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登时寂静一片。

他的视线锁死在她脸上。

他慢慢起身,两人距离越来越近,那双阴郁眸底映出她自己的脸,略有些苍白的一张脸,带着恼怒与忐忑,以及那些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待。

“你告诉我,是不是因为不想跟我分开,所以才会反对?”

她仰头看他,放柔了语调,“你知道的,我从来不是难沟通的人,只要你给我理由。”

一个,足以说服她的理由。就算她能猜测到,可毕竟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在猜测。没有一句确定的答案,再多猜测都没有意义。

她本来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对那些半明半暗的事更加缺少勇气。就算她想勇敢一次,也不可能永远以这种方式和他相处。

再怎么喜欢也不可能凡事迁就,毫无原则的妥协,主动承认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错误。

爱情是双方面的付出,他永远这么高高在上,就算他们现在继续在一起,早晚也会分开。

她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事实上不过只是一个擦身的时间。

他没说话,只是那样简单的从她经过,接着头也不回的朝楼梯走。

“夏浔简!”她追到楼梯跟前时,他已踏上二楼的地板。从这个角度看去,男人的身形愈发高挑挺拔,那张无可挑剔的俊颜散着与生俱来的冷傲与森寒。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完全没有开口打算,似乎在等她再一次的俯首妥协,等她再一次的卑微顺从。

安颜然怔怔看了他片刻,忽而笑了,“夏浔简,其实我也会累的……我不会永远在这里,也不可能永远站在这个角度仰视你。”

没有人回答她,空气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她的声音低下来,“夏浔简,你是不是以为我没有你真的不行?”

某个决定来得很突兀。

从回房静坐,到动手整理行李,不过只是一个晚上。开始的时候动作很慢,后来渐渐快了起来,等到全部东西收拾完毕,天才刚亮。

窗外晨光满天,天空蔚蓝如洗,能预计到今天又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山间的花都开了,从别墅露台望出去,一片片绚烂的色泽,在微风里轻轻拂动。

其实她真的很喜欢这套别墅,不光因为周围的景色,还因为住在这里的人。

将行李拖到门口后,她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没人回应,她转动门把,发现门没锁,于是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的床铺没有动过,白色纱幔外的木质露台上,那道身影靠坐着沙发。他背对房间,她看不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她轻步走上去,男人的眼帘动了动,很快睁开。

他果然没睡,只是闭目坐在那里而已。

他依旧穿着昨天的黑色衬衣,上面有微微湿气,大约是坐了一夜没动,连露水都结了起来。

她摇摇头,在他身旁半蹲下,轻轻覆上他手背,“外面湿气重,虽然是初夏,但这山里的晚上还是很冷的。以后不想睡,就坐在屋里,或者下去客厅看电视也行。”

大约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蹙眉抽回了手,“这些与你无关。”

她定定望着他,“是啊,你的事都与我无关,所以……我想我大约是时候搬走了。”

他的身体微微一震,极其细微的动静,她几乎没有感觉到。

“城里的公寓我一直没退租,其实这样很浪费,所以我想搬回去住。”她凝着他深不见底的瞳仁,缓缓说道。

面前女孩的表情仍是柔软的,然而瞳底却多了份淡淡坚定。

换做以前,她怎么也不可能在说出这番话的同时还能保持如此冷静情绪。

从一年半前,她出现在他别墅外的那个夜晚开始,她就一直视他为神,每每只要听闻他有赶她离开的意思,便惶恐的不能自已。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真正怕的不是离开他,而是离开夏浔简这个名字。她一直渴望成功,才会愈发让自己在他面前变得柔软顺从。

可现在,她不一样了。

这一瞬间,他几乎觉得一路扶她上高位是个错误。

她的羽翼渐满,就欲翱翔天际,迫不及待的逃离,只因为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他。

腻了么?

现在就想走,是不是太早了点?

她不会真的以为,凭现在的她,在离开他之后就能飞得起来?

他胸口冰冷,盯着她的瞳底散出连他自己都想像不到的阴霾,“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这样的口吻,安颜然心里说不出的失望和苦涩,“我昨天就说了,我也会累的。夏浔简,我想我搬回公寓住会比较好。以后,以后如果你——”

“想走就干脆点。”他扬起手指,制止了她下面的话。

“我夏浔简从不会勉强谁待在我身边。不过你要记住,今天说要走的人是你。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在我面前出现。

不要以为我这里会给你第二次的机会,机会从来只有一次,是你主动放弃了,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头!”

那些原打算告诉他的话,被她尽数收回。

事已至此,她没什么好再说的。她也有尊严的,那时不爱,所以无心,现在再也不可能了。

她慢慢站起身,声音有些微弱,却清晰无比,“我知道了,老师,谢谢……再见。”

第四十画

回城的车上,她一直睁大了眼,默默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

没什么好哭,决定搬走的人是她,而且跟上一回痛彻心骨的背叛和失恋相比,这次甚至连分手都算不上。

充其量,只是两个人分开而已。

其实她原本想告诉他,以后如果他改变主意,她希望他跟她一起去巴黎。

反正画画这回事,在哪里都能做。他们可以在巴黎租房子,他继续创作,她努力学习,还在一起不分开。

可惜,他连让她说出这些话的最后一点勇气也消失了。

算她懦弱吧,不过那样刻骨铭心的伤过一回后,谁都不可能继续傻第二次。

他仍然是她的老师,是他让她有了今天的成绩,这点不会改变,只是从此后,他再不是她能笑着直呼其名的夏浔简。

他只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画界传说人物。

回城之后日子过的很快,她先给巴黎美院那边电话,给了确定答复。具体飞赴法国的时间定在八月底,也意味着她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安排国内事务。

除了必须要办理的一些手续,这两个多月她几乎不怎么出门。

公寓里有很多她之前练笔的半成品,她细细分类,保留一些比较好的,其余一并做了处理。

她不太购物,所以衣物也不多。将所需要的整理后,剩余的用纸箱打包,挑了个阳光晴好的日子去邮局寄给了山区学校。

对此,小茹笑称她像是在办理身后事。不过去一年,又不是不回来,连公寓都退租了,不会真的一去不回吧。

安颜然叹息,她倒是真想一去不回,不过她的经济能力有限,现在是巴黎美院负责一切费用她才会出国。要让她自己承担所有生活费,那是不现实的。

她不过刚刚拿了个奖,再怎么荣耀在这行也是新人。未来摆在她面前的无非两条路:潜心创作然后独自售画;签约画廊创作售画。

无论走哪条,她都想在这一年里努力再获几个奖。毕竟再有才能的画者,在没有名声的前提下,作品很难有市场。

别说半年一年,就算两三年卖不出去一副作品都很正常。届时钱用光了,就不得不面临现实生活的窘境。

听她这样说,小茹忍不住问,这个时候离开夏浔简,后悔吗?毕竟,有他在身后,一路无忧。那个什么合约,也不过是两年,条件又优厚,签就签嘛!

如果心里实在不爽,大不了外面找年轻小帅哥谈谈恋爱。反正他对她从来没说过喜欢,也没确定关系,她做什么都不算背叛。多好!

安颜然被她逗笑了,“如果我真有本事做到你说的那样,早搞定夏浔简了,还用得着玩劈腿找平衡?”

“难说,夏大师可不是一般的变态。你都那样委曲求全了,他居然还能把你逼走,要换作我,就算走也要痛痛快快骂一顿!”

“不是逼,是我自己离开。而且就算我离开,他也还是我的恩师。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怎么可能去骂他?”

小茹的生活太过自由自在,才能说出这样洒脱随性的话。她正好相反,自由这种东西从几年前开始就被她完全抛离了生活。

或许这次离开,能让她找到向往已久的自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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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生活比想像中更愉快,除了语言有些不便,其他都好。学院的学费和食宿都是免费提供的,基本上她只需负责画具开销和日常琐事的费用。

她依旧是个安静的学生,比那时的大学生活更专注更平静也更独立。

大部分时候她都独自吃饭逛街,随时带着相机,将瞬间的美景摄入镜头。

下午,偶尔会在街头的咖啡馆停留,喝一杯香醇咖啡,点一份提拉米苏,享受午后阳光的娴静。

假期里,她也会跟同校的学生拼车,一起去周边的城市游玩。

大家都背着画具,没有固定目的地,随时停车作画,一画就是一整天。

生活第一次如此静淡,要不是小茹每周一次的电话骚扰,她几乎要以为过往那些不过只是遥远的梦境。

小茹近来被两老逼着相亲,短短数月相亲无数,几乎把S城的企业精英男都见了个遍。她数次想逃,无奈被扣了护照拿捏了经济大权,只能硬撑。

除了那些凄惨现况,对方偶尔也会提供另一些情况给她。

例如她之前出席某酒会时看见高菲了,她似乎挽着某企业男的手臂,衣衫光鲜,气色不错,像是已走出抄袭报道的阴影。

小茹为此心生不爽,借着敬酒为名,将整杯红酒都洒在高菲身上。对方碍于环境,一句怒骂都说不出口。

事后她听说,高菲挽着的企业男是某集团的富二代,刚从香港回来,跟高菲就是在香港认识的。

对方大约很喜欢高菲,对她很好,经常带着出入各宴会,她也因此接了几笔画作订单,算是重新打开了僵持局面。

为此,小茹直言道,若她这次真收心养性,以后好好过自个日子,她就饶了她。不然,她绝对不会让她好过!

安颜然听了只是淡笑。高菲如何,跟她早已无关。

关佑那件事她已放下,生活是朝前走,不是驻足回头。现在她不必担心温饱,又能每天学她最喜欢的画画,还能得到别人肯定。

再没有比这更让她满足的生活了。

两年后,深秋。

S城南区,浮生画廊。

关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自昨天晚上跟画廊几个同僚聚餐时听他们提及夏如安这个名字后,他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来裴瑟这间画廊也快两年了,每日除了创作以及偶尔的应酬交际,日子平淡的如同流水一般。这两年里,或明或暗示爱表白的女生并不少,他却再没有给过谁机会。

那些女生并不是不好,只是他潜意识里抗拒着,跟高菲分手之后,他承认自己并没有看女生的眼光。

与其让自己再陷入不清不明的局面,不如单身来的更利落。

知道那人签约画廊是一年前的事,是从裴瑟口中得知的。他本来对裴瑟并无好感,毕竟当年小然那件事,他要负上很大责任。

但很多时候,人总要学着在现实面前低头。国际画赛失利后,浮生画廊开出的条件非常优越,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更何况,说到当年,他自己也未必比裴瑟好多少。

得知她在一年前签约画廊,他心里有种微妙的喜悦和庆幸。

虽然她人并不在国内,虽然这一年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但他却能从她寄回的作品里得知她的新状况。

她依然喜欢风景画,虽然大部分都是抽象主义作品,但从景物建筑的风格可以得知她一直都在西方国家。

他不知道裴瑟是怎样说服她签约画廊的,但显然他向她开出的条件要比他以及其他画者更加优越。她交作品的时间不定,也从不接任何人的订单,她本人更是一次都没踏入过这家画廊。

一年了,看着她辗转寄回的作品,他几乎以为她会这样继续旅行创作下去。

直至昨晚。

同僚放出消息,浮生画廊开业周年庆,旅法画家夏如安即将归国。

浮生画廊今次的周年庆典活动明显较往年更加盛大,光是铺天盖地的广告宣传就在前期夺足了众人眼球。

活动当天,画廊展出的作品更是把媒体们的目光牢牢吸引。这其中也包括旅法画家夏如安去年在欧洲获奖的一副新作——《麦穗》。

这是一副充满田园气息的精致作品,画面出奇的干净平实,没有她一贯梦幻般的抽象色彩,而是更贴近于写实风格。

画面上,大片的麦穗在风里舞动,自近而远,形成优美曲线。

每一根麦穗都画的清晰如斯,生动的仿佛真实景色一般。引得观赏者纷纷忍不住伸手去探,之后才惊觉面前的这幅只是画作,不由更加佩服作画者的功力。

关佑听闻夏如安已达到的消息匆匆赶去时,她正被几个记者围着拍照。

两年未见,他几乎快要认不出她。

一身宽松的米色休闲服,一头细软的茶色短发,除了那张仍旧精致小巧的脸,她几乎没有一处与以前相同。

两年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颁奖礼上,那时的她还留着长长黑发,面容静淡,神态微有些冷漠。

如今却蜕变的更加吸引,多了洒脱少了漠然,唇角笑容里透出淡定与成熟,即便记者们闪光灯不断亦应对自如。

这天,直至晚上庆功宴结束,关佑才找到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

他想她应该早就看到他了,偏偏几次掠过他身上的目光都轻若无物,礼貌又疏离。

几句寒暄似的开场白后,他忍不住叹息,“这两年你成熟不少,以前的你根本不擅长刚刚那些交际应酬,可你现在做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