,哪有送人东西叫人自己去家拿的,不过嘴上却不敢得罪他半分,若何群此刻发飙,将她丢下竹筏,她就是不葬身鱼腹,也万万挡不住河底机关。

“正是。此乃我的掌门印信,你去了交予现任掌门瞿耀便可。”言罢,何群抛给莫熙一块刻着一个“何”字的墨玉。

莫熙将这块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的玉佩紧紧攥入掌中,不禁又是一阵腹诽:您老好歹小心着些,若是抛入这急流之中,姑娘我可寻它不回。

拿人手短

一片潇潇冷雨中,莫熙没有打伞,踽踽独行在无人的青砖窄巷中。

忽然她停下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绿云,你已跟了我三条巷子了。可是四少有所吩咐?”

旁边支巷中转出一个打着一柄烟灰底绘紫藤缠枝油纸伞的绿衫少女,一步一挪,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木姑娘恕罪,绿云绝无恶意,可否移步到掬水阁一叙。”

掬水阁。兰字间。

莫熙一边坐着任由绿云替她擦头发,一边取了画舫小舟上的热茶,自斟自饮。

绿云道:“姑娘,你也太不知爱惜自己了。如此淋雨,别说四少,便是我也看不过去。”

莫熙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再擦,不在意道:“方才出门忘了带伞了。绿云还是坐吧。”其实她早知当日不告而别,再加上怀璧其罪,唐门中人必会找上门来。是以最近出门都不带累赘之物。万一有变,便是抛伞这一个动作,拔剑就会慢两分,失了先机。而且方才她故作不知,让绿云跟了三条街,便是为了确定她绝无恶意,才主动揭破她的行藏。

“这是‘漫天花雨’的成品,还请姑娘品鉴一二。四少让我转达对姑娘的谢意。”绿云递上一个青玉凤鸟纹胭脂盒样的物什。

莫熙接过,轻轻打开第一层,还真是颜色细腻鲜润的胭脂,却没有寻常胭脂的香气,不免会心一笑。邹一桂所书《小山画谱》中有记载制胭脂的方法:“双料杭脂以滚水挤出,盛碟内,文火烘干,将干即取碟离火,…干后再以温水浮出精华而去其渣滓则更妙…”原来这家伙当日真的在读制胭脂的书。

迟疑片刻,绿云又取出怀中一封信递给莫熙道:“这是鸾素姑娘飞鸽传书让绿云代为转交的。我已反复仔细检查过,无毒,姑娘尽可放心阅览。”说到此处,她忽然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失笑道:“我却是傻了,姑娘如今有璧琉珠在身,绿云何必多此一举。”

莫熙见她如此活泼,倒也喜欢,笑赞道:“绿云这份心意却是难得。我又怎会不领情。”

接过信展开,只见字迹清秀但略显凌乱,想来是写信之人心潮澎湃思绪纷乱所致。

木姑娘亲启:

鸾素如今无颜再见姑娘,更无颜再见四少。木姑娘阅信之时,鸾素已离开唐门,独自漂泊江湖,以赎罪过。

四少对姑娘已情根深种,鸾素恋慕四少多年,见他日渐为姑娘展颜,处处为姑娘考虑,不禁心怀妒忌,便将璧琉珠认主之事偷偷告知了众位长老。

四少当夜追出百里只为捞回荷灯,取回姑娘所书之心愿珍藏。后又闻长老院得知姑娘身怀唐门重宝,欲对姑娘不利,便以效仿当年唐绝掌门为了林掌门不惜叛出唐门之举为要挟,在众位长老面前长跪整夜,迫使众位长老不得与姑娘为难。

四少知姑娘已得知璧琉珠非宿主亡不得出之事,又闻姑娘托付夕儿,便知姑娘心有去意,故将兰花玉牌置于姑娘妆匣之中,以助姑娘顺利离开。又亲询薛神医,获悉姑娘任督二脉打通之日,特特安排此日举行掌门继位大典,只为拖住唐门众人,以防长老阳奉阴违,暗中对姑娘出手。鸾素却因心怀妒意,偷偷取走玉牌,陷姑娘于险境。未料姑娘实乃非常人也,竟能得艄公相助渡河。实令鸾素自惭形秽。

鸾素虽是一使女,但仍知礼义廉耻,为一己之私,行此不仁不义之举,实在愧对四少。还请姑娘体察四少真意,一切皆由鸾素而起,自应由鸾素一力承担。

四少一生孤苦,自小身处群狼环伺之唐门,从来笑不由心,自姑娘来后才得真正展颜。姑娘每日膳食皆由四少亲自安排,得知姑娘不喜辣,便将金陵掬水阁厨师调回专为姑娘掌厨。见姑娘对自身发肤不甚爱惜,轻慢以待,便暗中将梳子换作齿距粗疏的,又亲制润肤膏。未料姑娘因其香气弃置不用,便重制无色无味之药水,浸透姑娘所用里衣再行晾干。四少自小咳症久治不愈,如今方得好转,姑娘却欲点香戏之,四少为了配合姑娘,不顾咳症亲自焚香。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姑娘还请念在四少待姑娘一片真情的份上,勿要以鸾素之过迁怒四少。

鸾素留

莫熙阅罢暗自喟叹,原来他当日彻夜未归是去阻止唐门长老行杀鸡取卵之事。她早已打定主意孑然一身,自然不愿身怀他人重宝。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处处谨慎为了保命才想出暂借璧琉珠一用的办法,谁知竟作茧自缚,最终有借无还。若是要还必须以死谢罪,只是她这条小命是万万舍不得的,是以只能先溜之大吉再作道理。当日她索要璧琉珠作抵押,便已察觉众人神色有异,是以才有的放矢地在唐门藏书中寻找线索解惑。自她得阅唐崇与其夫人于遥之事,又读“于夫人红颜辞世之时,璧琉珠方出。众人见之皆叹璧琉珠非宿主亡不得出,原是确有其事”一段,便一直忐忑不安。且不论唐欢真心几何,当日荷灯浮水是何等旖旎情境,她软语相求却仍不得唐欢相允取出琅琊杖一观。她复又询问已故唐小姐之事便是想确认传言是否为真,无奈却无半点反证。

莫熙又叹唐门不光男儿人才辈出,就连鸾素亦不失为一名奇女子。与她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但求一击即中的手段相比,那些现代宅斗文中各色闺阁女子的招数简直不够看。而自己莫名其妙已被人当作竞争对手,铲除了一把,不禁汗颜。不过鸾素敢作敢当,又知情之一字无可强取,便果断抽身而退,实在尽显江湖儿女本色。

莫熙正思绪万千之间,绿云又取出一块碧绿通透的翠玉递给莫熙,道:“姑娘凭此玉牌,便可随意出入此处和机巧阁。”见莫熙迟疑,绿云又道:“姑娘不必有所顾忌,四少有言,姑娘天资聪颖,若有妙思还请不吝赐教。此物便是姑娘出入机巧阁的信物。寻常财帛想必姑娘也瞧不入眼,姑娘素喜掬水阁膳食,若能来此散淡一二亦可作为酬谢。”

莫熙默默接过这张掬水阁VIP卡,心里寻思着如今自己无意中得了璧琉珠,拿了人家这么大一个宝贝,怎么都是自己心虚,有道是债多不愁,也不差这一件。何况得罪唐欢她落不下半分好处,别的不说,若是把这厮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把她身怀重宝的事传出去,不用唐门亲自动手,每天追杀她的人何止千百。再者说了,得罪这个未来最大的暗器、毒药供货商实乃不智之举。

绿云见她接了,才露笑颜,又肃然郑重道:“当日绿云生擒唐历之时已逼迫他将姑娘身份和盘托出,告知四少。姑娘不必为此烦恼。四少知晓姑娘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丝毫不以为怪。四少有言,如何行事姑娘自有决断,只是姑娘身处险地还望千万珍重,若需援手,还请随时开口。”

莫熙一路叹气回到家中,无奈望天,有气无力地吹了一声口哨,一只尾部雪1白的大鹰立刻自高空俯冲而下。莫熙取下它腿上绑的蜡丸,指尖聚力,轻轻一碾,取出一张卷起的小字条,一排苍劲有力却不失飘逸俊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今日姑娘离去,欢因琐事无计脱身,便让此鹰代为相送。此鹰已认姑娘为主,还盼姑娘怜惜一二。它自会觅食,无需姑娘操心。若姑娘有不便之处,且将其托付给绿云便可困扰尽消。欢”

莫熙看一眼字条上那个“欢”字,再看看手中玉牌上雕刻的笔迹相同的“欢”字,轻抚雄鹰毛绒绒脖子的手终于缓缓收回,不禁又喟然长叹,拿人手短啊…

唐欢番外

唐门。崇遥台。清辉阁。

薛童盯着唐欢已然恼羞成怒的俊颜,一双绿豆小眼已无限接近斗鸡眼的状态,一脸兴味滔滔不绝地调侃道:“你既如此舍不得她,又何必放她走。你小子不是挺会下药的么,木姑娘之前中的软筋散是你下的吧。说你笨,你还真是块榆木疙瘩,再下一副药,她便难逃你的魔掌。你这蠢材却将璧琉珠给她做什么,这下子好了,落得鸡飞蛋打人去楼空,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言罢又装模做样抚着一把白色长须,好一通耻笑。

唐欢见薛童为老不尊幸灾乐祸的猥琐样,羞恼道:“依当日情势,下毒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欢已然后悔非常,此举已铸成大错。她本就防范之心甚重,若是有半点得罪之处,之后便是千好万好也难偿前过。”

唐门独门软筋散较之其他地方出品的软筋散何止霸道三分,若三月内不得根除便会武功尽失遗害终生。当日他便是在把夕儿抛向莫熙的一瞬间,通过夕儿下的软筋散。此药对不通武艺之人并无半点伤害,就算日后习武也是无碍的,是以夕儿反倒无事。

薛童大点其头,同情道:“你虽比不得老夫,却也算得半个良医,还算有几分眼力。当日你同我说木姑娘或许体质特殊,让老夫前来确认,我还道你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无所不用其极,诓骗老夫来此。谁知竟是真的。算你小子识相!”顿了一顿,他又一拍皱巴巴的脑门,摇头晃脑作恍然大悟状叹道:“诶呀呀,如今可不得了,木姑娘得了璧琉珠,又打通了任督二脉,你小子武功本就不如她,如今连下药都不管用,你又钟情于她,可谓处处落在下风。当真可怜可叹。”叹罢又是一阵嘻笑。

唐欢待薛童笑够离去,方得片刻清静。掏出莫熙放灯所书之荷花笺,不由又回想起当日替她摘取枫叶时的情景,于是提笔写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写至此处,不禁停笔暗自思量:也不知她孤身一人远在金陵是否安好,如此想着便没再写下去。只待墨迹干透,将纸笺细细叠好藏于原先放璧琉珠的荷包之中。心下喟叹道:彼时先祖唐崇亦是无意中将璧琉珠给了出去,谁知却是有去无回作茧自缚。而自己起初不过是好奇,便想留她一留,岂料璧琉珠认主,其后更因日日相处,终至不可自拔,原来自己同先祖唐崇还有爹爹都一样,争不过命。一旦情动,便处处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风凌夜泊

蜀中分南北,以闽江相隔。唐门在南。蜀山在北。江湖上对这两家到底是怎么结的仇众说纷纭,只是这南北不两立之说倒像是自来就有的。

风凌渡。夜泊。

风凌渡位于闽江东转的拐角,是三省的交通要塞,跨三界,亦是闽江上最大的渡口。 百年来,风凌渡作为闽江的要津,不知有多少欲往蜀山拜师学艺的人便是通过这里,进入蜀山。

夜泊是家客栈的名字,可谓名副其实。每有风雪天气,渡船无法过江,便会有众多滞留江边的客人在夜泊住店。

此去蜀山索要何群昔日佩剑,即便有何群的掌门印信亦需谨慎行事。是以这三个月来莫熙都在金陵潜心习武。任督二脉打通之后果然事半功倍,进展神速。

至于活计,也就象征性地接了那么两三件消灭土匪路霸之类不入流的,就当是为民除害。因为接的活儿降低了不少档次,莫熙目前的排名已经跌出前五十,她对这种状况很满意。

连降了三日大雪,渡口自然又关闭了。夜泊今晚的生意格外地好,又是饭点儿,此刻楼下大堂里头已只剩两张空桌。

大堂布置得很有意思,中间倒像是个戏台,却又远不比江南的戏楼那么高。不过三两级台阶。上头放了一张窄案。

莫熙寻了靠门最远的一张空桌坐了,点了一碗红烧牛肉拉面加两个卤蛋,一盘白芝麻炒花生,一壶糯米甜酒。面上得挺快,此间的小二十分了得,不用托盘就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得四平八稳,健步如飞。

莫熙早因赶路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看着浓稠的汤水上点缀着绿油油的葱花和香菜末,闻着牛肉香,顿觉食指大动。尝了一口,牛肉酥烂入味。

刚吃第一筷子,戏台上便有了动静。一个穿长褂,模样清瘦的中年男子立在了案前,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掏出一把白底题字折扇来,那扇子上红色的凤鸟印记莫熙却是认得的,慕宴斋的专属印记。莫熙暗道自己运气不错,碰上了live版的慕宴斋最新拳头产品——江湖风流人物一百讲。那人唰得一声将扇子抖开,架势摆得倒很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只是正值天寒地冻之时,摇扇也忒不应景了些,颇有些不伦不类。只见他唰得又将扇子合起,当作惊堂木往案上拍了几拍。清了清嗓子,便开讲了。讲的却是蜀山派现任掌门瞿耀的事迹。

“瞿掌门的蜀山三十六式回风舞雪剑,使得那叫一个高妙。昔日他剿灭横山十八寨之时每每一招就令对手重伤。瞿掌门却心怀仁义,不忍赶尽杀绝,是以只迫得这一十八位当家的答应解散手下,下山重为良民便不再追究…”接下来那说书的滔滔不绝讲的都是瞿耀或单枪匹马或与江湖众正道人士惩奸除恶的事迹。

莫熙却觉得这位瞿掌门做人不地道,剿匪就剿匪吧,偏偏斩草不除根。这些人落草为寇本就迫于生计,将人家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基业毁了,却不夺他们的性命,等你逞够英雄潇洒离去,难保这些人不卷土重来,且只会越发变本加厉。瞿耀倒是落了个行侠仗义的好名声,倒霉的却还是当地被鱼肉的百姓。

显然值此风雪之夜,有个遮蔽之所已是难得。何况夜泊的酒虽不是最好,却是温得恰到好处;菜虽不是最香,分量却足;住资不算便宜,小二却十分麻利殷勤。是以不断有人投店,每每来人便自外头卷入一股风雪之气,连被说书炒热的气氛都不免凉下几分。这些人一进门不论嘴上操着何种南腔北调,第一个动作却都整齐划一,立即掸去身上的冰雪。莫熙再次庆幸自己坐得离门远,不然这碗面怕是过不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要凉透。

此刻进来的一个年轻人倒是与众不同。他从风雪中来,却是一派从容不迫,神情如同在春日暖阳中看景赏花般悠闲愉悦,整个人竟像是带着一股温暖之意,身上亦一丝残雪都无。他目光一扫,许是见其余各桌都三三两两坐满了,也不管莫熙是个单身姑娘家,径直走到她身边,笑问:“姑娘,可否与在下共桌?”也不说自己冒昧唐突什么的,竟是问得理所当然,声音却透着一股欢欣的暖意。

隆冬天气,此间大部分人穿的已是裘皮,便是寒酸些的也穿着厚厚的棉袄。他却还是一袭单薄的深色秋衣,脚踏一双鹿皮靴,其上却是一丝残雪、水渍也无。五官分开看都不算特别英俊,合起来却有一股奇特的魅力,那一笑更是春暖花开般生动。莫熙一直觉得,这世上无论男女,称得上美人的虽多,但大部分美得千篇一律,少部分却能美得让人过目难忘,眼前这位帅哥显然属于后一种。

莫熙无所谓地点点头。他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此人竟自取了莫熙面前的米酒,倒了一杯,饮罢,放下小盅,笑道:“这店家自酿的糯米酒倒是香甜得很。”

莫熙对他自来熟的行为不以为忤,又是赞同地点点头,方才几口米酒下肚,很是提神解乏。

自来熟帅哥斟了第二杯,又道:“其实酿此酒剩下的糟粕也是有用的,将其加上食盐混和后,叫做‘糟麻’。把它贮藏起来可作长期煮汤之用,若和鲜鱼一起煮,那才叫美味。”

莫熙倒是头一次听到‘糟麻’一说,只是此刻台上又讲到瞿掌门开济善堂的事,她一时听住了,没有接口。此次朝廷集结了十万大军,再次攻打关外的赤焰,蜀中因离边境不远,被征去的壮丁不计其数。是以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这些入伍新兵的家眷无人照看,尤其在物资贫乏的冬季,孤儿寡妇维持家计更是艰难。更有妻子怀孕,家中无人的。济善堂便是专门为了收留这些人开的。莫熙心道,这瞿掌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自来熟帅哥好似对征兵遗留的后遗症十分不满,听这个段子的时候,一双英挺的眉便未曾松开过一瞬,待说书人讲得告一段落,他才恢复了御花园赏花般的神情,笑道:“听了这段,我倒是想起一个笑话来,在下便讲了,以谢姑娘酒水款待。”不待莫熙有所表示,他便兀自讲开了:“有怀孕七个月,即产一儿者,其夫恐养不大,遇人即问。一日,与友谈及此事。友曰:‘这个无妨,我家祖亦是七个月出世的。’其人错愕问曰:“若是这等说,令祖后来毕竟养得大否。”

莫熙看着近在眼前这枚讲完冷笑话兀自笑得一派明媚的帅哥,心道:我能再请你一壶酒,只求你闭嘴么。

英雄救美

忽然店门大敞,外头的风雪强灌进来,大堂里的众人皆因骤然侵入的寒气对着门口怒目而视。连说书的都停了下来,抬首张望。

却是几个官兵打扮的大汉一拥而入。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目露凶光,左侧面颊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刀疤,甚是骇人。刀疤汉环顾了一下四周,忽地将手上的长刀往离他最近的一张桌上砸去,此人倒也有几分蛮力,桌上杯盘立时被砸得稀烂,残羹剩水更是溅得两个商人模样的人狼狈不堪,但此二人显然敢怒不敢言,也不作理论,只往一旁让去。

哪知刀疤却不放过他们,道:“大爷我今儿个高兴,想与你二人喝一杯,你们却恁地不给爷脸子。”说话间身体便似一堵横墙般阻住了二人的去路。

此二人哪有不明白的。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用袖子往湿漉漉的面上抹了一把,正待发作,另一个瘦高个子忙按住他的手,唯唯诺诺道:“众位爷今日的酒水钱我兄弟二人都包了。众位爷尽兴。小的告退。”刀疤还待说什么,同来的几人却仿佛有所顾忌,劝了几句。待那瘦高个儿叫来小二给了银子,几个官兵倒也没再为难他二人。小二麻利地清了桌子。等得不耐烦的几人方坐了下来。

刀疤道:“大爷我自入伍便没一日松快过,真是憋屈!”

“睿王殿下治军严格。大哥你原是绿林好汉,初来自是不惯。”

“那也忒严格了些,便是管天管地也管不着老子找女人!”

“大军开拔前夕,殿下让我们回家探望已是格外体恤,营里头没有营妓也是怕将兵野了心思。”那几人轮流相劝,言谈之间对睿王甚是敬服。刀疤却不以为然,只顾喝酒,片刻间已灌了几大碗最烈的烧刀子下去,说话也渐渐大了舌头。

只听他道:“听说洛校尉退伍了。”

“正是咧。别看他平日对我们凶得很,却也是个可怜人。好不容易升到了校尉,却因为右肩上的伤,废去了一身的好武艺。听说他前几日回了家,入伍前怀孕的老婆却不知去向,许是这许多年耐不住寂1寞,跟别的汉子跑了。”说罢几人满脸流气,又是一番哄笑。

那刀疤却似想起什么来,环顾四周,忽大声道:“这位姑娘,过来陪爷喝一杯。”说着边晃晃悠悠站起来,向莫熙走过去。

莫熙目光扫过一圈,确定自己好死不死正是在场的唯一女性之后,登时郁闷了。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就自己这副尊荣,怎么还能碰上调戏的戏码。便是调戏,也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吧,却是这等货色送上门。实在扫兴。

她刚想出手,却只听扑通一声,那刀疤大汉已经双膝跪地,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真的不怕,口中仍不甘示弱道:“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暗算老子!老子不过想让她陪酒,就她这等姿色,老子也没想整她…”

莫熙不耐听他污言秽语糊喊乱嚷,隔空点了此人哑穴,快步往楼上自己的客房走去。其余几个官兵看情势不对,就要冲上来拦阻。众人也没见是何人出手,这些人顷刻间也如同那刀疤汉子一般倒地,却不知是惊呆了还是不敢嚷叫,一时间倒也无人出声。

莫熙翻出窗子,投身于一片风雪之中。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只听一片飞雪簌簌之中响起一个温厚的声音:“姑娘如此身手,在下方才却是多事了。”

莫熙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位不光嘴贱手欠,还好管闲事,果真追来了。面上却点点头淡然道:“不错。”她方才尽可以不动声色点了那刀疤汉的昏睡穴,众人也只会以为他忽然醉倒。可如今,这位好管闲事的却将这票人顷刻间全体撂倒。闹出这么大动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官兵不比别人,都是入了名册的,莫熙不欲同他们纠缠。否则她方才出手可不会只是让那人半年开不了口那么简单。

自来熟帅哥听她答得如此干脆,半点都不承他的情,反倒愣了愣,随即摸摸鼻子,笑起来。那笑却甚是愉悦,不显半分尴尬。见莫熙又举步欲行,忙道:“姑娘且慢。如此凛冽天气,姑娘欲往何处栖身?”

莫熙脸现无奈之色。本来即便有那几个兵痞,不动声色打发了并非难事,她仍可安然在客栈过夜。如今被他这么横插一杠子,却是不能了。

许是从她的神色瞧出了端倪,自来熟道:“在下有一朋友家住附近,若姑娘不弃,可随在下一同上门拜访。”

莫熙摇头婉拒道:“你先前宁愿投宿客栈,也不去朋友家,可见确有不便之处。若是再带我这个外人一同前去,岂非更为不美。”心道:这位帅哥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就是在现代,幼儿园小朋友也懂得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的道理。

“也罢。姑娘且在此等上一等。在下去去便回,定能让你回去那客栈。”话音刚落,人已飘出几丈开外,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一片风雪之中。

莫熙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也依言没走开。毕竟在野地里挖雪洞也不是那么好玩的。

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他便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道:“那伙人都被我弄走了。咱们可以回去了。”自来熟果真是自来熟,这就“咱们”上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莫熙好奇道。

自来熟却端正了神色,道:“也没怎么着。就是每人灌了三碗烧刀子,捆成一串肉粽。雇了辆牛车,往风凌渡相反方向去了。不到天亮保管醒不过来。”

莫熙闻言终于噗嗤一笑。不想这位嘴贱手欠的帅哥却也是个妙人。

谁料他见莫熙在漫天风雪,胧胧夜色之中,展颜一笑,脱口道:“我原想那人调戏你这样的,定是喝醉了,此刻见你笑,却觉得倒也不全是。”

莫熙登时无语…看在他解决了今晚困局的面上,终究没有将心中腹诽诉诸于口:贱嘴里果真吐不出象牙。

二人遂一路展开轻功回到客栈。此人功夫比莫熙尚且高出一筹,是以她也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实力,便是藏着掖着也不管用。

说来也巧,二人却是住在一墙之隔。双双一个起落,便各自穿窗而入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安睡。

渡江

次日。骤雪初霁。晨光浅淡。

莫熙洗漱罢,下楼点了一碗小米红薯粥、一个荠菜肉包、两个五香茶叶蛋。客栈醒目处已经贴出了告示:今日渡口已开。望各位客官莫错过了时辰。

吃罢早饭算算离第一班渡船离岸的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提着她的轻便小布包款款上路。

二十年前的风凌渡并不像现在只是一个码头,还有配套的城镇和商业设施。莫熙在荒弃的古镇中缓步穿行。从前店后坊,下店上宅的建筑格局来看,此地从前定然十分繁华。这些白雪盖瓦、阶前堆雪的弃楼偶尔露出朱漆斑驳的一角,更显沉寂凄凉。

走过一处提着“叠嶂”二字的石桥,再行一柱香的功夫又是一处提着“枕江”二字的拱桥。莫熙回望身后的山峦,再看前头拾级而下,一路铺就至江面的石堤,恍悟:这四个字便道尽了风凌渡所依之地势结构。

她尚且来不及赞叹古人对文字出神入化的应用,便看到了皑皑白雪中着深色秋衣的身影,不禁暗自长叹一声:阴魂不散。

莫熙一路行来并未显露武功,他应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瞬便到了她跟前,未语先笑。那笑在稀薄的晨光中,一地冰雪间,竟有野地生花之感。片刻后才道:“抱歉,我起得太早,不忍扰你好眠,是以未曾叫你同行。”语气温厚,如同跟朋友说话一般。

莫熙心中暗骂:废话,我能听不到隔壁的动静么…姑娘我不怕你走得远,只怕你走得不够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起得晚了。”心中再接一句:可惜还不够晚。

自来熟听她如此回答,反倒愣了愣,不过片刻之间便恢复了笑颜,问道:“姑娘是否第一次来此渡江?”

“正是。”

然后他又唧唧歪歪说了些没营养的,莫熙只觉得跟此人同行如同置身于乌鸦群中。其实他说的一些当地风物、人情很是有趣,只是杂乱无章了些。而且言谈之间听得出是一个博闻强记、游历广阔的人。只是莫熙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惯了,便有些不耐。

一路忍着想把他直接拍飞的冲动。好不容易过了钟楼,快要到渡口了。

“此处叫‘过街塔’。塔就是佛,因许多赶渡船的人经过此地来不及礼佛,便将此塔的下面造成过街中空的样式,人们自塔下过,便算礼过佛了,可保平安。塔里原本悬着一把剑,便是十大名剑最末的承影。”

莫熙听到此处,双眼一亮,感兴趣地问:“那后来呢,这把剑为何挪了位置?”

自来熟见她来了兴致,自然讲得更卖力:“风凌渡建成之后,百年来因过客云集,渐渐已成极尽繁华之地。岩壁边上的两方地盘,更是寸土寸金,也成了那时的商业聚集地。客栈、茶馆、商铺,挨着山势一条线,沿着石阶依次坐落。附近的村庄往来所有的货物都在这边周转,繁华可想而知。山里的人富了,自然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便有了卧龙之说。但人们接着又怕山里住着的龙顺着江流游走,于是就在风凌渡口造了此塔,镇住龙身。又在塔中悬了素有镇妖避邪之说的承影剑,用以威慑游龙。”

“龙既为灵,为何用能镇妖避邪的承影呢?”

“龙虽为灵兽,但仍不改其凶气,承影素来被称为优雅之剑,能化戾气为祥和。”

“是谁将承影放入塔中的?”

“便是它的昔日主人,素有武学鬼才之称的蜀山派前掌门何群。昔日何群为天下苍生计,主动献出与他相依相伴多年的随身佩剑。”

莫熙明知他说一半留一半是故意的,却也不得不问:“那为何后来又取走?”

“后来蜀山掌门林惜叛出蜀山派,蜀山群龙无首、人心浮动,为了正人心,震声威,承影便被何群取回,传给了现任掌门瞿耀。”

莫熙听至此处不禁暗自思度,既是作为掌门传承之物,瞿耀岂肯轻易交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二人一路相谈着到了渡口。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渡船便驶离码头。两岸景色甚是壮观,远处的一脉江流在两处直插云霄的奇峰险峻之间倒挂下来。岸边的琼枝玉树冰枝晶莹剔透,树挂银光闪烁。

因江流湍急,且时有浮冰,船身由结实的原木所造,船体虽比不上现代的远洋轮,在此间也算是硕大了。莫熙站在甲板上看够了风景,不欲再立于寒风呼啸中,便步入舱中。自来熟也跟了进去。

里头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正给众人讲关于风凌渡的传说:

“这个渡船的营生是老汉祖上便传下来的,如今我又传给我的儿子。老汉别的不知道,这关于风凌渡口的传说却是知道一些。相传风凌渡口旧有本朝第一任宰相楚商之血泪石。楚商本为前朝荆之大司马,他的妻子因有沉鱼落雁之容,在一次宫廷宴会上以外命妇身份觐见之时,被前朝的倒数第二任国君慕容执看中,强纳为妃。此女性情刚烈,誓死不从,慕容执便派人追杀楚商,认为她的丈夫死了她便会改变心意。楚商一路夜行昼伏,终至闵水,悲愤之下流泪呕血于风凌渡岸边大石之上。其后历经风霜雪雨,此石之殷红血色不灭。楚商渡河后橐载而出西岭关,逃到邻邦小国邺。数年之后,楚商带领邺兵破西岭关而灭前朝荆。楚商乃掘慕容执之墓,鞭尸三百,以报夺妻之恨。”

莫熙暗自点头,邺的前身便是如今的南朝,“南”则是入关后才改的国号。只是邺地本多贫瘠,气候苦寒,是以入关后,故国土地反被弃之不用。久而久之这片土地便被当地的游牧民族占据统治。原来前朝的皇帝被鞭尸是这么一回事。不必说,这位倾国倾城的楚夫人又得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自来当皇帝的若是干了什么蠢事或是德行有亏,上至史官,下至百姓,都喜欢推到女人身上,真是欲加之罪。

自来熟听了便道:“这个故事还没完。荆朝帝都破城之日,太子公子晓逃出京城,又于风凌渡过闽江,出西岭关,其实那时还叫秦关,而逃到了邺地边境,潜伏下来。后人有诗《秦关》:

群山万壑合成围,仗剑东来愿已违。

驱马关门悲故国,回头战垒隔斜晖。

已看江上千帆过,莫讶芦中一叶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