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浮梦忘记了疼痛,她不受控制地上前,搂住了那个小孩,紧紧地搂着,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发,他的头发很柔软,那种触觉很熟悉……像一个人。

浮梦忽地惊醒,感觉到手掌似乎沾上了黏黏的液体,低头,竟赫然发现满手浓艳的血!

仔细一看,血是从小男孩头顶冒出,源源不断,润湿了他的发,汩汩地流下,浸湿他的衣衫,染红他的眼。

他用红色的眼睛盯着自己。

浮梦醒觉,这是她流掉的那个孩子!

猛地睁眼,才发现是场梦。

急急地喘息着,伸手一摸,额上全是冷汗。

环顾四周,夜已深,看守的护士在一旁的椅子上打盹,发出规律的呼吸声,窗外树枝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像竭力伸张的枯瘦手指。

浮梦呆了半晌,忽然悲从中来,蜷缩起身子,沉默地哭泣起来,她拼命咬着手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这时,有人轻轻敲门,看守护士被吵醒,没好气地咕哝着去开门。一看,发现面前站着三个神色阴沉的陌生男人,而两个保镖已经被打昏在地,心中大惊,还没回过神来,口鼻便被罩上一块布,一阵刺鼻的味道传来,她失去了知觉。

浮梦只听见一道沉闷的声响,转头一看,发现护士被闯进来的三个男人迷晕在地,忙喊道:“你们是谁?”

话还未完,便被领头的一个人捂住了嘴:“浮梦,别叫,是我!”

浮梦定神一看,发现面前的人居然是赵一杰,顿时如坠雾中:“一杰,你怎么……”

“别问了,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来,勾住我的脖子。”赵一杰将浮梦抱起,伙同其余两人悄声而迅速的离开医院。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快行驶着,浮梦看着窗外流曳的夜景,眉头紧蹙。

终于,她转过头来:“一杰,让我回去。盛靡音一定知道是你帮了我,依他的性子,是不会放过你的。”

赵一杰不动声色地开着车,脸上一片平静,但握住方向盘的手却紧了紧:“他一直都没放过我。”

“一杰,我很感激你来救我,但还是送我回去吧。”浮梦靠在椅背上,声音透着疲惫:“我已经想通了,我是逃不了的。我不能连累你,不能让你受累。”

“这次,他再也奈何不了我。因为,”赵一杰深吸口气:“你在我手中。”

浮梦这才察觉到异样:“……你想干什么?”

赵一杰没有说话,脸上流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过了很久,方才深深说道:“浮梦,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浮梦看着他,忽然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她感到冷。

这是间坐落在郊外的仓库,里面杂乱地堆放着一袋袋石灰粉,层层叠叠,是不洁净的白。顶上是一盏明亮的灯,但在此处,再强的灯光也是昏暗,穿不透这庞大的,压抑的安静。

灯下是一张椅子,浮梦坐在上面,双手被捆绑着,捆得很轻,但她的心却是沉的。

赵一杰绑架了她,来威胁盛靡音。

小产后的虚弱加上深深的无力让浮梦的脸色更加惨白,但她只是安静地端坐着,看着自己的鞋子。白色的平底鞋,沾了灰,也呈现一种石灰粉的颜色。

赵一杰在浮梦身后焦躁地踱来踱去。

两人都看不见对方的脸,却清楚彼此的表情。

终于,赵一杰像下定了决心,走到浮梦面前,蹲下,看着她,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来。

还是浮梦打破了僵局:“一杰,你这么做是很危险的。”

赵一杰握紧浮梦的手,将脸埋在里面,良久,忽然轻声啜泣起来:“浮梦,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不是才约好去照婚纱照,才去定好酒店,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浮梦感到手心有一滴泪,滚烫灼人,她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的。”

“浮梦,他一直在威胁我,让我一次次地出卖你。”赵一杰的身体颤抖着,不知是恨意或是……惧意:“我保护不了你,保护不了我的家人,甚至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浮梦心中一凛,缓缓问道:“那次,真的是你……告诉他我的下落?”

赵一杰涩滞地点头,停了会,他似乎平静了些,便从口袋中拿出一个黄色的护身符,“浮梦,这是我特意为你求的,”他为她戴上,闪了闪眼睛,欲言又止:“记住,我真的不想伤害你……浮梦,你要记得。”

浮梦垂下头,看着悬挂在胸前的护身符,眼色有些悲哀。

这时,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尖锐刺耳,在荒凉的郊外被无限放大,像惨痛的嘎叫。

接着,盛靡音走了进来,目光首先落在浮梦身上,以一种询问安慰的姿势。

浮梦不想与他对视,她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可笑的,原先最依靠最相信的人绑架了自己,而最想逃离的人却来解救自己。

全部颠倒了。

盛靡音沉沉地环顾着赵一杰和他的几个手下:“快放了她!”

赵一杰不理会他,反问:“东西带来了吗?”

盛靡音冷冷道:“在车上,你们自己去拿吧。”

赵一杰使个眼色,两名手下便出去,回来时每人提着两个大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现金。

“现在可以放人了吧。”盛靡音说着便走上前来,蹲下身子,想为浮梦解开绳子,却被赵一杰用抢抵住头:“你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盛靡音停住了动作。

赵一杰激动地用抢点着他的太阳穴,低吼着:“你这个疯子,你也会有今天!你以为我真的会放过你,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威胁我!……”

突如其来的,盛靡音迅速一挥手,将脑门上的枪格挡到地上,然后他冲上前去,将赵一杰推倒在石灰粉袋上,两人顿时混战起来。

赵一杰的手下正要上前帮忙,却发现混乱之中,盛靡音不知何时已拿到了那把枪,指着赵一杰向他们发令:“不想你们老板死的话,就放了她!”

手下的人面面相觑,犹豫着,终于还是上前帮浮梦解开绳子。

浮梦站起来,担心地看着盛靡音。

盛靡音愣住,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浮梦以厌恶,痛恨,冷漠之外的神色看着他。但维持了那么一瞬,她的眼神变化了。

变为惊恐。

盛靡音下意识回头,发现一把石灰粉向自己迎面而来,眼中一阵剧痛,像通红的烙铁印在眼球上,痛地他全身发抖。

盛靡音再也睁不开眼,只听见浮梦凄厉的叫声在仓库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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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杰趁机抢回枪,对准地上捂住脸颊的盛靡音,眼睛一眯。但——

浮梦冲了上去,扑在盛靡音身上。

“浮梦?”赵一杰不置信地问道:“你……真的要保护他?”

浮梦看向倒在地上的盛靡音,他的头发沾上了石灰粉,蒙上层灰,不再是棕色,但——她伸手抚摸着——还是柔软的,他的发还是柔软的。浮梦紧紧咬着下唇,哑声道:“一杰,求求你放了他吧!”

赵一杰不住地摇着头,只觉得有些发晕:“难道你忘了,他是害了你的人啊!”

浮梦垂下眼,睫毛微微抖动着。

没有忘记,她的求饶他的进攻,没有忘记,那面沾血的镜片,没有忘记,那阵隐秘的剧痛。

可是……

她别无选择。

浮梦抬起头,目光澄明,重复道:“求求你放了他吧。”

此刻,远处隐隐传来一阵警车声,赵一杰手下的人慌了,忙催促他走。

冰冷的枪,颤抖的手,坚定而柔弱的女人,晃眼的灯,散落的石灰粉袋子,摇动的心……

最终,枪还是放下了。

赵一杰俯下身,指着浮梦胸前的护身护:“浮梦,记住我对你说的话。”声音很轻,语气却是沉重的。浮梦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种晦暗的情绪,蛰伏着,呼之欲出。但来不及细想,赵一杰便被手下拉走。

一阵强抑的细碎呻吟让浮梦回过神来,“你等等,我马上去叫人!”浮梦正要站起来,却被盛靡音拉住,“不要走,”他的声音因痛楚而有些变调:“浮梦,别走!”

“我只是去找人来救你,快点,迟了你的眼睛就毁了!”浮梦惶急,但盛靡音始终不放手,他低低说道:“没时间了,我的眼睛已经完了……再也看不见你,浮梦,我再也没有能力关住你。现在,也许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能将你抱住。”

“放手,你放手!”浮梦哭出声来:“让我去叫人,我不想欠你!我不想欠你!”

盛靡音紧紧箍着浮梦的腰,将头枕在她肩上,直到怀中的人失去力气,才轻轻问道:“浮梦,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他就在她身边,但那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在空中丝缕飘散:“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只是我妈一次欢愉后的意外累赘。她是个千金小姐,娇纵……有数不清的男友,本来想把我打掉,但外公认为盛家必须要有个继承人,便命令她生下来。于是,我成了她最恨的人,因为我,她的腰粗了三寸,腹部多了条难看的伤疤,并且一整年都没能参加舞会……她恨透了我。在我10岁那年,她和我一同去参加亲戚家的聚会,结果在路上,遇到绑匪,为了脱难,她便将我推下车,自己逃走了……我被抓到,囚禁了三天,饿,渴,毒打……我还是活过来了。但几年后,她却死了。之后我遇到了你,你救了我,不顾一切地救了我……我想要你,想保护你,可我不懂得方法,所以你也和我母亲一样,恨透了我,所有人都恨我……”

连亲生母亲都会舍弃我,为什么你这样一个陌生人却会救我呢?

浮梦想起盛靡音曾说过的话,心内有一处柔软被刺到,或许,他也是可怜的,所有人都是可怜的。

后来,警察赶到,叫了救护车,将盛靡音送到医院。

还是晚了,他的双眼已被石灰烧瞎。

浮梦走进病房。

盛靡音安静地半躺在床上,白色的绷带缠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眼睛,曾是桀骜,冷漠,充满戾气。

曾经,即意味着不再。

止痛药渐渐失效,痛楚再度降临,盛靡音绷紧下巴,额上渗出细碎的汗珠。

浮梦伸手去擦拭,还未触到,便被抓住。

修长,苍白,冰冷的手紧紧抓住她,但只一瞬,便落寞地放开。盛靡音讪笑:“真是的,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痴心妄想抓住你。”笑容在他脸上停留许久,终于挂不住,无声地滑了下去。“浮梦,”他第一次用如此平静的声音与她说话:“你走吧。”

浮梦看着盛靡音,壁灯就在他头顶,是兰花瓣造型,光线是橘红色,暗而柔,恍恍地洒下,将他的脸埋在黑暗中。“为什么要我走?”她问。

“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总会离开,与其如此,我宁愿自己放你走。”

“但我从来没听过你的话,你忘了?”

“……你,真的不走?”

浮梦垂下眼,看着他的手臂,那上面,有她惧怕的刺青——她自己的脸,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黑色的线条,如魔咒,再也洗刷不掉。就像他们两人,就这么纠缠着,是缘是孽,是爱是恨,是恩是债,是欠是还,无人能知。

只是,她累了。

在这世界上,她只剩下他,他也只剩下她。

被遗弃的两个人。

浮梦第一次主动握住他的手:“我不走。”

盛靡音伸出双手,摩挲着她的脸,顺势而下,停留在她的脖子上……

“是因为内疚,是因为可怜我?”盛靡音问。

浮梦低着头,淡淡道:“这重要吗?”

“不重要,”盛靡音将身子倾近,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重要的是你选择留下。”

凉而痒的吻让浮梦下意识颤抖,但她没有躲开。

她想,我会习惯的,以后还很长,我总会习惯的。

山顶,郁郁葱葱的树在黑夜中幻化为鬼的影子,脚被泥土固定,身子却挣扎着,向人的气息奔去。

刚才在仓库中充当赵一杰手下的人正在与人通着电话:“盛先生,他说还有话要对你说……是,我知道了。”

他打开车门,将电话拿到被捆绑着的赵一杰耳边,赵一杰激动得面红耳赤,大声对电话另一头的人吼道:“盛靡音,你这个混蛋,明明答应过只要我帮你演出这场戏,骗过浮梦,就让我和家人离开的,现在居然出尔反尔!”

“我是答应过让你们离开,不过……是离开人世。”盛靡音冷冷的声音仿佛将话筒也冻得生了寒冰:“你放心地先走,他们随后就会来的!”

“你……你恨我弄瞎了你的眼?可是,明明是你叫我这么做的啊!”赵一杰绝望地质问。

“不,如果我的眼没瞎,浮梦就不会相信刚才的戏。”盛靡音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你知道吗,浮梦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了。我不想她知道事情的真相,也不想让这世界上还存在一个她能依靠的人,所以……你必须死。”

“哈哈哈!”赵一杰明白自己劫数难逃,歇斯底里地笑着:“让我告诉你,浮梦会知道的,浮梦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你永远也得不到她!……”

“砰”的一声枪响,赵一杰的声音戛然而止。

盛靡音放下电话,薄薄的唇残酷而美丽地笑着。他手上拿着一个黄色的护身符——在吻浮梦的那刻,悄悄从她脖子上取下的。解开系着的带子,里面有一张叠成小块的纸。

虽然看不见,但盛靡音知道,上面便是整件事情的真相——刚才仓库中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的,是他逼着赵一杰绑架浮梦,是他逼着赵一杰弄瞎他的眼。

真相,往往是会湮没的。

盛靡音打开打火机,将纸靠近。

火焰,绚丽而嚣张,纸,痛苦地蜷曲,人,微微地笑了。

铜盆中盛了半盆水,这个故事便在水面上播放。

她则静静观看着。

身后响起熟悉了千年的脚步声,他来了。

江水寒伸手,捻起她的一缕发,黑而柔顺的发,长得不可思议。

江水寒将发拿到鼻端,轻嗅:“他最终得到她了。”

“那种刺青,我曾给一个女孩刺过,她要我刺上她深爱的男人,你想听听这个故事吗?”她缓缓说道:“她的名字,叫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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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店之静女

厨房中,静女正拿着大锅勺在不停地翻动。

锅里,是切成片的白菜,大部分是根,硬的,临近腐烂,在黄白的汤水中黏黏答答混杂着。

这个,加上碟豆腐乳,便是20多人的晚饭。

菜的热气直直喷在她脸上,是一种阴郁的油腻,让人反胃。

厨房里只有一盏换气扇,急速地转动着,有着厚腻油垢的扇叶将阳光一段段切下,拍打在她身上,时不时显出额上的汗珠。

连汗珠也带着油腻。

一个声音在后面响起:“静女姐,我来帮你吧。”接着,一个娇小的身影窜到静女身边,想接过她手上的锅勺。可静女并没打算给她,只淡淡说道:“不用了,你弄不动的。”

乐宜看了看锅里的菜,小声嘟囔:“又只有这个?”见静女没搭腔,她玩弄了会指甲,突然道:“以后我有了钱,一定顿顿都吃好的……静女姐,你的愿望是什么?”

菜要起锅了,静女往里面加了盐,白色的,细碎的,慢慢融化,融到她洁净白皙的脸上。

气是热的,脸却是冷的,没有什么表情。

“一个姓……我想要一个姓。”她说。

“姓?”乐宜愣了会,忽地感到一阵凄凉。是的,他们这群孤儿,谁都没有姓。

父母给了他们生命,却吝啬给予他们自己的姓。

对其他人而言,姓不过是个代号,但对他们来说,那是一种归属,一种奢望,带着陌生的薄薄的疼。

永刻于心。

结果,静女她们没能吃上晚饭。

老师陈晓琴的钱包在下午时分被人偷去,因为这天无人进出孤儿院,陈晓琴确信是这些学生干的,便让他们罚站,自己则到处寻找,待她进入厨房后,静女突然发现身边的乐宜有些局促不安,正起疑,陈晓琴便气冲冲地出来,拿着找到的钱包,直问到静女脸上:“你居然偷东西?!”

静女看着她:“凭什么说是我?”

“今天是你煮饭,下午就你一个人在厨房,这钱包又是在厨房发现的,不是你是谁?!”陈晓琴双颊边的肉随着话音不停颤抖,像用力甩在案板上的猪肉,悠悠颤颤,看似鲜红,却有种死去的滞腻:“爹妈不要你,就要自己争气,别破罐子破摔,做出这种事,丢不丢人啊!”

一番话猛然刺中静女痛处,她握紧手,直到关节发白,似要破皮而出:“不是我。”她说:“不是我偷的。”

“那是谁?难道下午还有谁来过厨房?你说啊!”

静女看了眼乐宜,只见她低着头,额前轻柔的几根刘海微颤着……她害怕地发抖。

静女收回目光,面对陈晓琴的咄咄逼人,只轻声重复道:“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