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熙从怀中掏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罐子,用匕首将外头厚厚的密封蜡层刮开,拧开罐子,里头的东西竟完全是干燥的,丝毫没有沾染水汽。有一小捆纱布,一小包盐,一小瓶金创药,还有针线和火折子。这个急救包曾经无数次让她在绝境中脱困,莫熙每次外出都会准备一个随身携带。

她先往沐风亭的掌心撒了一些盐,想了一想道:“你等着,我回去寒潭取些水来给你清洗伤口。”虽是小伤,若是感染了也绝非妙事。

正待起身,沐风亭却已用另一只手一把拉住她,道:“区区小伤,别回去冒险。”口气竟一改如沐春风之感,带着三分强硬。说罢便用左手去拧衣服上的水,往右掌掌心上撒。

莫熙叹道:“那好吧。”好在那拧出来的水看起来也干净。

待掌心上的泥沙冲净,她轻轻用针挑去他掌心的碎屑,再敷上金创药,用纱布细细包了。

沐风亭将包扎好的手掌翻了一翻,笑赞道:“手艺还不错。”一顿,他又道:“我倒是很佩服你,当机立断,连承影这种绝世好剑也舍得抛。”

莫熙叹了一口气,苦着小脸道:“千辛万苦上了蜀山,拿到了承影,却又被我亲手丢了。也不知道抛在那荒山野地漫天飞雪之中,还能不能找回来。再说,那里既然发生过雪崩,再次雪崩的可能性很大,倘若回去找,得冒多大险。”

说到此处,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一个可能,抬头凝重了神色向沐风亭看去。

沐风亭仿佛也被触动了神思,果断道:“你是不是怀疑瞿耀故意引我们走这条道?”

莫熙点点头道:“嗯。雪莲是他主动提起的,路线是他提供的。而且你不觉得他今天很反常么,竟然主动逐客,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沐风亭深思片刻,道:“唯一说不通的是他怎么就料准了会发生雪流沙。”

莫熙点点头,道:“是啊,即使他知道那条线路是雪崩高发地,怎么就能算准了正好被我们碰上呢。”

沐风亭道:“他想除去我们,莫非跟洛恒的死有关?还是因为他不甘心将承影给你?”

莫熙皱了皱眉,道:“说来也怪,既然何群当年将承影作为掌门传承之物交给瞿耀,是为了振兴蜀山派,如今他就没道理把剑转赠给我这个外人啊。难道他对瞿耀有所不满,借此暗示他退位。可是以何群在蜀山一呼百应的地位,废去瞿耀,另立掌门岂非轻而易举?何必假他人之手?”

沐风亭道:“姑娘有所不知,蜀山派的开山祖师曾立过一个规矩,掌门一旦确立,除非自己叛出本门,或自愿退位让贤,是不能废除的。哪怕是上一任掌门,任凭如何德高望重,都不能。”

莫熙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就是说蜀山掌门这个职位是终身制的铁饭碗啊,就跟美国最高法院的法官一样稳当。哪像她的行当,高风险不说,还没有社会地位。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如果真是这样,何群这个老奸巨猾,竟敢把她当枪使。活该林惜移情别恋。

莫熙按奈住心中的对何群的强烈怨念,冷静道:“无论如何,我们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沐风亭点点头。

二人开始坐着运功。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身上开始冒出白烟,那是内息运行周身后身体发热所致。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生生将衣服蒸干了。

莫熙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暂时停止了调息,毕竟练习内功最忌急功近利。

忽然她看见面前的冰柱显出透明的一角,仿佛里头有东西。许是二人练功散发的热气将冰柱上面积的雪霜融化,才使原本透明的冰柱显露了出来。

她站起来,细看面前的冰柱,手掌凝聚内息,拂去冰柱表明的细霜,那里头竟然真的有东西!

看着竟像是一具孩子的尸体,只是不知为何套着成人的衣服。

这时候沐风亭也已收功,走上前来,道:“小心些,我来吧。”

莫熙摇头道:“没事。”她掏出匕首狠狠插入冰柱最表层的冰盖,顷刻间,冰盖卡塔一声散开蛛网般的缝隙。莫熙继续使力,缝隙逐渐扩大,终于整个冰盖随着轻脆的一声响,完全崩塌。露出里头的物什来。

果真是一具尸体,但她的外表看起来已经不像人类,倒像个玩偶。莫熙用手触摸了一下,她的皮肤已经干硬似皮革。

莫熙轻声道:“这具尸体穿着成年女子的衣衫,头上的钗环俱在,应该是成年人。尸体外形缩得这般小,应是由于尸体短时间内严重脱水造成的。”莫熙知道冰箱有抽湿的作用,而此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库,尸体所在的冰柱则像一具冰棺,抽湿效果不言而喻。曾经在法国阿尔卑斯山有两位登山爱好者发现过一具尸体,经科学家鉴定,他竟然是五千年前的人类,而且跟面前这具女尸一样,尸体严重萎缩,随身物件却完好无损。不过现在这般,单靠观察尸体外表是难以判断死亡时间的。因为在低温脱水的情况下,人在死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外表不会有多大差别。只能从她的衣饰大致判断死亡年份了。

沐风亭道:“看她的衣服式样,应该是本朝人。钗花并不贵重,想必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衣服被整理得非常整齐,好像是有人为了维持她死后哀荣,特地将她葬在这儿的。”

忽然他仿佛看见什么,出手如电拂去女尸身上的碎冰,取了下来。

莫熙见了也不免大吃一惊,二人交换了一个神色,皆心有所悟。

沐风亭将此物小心收入怀中。

莫熙道:“既然能将她葬在这儿,说明此处原本跟外界是相通的。可惜过去了这许多年,竟被封死了。”

沐风亭道:“差不多是时候打碎冰壁了。还请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莫熙点点头,道:“我内功不及你,有一样却比你强。”

沐风亭见她笑得狡黠,便知她又有鬼主意,笑道:“姑娘还请不吝赐教。”

莫熙掏出火折子,抖开方才用剩下的纱布卷,点燃下端,手执上端,选了冰镜看似较薄的一处,将火靠近冰壁却不紧贴。竟是打着火融冰墙的主意。

沐风亭道:“可惜纱布卷子较短,否则我们可一分力都不必出了。”

莫熙淡淡接道:“你要是愿意把衣服脱下来烧了,也不是不能。”

沐风亭顿时语塞,摸摸鼻子,不吭声。言辞大胆的女子他见得也不算少,偏偏她能说得如此淡漠,而且字字属实。能渺渺数语就噎住他的女子,她算是第一人。

很快纱布便燃烧殆尽。冰壁总算被融得现出一个一虎口长度深的坑。

接着,莫熙掏出匕首往坑底凿。大概凿了小半个时辰,虽不见有被凿穿的迹象,但亦颇有进展。

沐风亭道:“剩下的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莫熙着实手酸,便高兴地移交了任务。

沐风亭毕竟内功稍胜莫熙一筹,对挖墙脚、打洞之类的勾当也比莫熙擅长,进展很快。不到半个时辰,眼看已经胜利在望。

他刚又凿下一小块碎冰,突然冰镜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快开始呈放射状开裂。

莫熙见状大声道:“不好,这是要整个塌下来!”这么厚重的冰块砸下来可不是好玩的,而且很可能将二人堵死在洞中!

齐心协力

二人眼睁睁看着一道道裂缝迅速扩散,有几道蔓延到了头顶倒挂的冰凌挂上,顷刻间便有十几个冰锥落下来,砸向二人。

两人只能展开轻功在洞中腾挪闪避。当然这是经过文学修饰的说法,其实质也就是抱头鼠窜。

莫熙看一眼头顶,再看一眼冰镜,已经觉得脖子发冷,跟沐风亭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皆明白,这一次是生是死,全看哪处先崩塌。如果是头上这一大片密密麻麻悬着的冰刀,他们俩就是活靶子,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射成两只刺猬;如果是冰镜先崩塌,是会给他们留条生路,还是会干脆堵死出口将他们活埋,仍是未知数。但是无论如何,后一种情况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莫熙喊道:“这样等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突围吧!”

沐风亭道:“好!我们合力将冰壁打破!”

二人不约而同退开数丈,足下一点,身子凌空跃起,待跃到半空,将整个身子横过来,拼尽全力向冰镜掠去,待快触及冰面,非但不收势反倒勉力撞去,使出连环踢,狠狠击向冰面!

冰壁的裂缝确实在二人合力一击之下扩大不少,只是头顶的冰层也因为振荡,加速了裂缝的扩散,有越来越多冰锥开始断裂下坠,渐渐地越掉越密集。

莫熙抽出腰间软剑,舞出一片绵密剑网,护住周身要害,挡去冰凌,同时对沐风亭喝道:“到我下方去,我掩护你!”

由于重力加速度的缘故,越接近洞顶,冰凌下坠之势反而越缓,越容易用剑隔开,而莫熙这样安排,护住自己的同时也可以护住沐风亭。

沐风亭立刻明白了莫熙的相护之意,调整身形,尽量做到跟她的动作同步。大概是生死存亡之际,二人配合度出乎意料地高。两次踢过冰面之后,在空中跃起的身姿竟然如出一辙,配合得妙到巅毫。二人如同两柄平行的出鞘飞剑,齐齐狠狠击向冰面。

经过十来次的踢打,头顶的冰凌竟已经绵密如雨,落在莫熙的剑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隐隐又有雷霆暴雨之势。

沐风亭每踢一下都对准方才二人凿洞之处,以期能在最薄弱处尽快击破。

终于,墙面传来迅速龟裂的声音,隐隐有崩塌之势。过了片刻,冰体裂开之声已经像是一串单排爆竹被点燃时发出的声音,“噼啪”作响。

莫熙喝道:“此时不能退,退了说不得会被埋在洞中,还是冲吧!”

沐风亭也是行事果断之人,道了一声:“好!”心道:我一定护你平安,跟你共进退。

二人再次合力突围,终于,那一击成为最后压到冰面上的一根稻草,冰墙轰然坍塌。此时以剑相挡已无异于以卵击石,莫熙干脆将软剑一抛,双手护住头部,冒着被狂暴落下的巨大冰块砸中的危险,奋力一搏,向外冲去。

沐风亭紧紧跟随莫熙的身影,不知是由于对她太过注意,反倒疏忽了脚下,还是因为巧合,他忽然被一块巨大的冰块绊到,失了平衡。若是平时,以他的应变能力自然无妨,只是此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莫熙感知到身后的人来势一缓,立刻回头,看见沐风亭脚下不稳,同时为了应付头顶无数不断砸落的冰块、冰锥,已有些乱了方寸。她当机立断,缓住去势,向他右手手腕抓去,又猛然惊觉此举不妥,手腕处正是脉门,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万万不会让人触碰此处,沐风亭武功比她高,若是他条件反射之下甩开她的手,反倒不好,于是迅速改握他的手掌,一拖一带之际,已经助他稳住身形。

沐风亭立刻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只是如此一来,二人都减慢了速度。

眼看着就要突出重围,不料,一块足足有两米长的巨型冰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劈头盖脸地猛砸过来。莫熙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没有松开抓着沐风亭的左手,挥出右手直接去挡,那冰块势头甚猛,重逾万斤,只听到手腕轻微地“咔嚓”一声,接着一阵钻心剧痛袭来。莫熙心道大事不妙,可能是伤了骨头。只是此刻逃命要紧,她只能勉力不去想后果,脚下发力疾奔。

又是一个扑纵,二人齐齐扑倒在地,沐风亭以自己的身躯覆上莫熙瘦弱的身子,替她挡去身后因冰洞轰然坍塌所激起的无数飞冰碎片。

少顷,莫熙才动了一动,舒了一口气道:“终于逃出来了。”心道:活着真好。

沐风亭感到身下柔软的躯体微有挣扎,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翻身退开。二人齐齐回望身后的冰洞,果然大量的碎冰已经将洞口全部堵死,不禁心生庆幸,相视而笑。

莫熙试着动了动手腕,一股钻心剧痛袭来。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难道这右手从此以后就废了?往后要开始练习左手剑?不过她刚刚经历又一次劫后余生,虽然担心伤势,但此刻生还的兴奋之情还是占了上风,很有一种除死无大事的豪迈心境,是以这个问题并未困扰她太久。

沐风亭早就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那一下,手腕受伤了?”

莫熙微笑了一下,道:“只是大难不死,有些感慨罢了。”一顿,又轻描淡写道:“手腕的伤不碍事的。”几番生死,他拼命相护,是以莫熙也就不怕在他面前自暴其短了。何况,这样的伤势,瞒是瞒不住的。

沐风亭心中一震,暗想:她是为了护我才弄成这样的。手腕的伤怎么会不碍事,手是一个剑客的生命。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深恐让她不安。也就不再追问,只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重上蜀山,质问瞿耀是否存心加害?”

莫熙沉思片刻,道:“那一胖一瘦在山下必定是做了什么好事。而瞿耀多半是知情的,甚至很可能在为他们遮掩。瞿耀为人端滑谨慎,若是无凭无据就指控他故意引你我二人走南坡,绝不能扳倒他。不如我们从那一胖一瘦下手,看看能不能抓住他别的把柄。”她固然不愿与瞿耀为难,奈何对方一出手就想置她于死地,便是今日平安离开蜀山,难保日后他就会轻易善罢甘休。别的不说,只要他一声令下,给她按一个私自盗取蜀山掌门佩剑“承影”的罪名,不光蜀山上上下下视她为宿敌,江湖上为了这柄绝世名剑,闻风而动的人又何止千百。与其一味躲避,不如采取主动,永绝后患!

沐风亭赞同道:“那胖子看着像是个冲动的。得将那胖、瘦二人分开,要从那胖子口中撬出什么来,想必不难。”他迟疑片刻,终是问道:“要不要回去找你的承影?”

莫熙摇摇头道:“我觉得那柄剑十有八九是假的。”

“哦,为何?”沐风亭奇道。

“第一,如果瞿耀真是因为承影要害我,他岂会将真剑相交,就算他认准了我会葬身此地,也不能确保事后能寻回承影。第二,我觉得装剑的木盒如此之重,十分蹊跷。”

沐风亭果然一点就透,恍悟道:“没错!一般人好不容易拿到如此绝世名剑,便是丢了性命也舍不得放弃。当时如果你不是当机立断抛了盒子,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行动受制,生还希望大大减小。”

二人定计已毕,便另择新路,悄悄重新返回蜀山。

秋后算账

二人潜回蜀山已是夜间。

搞外交、套话之类的差事照例由沐风亭出面。

他选了一个僻静处,拦住了一个小道士,问道:“这位小师傅,不知圆悟道长现在何处?在下数日前曾向他请教过问题,今日略有顿悟,欲再行请教。”

隐在一旁柱子后的莫熙听了不禁心中暗笑,这厮说的倒是句句属实,只是离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小道士见沐风亭相貌堂堂,举止一派娴雅,又是识得圆悟的,便热心道:“您不知道么,圆悟道长被禁足了。”一顿,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屋舍道:“便是那里了。我就是负责每日给他送吃食的,您请跟我来。不过只许探望片刻。”

沐风亭道:“那是自然。”一顿,沐风亭面露忧色道:“不知圆悟道长因何事被禁足?”

小道士道:“具体我们也不知道,掌门素来宽厚,只待他和圆醒道长不同,一直挺严苛的,以往经常派他二人下山苦修。”

莫熙心道:果然不错,瞿耀对二人所为定然知情,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原来那根“麦秆”叫圆醒,怪不得他二人形影不离,只是此二人怕是难有大彻大悟的一天了,执迷不悟还差不多。瞿耀果真有心隐瞒,连圆悟因为洛恒被禁足都藏着掖着。而瞿耀当日禁足圆悟,除了在沐风亭面前给洛恒一个交代外,恐怕更多的是为了限制圆悟的行动,以便随时灭口自保。

一路走,沐风亭便同小道士一路闲聊,却再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暗处,莫熙紧紧跟上。

圆悟蹲禁闭的地方在远离主殿的偏僻之所。

小道士带着沐风亭推门而入,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出手如电的沐风亭点了穴。

隐于暗中的莫熙见了,心道:他这个编辑出手恁地狠辣,竟然直接点了那个小道士的死穴。

圆悟本在打坐,闻声立刻一跃而起,攻向沐风亭。竟是招招阴狠,出手的角度更是诡异,与蜀山派讲究“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即:“经常从无目的、无拘束、无局限的状态,以便观察无名无形的微妙;经常从有目的、有拘束、有局限的状态,以便观察有名有形的端倪。”以求“融合天地,道法自然”的境界竟是南辕北辙。

圆悟方才见沐风亭出手,已知对方绝非泛泛之辈,是以一上来就使出最狠辣的招数,想来个出其不意。此刻,他见自己久攻不下,沐风亭每每三下两下就将他的狠辣招数化解于无形,完全是一副耍猴的架势,心下又急又怕,竟是自乱阵脚,节节败退。口中急道:“玉佩的事我已经说清楚了,掌门也已责罚,大侠何必不依不饶!”

沐风亭早已察觉他的武功路数不对劲,故意让他全力施为,以便从中看出端倪。待确信他的武功路数走的是阴毒一派,与蜀山心法大大背离之后,深恐动静太大会引来蜀山弟子,也就不再试探,立刻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同时扣住他的下巴,强行喂入一粒药丸后,笑道:“圆悟道长误会了。在下并非为了玉佩之事而来。在下乃是奉了瞿掌门之命前来送道长上路的。”

圆悟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的本意是吼叫出声,没想到吐出来的话却有气无力,不知是否因为药性发作,心下不禁更为骇然,却浑然忘了有些独门点穴手法也能让人不能气控丹田,从而语声低缓。

沐风亭笑得一派和煦,道:“在下不忍道长在琵琶骨碎裂之时多受苦楚,此药略能减些疼痛。”说着便使出大力金刚指,作势往圆悟的琵琶骨抓去,口中道:“道长且忍着些,在下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顿,又耐心奉告道:“瞿掌门宅心仁厚,不忍亲自动手。在下为了回报瞿掌门对慕宴斋的慷慨解囊,便主动请缨,送你二人上路,替他分忧。”

圆悟冲口驳道:“你胡说,掌门今日已令你下山,怎会…”突然思及他去而复返,难道是二人合计好了做戏,心下已是信了几分。何况一旦毁去琵琶骨,便是修为再高之人也不能看出他生前练过何种功夫,当是瞿耀怕暴露自己,特地吩咐的。他见沐风亭的手已经越挨越近,心知这一抓下去,自己不但一身武功尽废,将来也不可能再习武,只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即便侥幸逃得性命,也会生不如死。情急之下怒道:“瞿耀这个狼心狗肺的,老子替他卖命多年,他竟这样对我!”

沐风亭不以为然道:“道长自己练邪功,何必诬赖瞿掌门呢。”

圆悟见事无转还,便发1泄般地嚷道:“老子本来练功练得好好的,虽数年来未有寸进,但也还在正途。他自己已遁入魔道,便拖老子下水,让老子也跟着他练邪功,心甘情愿替他找紫河车。”

《本草纲目》释紫河车名谓:“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则乘而载之,遨游于西天佛国,南海仙山,飘荡于蓬莱仙境,万里天河,故称之为河车”。母体娩出时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故称紫河车。又有记载:“儿孕胎中,脐系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延年益寿。”

沐风亭手上去势一缓,却并不放下,只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跟圆醒二人下山是为了找紫河车?”沐风亭是何等样人,立刻想到女鬼专找孕妇下手的传言,逼问道:“为何专挑孕妇下手?胎儿瓜熟蒂落之后不是一样有紫河车?”

圆悟恨恨道:“瞿耀练的邪功只能用未成熟的紫河车,等到婴儿降生反失了效应。他自己爱惜名声,不便前往,便派我们二人专找孕妇下手。”

莫熙心道:这般用紫河车练功,无异于练人命。

沐风亭追问道:“你们剖腹取子是为了紫河车,那为何除了孕妇还伤及别的无辜?”

圆悟道:“你说的是山下村子闹鬼死人的事儿吧,那可能真是见鬼了。老子没干过。”

沐风亭心道:瞧他二人在山下谨慎小心的样子,也许真的不是他们。接着问道:“洛恒是怎么死的?”

圆悟因方才被威胁要捏碎琵琶骨,一时惊惧之下来不及分辨,此时总算察觉出了不对劲,道“你不是瞿耀派来灭口的?问这么多,你想干什么?”

沐风亭微微一笑道:“道长若是想保住你的琵琶骨,还是配合些好。”

圆悟心道:既然已经上了他挑拨离间的当,不如全盘托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便道:“那小子怎么死的,老子却是不知道。不过当与瞿耀脱不了干系。”

“他被埋在何处?”

“就在你们原先住的厢房后头的林子里。”

沐风亭见没有什么再要问的了,便点了圆悟的昏睡穴。

莫熙这才从暗处走出来,道:“你给他下的什么药?”

“此药名为‘离梦’吃过之后一个时辰才会奏效。跟睡着了一样,没有人能查得出死因。我还是从一个客人那儿得的。”

次日,日出。

莫熙躲在碧霄阁旁的林子里,凝神看着屋檐上那一排因两日来的连续日照而逐渐融化的冰凌,微锁着眉头思考。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终于明白那日为何觉得洛恒头顶上断了的那根冰凌有古怪之处了。那根冰凌竟然不是断在跟屋檐的连接处,而是从中间开始断起!那绝不会是自然融冰造成的,一定出自人为。

想通这个关节后,她的目光开始不断搜索着碧霄阁殿之前的空地,尤其是洛恒当日跪着的地方。

沐风亭轻问:“有何不妥之处?”

莫熙道:“你也帮忙看看洛恒当日遇难的地方附近有什么古怪。”

沐风亭虽不甚明了她的意思,却也仔细观察了起来。

与此同时,晨曦之光一寸寸爬上蜀山金顶,越来越亮。

忽然,莫熙发现地上有一处特别闪耀的小点。轻轻纵身过去,近前一看,原来只是一块透明的冰片,微微有点失望。随意拾起,没想到,这块晶亮的碎片居然触手不化,再细看,它根本不是冰,而是一片超薄的水晶。莫熙小心将其捻在手中,略有所思。

差不多快到道士的早课时辰,不便仔细翻找,以免在雪地上弄出痕迹叫人察觉,是以二人欲向树林遁去。岂料一个人影快如疾风地朝二人扑来,竟然就是那个曾给过莫熙忠告的仙翁。

沐风亭恐莫熙伤了手,不便动武,刚欲挺身相护。岂料那仙翁已径直掠过他们,往二人身后的雪地上一个扑身,又紧接着一个飞纵,瞬间已从雪地里拎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兔。

他单手捏着一双毛绒绒的长耳朵,这才转过身来,对莫熙笑道:“老汉还担心姑娘你已经下山了呢。如此甚好,这几日天气晴好,下山容易遇上‘雪流沙’,还是再等几日比较稳妥。”

莫熙闻言双眼一亮,深深做了一个揖,道:“为何晴好天气不宜下山,还请仙翁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老汉在此住了几十年,见得多了,也算摸到些规律。天气或时冷时暖,或骤然转晴,或春天开始融雪时,都很容易发生‘雪流沙’。就拿前几日来说吧,一直阴雨,这雨水流到积雪下面,慢慢就会结一层冰。后来又连着两日都放晴,这天气一热,太阳再一晒,积雪表面就会融化,雪水一点一滴地渗透到雪层下面,再重新冻住,就变成了‘湿雪层’。这种‘湿雪层’跟原先在那儿的雪,压根儿融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原本浑然一体的雪就会变得松散,再加上雪跟冰混在一块儿,雪层之间就更容易滑动。也就最容易发生湿的‘雪流沙’。这种‘雪流沙’是最危险的,一旦触发,那都是大块大块的积雪滑落,一开始因为雪体重,所以速度不快,但是质地会很密,在雪坡上跟墨渍似的,愈滚越大,因此破坏力也更强。湿雪块沿途还会带下树木和石块,产生更大的雪砾。人一旦卷入其中,就绝不会有像遇到干雪那样幸运了。而且湿的雪一旦停下来,就会马上冻在一起,人要是被埋在下面,很难爬出来。”仙翁说到此处一顿,见莫熙跟沐风亭二人神色凝重,不时交换眼色,诧异道:“难道二位已经碰上了?”

莫熙恭敬道:“不瞒仙翁您说,我二人正是昨日从南坡下山,刚巧碰上‘雪流沙’,死里逃生才回到山上的。”

仙翁笑道:“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顿,他补充道:“南坡向阳,更加危险,而且南坡的坡度说陡不陡,说缓不缓,却是最危险的。”

莫熙好奇道:“这坡度又有个什么说法?”

仙翁道:“是这样,如果山势过于陡峭,就不会形成足够厚的积雪,而过于平缓的山坡又不太可能产生‘雪流沙’。所以这不陡不缓刚刚好,才是险中之险。说南坡危险,还因为一点。‘雪流沙’跟洪水一样,也是有高发地带的,也就是说,如果在某一处发生了‘雪流沙’,完全有可能在同样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以后又卷土重来。而南坡这个地方,据老夫所知,每年发生‘雪流沙’又何止一次。”一顿,他郑重其事道:“姑娘,若是真的想下山,切莫急在一时。须等一个寒冷、阴沉的天气。大雪刚过,或连续下几场雪后也切勿冒然动身。此时,新下的雪或上层的积雪尚未牢固,稍有扰动都足以触发雪流沙。大雪之后又常常伴有好天气,必须放弃好天气等待雪流沙过去,才能行动。如果万不得已,必须穿越危险区,应选在太阳已高照一两个时辰后再动身,若是有雪流沙发生的话也多半在此之前,如此方可以减少危险。”

莫熙又是深深一揖,道:“多谢仙翁提点。仙翁可知‘雪流沙’是否能经过人为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