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次却不同,老主顾召见,他直接无视了秦王的召唤,赶赴吕不韦的方向,途中得知自己的其他几位门人也被联系上了,并没有怎么多想。与其他门客不同,按照特别的联络渠道发来的地址,应该就是咸阳。可是他却本就和吕不韦是相识的,自然打听了吕不韦的位置,得知吕不韦在雍县。

他有些想不明白,既然吕不韦人在雍县,又为何将他们招到咸阳,这是何意。看召唤的规模此事不小,甚至很有可能真的是知情人猜想的那件,那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分处异地能耽搁得起的。

他决定直接去雍县问个清楚。

可就在他调转马头往雍县去时,一个竹简打断了他的计划。

那竹简上空无一字,唯有一个圆球,中间横着一条线。

是那个银色的小球!他强忍住抬手抚向腰间暗袋的冲动,面无表情的的收了竹简,再次调转马头。

他知道了,这个竹简与其说是提示,不如说是威胁。让他不要去雍县,那便意味着,此时,其实和吕不韦无关。

说不定远处的山岗上和身边的树林中就有人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看到竹简时的反应,可是他却没时间去应付。

因为他的同门也有被引到此处。

而此时,定然和那女子有关。

他要搞清楚,她到底是谁!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他再次调转马头,快马加鞭飞奔向咸阳。

“什么?吕相有异动?”肖一凡微微倾身,盯着面前的外臣,“孤让吕相去查长信侯的异动,怎的把他自己也给异动了,是何异动啊?”

“吕府传来消息,吕相大肆召集刺客,可能欲对陛下不利!”

“刺客?”肖一凡极快的看了杭朝义一眼,常年稳定的状态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什么刺客?”

“据说,是什么墨门的。”

“墨……门?”肖一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么巧啊?”

那外臣跪在地上,不知道这越来越喜怒难辨的少年帝王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有别的消息吗?”

“回陛下,微臣还在派人查探!只是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微臣才赶来告诉陛下!”

“嗯,做得很好……再去探吧。”肖一凡挥了挥袖子。

待人都走完,杭朝义一如既往的站在跪坐着的肖一凡身边,沉静如海。

“哗!”肖一凡猛地挥掉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铜器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为什么!”

“凡凡,冷静。”

“怎么冷静!他怎么知道的?他为什么这么做?”肖一凡咬牙切齿,“他要是想杀我,早点来啊!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以为我要找墨门杀他,特地召齐了墨门的人来羞辱我吗?!”

“不会的,你都说了,他要这样,早就做了。”

“那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好玩吗?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夹着尾巴做人吗?亲不亲政!行不行冠礼!我一句话的事儿!他难道真以为我怕了嫪毐?”

“凡凡,听我说。”杭朝义的声音太沉着,肖一凡终于冷静了下来,他还有些微喘:“你说。”

“吕不韦,是要死的。嫪毐,也是要死的。你气什么呢?”

“那我也是要死的,你也是要死的,就是两千年后那个老头子也离死不远了,你怎么不说?”

杭朝义摇摇头:“你这时候怼我有什么用呢,你明明是比我聪明的,冷静下来想想,有什么可以做的?”

“有啊,来刺我啊,来一个杀一个!”肖一凡忽然顿住,“来一个,杀一个?”

没等杭朝义说话,他立刻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随机手掌一抬止住了杭朝义的话头,垂眸沉思起来。杭朝义表面平静无波,心里却极为澎湃,他不得不缓慢的呼吸,才不至于让心跳太过剧烈。

“或许,这倒是个好机会。”肖一凡忽然喃喃道,“本来以我这个傀儡秦王的地位,就不一定能把他们召齐,更不可能绕过吕不韦把那个青山招来。可是如今,倒是吕不韦这个老东西,帮我找齐了?”

杭朝义挤出一抹笑容:“正是。”

“那,不管他们要做什么,等他们齐聚咸阳的时候,我们反而把他们一锅端,不就齐活了?”肖一凡嘴角露出一抹残酷的笑意,“反正信标三防,防火防水防爆……不管什么死法,等他们死完了,总能找到信标的。”

“等等。”杭朝义听出哪里不对,“为何等他们死完?其他人为什么要死?”

“你关心他们干什么?”肖一凡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墨门的人把我们害成这样,还有继续生存下去的必要吗?反正我们杀的人也不一定有鹤唳的祖先,怕什么。”

杭朝义头皮发麻,他当初要召集其他人,是为了以防万一。必要时拿来要挟青山,因为他看出青山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不代表他就想把其他人全部弄死!放生了再多的死士,都不代表他可以无视其他生命!“你明明知道害我们的不是墨门的人,至少不是主犯。”

“那你上哪找主犯去?庆幸吧叔,我们能找到一个撒气的对象。”肖一凡这话说得平静至极,“你想让我把这股气憋到秦始皇陵里去吗?死个墨门怎么了,他们听吕不韦的又不听我的,我心疼他们做什么?他们已经公然不听我的听吕不韦了,那句话怎么说来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咧嘴笑了笑:“我在做一个帝王啊,叔,你不高兴吗?”

杭朝义看了他半晌,最后还是挤出了一个衷心的笑容:“高兴,我当然高兴。”

“那不就得了,来,我们想想办法,怎么把他们一网打尽吧!”

……

墨门刺客齐聚咸阳,他们年龄不同,性别不同,喜好和性格更加迥异,而此时都坐在一个屋子里,接受着吕府内管事的接待。

管事一头雾水。

他当然是不配知道主人的所想所为的,可是平时但凡有贵客上门,纵使主子不在,也会在临走前或者派人传信叮嘱他好好招待。

可是这次,这么大一群贵客上了门,他却丝毫信息都没有收到,这就有点让他摸不着头脑了。偏偏传信去雍县的信使迟迟没有回报,按道理第一天出去第二天就能回来了,怎么已经第四天了还没回音呢?

要不要再派一个过去?

可是主人分明吩咐过,他在雍县,什么事情都要缓着来,不得催促。万一雍县那的某些人看他事情多赶他回来,陛下心情一好召他进宫要个答案或者干脆行了冠礼亲了政,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他这么纠结着,痛苦着,着下人布置了点心茶水,躬身后退。

“管事,可有吕相回音?”领头的青年已经比往年高大英伟了许多,但是神态一如既往的平和。

“回青山大人,尚未有回音,小的这就再去问问。”

第168章 刺秦·番外(5)

管事躬身走了出去, 低着头往主院一路小跑,越跑越觉得气氛不对,一转念才发现两边原本如云的仆从此时一个都没有, 相反却是全副武装的宫里的黑甲卫隔了一段距离站着,有什么狰狞的东西在空气中流动, 让他汗流浃背, 却停不下脚步。

他在黑甲卫的瞪视中一路跌跌撞撞的进了主院, 果然见那儿站着两个人, 差不多高, 一个高挑霸气,一个瘦削儒雅。

地上,一地尸体。

管事脑中一片空白, 直接跪倒在地,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李柱, 是吗。“少年王者竟然先开口了, 他继续看着主院里那颗巨大的枣树,语气寥落, ”那些刺客, 可都齐了?“

“回, 回陛下, 齐了。”管事李柱趴在地上, 汗潺潺滴下。

“去帮孤, 放把火吧。”肖一凡语气平静, 轻松得仿佛要一杯水。

“啊?这……”李柱叩头,“陛下!这,这是,整个墨门啊……”

“墨门又如何?相国招揽这些刺客聚集府内,又意欲何为?你不做,那就他来……“

话音刚落,一个黑甲卫站了出来,手里举着一个火把,冷着脸走向院中最高大的枣树。

李柱汗如雨下:“陛下息怒!小的这就去!”

“很委屈吗?”肖一凡轻笑,“卧榻之侧一群刺客的孤,就不委屈吗?”

“不委屈,不委屈!”李柱擦了一把汗,趴着后退了一路,在院外站了起来,“小的这就去!”

他的眼眶是通红的,此举不过苟活之策,真放了那把火,他即使今日逃过了,待主人回来,也逃不过他的责罚,经过今日,自己这条命看来是无论如何都长久不了了。

且不说他了解自己的主人,就是对这个他并不了解的少年帝王,经过今日,他也该有点数了。

手里被塞了一个陶壶,里面晃晃荡荡的全是有些奇怪味道的水,他被吩咐了进去后打翻陶壶,便再次前往刺客们休憩的小屋,两股战战,心中异常恐慌。

墨门如今活下来的刺客仅余七人,且不提存活下来的都是怎样的强人,这样的牺牲带来的也是在其他国家潜藏极深的势力,就他所知那位年轻的门主身上就拥有四个国主的印信,绝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抹杀掉的人。

连自己的主子现在都对他极为忌惮,轻易不敢请墨门出手,唯恐如今日一般招致杀身之祸。只是不知为何,明明主子从没显露出要请墨门刺杀国主的意思,这些刺客却还会汇聚于此?

然而现在,也没时间让他去想了,他敲了敲门,再次进入房中。

其他六人都在闭目休憩,唯有那位年轻的门主直接看了过来,礼貌的颔首:“李管事,可是收到回音了?”

李柱勉强的笑了一下,跪着放下了陶壶:“小的再给各位送点水。”

“管事,你的陶壶漏了。”青山平静的指了指。

“啊?”李柱低头,他不忘自己的任务,在看到陶壶下方一行连贯的水渍时,一失手,打翻了陶壶。

砰一声!

“竖子!”一个满脸胡子的中年刺客猛地睁眼,“何事喧闹!”

“无妨……”青山正要安抚,忽然嗅了一嗅,眉头一皱,“等等,这是……”

没等李柱跪下谢罪,陶壶碎后,只听到外面忽然呼的一声,随机一个火苗顺着方才的水渍自门下直接窜了过来,在前方烧到陶壶碎片处猛然炸开!

轰!

这一声响轰鸣如雷,几个刺客全都惊坐了起来,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皆盯着那陶壶好奇的看了一下。

“走!”青山倏然站起,面色严峻。

“无耻秦贼!暗算吾等!门主!我们杀出去!屠尽他们满门!”中年刺客拍案而起。

“勿忘门规,出去!”青山话音未落,临门的女刺客已经挥舞着两片竹篾闯了出去,转瞬却倒退着飞了回来,面门上插满了箭!

“箭雨!这是要我们墨门绝于此地啊!”另外两人大惊,上前一看,女刺客已死,“静水已去!青山!”

“跟着我!”青山面容沉着。他竖起桌子拦在前方,刚要往外跑,那个中年大汉却拦住他,“门主,勿忘门规!”

刺客可绝,墨门不可灭,门主才是墨门最珍贵的财富,若到绝路,刺客也当身先士卒。

青山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但是他放下了桌子:“我必求存,不亡墨门。”

他这么说着,手上却青筋毕露:“此事蹊跷。”

“有何蹊跷!谁能算计吕不韦!谁有胆!”

“……秦王。”

“哎!”那中年刺客急叹一声,“走!”

除那女人,另外五名刺客皆掏出各自武器往外冲去。

“布网!毒攻!”有人下令,刚破门就见外面有尖利的铁器戳进来,顶端是泛绿的颜色,显然淬有剧毒。

猝不及防之下又有三个刺客倒在了地上,另外还有两位反应极快,可是生路却被外面射入的火箭再次断绝。

“贼子!何以如此!”一人大喝,“我墨门不曾害你!”

“汝等在此,便是意欲害孤。谋反之罪,岂能容汝等成事?”一个年轻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词句间是满满的轻蔑和冷酷,“一个,都不要放过!”

“陛下……”另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又压了下去。

外面,杭朝义朝肖一凡躬下身,压低声音:“陛下,不可赶尽杀绝啊!”

“怎么,等着墨门生存下去,害我家破人亡?”

“墨门并非罪魁祸首啊。”

“那谁是罪魁祸首?!”肖一凡怒目圆睁,嘴角是残忍的笑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东西是他们开发的,偷渡是他们先开始的,甚至鹤唳也只是为了清理门户!我算什么,你算什么,朕,算什么!?“

“一……陛下!”杭朝义差点把一凡的名字喊出来,少年帝王已经面目扭曲,他的眼中有着光芒,凛然回视,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赵高,朕,要他们死。”

杭朝义一顿,挣扎了许久,弯腰:“……喏!”

墨门的刺客比想象中的不堪一击。

他们或许有精巧绝伦的技术,或者说有无可匹敌的个人武力,但是,任何一个刺客都无法和一个军队相抗衡。

他们会被烧死,他们会窒息,他们会受伤,他们,也会死……

肖一凡和杭朝义静静的在外面等着房内声息渐消,偶尔有闯出来的刺客也被箭阵击杀,死士手持斧戟扛着烈焰守在薄弱的窗门边,一点风吹草动就用力砍下去,大多数情况刺客的行动都不会被人发现,但烟熏火燎中被烧死的恐惧逐渐剥除了他们平时赖以为生的技艺和理智,一个、两个……随着血渐渐染上烟色,怒吼和惨叫此起彼伏后又逐渐消失,肖一凡严重快意的神色也越来越多。

杭朝义侧耳听了一听,不动声色。

这次被骗过来坑杀的刺客,除了青山外,他一个都不认得。

他没听到青山的声音。

虽然根据以往的印象,他也确实不是那种会惨叫哭号的人,但是青山身上系着一件让他很挂心的事,他必须要弄清楚。

“陛下,可需暂避一二?一会儿要扑火收尸,浓烟滚滚对身体不好。”

肖一凡瞥了他一眼,昂头:“不,我看着你们收尸。”

杭朝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喏。”

他盯着前面在火中已经乌黑的建筑,佯装闲散道:“我突然想起肖腾了。”

“……”

“他原本专攻的是春秋,现在大概已经专攻秦史了吧。”

“……”

“哦,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痴迷秦史吗?”

“为什么?”

“我从秦始皇身上,看到了伴随我快三十年的孤独。”

“……哈!”

“凡凡,我是个书呆子,不擅长交际,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我父母一度以为我自闭……直到我考入了历史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是有如鱼得水的地方的。”

“什么意思。”

“我本来以为,秦始皇是孤独的,比我还孤独。他没有皇后,没有艳闻,他的父亲离心,他的母亲浪·荡,他身为王族却没有兄弟,他的臣子畏他敬他,他的导师想掌控他又想他死……他是作为一个傀儡被扶植起来的,他本该也作为一个傀儡郁郁而终……但他没有。我本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走到史书上那一步的,我完全想象不出来,我知道孤独的力量,如果不是遇到了历史,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

“你到底想说什么。”肖一凡终于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身上,面露不满。

“我只是想说,直到现在我发现,你是个叛徒。”

“!!”

杭朝义露出一抹笑:“你根本就不孤独。”

“……”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是凡凡,你真的一点都不孤独。你的生父肯定在两千年后拼了命想碰到你,你的母亲真的在为你牵肠挂肚,连鹤唳那样的人都对你献出了忠诚,而我,你最无能的杭叔叔,愿意陪着你做尽那些在过去我以为丧尽天良的事,赵姬被一步步引入坑中,嫪毐已经得意忘形,吕不韦发现了你的能量但为时已晚,我们一起将一群素不相识的人赶尽杀绝,我们一起仇恨整个世界,甚至连后世,和任务……都可以不管。“

“……”

杭朝义没有看肖一凡,只是擦了一下眼角,轻声,甚至带点怯懦的说:“这些,杭叔叔心甘情愿。”

“但叔叔恳请你,给墨门留一息命脉。”

“哼,终于。”肖一凡了然,“你的国到底不是我的国。”

“那个国给我的美好和苦痛太多,远胜于现在,我一时间当然没法剔除那种归属感,但或许未来,或者说肯定,你的国,我,效忠的国。”

“那给我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