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清了想要问的,莫熙懒洋洋地站起来,一副吃饱喝足甚为满意的样子,对唐欢道:“我们走吧。今日起得太早,我要好好睡一觉。”她又转头对沐风亭轻声道:“蜀山之上你救我是真。一码归一码,今日且放过你。只是,日后你我之间便毫无瓜葛。”

眼见二人牵着手穿窗而出,沐风亭方一动弹,便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不禁心下苦笑。方才二人在他面前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只怕是故意为之,而那一瞬间,他的心确实乱了…

此时,沐风亭方明了莫熙刚才说的暂且放过他所指为何,心道:唐欢不愧为使毒圣手。

绿云果然已带着弓箭手在外头接应,见他二人出来方大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莫熙却忽然不走了,附在唐欢耳边咕哝道:“我走不动,你背我。”

方才酒楼之内,眼前之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是何等敏慧,此刻却又似个不讲理的孩童般耍赖。唐欢不禁莞尔,道:“又淘气。”话是这么说,却仍是老老实实转过身去,微微蹲□子。莫熙自然高高兴兴地顺杆子跳了上去,笑嘻嘻道:“现在可以走了。”

唐欢只感到两条纤细的手臂圈了上来,搂紧了他。背上之人近得呼吸可闻,心中顿时感到无比安然熨贴。

眼前这一幕,直叫绿云瞧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可千万不能被唐门那些食古不化的长老们看见,否则又要说四少沉湎女色什么的。事实上,数月前唐欢真是因为唐门生意被端王全面打压而急急赶回蜀中,因而此次唐欢力排众议调集人手上京,实在顶了不小的压力。

一路上,莫熙故意贴着唐欢的耳朵说话。黑暗中她自然看不到唐欢渐渐泛红的俊颜,却能感觉到他不规律的心跳声,尤其是当她说想他的时候。

莫熙这般一闹腾,自然走得慢了,一行人来到唐门在京城的聚点已接近午夜。

直到进入唐欢的寝室,莫熙才肯慢慢从他背上下来。绿云带着两个丫头送了些热水以及干净衣裳进来让二人洗漱,又强忍着嘴角的抽搐,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立即退了出去。

唐欢轻道:“这样不好。一会儿我让人再给你收拾间屋子。”

莫熙索性四仰八叉躺倒,舒服地喟叹道:“不要。我就觉得这里很好。”这话原也没错,唐欢住的自然是此处最好的所在。

眼见莫熙一副赖定了的架势,唐欢哄她道:“那你在这里睡,我出去睡,好不好?”

“不要。我要你陪我。”言罢,莫熙一骨碌爬起来,配合地仰起头,让唐欢替她擦脸。擦完了,她却顺势拉住唐欢的手不让走,笑嘻嘻地道:“你倒是说说,这样到底哪里不好?”

唐欢被她磨得无法,半晌过后,终于轻声道:“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要你被任何人看轻。此事,此事要等明媒正娶才行…”

莫熙听他声音越说越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逗你呢。今晚你就安心睡在我身侧,我不碰你,好不好?”唐欢见她真是什么都敢说 ,遂侧过脸去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晚委实太过刺激,闹了大半夜,莫熙见唐欢已然面带倦色,便不再玩笑,命他转过身去,自行换下那套有毒的衣裳。

唐欢在她躺下后,才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莫熙不免又取笑了一番,才轻声道:“小时候,所有受训的孩子都知道与我们一同习武的那个戴面具的孩子就是少主。想来沐风亭一早就认得我。他平日使的武功,尤其是刀法都是关外的。但根本的吐纳调息之法却跟我的如出一辙,说起来我们也算师出同门。那日我跟他借宿猎户家,他的睡姿跟我一模一样,呼吸吐纳毫无二致,其实我早该想到。”

唐欢替她盖了被,才道:“沐风亭本名叫慕凤栖,是前朝后裔。前朝太子公子晓在帝都城破之后逃到关外,与赤焰族首领的女儿有了后代。慕宴斋是沐风亭在关内一手创立的情报机构,用前朝皇族标记火凤凰招揽前朝旧部的后人。”

莫熙自在樱花榭见了沐风亭房中的那幅画,便隐约猜到了几分,便道:“怪不得赤焰缕缕犯境,原是为了复国。“亭”本为“停”,意为栖息。他的化名倒与真名逐字对应。我原本就百思不得其解,江湖人参与朝堂争斗,便是一时得利,将来也必然落不下好。这个道理你我皆十分明白,怎么大当家的如此了得一个人物,偏偏要与虎谋皮与七皇子合作。原来是他的身份使然。”

唐欢叹道:“他对你应是有几分真心的。原本他在暗,李义在明。今晚之事不论成功与否,他大可不必现身王府,暴露自己。”

莫熙却摇了摇头,道:“你怎知他不是为了唐门地宫那批黄金而来。若是以我为质,你倒是给还是不给。”当日莫熙对唐欢灰心之际,确实起过一走了之远离纷争的念头,但她即便要走也不会跟沐风亭走,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点。

莫熙本以为唐欢不会回答,毕竟这只是个假设,谁知唐欢毫不犹豫地道:“自然要给。”一顿,他轻声道:“便是你此刻安然在怀,我还是会物归原主。”

莫熙听他这般回答,也不细问,少顷便安然入睡。

当晚莫熙睡得分外踏实,作为大抱枕的唐欢却几乎一夜无眠。此种煎熬之下,唐欢自然不会细思莫熙为何非要与他同室而居。

莫熙深知李义素来自傲,经此一夜,便是他对自己真有几分好感,也断然不会再容她做这个正妃。毕竟这个位置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如何能立她这般德行有亏的女子。她与李义,还是就此相忘于江湖地好。

 

鸡同鸭讲

莫熙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唐欢自然早已起了,见她睁眼,微微一笑,道:“起来吃早饭了。”

不过是些清粥小菜。莫熙因昨日亲自炒了沐风亭这个大BOSS的鱿鱼,心中甚是畅快,吃得十分香甜。

莫熙忽道:“可有消息?”

唐欢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轻道:“昨夜七皇子进宫面圣不幸遇刺身亡,睿王闻讯后即刻带兵入宫护驾。”

莫熙点点头,如此说来李义不但灭了李琪这个竞争对手,还一举控制了大内。估计他那个皇帝老爹已经被架空,说不得过几日就要下禅位诏书了。

“你昨日说要将那批黄金还给沐风亭,却是为何?”唐欢对沐风亭的老底知之甚详,应是已然知晓了这批黄金的来历。

果听唐欢道:“唐门的祖上原是前朝内阁大臣。那批黄金当年由公子晓托付给唐门,以期将来招兵买马东山再起,凤凰印记就是凭证。这批货太惹眼,唐门如今只是一个江湖帮派,要远离朝堂是非还是物归原主地好。”

莫熙点点头,纵观唐门几代行事做派,确有士族之风。这批黄金无异于烫手山芋,唐门拿在手中不但李义早晚会听到风声,沐风亭更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能直接丢给沐风亭,让他跟李义二人闹去,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李义若知晓唐门将黄金交了出去,会不会误解唐门的立场。

“长老中怕是有支持沐风亭的人吧。”既然唐门跟前朝有此渊源,很可能庇护了一批前朝旧人。

唐欢肃然点了点头道:“这也是为何沐风亭会知道那批黄金就在唐门,还找上门来。”

莫熙沉吟了下,心知此事要是一个不慎,唐门就会被贴上前朝余孽的标签卷入这场纷争。

唐欢也知其中厉害,不欲她整日伤神,便岔开道:“你打算就这样放过楚怀卿?”

莫熙摇摇头道:“楚家是靠出卖沐风亭的祖先才在本朝立足的,两人之前虽然联手,实际上却是世仇,沐风亭必不会放过他。再说,经过昨晚一事,李义越发容不下他。如今端王没了,他失了靠山,实在犹如丧家之犬。又何劳我动手。”

唐欢笑道:“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忆起昨晚,他一顿之下又轻声道:“你昨日起先为何不理我?”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盘子推远了寸许。莫熙正伸向鸡蛋卷的筷子不免一滞,心道:这家伙方才还替我夹菜呢,怎么这会儿又算起账来了,便道:“若是跟你走了,那两个斗了这许多年,不即刻打起来才怪。原也不关咱们的事,但若是一个不好,他二人事后迁怒到我们头上,后患无穷。”莫熙当时固然因为顾安的关系想保全李义,却未尝没有再卖他一个人情的意思。再者,虽说莫熙作为一个外来灵魂原也没有多少爱国情操,但倘若李义有个好歹,南朝怕是又有一番动荡,她这个平头小老百姓的安稳日子也就到头了。还有,男人这种动物天生喜欢争斗,尤其是李义这样的,往往越有人争越不能放手,她若是跟唐欢走了,李义面子上下不来,谁知道会不会为难他们。

唐欢见莫熙嘴上说着话,一双眼睛还是盯着蛋卷碟子,不由好笑,遂夹了一块蛋卷放到她碗里,轻声道:“当日绿云将锦盒带回,我见了那两条罗缨顿时如坠冰窖。小莫,你可别再吓我了。”

莫熙凝视着他,认真点头,道:“嗯,我知,再不吓你了。我怕传信再出差错,便给了绿云这个。若是你见到这个再不来寻我,可见就是真的不要我了。”

唐欢听她最后一句说得委屈,明知是在撒娇,心中却又甜又酸,又爱又怜,一把揽过她,柔声道:“傻瓜。我既许了你一生一世,又怎会食言。”

莫熙将头埋入他的肩膀满足地叹道:“你来寻我了。真好。”

唐欢见她少有地乖顺,一时情动不已,遂低头向她亲去。本打算一触即退,却感到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臂顺势缠上了他的脖颈,顿时半分动弹不得。下一刻便觉她反客为主,竟直直探了过来。唇齿相依间,唐欢轻吟一声,只得凭着本能将莫熙紧紧搂在怀中。

他学得极快,竟渐有不依不饶之势。莫熙终是弃甲而逃,低了头附在他肩上一阵闷笑,唐欢氤氲了一双眸子,气息不稳地低低道:“这般淘气。惹了我便逃。”而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两人发丝缠在一处,气息相融。

半晌,唐欢又低低道:“小莫,你随我回蜀中,嫁我吧。昨晚之事,我再也经不得了。”

莫熙眨眨眼睛,抬头凑近了他,好奇道:“你昨夜很难受?”

唐欢点点头认真道:“自然。”

“不会吧。昨晚上我老实地很啊…”

唐欢听她说得无辜,脸募地红了,这才明白自己是鸡同鸭讲,有些气急道:“谁跟你说这个。”一顿,他叹道:“你总该为我正正经经穿一次嫁衣吧。”心中却盘算着:昨日她换下来那一身,便是未曾染毒我也定要拿去烧了。

莫熙“哦”了一声,暗自自我检讨了一番:原来我又邪恶了。

这一声“哦”,原是因着恍然大悟,唐欢却只当她答应了,一时心花怒放俊颜生辉。莫熙浑然不觉方才一个语气词便将自己卖了,盯着唐欢神采奕奕的俊颜,脑中犹自信马由缰地邪恶着…

 

沐风亭番外

曾经有一个人为她种过两棵樱花树,我想她会记得他一辈子。我为她种了满园樱花,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些花在她心中常开不败,有些则从未开放便已凋谢。我后来才发现那地方的名字取得委实不好,那里叫做“樱花榭”。

我出生在关外,却在南朝长大。当时太小,草原上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每每抬头,天空高远,牛羊成群,好似一幅画。

那时我不懂什么是复国,不明白这具枷锁会困住我一辈子。只知道自己的祖先被南朝的皇帝赶了出来,所以我必须回去。而那极难做到,就连我的父亲都在我很小的时候为此郁郁而终。我的母亲留在了关外,跟族人在一起,因此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樊叔。

自记事起,我就要学很多东西,文韬武略,样样不能松懈。别的课业都有名师单独教导,独独武功不是。一开始,跟我一同受训的孩子里有好些女孩儿,后来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一个。我问樊叔,那些女孩子去了哪里。樊叔说被淘汰的女孩子皮相好些的都被送去了青楼。当时我还不知人事,不明白那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每次考核的时候,那些女孩子都露出惊惧不安的表情。只有她,惊恐和脆弱往往只有一瞬,每每很快便能镇定下来。就是那样一双冷淡明澈的眼睛,让我记住了她。

她的武功并不算好,主要是太过瘦弱因而力度不够,但她很懂得攻击对手的弱点,出手的一瞬间毫不犹豫,亦丝毫不见心慈手软。训练十分严苛残酷,渐渐地,有好些孩子试图逃跑。只有她,从未逃过,不过我却从她看飞鸟的眼神中明白,她不是不向往自由,只是不做没把握的事。

她跟我一样,在这个群体中没有朋友。我来的第一天就戴着面具,那些孩子都知晓我的身份,无人靠近是很正常的。她却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善意,甚至除训练之外对任何挑衅都毫无反应。

我以为她会一直如此,只是后来他来了,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不明白世上怎会有人如此之傻,自己都吃不饱却可以将食物分给竞争对手。他一遍遍地替她纠正姿势,陪着她练剑,甚至替她梳头叠被。他为她受伤,为她担心,为她心痛。后来,我在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情,她对着他笑,只对着他一个人。他们形影不离,而我依旧是戴着面具的少主,依旧独来独往。

从小我就被教育同情心是一种多余的感情。我也从来不信人性本善那一套。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我不相信在生死抉择之间,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为她牺牲。那不是一块煎饼、一只鸡蛋,后果也不是一道伤疤、一次处罚,那是属于自己的,一旦失去就无可挽回的生命。于是我在抽签中动了手脚,故意把他们分到了一组。他们二人必须兵戎相向,不死不休。我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事实证明我又错了。他根本没有出手便倒在了她的怀中,气若游丝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微笑。我明白,他认为自己死得其所。于是我迷惑了,能够为另一个人献出生命,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除了那双异常冷然清澈的眼睛,究竟有什么特别值得的地方。

她自此又变回了形只影单。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不见得有多伤心。于是我想,我还是对的,死的那个不过是个异类,是个傻子。他宁肯丢掉性命也要保住的人,转眼间便已将他忘怀。我心中不由冷笑。

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是错了。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她为他留在了金陵,守着他为她种的樱花树,一住就是三年。她每日更勤奋地习武,她开始读许多书,她甚至开始跟同僚说话。她在努力适应这份朝不保夕的生活,她在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坚强地活下去。她异常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那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这样,我年复一年地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却忘了最终会赔上自己。她的眼睛里却永远没有我。我明白她不是一个一味强势就可以得到的女子,因为她本身够强。要得到她,只能靠坦诚。可这恰恰是我所没有的。我对所有的人都宣称自己叫沐风亭,如沐春风、亭亭如盖。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信了。我这样一个连真名都不能相告的人又如何对她坦诚。

那日在风凌渡,我故意接近她。如果我不是观察了那双眼睛这么多年,绝对不会看出她眼中的不耐烦。我却觉得很有趣,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能够不戴面具出现在她面前,我终于可以对着她笑。可是我忘了,这么多年,笑也是我的面具。而她不愧是樊叔一手培养的,对我,她自始自终都没有信过。哪怕我救过她的命。

蜀山之上,我们碰上了雪崩。那一瞬间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我只知道我要抓住那只手,不惜任何代价地抓住那只手。那一次,她与顾安对决,我想过她死在我面前的情形。毕竟,按常理来说,顾安的武功好过她不止一线。可这次,我不敢想象她会消失在我面前。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欠她的,我毁了她的保护神。

我以为我救了她,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就可以代替顾安。可我终究不能,因为她认识了唐欢。我从她的眼睛里重新看到了光彩和希望,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眼神比冷淡生动得多。

毒杀李义是楚怀卿的主意,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反对。只是那天在樱花榭,我忍不住问她愿不愿跟我走。她当时已经听到了唐欢已有婚约的流言,却仍是拒绝了。在唐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身上有璧琉珠。明知自己在利用她,我却对自己说没有关系,她不会有事。事后,我还是可以带她走。

大婚当晚,我隐在暗处。原来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局,甚至李义也只是将计就计。我终究低估了他们。李义自然没有碰她,我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只知道自己必须带她走。所以,我明知那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还是答应了她的条件,放过李义。李义居然威胁我,如果她有事,他会踏平整个赤焰。可笑,我认识她那么多年,甚至比顾安还早,可是我从未挡在她的身前,光明正大地护过她。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因为唐欢来了。

大结局

京城远郊。

马车之上,唐欢、莫熙二人对坐手谈。唐欢棋力出人意料地好。这么说不是因为他将莫熙杀得片甲不留,而是莫熙如此差的棋艺居然到现在还没输。

莫熙忽然把棋子一抛,道:“不玩了。”

唐欢耳力不及她,却从她一瞬间肃然的神色间看出了端倪,轻问:“怎么了?”

“你先行一步。我稍后跟上。”

“我跟你一起。”他边说边握住了莫熙的手。

唐欢的手稳定温暖,莫熙知道他这是打定主意了,也不再劝。既追来了,只能随机应变。

凌乱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唐欢索性吩咐马车停下,静待来人。

少顷,果见李义骑着一匹矫健黑马,一骑当先而来。待奔至近前,他骤然勒住缰绳,马嘶长鸣中,他右手一挥,身后千骑纷纷止步,蹄声渐歇,烟尘缓落。

莫熙捏了捏唐欢的手,示意他安心。唐欢则回以一笑。

下一瞬,二人已然双双落地。

只见斜阳晚风中,一男一女,一着紫纱,一着青袍,牵手并肩而行。唐欢本就天人之姿,不必羽扇纶巾便倜傥无限。莫熙则换回了少女发式,乌发之间只缀了一颗硕大的明珠,便别无装饰。论容貌,莫熙不及唐欢远矣。但众人只觉她风姿楚楚步履从容,不逊身旁男子半分。二人款款而来,混不似红尘中人。

二人看似走得不快,却不知怎的,转眼间就到了李义马前。

莫熙看向高坐马背之上的李义,仰头之间明眸流转,笑问道:“王爷此来,莫不是为了追债?”

李义不想她开口便是这么一句,微微摇了摇头。楚怀卿的府邸如今已经被查封,他自然知道那些东西她一件都未带走。但这些她又如何能想不到,李义心思一转便已明了她这是在故意装傻充愣。

“跟我回去。”李义并未翻身下马,言语间神色睥睨,威仪尽显,语气更是不容反驳。

“十丈宫墙非我所愿。望君成全。”既然不容她糊弄过去,莫熙也只得直截了当,因而说得十分郑重。

她前一句说得极轻,只容三人听见。“望君成全”四字却用了七分内力,远远传出,回声不绝。李义身后将士皆听得清清楚楚。

李义明白她这是既给自己留了面子,又逼着他要大度,便抿紧了唇不答。

下一瞬,他出手了。只见乌芒一闪,湛卢堪堪对着莫熙与唐欢相牵的手当空劈来。

二人却并未松开对方,只双双凌空而起,借力急退。

一边退,莫熙一边朗声道:“王爷想必知晓,你手中的湛泸不仅是一把剑,更是上苍的眼睛。它注视着君王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王爷当慎用之。”

李义闻言心头一震,随之而来的第二剑便气势一缓,沉声道:“你莫后悔。”抛下这几个字,他忽然还剑入鞘,调转马头,策马疾奔。那一千铁骑结成的方阵立时从中间撕开一道口子,容他一人一骑飞驰而过,又紧跟其后一同绝尘而去。

莫熙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他来一趟也好。我正想着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身上的毒给解了。”

唐欢微微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李义方才转身的一瞬间,唐欢隐在袖中的手才轻轻动作了一下,因此李义未曾察觉。擒贼先擒王。唐欢早已做好了二手准备,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方才扬在空中的自然就不是解药了。

“走吧。以他的骄傲当不会再来。”

“嗯。”唐欢心道:此人拿得起放得下,行事光明磊落,倒也当得起君子之称。可见湛卢自择明君的传言非虚。

莫熙忽道:“李义方才叫我不要后悔。”一顿,她接着道:“你说过要娶我的,若是我不想要孩儿,你又会不会后悔?”她这句话说得极轻,与其说是在问唐欢,倒更像是喃喃自语。

唐欢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见她神色间含着一丝迷茫,不像是在开玩笑,很快便又柔和了眉眼,将她拉到近前,道:“不悔。”这两个字,他说得轻柔而坚定。

“当真?”这下轮到莫熙惊讶了。她自知这话问得任性之极,一出口便已后悔。她更深知子嗣对此间男子是何等重要。其实不要孩子的念头她自穿过来便有了,此刻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

“当真。”唐欢极肯定地点了点头,将莫熙揽入怀中,安慰般轻抚她的长发。心道:她说过此生不负担自己以外的任何生命。她还这般年轻,却仿佛历尽沧桑。看似乐天知命,实则这许多年来都是独自支撑苦苦压抑,没有一时一刻有过安全感。我当不能迫她太紧。

唐欢见莫熙神色懊恼,遂岔开话题,温言道:“这一路上你想去哪儿玩?我陪你。”唐门没了李琪打压,暂无大事,不必急着赶回去。

莫熙知道唐欢这是不欲自己自责,待要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反倒越发伤了他的心。此刻她极想顺着他的心意答话,好将这一节先岔开去,却因心潮翻涌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攥紧了他的衣袍。

唐欢见她这般,只越发将她揽紧了,轻声哄道:“别怕。别怕。你想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我不会恼你的。”

最后几个字他反复说了三遍,才感到胸前抓着衣服的手渐渐松了,心下方要松一口气,忽然就被猛然勾下了脖子。一瞬间,唐欢被撞到了牙齿,还未反应过来,莫熙的唇已贴了上来。

她几乎是用咬的,吻得急切且不斯文,甚至可以说是粗鲁。唐欢却越发轻柔以对。

渐渐地,汹涌湍急淌成了涓涓细流,极尽缠绵。

莫熙忽道:“罗缨呢,可有带在身上?”

“自然”此物自她送回,他没有一刻不带在身上的。

莫熙接过雕兰草的那一条,替唐欢系上,见他有些怔怔的,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莫不是改主意了?”

唐欢一瞬间眸子闪亮,道:“你答应嫁我啦?!”

“嗯。”

他直系了两次才好,欢喜地往她额头亲了一口,得意道:“我爹花了足足五年才让我娘答应嫁他。可见我青出于蓝。”

“…”莫熙不由腹诽:他怎么改变风格,不害羞了。

夕阳西下,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处,不分你我。

二人一路游山玩水,直走了四十来日才抵达唐门。只是关于孩子的话题却仿佛成了禁忌,谁也没再提过。

莫熙觉得自己这婚结得有点非主流。首先两人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概免谈,他俩就是典型的无媒苟合。

再然后就是晒嫁妆。莫熙身无长物,若是把她存的养老金拿出来自己都嫌丢人。于是此项也免了,所幸武林中人倒不太看重这些。

到了吉日,唐门上下却是热闹非凡,贺礼不断。其中有两份礼物最奇,且都是点名送给新娘子的。一份是一只凤凰形状的白玉瓶,里头是清风白玉露。相传服用此露者可保容颜长驻,江湖之人无不心向往之。奈何此物在前朝便已绝迹,不知此番何以现世,众人皆啧啧称奇。另一份乍看无甚特别,不过是家具、首饰、田产、日常起居用的器物,简言之就是一份嫁妆单子。可谁人送贺礼会送全一份嫁妆,何况是丰厚到匪夷所思的。再细瞧这些物件,有些个见多识广的宾客却认出其中几样乃是宫中内造之物,不由暗自揣测这位新娘子恐怕大有来历。

莫熙本是无家之人,按照规矩上门迎娶更是不能。唐欢索性另辟蹊径,亲自背着她从原先住的云霞台到了新房所在的崇遥台。一路上众人围观,喧嚣嬉闹不断,倒也有趣。

到了晚上闹洞房的时候,众人皆扑了个空,不禁大呼新郎不愧是机关名家,连新房都狡兔三窟。

此刻,一对新人却已坐在崇遥台最高处的金翅鸟身上,对着满天星斗静静依偎。

突然,莫熙一连听到“嗖嗖”数声,紧接着六枚信号弹一般的明艳火光迅速窜至高空。旁边四枚待升至最高处才在眼前爆开,散成一朵朵金色丽花,中间两枚却散作火红色,拼成了巨大的“欢喜”二字。

二人对望,皆看到火光映照下对方欢喜的容颜。

莫熙调侃道:“你千方百计弄来了黑火药的方子,不会就是为了做这个吧?”欧阳惠最终还是偷出了黑火药的方子,欧阳庆得知后一病不起。欧阳瑾自唐欢宣布与莫熙的婚约后深感受辱,闭门不出。霹雳堂在连番打击之下,怕是要没落了。

唐欢却不答,只道:“夜凉了。我们回去吧。”边说边携着莫熙的手御风而下。

红色喜服衬得二人身姿飘摇若仙。

还未落地,莫熙已看到凌波池上漂流的千盏荷灯。

莫熙头上的那顶凤冠是唐欢亲自设计的。明珠缀成的芍药形花冠上镶了一圈纯金打造的流苏,动静之间格外明艳,似幻似真。唐欢不禁轻声道:“我今日几疑是在做梦。”一顿,他又道:“还记得你在放荷灯时许的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