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虹术后的情况不错,在重症监护室三日之后又转回了普通病房。

  苏顾然同宋乔生一起去查房,宋乔生进行了一些功能性的检查,都没有什么问题,他又向病人和家属做了一些简单的情况问询:“这几天头还像以前那么疼吗?”

  陈虹摇了摇头,她的儿子替她答道:“没有了,这几天人的状态不错,不像以前一样总是抱着头了。”

  宋乔生点了点头,“那就好。”

  苏顾然在一旁看着也微笑起来,应该可以说这一次的手术成功了,切除肿瘤而且确实有了比较好的术后效果,宋乔生做的很好。

  陈虹的家属对宋乔生很是感激,查房短短的二十分钟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感谢,还不停的在夸奖:“宋大夫虽然年轻,但技术真是好,多亏了宋大夫了!”

  整个手术过程中一直在宋乔生身边的苏顾然知道,这样的赞誉宋乔生当之无愧,但他只是淡淡的一笑,“客气了。”

  跟在宋乔生身后正要离开病房,身后却忽然有人将她叫住:“苏医生等一下!”

  她有些惊讶的回身,就见病床上的陈虹注视着她开口:“不需要再检查一下眼底吗?”

  检查眼底……

  苏顾然听到这话先是一怔,但很快明白过来,上一次她要替陈虹检查眼底被拒绝,陈虹现在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欠妥,因而想要弥补。

  还有那句苏医生,“医生”二字称呼是对她的认可,先前陈虹觉得她不过是一个医学生,不会什么,检查也不过是在拿病人练手,但现在……

  心里有一股暖流淌过,她看着陈虹,微牵唇角,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刚才宋医生已经把该查的都查过了,你现在恢复的很好,祝你早日康复!”

  陈虹沉默了片刻,随后颔首道:“谢谢。”

  苏顾然出了病房,身后,陈虹的大儿子追了出来,他再次将她叫住,在病房外面对苏顾然道:“我母亲知道是你劝我们手术的以后一直挺感谢你的,但是她好面子,我就替她说了,谢谢小苏医生了!”

  苏顾然面上依旧是平静的微笑,“客气了。”

  转过身,她向前方正在等着她的宋乔生走去,她的手臂里抱着病历本,只觉得每走一步,自己的脚步都变得越来越轻快。

  他偏头看向她,颇为无奈的开口道:“想笑就笑出来吧!”眼里却尽是温柔笑意,他是为她感到高兴。

  苏顾然像是终于得到了解放一样,起初只是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而后这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整个人都笑成了一朵花。

  她之前的实习阶段大多时候都像是一个旁观者,有时打打下手,可是这一次、在这一个病人这里,她是不一样的,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心里满满的。

  脑海中不断回想起当初宣誓时的医学生誓言,苏顾然不由背出了声:“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她突然转过头去看向宋乔生,眸子里闪耀着期许和向往的光芒,“乔生,我已经等不及想要成为一名正式的医生了呢!”

  突然之间,宋乔生一怔,先是震惊,而后很快变成了一种喜悦。

  终于不再是宋先生、宋老师、宋乔生,他怀念的,她唤他的那个称呼,她在他身边时自由自在的那种感觉。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炽热。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苏顾然面色一僵,她很快别开了目光,“不好意思,老师,我只是想说我很想成为一名正式的医生。”

  宋乔生看着她,眼中是浅浅淡淡的、没有消退的笑意,“没关系。”

  对于她,他一向有耐心。

  忙碌的一天。

  下午的时候,宋乔生参加了对晋城集团女董事长车玉英的院内会诊,所有的专家们都已然不似平日里那般沉稳,各自意见分歧实在很大,又无法拿出一个定论。

  到目前症状都并不典型,颅内压增高、血检极少指标的微小变化以及癫痫和间歇出现的神经学症状,没有明确的指征表明这是某一项特别的疾病,争议在所难免。

  然而到了最后,却始终没有一个定论,因为没有人敢贸然站出来承担责任。

  在整个过程中,宋乔生亦是沉默,直到最后,当副院长问到他的时候,他才简单的说了自己的意见:“血管炎,我觉得是血管炎。”

  一语出,议论纷纷,他的意见与大家先前所考虑的肿瘤方向相差甚远。

  副院长看着他认真地问道:“你有什么根据?”

  “症状符合,还有MRI显示颅内压增高,颅内压增高引发神经学症状,可以解释的通。”

  可这并不足够,“你要怎么证明?”

  脑部的活检风险大,患者家属并不同意,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治疗,我们可以用类固醇对抗炎症,如果她有所好转就证明是血管炎。”

  质疑之声随之而来,“如果不是呢?”

  宋乔生说的平静:“那肿瘤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一些。”

  有专家反对:“胡闹!病人的情况已经很糟糕了!”

  “但还能承受的起这一次治疗,就算是判断失误,我们也还来得及挽救,如果再晚,那就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

  宋乔生说的坚定,话音落,会议室里忽然安静了,大家都在思考着这个年轻的医生刚才所说的话。

  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的会诊在这个时候似乎终于看到了一些曙光,副院长见状,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如宋医生所言,开始抗炎症治疗吧。”

  宋乔生同神经外科主任林卫国一起成为了车玉英的主治医生,为了方便查看病人的情况,车玉英被转到了神经外科的单独病房。

  看到晋维宇出现在神经外科的病区里,先前并不清楚情况的苏顾然有些惊讶,紧接着就被宋乔生叫了过去。

  连着几日手术再加上前天留下来陪她的那个通宵,宋乔生的脸上也出现了些许倦意,他揉了揉额对她道:“林主任和我现在是车玉英的主管医生,所以车玉英的病情你也要了解一下。”

  “有诊断了吗?”

  “血管炎。”

  “你下的诊断?”

  虽然是问句,但是苏顾然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若非如此,宋乔生又怎么会成为车玉英的主治医生?

  果然,宋乔生点了一下头。

  “林主任赞同你的诊断吗?”

  宋乔生沉默了片刻,随后只是说:“不知道。”

  那应该就是不赞同了,只是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索性等着看宋乔生治疗的结果。

  苏顾然蹙眉,因为他的这句话而觉得有些紧张,她想了想,又问:“大剂量强的松治疗?”

  “恩。”

  “我知道了。”

  苏顾然说完,转身正要走,却被宋乔生叫了住:“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她回身,抬眼望向天花板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突然又看向宋乔生,扬唇,“我觉得你会是对的。”

  宋乔生看着她的表情,他知道她想安慰他,就像她上次所做的一样,他原本有些烦躁的心里忽然变得温暖而安定了下来。

  几乎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治疗进行的异常顺利,注入强的松之后,车玉英的情况很快有了好转。

  一时之间,宋乔生又成了院里最热门的话题,这个许多科室的主任和专家讨论了许久都没能得出答案的问题,被他这样一个年轻的医生轻松解决,院内哗然。

  虽然之前的垂体瘤手术就已经见识过了这位年轻医生的厉害,但此番事态的发展还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连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苏顾然听到周围的人都在议论这一件事。

  然而她却并没有从宋乔生脸上看出有什么欣喜,她知道宋乔生是在担心车玉英的病情,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顺利到让人觉得蹊跷,她因而也时时去病房查看,只怕突然发生变化。

  病床上,车玉英已经可以坐起身来进食,食欲不错的样子。

  见苏顾然进去,她皱眉问:“你是?”

  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宋医生的学生,来查看一下您的情况。”

  车玉英了然的点了点头,“就是那个年轻的留洋医生?对了,你见到他的时候替我谢谢他。”

  苏顾然又看了看车玉英,无论从神色还是情态上都已经好了太多,治疗真的起效了,并非仅是心理作用,她松了口气,应声:“好。”

  车玉英的情况好转的这么快,起初苏顾然也有过一些疑虑,但此刻亲眼看着车玉英的状态的确很好,不由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多心了。

  去医生办公室将情况告诉给宋乔生,宋乔生正忙着翻找些资料,她简单向他汇报:“你的诊断很准确,她恢复的很好,超乎了所有人的想像。”

  “不对”,听到这话,宋乔生却连连摇头,“我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就算她的并真的是血管炎也是不太典型的血管炎,治疗过程太过顺利,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简单的病情,我们之前那么长时间的犹豫未免显得毫无意义。”

  苏顾然安慰他:“也许就是这么简单,大家之前没有想到而已。”

  此刻也只能这样解释了,不然的话……

  宋乔生没有说话,然而从他的神情中,苏顾然看的出他还在担心。

  可事实证明,宋乔生的直觉是对的。

  在一次换药的时候,车玉英突发大癫痫,比之前病情更严重,情况危急。

  林卫国紧急召开科室的紧急会议,除宋乔生以外,科室里其他的医生没有级别限制,大部分也都参加了。

  突然之间的变化,情况急转直下宣布了宋乔生治疗的失败,不是血管炎!

  “现在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肿瘤了,影像里没有找到新发病灶,应该就是那个原来被判定为良性的囊肿导致的了。”

  仔细看过一遍病例之后,蒋海成说出自己的结论。

  听到这话,蒋海成身边的医生也跟着点了点头,看来意见相同。

  先时院内会诊,院内有些专家的意见也是这样,却在这时,宋乔生斩钉截铁道:“不对,不是因为那个囊肿!”

  这次的CT影像和几年前的影像相比,那个不大的囊肿占位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应该。

  林卫国蹙眉,看着他有些不满,“宋医生,先前在院内会诊你也说了,如果不是血管炎那么肿瘤的可能性就更大了,现在又变了?”

  不对,就是不对!

  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地方一直被他忽略了,他有一种感觉,答案似乎已经就在他的面前,他却看不清。

  他低着头努力的在思考和回想,在场的其他人只当他无言以对,主任林卫国做出决策:“准备开颅切除肿瘤。”

  因为情况突然恶化,车玉英今晨并没有进食,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术前12小时禁食的条件已经具备,此时手术并没有什么障碍。

  不对不对不对!

  “不是那个肿瘤的原因,一定不是肿瘤,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宋乔生抬头看向四周的医生,希望能得到支持,可是此时大家大多刚刚接触这个病例,谁的心里对当前的情况也算不上清明,都不敢在此时多嘴。

  关于血管炎的诊断宋乔生已经错过了一次,病人情况危急,宋乔生拿不出更合理的判断却还要延误治疗,林卫国作为一科的主任,没有再接宋乔生的话,转而直接去对蒋海成道:“去准备手术吧。”

  他已经并不打算再让宋乔生插手这个病人的治疗。

  散会了。

  人渐渐都走的差不多了,宋乔生还坐在原地没有动,林卫国收拾好东西,走过宋乔生的身边时轻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经历失败是正常的事情,不要太在意了,这台手术我会主刀,你好好歇歇吧!”

  宋乔生没有说话。

  林卫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只剩下了宋乔生一人,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想着车玉英入院以来所有的症状,却还是没有找到那个关键点。

  就要进行手术了,如果在手术过程中出现了什么意外,到时候无论于病人、于医院……

  他抬手重重地一拍桌子,“真是该死!”

  苏顾然同另一名医生一起在病房里时刻监看着车玉英的情况。

  先前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晋维宇从公司急忙赶了过来,推门而入,看着自己母亲突然更加虚弱的样子,有些焦躁的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情况就恶化成这样了?你们主任还有宋乔生呢?我要见他们!”

  此刻的晋维宇情绪极不稳定,那种关心与焦急不是能伪装出来的,要不是因为这是他母亲的病房,他此刻大概都能把桌子掀了!

  苏顾然同另外那名医生对视了一眼,而后对晋维宇道:“你先别着急,主任还有宋医生他们会诊去了。”

  晋维宇的眸色一凝,他是何其聪明的人,很快明白过来,“不是血管炎?”

  此时最终的诊断还没有出,按理不应该多说什么,可再晋维宇已经猜到了这里,苏顾然迟疑了一下,还是摇头,“应该不是。”

  这句“应该”惹恼了晋维宇,他冷声质问道:“什么叫应该不是?”

  苏顾然低头,默然。

  她只是一个实习学生,自然也无权对车玉英的病情下结论,这句“应该”都已经超了界线,多余的话,她什么都不能说。

  三个人一时间僵在了那里,就在这时,晋维宇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接起,那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大概是他们公司里的事,苏顾然只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最后极为生硬的扔出了一句:“我不管,我只要结果,告诉他们做不到就立刻给我从公司走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双手插兜,也不理再苏顾然他们,只是站在病床前看着自己的的母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忽然推了开,苏顾然回头,是蒋海成和其他两名医生,宋乔生不在,她的心里不由一紧。

  现实没有辜负她的预感,当蒋海成对晋维宇说要立即准备肿瘤切除手术的时候,苏顾然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宋医生同意吗?”

  一个实习生也敢多嘴,蒋海成回头不悦地看着她,“这是主任的决定。”

  “也就是说宋医生不同意?”

  蒋海成有些不耐道:“你去问他吧!”

  作为一名轮转到这个科室里而已的学生,苏顾然管的的确有些太多了。

  晋维宇亦有些顾虑,“为什么这么着急?”

  蒋海成解释道:“车女士的情况突然恶化,如果再耽误下去我们担心像癫痫这样的情况再发会造成永久的、不可逆转的脑损伤,况且现在车女士的颅内压很高,再不手术怕是有性命危险!”

  性命危险,听到这四个字,晋维宇的面色一变,“请你们尽快。”

  从病房里出来,苏顾然在科室里找了一圈,终于看到了宋乔生,她到的时候,空阔的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

  她敲了敲门,走进,“蒋海成已经带人去做术前准备了。”

  宋乔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平静地答道:“我知道。”

  听到这个消息,宋乔生的平静出乎了苏顾然的意料,“所以你也认可是肿瘤的原因了?”

  “不是肿瘤”,他抬手揉了揉额,看上去有些疲惫,“可是什么呢?”

  在这一件事上,林卫国也并没有做错,一个拿不出根据的年轻医生的意见,确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太累了,这段时间真的是太累了,累到宋乔生都忍不住开始想,如果真的是肿瘤的原因呢,如果真的是因为肿瘤,那自己这段时间又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再想一想,再努力想一想,你一定知道的!你现在的怀疑一定是有原因的!”苏顾然走近他,坚持道,“血管炎的治疗虽然失败了,但我们一定也得到了什么,类固醇开始的时候是管用了的,为什么会突然失效?”

  为什么,为什么啊……

  苏顾然低头,缓缓阖了眼,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有些绝望。

  那边,蒋海成他们就要将车玉英推进手术室了,而他们这边却还找不到答案,如果肿瘤真的不是车玉英现在的病因,手术可能会带来更大的伤害,到时候……

  难道真的就这样了吗?难道真的就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一直相信的都是错的了吗?

  肩上却忽然一重,她抬起头,只见宋乔生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新的光芒。

  他注视着她,认真地问道:“顾然,我还需要一点时间,请你帮我让他们等一下好吗?”

  从他的表情中,苏顾然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她坚定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既然答应,不惜代价,一定做到。

  转身,飞快地跑出房间,赶向手术室。

  一路飞奔,撞上了好几个路人,终于在进手术室前赶上了蒋海成他们。

  她一面大喊着“等等”,一面快速跑到前面挡在了手术室的大门前,因为之前跑得太急,她此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一面大喘着气一面说:“等……等一等,宋……宋乔生有……有新的诊断。”

  她的突然出现让其他准备手术的人皆是一惊,站在前面的蒋海成看到她直接恼了,呵斥她道:“苏顾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好不容易喘匀气,“宋医生有新的诊断,让你们等一下。”

  蒋海成连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宋乔生已经错过一次了,苏顾然,你只是一个本科实习生,根本没有资格插手这件事,如果你还挡在这里,我会去向教务处说,要求开除你的学籍!”

  她是复读三年才进来的,这一点之前被“有心人”宣传的很多人都知道,蒋海成也有所耳闻,现在是本科的第五年也就是最后一年,如果现在被开除了,她八年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果然,话音落,蒋海成看到苏顾然的面色一变。

  他冷哼了一声继续道:“苏顾然,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回去好好复习你的功课去吧!”

  不是她该管的事情,她也没有资格管。

  “我知道”,顿了一下,苏顾然咬牙道,“我只是想争取一点时间。”

  真是执迷不悟!

  蒋海成的眉蹙的更紧,他看到周围已经有路过的人停下脚步在围观,车玉英本身的病情就已经足够复杂,他可不想再在手术室门前闹出这样一出乱子成为全院的笑柄!

  他走上前去,想要拉开苏顾然,“过来,跟我去教务处!”

  苏顾然又哪里肯干,必定拼命挣扎,“等一会儿,一会儿我自然会跟你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也已经破釜沉舟,再无退路,如果最后证实宋乔生的想法是错的……

  苏顾然手心里都是汗,却还是仰着头固执地对蒋海成道:“一会儿要开除要处分随便你!”

  蒋海成的态度强硬,“现在就跟我走!”

  “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苏顾然用尽全力向后躲,原本抓着她手腕处的蒋海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上一滑,突然就脱了手,苏顾然整个人的重心都是向后的,此刻不受控制地向后摔了下去。

  很疼,如果不是她反应快,只怕整个人都要仰面撞到地上,回过神来的那一个她的第一反应是庆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被磕到,只是手撑地的时候冲击力太大,关节处有些疼。

  变故突生,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四周霎时安静,所有的人都怔在了那里,就在这片安静之中,有脚步声响起,是那样的清晰,就见一个人快速挤进人群里来到苏顾然的身边。

  “你怎么样?”

  是宋乔生,他来的还真是正好。

  苏顾然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她做到了,豁出一切争取来的这点时间总算帮上了他的忙。

  她龇牙咧嘴地扶着宋乔生从地上爬起来,只是问他:“怎么样?”

  “去通知车玉英家属取消手术吧。”

  看到他坚定的神情,苏顾然终于放了心,点头应道:“好,我先去了。”

  蒋海成走到宋乔生的面前,质问道:“你凭什么取消手术?”

  宋乔生比蒋海成高,再加上刚才看到蒋海成对顾然的作为,之前的不满已经转变为了一种怒意,他的周身带着极强压迫性的气场,强势地回应道:“就凭车玉英的病因不是肿瘤!”

  蒋海成早就料到他会怎么说,继续质问道:“不是肿瘤是什么?”

  “寄生虫!”宋乔生坚决道,“脑囊尾蚴病!”

  蒋海成一怔。

  “如果用强的松治疗脑囊尾蚴病,病情先会好转,随后急转直下,还有癫痫、意识障碍都符合脑囊尾蚴病的症状!”

  蒋海成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觉得一个大集团的董事长得这种寄生虫病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错,的确不大,这也就是之前为什么他们花了那么长时间都没能找出病因的原因,谁能想到晋城基团女董事长会染上寄生虫病?一叶障目,这也正是为什么他刚刚需要苏顾然来为他争取的这一段时间。

  “车玉英在4个月前去过一趟印度的一个地方做慈善活动,并在当地艰苦的条件下住了两天。”

  他刚刚给晋城公司打电话找到车玉英的秘书,终于问清了这件事。

  原来是这样!

  在场的其他医生恍然明白了过来,因为脑囊尾蚴病有3个月的潜伏期,车玉英从印度回来后与往常无异,以为自己现在的病与印度之行无关,也就没有和医生提这件事。

  看到大家都没有再提出任何质疑,宋乔生对他们道:“去做一个X光检查她的大腿肌肉吧,如果那里发现了虫子,就间接证实了我的说法。”

  几句话,掷地有声。

  这一次,准备充分的宋乔生就算说服不了蒋海成,但他说服了在场的其他医生,他们对视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将车玉英推去影像室。

  事情到此似乎算是快要结束了,周围的人见没了热闹可看,也就散了,只剩下宋乔生和站在一旁看着他、心有不甘的蒋海成。

  他们之间却没有那么容易能散。

  最先出声的是宋乔生:“跟我过来。”

  他冷声说完,转身就走。

  进了楼梯间,这里是人来往不多的角落,宋乔生停下脚步,转身,扬手就给了蒋海成肚子一拳,他怒道:“欺负一个女生算什么本事!”

  这一拳他为的是刚刚摔倒的顾然,他看的出那一下她摔的很重,蒋海成突然松手着实过分!

  蒋海成被这一拳打的向后退了两步,捂住肚子缓了一会,可他又怎么会甘愿挨打,随即快速抬手还了宋乔生一拳!

  他自有他满腹的不满:“宋乔生,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别,也不过是被一个女学生迷了眼!你以为你是谁?来医院不久,和那个女学生的桃色新闻闹得全院都知道了,主任的手术你说停就停,她一个实习生想拦就拦,我就不信你们能一直都对!”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在这个科室这么多年辛辛苦苦、默默无闻,可他宋乔生不过刚来就能事事破例?

  就凭他是心外科主任的儿子?就凭他是麻省总院回来的?就凭他的导师是Wilson?

  是嫉妒,他就是嫉妒宋乔生了,凭什么这个人时时、事事都能得到所有人的关注?

  为了一个女学生放弃原则,宋乔生也不过如此,他蒋海成就不信了,宋乔生的好运气能到什么时候?

  宋乔生,我们等着看!

  宋乔生极少和人打架,但蒋海成对顾然的话里话外的刻薄是他无法容忍的,此时也已红了眼,平日里的风度都已放下,这一次他也发了狠。

  病区里。

  苏顾然在车玉英的病房里找到晋维宇,他正处理着公司的一些紧急事务,见她进来,晋维宇蹙眉有些担忧的问道:“手术怎么样了?”

  这正是苏顾然要说的,她简要地告知他:“宋医生让我来通知你,手术取消了。”

  “什么?”

  一日三变,到现在连一个确切的病因也说不出,晋维宇的脸色难看的很,“刚才你们的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手术我母亲就会有生命危险,现在你却告诉我手术取消了?”

  苏顾然撞在了枪口上。

  她竭力想要解释清楚:“是……颅内压增高这种情况的确很危险,但……”

  可晋维宇根本就不想听她把这话说完浪费时间,直接问道:“你们主任呢?”

  苏顾然犹豫了一下,含糊答道:“主任他……不在。”

  “是你们主任决定取消手术的吗?”

  苏顾然看了晋维宇一眼,“不是。”

  “那你们主任知道手术被取消了吗?”

  苏顾然的心里一沉,刚才时间紧,宋乔生未必告诉了林主任,她含混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真是够了!

  “你们主任主刀的手术被取消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晋维宇的话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来的,“够了,说!到底是谁把手术拦下的?”

  谁把手术拦下的,严格来说,挡在手术室门前的那个人……

  苏顾然咬牙,“我。”

  “啪——”

  清晰到清脆的一声响,随后,病房里是近乎诡异的沉寂。

  晋维宇恼怒之下,几乎本能地扬手给了苏顾然一耳光,打完之后,他的手紧握成拳。

  他并非故意,只是想起刚才蒋海成所说的性命危险,而眼前的人竟然在没有告知主刀医生的情况下拦下了手术……

  “咚咚咚——”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屋内的两人同时向门口看去。

  “晋先生,您的母亲……”冯易良过来本是要告诉晋维宇他的母亲正在X光室,然而离近了却发觉面前的两个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对,他看了眼晋维宇,又看了眼苏顾然,迟疑了一下问:“发生了什么?”

  苏顾然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被打了,虽然疼,却也没有捂脸,只是平静地说:“没什么,冯老师,车玉英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被送去拍X光片了,宋乔生关于脑囊尾蚴病的诊断应该是没错的,还好,这样的话就不用手术了,风险也小了很多”,冯易良停顿了一下,认真地对苏顾然说,“这一次你做得很好。”

  冯易良平日不常夸人,这次既然说了,就完全是出自真心的认可。

  一个轮转的科室的实习生,做到为原本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的病人这般坚持真的并不容易,更何况他与蒋海成共事多年,蒋海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能够拦在蒋海成的面前……

  这个女学生不简单!

  听到冯易良的话,苏顾然抬眼看向晋维宇,只见他的神色一怔,高大的身形完全僵在了那里,显然没有料到事实会是这样。

  苏顾然不想再理会他,转而问冯易良道:“谢谢老师了,请问老师,宋医生也在X光室吗?”

  “乔生啊?”冯易良摇了摇头,“没看见他。”

  宋乔生那么重视的病例此刻却没有同病人一起去做这么重要的检查,苏顾然觉得有些不对,“那我去找一找他,老师忙吧!”

  冯易良点头,“去吧,找到乔生让他去和主任再说一下!”

  从车玉英的病房里出来,苏顾然先去了手术室,手术室门前的人早已散了,她找到手术室里的护士问道:“请问你们看到神经外科宋乔生医生了吗?”

  刚来医院不久的宋乔生是院里的热点人物,得到的关注自然要多一下,那个护士想了想,指着手术室外楼梯间的方向道:“他和另一名医生往那边去了!”

  楼梯间?和另一名医生?谁呢?

  苏顾然的疑惑更大,推开楼梯间的门,她站在门口向里看了看,这一层并没有人。

  她原本也觉得宋乔生不可能还在这里,又或许只是就近走一趟楼梯去哪儿而已,正要离开,无意间向下面一瞥,却正看到下一层拐角那里有个人。

  宋乔生。

  他身前白大衣的敞开的,双手插在两侧的兜里,背靠着墙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苏顾然从这个角度仔细看去,只觉得他的脸上有些不对。

  她不由放轻了脚步向楼下走去。

  宋乔生的思绪不在这里,直到她走到面前才注意到有人来了,抬起头就看到她吃惊的神情,苏顾然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下颚处有一处淤青,手臂上还带着伤。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再明显不过,她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宋乔生偏开了目光。

  果然。

  宋乔生的行事风格她是知道的,他一向不喜欢同人动手,更何况是在医院里,她想起刚才的事情,忽然明白了点什么,“蒋海成?”

  也只有他了,宋乔生看到她同蒋海成在争执之中摔了,该是想要替她让蒋海成付出代价。

  他一向这样,总是护着她,不让她被人欺负。

  他比她大一点,小的时候在一起玩,家长总会说:“哥哥要记得照顾小妹妹啊。”然后,那么多年,其实明明是同龄人,同年级、同班、同桌,可他却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照顾维护她这个“小妹妹”。

  他会逗她、会欺负她,但他不喜欢她被别人欺负。

  苏顾然看着他已经见红的手,心疼的厉害,嘴上还是硬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外科医生,这双手有多重要?万一伤到骨头……”

  万一伤到骨头且不说几个月的恢复期浪费,如果情况严重,那他就再也做不了手术了啊!

  他看着她担忧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分笑意,“我没事,只是些皮肉伤。”

  “还说没事!”苏顾然看着“不知悔改”的宋乔生,有些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道:“走吧,我给你上药。”

  她转身的时候却忽然被身后的人用力抓了住,“顾然。”

  他忽然停下了。

  她回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了?”

  宋乔生向前了一步站直了身,伸手就要揽她入怀,她想要拒绝,然而抬手碰到他受了伤的手臂,就听到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立即举双手“投降”。

  他如愿怀抱着她,轻阖了眼,她还会在意他、担心他,虽然此刻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怀里的她没有抗拒、没有僵硬,他忽然觉得所有的伤都是那样值得。

  “顾然,回到我身边吧。”

  不愿再犹豫下去,他是如此坚决、期待的向她说出这句话。

  不想再连拥抱都觉得那样奢侈,不想再让所有人都在背后对他们的关系指指点点,不想再让她被人误解,什么费尽心机的女学生、什么被学生迷了眼的老师,再不想听到这样的说法,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那么简单,二十多年,即使发生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可庆幸面对着彼此,他们之间似乎还是过去的那个宋乔生与苏顾然,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珍惜。

  我的顾然,相别十年,见过了世事沉浮,那么多的辛苦,现在,回到我身边吧!

  苏顾然深吸了一口气。

  “我……”

  她忽然间没了方寸,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那一个字:“我……”

  什么呢?

  她默然。

  并没有真正想过如果回到宋乔生的身边会怎么样,可这么长时间她却似乎一直有一种预感,在宋乔生一步一步地带领下,总会来到这一天。

  要是答应了会怎么样呢?

  这么多年,近乎了无牵挂、孑然一身的她又可以再拥有一分挂念,那个她那么那么在意的人,她难过的时候终于可以不用再打给母亲十年前就已经停机的号码,可以有一个人抱住她、安慰她,那是她用了多少年去憧憬的画面。

  她知道她要找的那个人就是宋乔生,十年的时间,足够她明白,在她的心里,没有人能替代宋乔生的位置,可她同样明白,她要找的那个人不能是宋乔生,因为宋乔生他……

  离开了她。

  怎么办呢?她是那么的固执,这么久了,让她真正放下宋乔生还是很难,可让她放下这件事,她同样做不到。

  十年如一日,没有一点长进,哪怕有一样可以舍弃,此刻她大概也不会如此难过。

  苏顾然,你真是废物。

  如宋乔生那般了解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苏顾然此刻在计较些什么?

  轻叹了一口气,宋乔生对她道:“对不起,我并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是要求你原谅我,回到我身边,让我照顾你,我们会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放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又一生那么久,苏顾然开口道:“我们……试试吧。”

  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给自己一次机会,她希望他们之间可以变得简单一点、快乐一点,她希望自己能变得简单一点、快乐一点,他们的从前还历历在目、钱倩倩的话犹在耳边,既然在别人眼中,回到宋乔生身边是她能给出最好的答案,既然她也放不下这个人,那么……

  试试吧,万一他们真的能够像从前一样呢?

  她抬眼看向宋乔生。

  她的面前,宋乔生看着她,突然说不出话,他的眸中映出她的模样,脸上是喜悦的形容。

  他将她紧紧地拥进怀里。

  没有任何言语,任何话在此刻都显得多余,苏顾然迟疑着、迟疑着,还是缓缓地抬起手,回抱住了宋乔生。

  她忽然想,如果这一刻就像是小说结局一样写一个“全文完”多好,大团圆,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