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传旨的公公怀揣刚打赏的巨额银票,笑容满面地走了,楚怀卿不免劝慰道:“圣上亲自指婚,无论如何此事都木已成舟。这桩婚事,满京城的贵女不知如何羡慕妹妹你。缘何你却不见半点喜色?”

莫熙脸上现出一丝茫然来,轻声重复道:“是啊,别人都羡慕我呢。”言罢目光失距地向自己的院落走去。楚怀卿见她如此,不免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睿王被指婚的消息不出几日便已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是睿王亲自进宫请的旨,连朝臣都纷纷猜测这位未来王妃必然极得李义看中,也有少数知道楚怀卿近来动作的,都觉得不过是又一桩权势与利益结合的婚姻,对此说法颇为不以为然。偏偏新娘子还是从未在京城社交圈露过面的,如此一来议论的人就更多了,好奇的有之,羡慕的有之,酸言酸语的有之。自然有些好事者变着法打听起莫熙的出身背景来。很快,她原本常住金陵并非侯府教养长大的事便被人挖了出来。楚怀卿只得对外宣称早几年莫熙身子弱,又闻江南气候温暖,最是养人,便从小送了她去,最近才接回来。如此一来,就算旁人对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睿王妃有诸多猜测,到底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何况前些日子楚怀卿亲下江南,众人皆有所耳闻。

皇子大婚,排场之大不言而喻,要准备的东西更是千头万绪。再加上婚期就在一个月后,日子如此之紧,两府都闹得人仰马翻的。莫熙却一概不予理会,连每个待嫁女子都会做的女红都不见她动手。她每日只是赏景逗鸟,不喜不忧的,新嫁娘该有的娇羞腼腆在她脸上也一概不见。

按规矩男女一旦订了婚就不能见面,于是李义派人送东西送得更勤了。只是送来的东西却不似先前一般新奇有趣,而是越来越名贵。就连负责跑腿的冯绍都暗自叹息,自己这位主子就差没把王府的库房直接搬了去。莫熙倒是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全体收下。只不过,无论多贵重的东西,到她手里也不过赏玩个一两日,图个新鲜,转眼便丢在一旁。

眼看着自己的闺房快要堆出座金山,莫熙不禁想到自己原先存的退休金相比之下实在是不够看。杀手的劳动还真是有够廉价,难怪无数像林森这样的江湖成名人物明知不可为也要金盆洗手。

婚期一日日逼近。莫熙显得越发沉静,每日不再习武也不再出门,倒真个养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娴静气质。

楚怀卿怕府中忙乱,进出的闲杂人等太多,以至让人有机可乘,便不知从哪儿悄悄弄了批侍卫进来,都是训练有素一等一的好手。

吉日当天,莫熙天不亮就被叫醒,开始穿衣上妆。别的不说,光那顶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就因李义地位尊贵而异常繁重华丽,直压得她脖子都抬不动。还有那些粉啊红的,不知含了多少铅,抹在脸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嫁衣更是繁复到了十分去,一层又一层,足足有十九层之多。四个侍女服侍着还耗了好些功夫。若非嫁衣上头熏的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莫熙早就昏昏欲睡了。整个过程中,她都似提线木偶一般,一声不吭任人摆布,十成十地配合。

待穿戴齐全已过去足足两个时辰。

吉时一到,由楚怀卿亲自背着莫熙上轿。莫熙本以为自己这位便宜哥哥怎么都得嘱咐一两句,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

接着便是游街示众。莫熙平生难得坐轿,只觉颠得荒。大白天蒙着盖头,日光之下,只见眼前一片火红。李义有没有亲自来迎,她一概不知。只知道一路人声鼎沸,外头老百姓像是聚众看杂耍似的,将十里红妆堵得水泄不通。莫熙不禁双唇一弯,暗道:罢了,且给人娱乐一回,权当是做善事。

待繁复非常的仪式开始,莫熙已然十分不耐起来,无他,不过是饿得狠了。在轿中她已强忍着没将手中的苹果啃了,此刻更是饿得不行。只是这仪式没完没了的,又是跨来跨去又是拜来拜去,好一番折腾。

待到一声高亢无比的“送入洞房”,莫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幸亏此间皇室婚礼与民间不同,闹洞房被认为有失体统,一概免去。因此她终于能坐下来清静片刻。莫熙不禁幸灾乐祸地想:李义就没自己那么好命了,还需大宴宾客。既然要抢那把椅子,除了铁腕之外,也该在适当时机怀柔一番,展现一定的亲和力。不过他位高权重,行事风格又一贯强硬,敢灌他酒的人只怕不多。

正这么想着,李义倒已出乎意料地推门而入。莫熙端坐在喜床上,听他大着舌头将一干侍女包括肃侯府跟来的陪嫁丫头都赶了出去,又踉踉跄跄地摸进内室,忽然精神为之一振。

故人到访

外头“吱呀”一声关门,莫熙忽然一拂袖,那一抹鲜红的盖头倏忽飘落在地。

李义只见满室烛光下,红衣胜火之人面上竟带着两分笑意,向他望来。往日平凡无奇的容色竟也添了三分光彩。

二人默默对视。

少顷,莫熙率先打破静谧,轻声开口道:“王爷今晚无需亲自督阵,看来已经部署妥当。”

李义顾不上心中讶异,一瞬间飞身而起,将墙上挂的湛卢抄到了手中,方才还迷蒙的双眼透出锐利的光芒,暗自握紧了剑柄,一副随时迎战的姿态。

莫熙自然感觉到了他凛然的气势,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穿着一身吉服,实在不宜舞刀弄剑。”竟是一派闲适,不动如山。一顿,她继续轻道:“王爷大可不必如此戒备,我不会行任何对你不利之事。”

李义声音一沉,道:“你是如何得知本王将计就计的?”问话的同时湛卢已然出鞘,朝着莫熙颈项而去。他自信今晚之事布置得十分隐秘,绝不会泄露出去。当日,冯绍将莫熙的身份背景一一向他陈述之时,李义猛然记起那日在车中与他对剑之人,尤其是那双清湛如寒冰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有着超群的剑术,李义丝毫不敢怠慢。

莫熙忽然轻纵而起,那一身鲜红嫁衣如天边云霞般散开,堪堪避过剑锋,落地之时恭恭敬敬向李义行了个礼,轻声道:“王爷差人送来的礼物,我受之有愧,日后定当全数奉还。”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几分真心,自然会体现在一言一行上。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和考量,最初,李义对这桩婚事确实是有几分诚意的。一开始,他送的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倒真有几分讨巧的意味,后来的那些贵重之物反倒只是做给有心人看的障眼法罢了。对李义这样的人来说,他大可不必违心讨好任何一个女子,如此礼到心意不再的行为就只有一个解释,他对这桩婚事已然另有打算。莫熙正是从这一细微的变化,猜出了李义心思的转变。

莫熙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李义却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向莫熙的目光越发深沉。

莫熙深知李义这样的人,如之前那般真心示好已实属不易,因此就怕一个措辞不慎,叫他觉得难堪而恼羞成怒。她方才故意说“日后”二字,意在试探李义打算如何处置她,不想李义却未有表示。

烛光下,李义忽明忽暗的神色带着惯常的冷淡疏离,喝问道:“楚怀卿是如何吩咐你的?”

莫熙淡声道:“没有。”一顿,她接着道:“小侯爷确实不曾吩咐我任何事。不过,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件嫁衣怕是染了极厉害的毒药。”

新娘的嫁衣上染了毒,九成九的新郎怕是要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的俗语了。

李义果然变了脸色,忽又冷笑道:“若果真如此,你怎地不怕!”

莫熙仍是淡淡道:“王爷既疑心于我,何必在意我的生死。”

李义一拂袖,微微侧转了身影,冷肃道:“你既知道从认亲开始就是楚怀卿布的局,为何不干脆一走了之?难不成还真想留下来当本王的王妃?”

莫熙听出他后一句的讽刺意味,缓缓摇头,面露凄色,道:“走。走到何处?”莫熙知道李义此人虽行事霸道,却是真有几分正气的。一味强硬并不容易取信于他,因此,此刻的她非但不见半点锋芒,反倒显得有些柔弱无依。

更何况肃侯府不是那么容易走出去的,之前进驻的那批高手名义上是为了保证侯府的安全,暗中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莫熙忽然冷冷一笑,继续道:“若是一走了之,小侯爷跟组织都绝不会放过我这颗不听话的棋子。如此行事并非长久之道。”一顿,她道:“何况,这一局只有王爷才是定乾坤之人。”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说得掷地有声、坚定异常。还有一句话她不便说出来,就是倘若一走了之,坏了李义的计划,他也未必会放过她。

这话又是说一半,留一半。李义却明白了莫熙的意思,她这是变相地表明立场。李义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向他表忠心的人不知凡几,奴颜媚骨的嘴脸也不知看了多少,莫熙方才这番话确实有给他戴高帽子的嫌疑,却并不令人厌恶。

“这么说,你是猜到本王今晚会有大动作,故意留下来成全本王的。”

莫熙听李义词锋一转,开始捧杀她,仍平静道:“我这样一个女子,身如飘萍。时刻都可能沦为牺牲品。何德何能可以成全王爷你。”一顿,她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道:“只不过有时候棋子也会不甘心,想要给自以为掌控局面的人捣捣乱什么的。”她方才的表情淘气中透着一丝狡黠,可谓灵动之极,李义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哦,如此说来,姑娘哪天也会给本王来这么一出。”

莫熙忽然抬头,目光清湛地望着李义,坚定地道:“王爷此言差矣。王爷手下多的是能人异士为王爷赴汤蹈火。再说,王爷谋的是天下。我便是能为王爷尽一点微薄之力也只是暂时的。而我之所求,不过是‘平安’二字。”她这话听着像是说自己胃口小,除了想保住小命外别无奢望,实则撇清关系,表明自己跟李义并非上下级。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是暂时为求自保,替自己脱困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帮他一把,自此之后便了无瓜葛,不存在将来反咬一口之说。

李义不知是接受了她这套说辞,还是不欲纠缠,忽道:“楚怀卿如何会不防着你?”

莫熙微微一笑,道:“世人皆知小侯爷不会武功,却不知他有别的倚仗。那日他用媚术故意让夕儿烫了我,后来对我又故伎重施。习武之人心智难免比常人强些,他以为我用了他给的烫伤药,便心智渐失,任他摆布。再说楚怀卿自视甚高,在他心里只怕王爷才配做他的对手,对我这枚棋子难免就疏忽些。”

当日绿云回唐门之前交给莫熙的便笺上写的正是烫伤药的查验结果,莫熙也正是以此推断出楚怀卿会媚术的。果不其然,后来莫熙跪迎圣旨,小侯爷一面假意语重心长地劝慰,一面对她使出媚术,好叫她乖乖就范。莫熙只得装作失魂落魄般离开。当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这位冒牌哥哥还猫哭耗子,无限惋惜似地摇了摇头,心中不由冷笑。什么见鬼的妹妹,侯府千金,莫熙从头到尾压根一个字都没信过。今日上花轿,楚怀卿背她之时一定已经将她当作一个死人了,是以也懒得再扮什么兄妹情深,一个字都未对她说。倘若李义与她双双毒发身亡,世人自然不会怀疑到楚怀卿的身上,他只要事后因痛失亲人哭天抢地一番,这戏也就做全套了。

“你是说楚怀卿故意在本王面前假装无意中发现你臂上的红色胎记,好取信于我,其实他早就知道。”

“是。胎记之事,怕是我的一位故人告诉他的。”

莫熙面对李义疑惑的神色,忽道:“王爷既知我的身份,只怕也知晓顾安之事。小侯爷想必认为即便我心智未失,因着王爷长相与顾安一般无二,还有王爷本身的权势地位,我对这桩婚事也必是愿意的。”

李义果然对莫熙过往知之甚详,追问道:“你是说本王的胞弟未死?”

莫熙轻道:“我说的故人另有其人。”心中却补充道:倘若顾安果真活着,即便是他利用我,我也甘愿,可惜再不能了。最后一个音节说完,莫熙忽然飞身而起,将长袖斜斜送出,轻抛急卷,将一枚金色的暗器挥落。又在一瞬间迅速挡在李义身前,轻声道:“只怕是故人到访。”

待看清地上的暗器不过是一片金叶子,李义心下不由大骇。方才暗器来势迅疾,他却丝毫未曾察觉破风之声,对方武功实在深不可测。不禁又向挡在他身前的那道火红纤细背影看去。

剑拔弩张

莫熙踏出屋子,朗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这一声灌注了五分内力,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

言罢,她偏过头去,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对紧随而出的李义道:“王府中留守的好手还有多少?”李义本尊既然留在王府,当不至于将王府守备抽调一空才是。

果听李义道:“不到一半。”

莫熙微微一笑,道:“足矣。”

果然,莫熙刚才那一嗓子已然惊动了王府侍卫,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迅速向二人的喜房聚拢过来。李义的手下素来训练有素,方才不过因为来人武功太好,王府今日往来宾客又太过繁杂,才未曾察觉。

顷刻间,侍卫举着的火把已经将王府各处映照得火光冲天。

忽然,只见一个颀长身影闲庭信步般向院中走来,丝毫不理会身后渐渐收紧的剑阵。说来也奇,那十几柄剑的剑尖眼看就要齐齐刺入他的背,却再也移动不了分毫。来人武功之高,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莫熙轻叹一声,道:“果真是你。”

李义亦吃惊道:“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轻声道:“熙熙,跟我走吧。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

莫熙淡淡道:“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专程赶来替我收尸?”听他这般唤她,莫熙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来人的表情仍旧笑如春风,只是那一双永远流露出温暖之意的眼睛此刻却现出一丝痛苦之色来。他的声音柔和得似深山里默默流淌的温泉:“熙熙,我给过你机会的。如果当时你肯跟我去关外,我绝不会…”

“绝不会继续利用我,是么?”

被莫熙截断话头,沐风亭滞了一滞,那一双墨色幽深的眼中痛苦之色更浓,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强者也有软弱的时候。往往越是强势之人越会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脆弱,而沐风亭的保护色正是他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笑容。

莫熙静静地看着沐风亭,果断道:“好,我跟你走。”一顿,她接着道:“但是你得立刻将你的人全部撤走。”

“好。我答应你。熙熙,你先过来。”

莫熙见沐风亭答应得这般干脆,轻声道:“你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真话。我便再信你一次,希望这次你能信守承诺。”心道:这厮既然愿意亲临王府,当不至于害我。

沐风亭笑得越发灿烂,道:“放心吧。这次一定不骗你。”

莫熙方要迈步,一直被她挡在身后静观其变的李义忽然一把抓住莫熙的手,将她拉到身侧,朗声道:“我看谁敢带走本王的王妃!”接着又转头冷冷瞥了莫熙一眼,恨声道:“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你休想抵赖!”

莫熙讶异向李义看去,心道:都这节骨眼了,这位又是发的哪门子疯。不是方才还嫌她占了王妃头衔,没得辱没了他么。可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是了,外人哪知道个中曲折。若是新婚之夜,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带走自己的“妻子”,消息一旦传出,对李义这样的人来说可算是奇耻大辱。何况这两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外头的侍卫一直在等李义示下,他方才这句无异于军令,一时间王府之内呼声震天:“属下誓死保护王爷、王妃!”令莫熙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一批黑衣人飞檐走壁涌入王府,又一排排直直跃下,顷刻间便与手执火把的王府侍卫形成对峙之势。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

今日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其中不乏女眷,宾客四散而逃,尖叫、踩踏之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中,莫熙贴近李义,耳语道:“王爷可想好了,我这个人质可没什么分量。他的人却都是绝顶高手。王爷今日势弱,何不暂时退让。”

不待莫熙的思想工作做完,李义忽然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疾言厉色道:“少废话。”

莫熙心中哀叹:这叫什么事,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如此一来,莫不是双方人马要死磕到底…

她这口气还未叹完,岂料又生变故,王府各处屋檐上涌出了无数弓箭手。

见李义和沐风亭双双神色一变,莫熙心道:别告诉我这不是你们二位的人…

少顷,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色布袍的清俊身影衣袂轻飘跃入院中。他直直走来,眼睛紧紧盯着莫熙,仿佛世间只她一人。众人慑于他的无双风华,竟纷纷让道于他。

李义下意识地将莫熙拉得更紧,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夜闯王府!”

来人毫不理睬,只管静静凝视着莫熙,轻道:“我来晚了。你怪我不怪?”

这样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这世上除了唐欢,还有谁会对莫熙如此温柔。眼前之人一身清湛光华,面容虽憔悴,却无损他半点风姿。

唐欢见莫熙不答,只觉得那一身火红嫁衣灼得他双目越发刺痛,轻道:“你先跟我走好不好?便是恼了我,刺我两剑也使得。”在场诸人都听得出,这个谪仙一般的男人声音满含痛楚,已是在求她了。

莫熙还是不理,转头对李义道:“王爷靠我这般近,就不怕中毒?”

李义方才一时情急,全然忘了莫熙的衣裳有毒。此刻被她提醒,一愣之下,却并未松开。

这倒让莫熙有些诧异了。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轻道:“王爷千金之体,愿跟莫熙同生共死,莫熙却着实承受不起。我已身中剧毒,再拖下去,可就真要死了。”言罢给沐风亭使了一个眼色。

沐风亭这厮自然心领神会,立刻添油加醋道:“殿下早一刻放人,在下也好早点带她回去救治。今日多有得罪,一旦殿下放人,在下保证立刻带着全数人马退出王府。”沐风亭知道以莫熙的武功要摆脱李义那是易如反掌。表面上她用自己的性命跟李义谈条件,实际上这话却是说给沐风亭听的,目的只有一个——迫他答应今晚不与李义为难。

莫熙知道此二人相争多年,互染对方鲜血,以沐风亭的高傲,方才愿意尊称李义为“殿下”,便是向她保证今晚会退让。

不知是沐风亭愿意立刻撤出王府说动了李义,还是他真想保住莫熙,总之李义终于缓缓松开了莫熙的手,大声对沐风亭道:“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必定率领铁骑踏平整个赤焰属地!”

莫熙一得自由,便摘下那顶光华璀璨的凤冠,塞到李义怀中,又郑重行了一礼,道了一声“保重”,才迈步向沐风亭走去。她走得不快,且处处挡在李义身前。直到李义的一干侍卫抓紧机会将其团团护在中间,莫熙才加快了脚步。

唐欢见她走向沐风亭,忽道:“小莫!”这一声已然心痛难当,以至于有些嘶哑。“小莫”是二人互通书信时莫熙的自称,他此刻喊来带着一股萦绕不去的缠绵哀怨之意。莫熙却不曾回头,只对沐风亭轻声道:“走吧”。

今时今日,莫熙的武功造诣已直逼沐风亭,再加上轻功本就是她的强项,众人只见火光之下,一红一黑两道身影闪电般双双掠出便没了踪影。紧跟着,那批黑衣人也如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掠至唐欢身侧,正是绿云。

“四少,我们怎么办?”

唐欢方如梦初醒道:“追!”

顷刻间,弓箭手又撤了个干干净净。

李义的一众手下还未反应过来,两拨人马已先后闯入王府,又先后全数撤出。众人都看得明白,如此多的高手出动,只为王妃而来,而这位新王妃轻功之妙绝已入神鬼莫测之境。虽说这前因后果叫人看得一头雾水,众人却独独明白一件事:自家王爷刚娶亲就要守活寡了…

 

吃饭皇帝大

出了王府,莫熙却毫不理会沐风亭,一路往京城最繁华的所在疾行而去。

“熙熙,你这是要去哪里?”沐风亭仍旧一派言笑晏晏,紧随其后。

“吃饭。”莫熙天经地义地吐出这两个字,人已在五丈开外。

如今莫熙要去何处,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拦得住,何况沐风亭武功虽略高出一筹,却不欲对她用强。乍听莫熙如此回答,沐风亭楞了一楞,继而颇有些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只得继续跟上。

沐风亭带的人皆是一身夜行衣,执行任务自然便利,到大街上闲逛却显得实在太过招摇。因此快到红松巷子时,沐风亭只得一挥手,示意众人散开,隐蔽在附近待命。唐门的人也一样,如此多的弓弩手,怕官差不来查问怎么的,因此也只能如法炮制。

如此一来,跟着莫熙进酒楼的就只有沐风亭、唐欢、绿云。方才莫熙几次放慢速度,沐风亭怎会不知她这是在等唐欢,因此当小二问“客官几位”时,他自然而然就答了“四位。”

一炷香之前,三方人马还在对峙,形势一触即发,而这场风暴的核心人物,此刻正没事人一样大刺刺地坐在全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里的最宽敞的雅间里点菜。她点的不多,不过一盅佛跳墙,一碟花生皮冻,一碗紫米粥,一盘炒时蔬。

不愧是高档酒楼,菜品很快上齐。

方才飞檐走壁之时,莫熙已将嫁衣最外头的那层价值千金的大红金缕纱衣抛下,以免引人注意。此刻她穿在身上的看起来已是材质华贵的普通红衫。将锦缎织成的袖管卷起一截,莫熙坐在主位上开始大快朵颐。

饶是沐风亭心思深沉,也不知道莫熙此刻颇有点除死无大事,债多不愁的破罐子心态。她是这么想的:若是不出意外,端王李琪应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如此一来,能坐那把椅子的就剩下李义一个。这厮早先被她下了毒,方才她又骗他自己中了毒以求脱身,再加上这桩阴谋阳之下谋阴差阳错的婚事,反正已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有道是债多不愁,将来的皇帝老子,天底下最不该得罪的人已经被她得罪狠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此刻吃饭皇帝大,一切阴谋阳谋在吃饱喝足的需求下根本微不足道。

莫熙吃到七分饱,似乎才想起唐欢这么个人来,对他道:“一会儿你替我给银子好不好?”她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不带半分隔阂。本来么,哪有人穿喜服身上还带银子的。只是可惜了她的那些嫁妆,当真白白便宜了李义。楚怀卿这人做事讲究,连道具也一丝不苟,抬入王府的可都是好物件。

唐欢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又好似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对自己说话了,她不恼我了。他心里颠来倒去重复着这个念头,渐渐地,脸上浮现出一抹光彩,就连侧过头凝视着莫熙的眼神都有些醉了。

绿云自然知晓连日来自家少爷是如何在煎熬中度过的。自听到姑娘婚讯之日起连夜调集人手,日夜兼程赶来京城不说,好不容易和衣休息片刻,也时常惊醒,面容更是一日憔悴过一日。此刻见莫熙不过对唐欢说了一句话,他便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绿云不由心下暗叹:我的好姑娘诶,你就是我们唐门的活祖宗,可千万别再折腾了。

又吃了几筷子,莫熙觉得吃饱了,见唐欢还在愣神,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快付银子给沐风亭。”

此话一出,唐欢下意识地点头,他对她自来是无所不允的。何况方才莫熙放下他的袖子,却顺势握住了他在桌子底下的手,一瞬间唐欢越发有些神志不清了。沐风亭却心中一沉,苦笑道:“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莫熙让唐欢付银子给他,亲疏远近一目了然,沐风亭如何会不明白。

沐风亭此言一出,唐欢立刻警醒过来,用另一只手给身后的绿云做了个手势。绿云本就未曾入席,且就站在雅间的隔门旁,一闪身,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莫熙却坚决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敢,不敢。何况今晚又给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如何能再叫你破费。”她方才踏进这家酒楼时见到此处亦有专为慕宴斋说书搭的台,便有所怀疑。此刻随意诈他一诈,岂料果真一猜一个准,沐风亭还真是此间的主人。既然已经误入了人家的地盘,也不必立刻退出去那般怯场。

莫熙方才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谦恭之极。到了此时此刻,沐风亭再也笑不出来了。

“熙熙,你…”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暖好听。

莫熙却道:“你知道,这世上唯一这么叫我的人已经死了。他死在我剑下的情形你应该也曾亲眼目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似秋叶飘落似的,很静,很淡,沐风亭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质问,是控诉。一顿,莫熙接着道:“所以,你不要这么叫我,他听了会不高兴的。”

沐风亭轻声道:“你是何时猜到的?”

“就是刚才。早晨服侍我着装的那四个侍女恐怕都已经毒发。那药委实太过歹毒,其中一个专替我着内衫的当时指尖便隐隐泛灰,正巧被我瞧见。若你今日纯粹为我而来,大可一早现身。而你却躲在暗中窥视迟迟不出,可见你早知我身上有毒,等的便是李义毒发身亡的那一刻。后来,你见事情未曾按照计划发展,才按奈不住亲自动手。那枚暗器想要的是李义的命。我说的对是不对?”

见沐风亭微微点头,莫熙才继续道:“当日我们在‘夜泊’就并非巧遇。那晚风雪交加,渡船停航,比你早来的人都已经被告之客满,无法投宿。偏偏你一来就有了空房,被分到的那间还恰恰在我隔壁。‘夜泊’也有慕宴斋的说书,只怕也是你的产业之一。你应是一早得了客栈的消息,故意来接近我的,那几个兵痞找我麻烦,你又故意抢在我之前出手,也是为了让我承你的情。而你接近我只怕是因为我本该杀了唐欢,他却仍旧好好地活着,摆明了我对组织有异心。是不是?大当家的。”

这最后几个字,莫熙几乎是清清楚楚逐字咬出来的。

听到此处,唐欢不由攥紧了莫熙的手。莫熙立刻回握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水落石出

沐风亭道:“你都知道啦”。他的语气很轻快,甚至反倒像是释然的样子。

莫熙道:“知晓我跟顾安过往的只能是组织的人。当日组织派我去劫镖,为的就是试探我对跟顾安长得一模一样的李义的态度。本来我就是一名刺客,出任务无可厚非,便是行刺当朝王爷风险大些,我也未必不肯。可是你知道因为李义长得跟顾安一模一样,我即使不知道顾安的身世,也是万万不会答应接这单生意的。于是便由楚怀卿出面认了我这个妹妹。后来一起出这趟任务的人都被骗去樱花榭灭了口,偏就那么巧,你当时也在樱花榭。那次参与劫镖的不是当场被射杀就是事后被灭口,却独独留下我一个,恐怕那时候就存了要利用我对付李义的心。楚怀卿知道我身上有胎记,也一定是从组织那里得来的消息。他故意跟我说会跟组织谈条件,放我自由,就是让我以为已经挣脱了枷锁,从而降低警戒心,好来个请君入瓮。”

沐风亭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李义此人处事谨慎,要获得他的信任接近他几乎不可能。这么多年,楚怀卿安排了无数美人,能成功接近他的一个没有。更何况他有湛卢在手,便是武功高过他许多的人行刺也极难成功。唯独你得了承影,或有一拼之力。古往今来,多少从容赴死的刺客是为了扬名天下。聂政行刺韩国宰相侠累后,因为怕连累与其容貌相似的姐姐,便自毁面容,可她姐姐为了替聂政扬名让他死得其所,便不远千里赶去韩国于闹市公然认亲,不惜一同露尸于外。当日蜀山之上,我问你可想著书立传,你一口回绝。后来见你连承影这样的绝世名剑也说抛就抛,我便知道名和利皆不能打动于你。再加上顾安的关系,你是断不会杀李义的。”

莫熙笑了笑,道:“谁知我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李义的命,如此一来,李义对我的防备之心必然大减。你们便想出了联姻在前,毒杀在后的计策。只是,我与唐欢两情相悦在前,要我答应这桩婚事是不可能的。于是你们便想出了法子好让我死心。”一顿,莫熙忽然诘问道:“你对我的小白动了什么手脚?”

沐风亭取出酒壶大大灌了一口,用衣袖将唇边酒渍抹去,才道:“你就这么信他?”

唐欢听了莫熙方才那一句“两情相悦”已是星眸生辉,凝视着莫熙,柔声道:“小莫,订婚的消息是霹雳堂单方面传出去的。待我知晓,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此事是我不好,我万没想到欧阳庆会如此不顾体面,不惜坏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的名声。我收到你让小白送的信便急急回复澄清此事。忐忑不安了好几日,却迟迟不见你回信。”

莫熙知道此事若是七皇子授意,欧阳庆必不敢违。别说是区区江湖女孩家的脸面名声,便是世家大族为了前程,牺牲个把女孩儿又算得了什么。起初,她见海雕未曾带回只字片语,不免也灰了心,毕竟在唐门时唐欢对欧阳姐妹诸多礼遇隐忍,她是亲眼所见。莫熙活了两世,前世社会的现实,今生人性的丑恶,让她对人对事不自觉地就会生出一种悲观来。后来,楚怀卿再三游说她上京,她才隐隐察觉此事有些不对头,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莫熙自然听出来唐欢的解释里带了两分后怕和委屈,忽然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抚向他的头,笑嘻嘻地道:“乖,我信你。”说罢又安抚似的主动偎进他怀中。唐欢立刻十分配合地向后倾了倾,让她靠得舒服些。

莫熙深知有时候事实往往伤人,即使是情人之间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因此她不会告诉唐欢有那么一刻她确实信了他会背信弃义,另娶他人。莫熙对顾安的信任是用整整八年的时间,在无数次的患难与共、以命相托中建立起来的。而她跟唐欢一起经历的事毕竟还是太少了。所幸,他们还有今后的几十年一点一滴地积累,来日方长。

沐风亭见二人如此相依相偎,旁若无人,不自觉地将视线调向别处,轻道:“不错。我在你给海雕准备的水盅里加了蒙汗药。然后取走了唐欢的回信。”

莫熙点点头。组织训练出来的人做事都滴水不漏,何况是大当家的。难怪她不曾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