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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欢替妹妹答道:“三个多月了,是韩家小水的。姐姐,她不打算流产,我们要帮她。”

常欣闻言,皱了眉头盯着常怡道:“你打算要这个孩子?你疯了么!你才十五岁,怎么养孩子?你生孩子的事情传出去,咱们一家人的脸面还要不要…”

常怡被骂得眼圈立即红了,手捂着脸,眼泪很快沿着手指缝流了下来。常欢对姐姐生气道:“你轻些说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何必再伤害她呢?”

常欣本还想再说,看小妹低头捧脸呜呜哭泣的样子,硬是把话咽了回去,自己默默寻思半晌,对常怡实事求是地道:“你不能要这个孩子。你还年轻,将来可以跟韩滨接着生。听我的,我帮你把这件事解决了,除了我们三姐妹,谁都不会知道这件事。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你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好好把书读完。将来大了,你就知道姐姐今天说的是对的。”

常怡头虽然低着,可仍坚决地摇了几下,哭着说:“不行。姐,你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大不了我就离家出走,生死随我去。你打死我,我也不去医院流产!”

常欣听了,看向二妹常欢,姐俩互视了一会儿,常欣叹气道:“你既然这样倔,我也不劝你了。你想让姐怎么办?我手头就两万块钱,本打算结婚用的,现在都给你,也解决不了多长时间的问题。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常怡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大姐,再看看二姐,嗫嚅道:“走一步算一步,我也没什么主意。”

常欣摇头道:“这样不行。你俩在这里等我,我去跟领导请个假,然后咱们仔细商量一下这件事。”

两个妹妹答应了,坐在常欣宿舍里,静静地等着。等了足足将近一个小时,才听见外面走廊人声响。门被打开,常晟尧一脸铁青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满脸严肃的常欣,进来后紧紧地将房门阖上。

常晟尧看着常怡,低声但非常严厉地道:“你的事,我刚刚听你姐姐说了。跟我走吧,现在就去医院。”

常怡吓了一跳,本能地捂住肚子,颤声道:“我¬——我不去医院。我——我死都不去!”

常晟尧上前握住常怡的胳膊,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

常欢忙抱住妹妹,扯开父亲的胳膊,怒道:“你不能逼她,她有权利决定自己的事。爸,只许你为老不尊,跟韩嫣未婚勾搭,怀孕生子,小怡就不可以么?韩嫣肚子里的孩子就金贵,小怡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人生?”

常晟尧被二女儿羞辱得满脸通红,忍不住扬起手来,就要打她。后面常欣连忙拉住父亲,轻声道:“别在这里闹,人尽皆知了怎么办?咱们家的脸还要不要?”

常欢听了,冷冷地盯着大姐,被亲生姐姐背叛,让她第一次体验到心灰意冷的滋味,怒目对着常欣道:“你可真是个好姐姐!我现在才看透你了!”

常欣看看脸色死白的小妹常怡,十五岁不知世事的妹妹,显然已经被父亲吓得几乎傻了,她心里涌上一层歉疚,不过想到自己是为了大家好,遂道:“我要是跟你们俩一起胡闹,那才是害了小怡一生!”

常晟尧显然跟长女常欣一样,怕外人知晓这桩丑事,硬生生抽回手来,拉着小女儿向外走。常怡和常欢两个也挣不过父亲,被常晟尧硬是推上车,载回常家。

把两个小女儿锁进房门,常晟尧在房门外道:“等你想通了,我再放你出来。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出这个门!”

常怡浑身颤抖,靠在二姐怀里,不停地哆嗦道:“我早知道她会跟爸爸说,我早知道她会跟爸爸说!我不该告诉姐姐的!我不该告诉姐姐的…”她不停地念诵这句话,显然心里后悔到了极点。

常欢心里也又悔又痛,抱着妹妹坐在床上,硬是推她躺下休息。自己坐在她旁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脑子里乱麻一般,不知道怎么作才好。静静地坐着,想着如果母亲活着,就算母亲也让小怡流产,可小怡断断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如此伤害。温柔的母亲会慢慢开导人,而她是那么的疼爱她们姐妹,发现妹妹真的下定决心生下孩子,母亲一定会帮助她的。

妈妈,你若是活着该有多好!

她的眼眶湿了,伸手抹了抹,泪水越涌越多,不想当着比自己软弱的妹妹哭,她憋得自己浑身不住地颤抖,脑子里不停地想着要坚强,要坚强,就算哭了,这也一定是自己最后一次哭!

扑打扑打地,她面前的地板浸湿了一小块。

用力揉着眼睛,揉得自己眼睛疼痛,痛感硬生生代替伤感,才止住泪水。她想到自己一共只有三百多块钱,加上一辆摩托车,如果载着小怡逃走,估计自己也可以打工赚钱养妹妹和小孩——反正自从母亲死后,韩嫣嫁进来,常家她一分钟都不想住了,自己也不打算读书,这时候带着妹妹走,也无不可。

越想越觉得事不宜迟,她转身推常怡,把自己的计划跟妹妹说了。常怡有些犹豫,可又没其他好法子可想,点头答应了,哭道:“二姐,谢谢你了。”

常欢点头道:“妈死了,就剩咱们姐两个,我自然该照顾你。快点收拾东西,天一黑我们就走,到了市区,我跟两个哥们陈野杨翎借一些钱,把眼前的难关过去,以后慢慢就好了。”

常怡擦掉眼泪,用力点头,姐妹俩起身,正打算收拾一下行李衣物,听见房门响,大姐常欣端着饭菜走进来。她把食盘放在茶几上,对两个妹妹说:“你们一天没吃饭了,吃了休息吧。”

常欢冷冷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常怡则低了头,看也不看大姐。

常欣在妹妹二人的冷对中,蓦地觉得有些惭愧,屋子里站不住,转身走了。

好好活着常欢昏昏沉沉地,想醒,却怎么也醒不了。

她在床上用力地翻滚,头碰到床头板,发出声响,她的眼睛却仍睁不开。

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她用力才能坐起,张目四顾,天光似是正午,自己仍在小妹的房里,小怡的人却不知道哪里去了。她抚着额头,慢慢下地,打开房门,整个房子,楼上楼下,到处都找遍了,一个人影都没有。连平时总是在家的佣人五婶,此时也不在。

她走出屋门,问大门口的五叔。五叔道:“你爸跟你姐还有你妹妹昨晚就出门了,说是看你姑姑去了。”

常欢心里一沉,险些昏倒。她硬撑着回到屋子,拨大姐电话,那边铃声一直响,却没人接听。

她坐在楼下沙发上,脑子病了一般地昏沉沉。她捂着头,想到被拉走的小妹,想到父亲可能做出的事,她用力捶着自己的脑子,悔恨得无地自容。

为了娶新妇,生儿子,能把结发妻子杀了的男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让自己一睡不醒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她摇晃着到厨房找了一杯水喝下去,脑子慢慢清醒了。自己上楼,把衣柜和抽屉统统拉开,拿出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衣物鞋子装几件,相片簿拿出来,把父亲常晟尧和姐姐常欣的相片都抽出去,撕碎了扔在纸篓里,剩下自己和小怡还有母亲的一些合照放进去,拉上拉锁,挂上锁头,算是整理好了,别的东西一概丢下。她把行李箱塞回衣物间,下楼等着小妹回来。

一连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常怡,反倒是常晟尧一个人开车回来了。她迎上去,看父亲似乎几天没有睡觉,胡子拉碴地,精明强干的眼神有些疲惫。她心中大惊,问道:“小怡呢?她没事吧?”

常晟尧不喜常欢,也没看这个二女儿,只顾着上楼,顺口丢下一句:“她严重贫血,没法流产。你不用担心她,都安顿好了,这件事别让外人知道就是了。”

“那孩子呢?那个孩子怎么办?”常欢跟在父亲身后,不依不舍地问。

“生下来,寄养!一堆孽障,我还能怎么办!”常晟尧头也不回地进屋,反手用力关上屋门,把常欢挡在外面。

常欢不甘心,用手敲门,整栋楼都能听见她砸门的哐哐响声,她大喊道:“小怡在哪里?你把她藏在哪里?”

门猛地打开,常晟尧气得眉立,指着二女儿道:“你太不懂事了!我是你父亲,还能害你们姐妹么?以后不许你再过问小怡的事!要是没有你乱出主意,她这一次不至于吃这么大的亏!我才找了一家寄宿中学,你下个学期不必住在家里了,我花钱送你寄宿念书!”

常欢被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楞楞地盯着父亲。常晟尧说完了,再次回房,用力关上房门。

常欢被砰地一声吓了一跳,她怒火上来,什么都不怕,用力朝门踹去,大声吼道:“你算什么父亲!你支开我,让我离开家,不过是为了让韩嫣好过!我绝对不会放过她!害人精,不要脸的韩嫣!不要脸…”

她怒气勃发地等着父亲出来,好痛痛快快地跟父亲大吵一场,不想父亲房门纹风不动,显然常晟尧打定了主意送她走,干脆不理她。

她怒火万丈,一直冲下楼,打开摩托车,飞驰着去了市区。在姑姑家,叔叔家,一些旁系亲属家里到处打听了一遍,都找不到小怡的影子——父亲果然把妹妹藏起来了!

有几次她骑着摩托疯狂地飞驰的时候,曾经在极度的绝望与狂奔中,想过撞死韩嫣,撞死她肚子里那个害死自己母亲的孽种,她甚至真的坐在摩托上,守在韩家附近的巷子里,等着韩嫣出现…但是韩嫣真的出现了时,她发现自己终究不是常晟尧。

她十分沮丧地发现,让一个生命消失,即使是像韩嫣这样毫无意义的生命,也不是一般的冷血与绝情能够做到的。

下不了手杀人,找不到小怡,她能做的只是日夜跟着父亲,偶尔也跟着大姐常欣,但却毫无线索。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小怡没找到,父亲迎娶韩嫣的日子却到了。

没有人告诉她那天是父亲再婚的日子,等到韩嫣一身喜气地进了门,常家上上下下再一起出发,到市里的饭店吃喜酒,她才醒悟过来。她外衣都来不及穿,追出去,载着新人的汽车已经走远,只剩下一辆红色桑塔纳还停在门口,她问司机,才知道是等小山和小水兄弟二人的。

她摩托车掉头,雷鸣着冲到韩家,正遇上小山和小水兄弟二人出来。韩滨看见她,就想到常怡,脸上一凛,冷着脸不做声。韩岳则快速迎上来,低声对她道:“你想干什么?”

她看着他,想了一想,不问韩岳,却对着韩滨道:“小水,小怡没有对不起你,她绝不会偷偷流产,是被我爸关起来了。你要是告诉我你姐的婚礼在哪里举行,我就告诉你小怡在哪里,怎么样?”

韩滨闻言,萧然的神色立时一震,冲上来急道:“真的?小怡在哪里?”

“你姐的婚礼在哪里?”欢盯着韩滨,急切地等答案。

“在——”韩滨刚要说,韩岳一旁拦道:“小水,别说了。欢欢什么都不知道,她唬你的。”

常欢气得眉眼都立了起来,瞪着韩岳,冷冷地道:“我偏偏就什么都知道!你别叫我欢欢!这不关你的事,走开!”

韩岳看着她,有些心疼,也有些无奈,轻声叹道:“你什么都知道,怎么连婚礼在哪里都要问小水?常晟尧连这样的小事都防着你,更别提小怡的藏身之处了。欢欢,放弃吧,别弄得自己浑身是伤。常晟尧再不好,终究是你和小怡的父亲,他不会害你们的。”

常欢听不进去,看他穿着一身簇新的西装,喜气洋洋地参加那个恶心的婚礼,心头大怒,发动摩托车引擎,前轮抬起,向韩岳身上滚了过去。韩岳没有提防她,白衬衫和米色西装上登时一道粗粗的黑泥印,他退步闪身,常欢加速摩托车,飞驰着走了。

韩岳无奈,回房去换衣服。他只有这么一套新衣服,是姐姐小嫣在服装厂给他赶工做的,平素不舍得穿。现在已来不及洗熨,随便找了件衬衫长裤换上,跟弟弟一起去市里饭店。

车载着他们兄弟一直到了饭店门口,进去了,虽然说是简单的婚礼,可跟常家来往密切的一些亲戚朋友还是坐满了这家饭店的厅堂。十多张桌子的席面一水铺开,韩嫣和常晟尧满面春风地坐在首席,旁边坐着常老太太,常晟禹夫妇,常晟玲夫妇,常欣,韩母,因为韩建设不同意这桩婚事,犯倔不肯来,韩嫣只好硬把多年不下炕的母亲给拉来了。

韩滨在人群里张望了好久,没有看见小怡的身影,心情登时低落下来。他跟哥哥韩岳坐在常晟尧韩嫣对面,韩岳理解弟弟的心思,拍拍他肩膀轻声道:“姐姐大喜的日子,你振作一下。”

韩滨看了一眼姐姐,十三岁就操劳的长姐,辍学照顾自己和大哥,如今满脸喜色依着常晟尧坐着。他看看常晟尧,想到被藏起来的小怡,心里愤恨不平,隐忍着打起精神,不知不觉端起面前的酒杯,滴酒不沾的少年人,平生第一次纵酒豪饮。

韩岳看着弟弟,心想弟弟生性狂放,这一次情伤,若是不好好引导,只怕弟弟这一生就毁了。他暗中示意姐姐韩嫣把眼前的酒水换成低度的,饶是如此,韩滨闷着头,面前的几瓶酒很快就空了。

韩嫣跟常晟尧起身,挨桌敬酒,一巡酒敬到一半,只听饭店门被哐地一声推开,犹戴着头盔的常欢冲了进来。

韩嫣手里的酒杯猛地倾斜,洒在座位的客人身上,韩嫣楞楞地,都忘了道歉。跟常晟尧对视一眼,见常晟尧皱着眉头,看着闯进来的二女儿,除了震惊和盛怒之外,当着一众客人的面,显然也是毫无办法。

常欣从座位上坐起,对着二妹迎上去,拉着常欢衣袖轻声道:“懂事些,别胡闹。”

常欢冷冷地看着姐姐,用力甩开袖子。她摘掉头盔,从姐姐身边绕过去,走到韩嫣身边,伸手把韩嫣手里的酒杯接过来,对着十几桌客人高声道:“我父亲没有告诉我他今天娶妻,我来迟了。各位长辈,我不请自来,只是想喝我爸爸几杯喜酒,喝完了,我就告辞。”

她一边说话,一边眼角扫到韩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里知道他是防着自己捣乱,一会儿说不定直接把自己扛出去,她一仰脖子,喝干杯里的酒,大声道:“第一杯,敬我过世的苦命母亲,死得正是时候,脖子摔断了,流了满楼梯的血,恰好给新妇腾了地方!”

她提起死去的母亲沈淑惠,常晟尧和韩嫣同时不自在,满堂的客人也很尴尬,有人干咳了几声,有的就交头低语。常欢不用回头,也知道小山走了过来,若他来硬的,她的力气可挣不脱他,伸手把父亲手里的酒杯抢过来,大声地匆匆道:“第二杯,给韩嫣肚子里的孩子!怀胎几个月了…”

她这句话没等说完,韩岳已经绕过挡路的桌子,冲到她旁边。她感到他伸出手来,揽着她的腋窝,果然众目睽睽之下,她凌空被韩岳扛起来,向饭店门外走去。她边捶着韩岳的胸脯,边回头扯着喉咙对韩嫣喊道:“韩嫣,你这个贱货,跟我爸搞破鞋的烂女人,你害死我妈,就算进了常家,你的下场会比我妈还惨!我诅咒你,不要脸的韩嫣…”

她的话没有说完,感到一只手硬伸进自己嘴里,是韩岳那该死的脏手!她怒极,用力咬他,他吃痛哼了一声,可就是没抽出手,硬生生地挺着,直到将她扛出饭店大门。他一直走,大街上的人看着这对少年男女,纷纷都侧目而视,韩岳不顾,一直走到两栋大楼的接口,才把她放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鲜血淋漓,手背处深深的几个牙印,都是她咬的。

他拧着眉头看她,见她呆呆地立着,眼睛里明明全是泪光,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拼命忍着。韩岳习惯地伸手摸她的头,被她一躲,摸了个空,叹道:“你这么作,有什么用呢?他们还是会结婚,你妈还是不能复生…”

“走开!要不是你,我今天活吃了不要脸的韩嫣!”常欢一想到韩岳不论是非,一味偏向他姐姐,忍不住满心恼怒,伸出手来,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们韩家人都是贱胚!你弟弟害得我妹妹怀孕,你姐害死我妈,我恨死你们!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你们任何人!”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一直忍着的泪水流了满面。

最后一次,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她流泪!从今以后,她要好好活着,再也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情伤心!

(上卷完)十年之后常欢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拉开欢颜诊所的门,迈着大步匆匆地走着,厚底皮靴在空旷的走廊里发出回响,边走边道:“刘姐,早上给她吃半粒百忧解,中午的时候再给她三分之一的黛力新,分量我已经事先弄好了,都在架子上,然后你看看她状况如何?要是睡得好,你就出去买菜,不然就等我回去再说…”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前台护士小姐的桌子边,她停下脚步,一边听着电话那头的刘姐说话,一边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她细长苗条的身材看起来十分高,穿了一条超短遮臀的迷彩短裙,在她弯腰写字的时候,挺翘的臀部线条显得十分完美,修长的美腿没穿丝袜,脚上一双大头的军用女士短皮靴,随便套了一双绿色毛袜子,看来十分土气的搭配,等到她直起身来,充满野性的一双漂亮大眼睛看了看墙上的钟,一头染成酒红色的长卷发直达腰际,整个装束立时活泛起来,连她身上那件普通的针织镂空毛线衫都像是沾了她的野性,带着透身而出的诱惑,让候诊室里的几个男男女女看呆了。

常欢选了靠窗的一张椅子坐下,一边听着电话那头刘姐说着妹妹常怡的状况,一边蹙着修长的眉尖,好半时才点头道:“那样的话,你就给她多加半粒黛力新,不能再多了,逐渐减药都有个适应期,她有点儿不适应是正常的——辛苦你了刘姐,我从诊所出去后,可能要忙到晚上八点左右才能回家,你看她睡着了再离开行么?费用上我不会亏待你的。”

电话那头的刘姐因为又要晚归,难免唠叨了一会儿,好容易常欢挂了电话,就看见赵医生送病人出来,她不等他喊下一个病人的名字,先迎上去,高挑野性的身姿不故意招摇,自然风情无限,她老远先把手伸出来,明艳的脸上露出让五十多岁的老医生无法径直拒绝的笑容,笑着道:“赵医生,我赶时间,能不能跟你咨询几句话?”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手表,心想对不起排在后面的几位了,谁让她是翘班跑过来的,她这个月因为陪妹妹常怡跑各大医院已经翘了近一个星期的班,若是剩下的半个月她不能把销售业绩提上去,这个月就只有一千二百块的收入,连刘姐的工资都不够,别提房租和姐妹俩的生活了。

赵医生呵呵笑了一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一叠声地答:“没关系,几句话的事。你妹妹好些了么?”

常欢感到这老东西肥腻的手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捏断了,她看着赵医生的眼睛,一边笑得更迷人,一边两只手一起握住赵医生的小胖手,十分殷切地道:“正是为了小怡,您上次给她推荐了那种西药之后,她开始不停出汗,晚上失眠,心跳过速,我这几天急坏了,是不是这药对她有副作用呢?”嘴上说着,笑着,一边两只手一起用力,不动声色间把手从赵医生的掌握中解脱出来。

赵医生果然被她脸上的笑容迷得晕头转向,完全没意识到她两只手用力掰自己的手指,嘴上还不自主地答着常欢道:“那也正常,多数西药都有这个反应,抑郁症是个心理疾病。小常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用药只是不得已才用,这心病主要还是得心药治,急不得。”

妈的,上一次你卖我那西药的时候说的可不是这一套,什么百分之六十五的有效率,什么失眠盗汗的症状都会减轻,什么没有依赖性——害我花了一大笔钱,小怡的病反而更严重了。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呢?”她手没有被他攥着了,她也就无心笑了,蹙着眉头问道。

“要不然你们试试安思定,这是美国新出的一款专门治疗忧郁症的机器…”赵医生眼睛闪着光道。

“机器?不用吃药么?”常欢疑惑地问。

“不用服药,这是美国FDA权威认证的机器,专门用来治疗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直接作用域大脑皮层,产生一种物质,能调节体内的神经递质,有效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九呢——”

常欢听了,神情一震,百分之八十九的有效率!那小怡不就是有希望了?

“要多少钱?”她先问这个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外边买大概需要六千五百块左右,我自己的诊所进了几台,我可以给你一些优惠,但是大概也要六千二百块。”赵医生声音十分诚恳地道。

常欢想起自己银行卡上可怜的一千八百块钱,到了月末刚刚够付刘姐的薪水,连房租都要等到自己月末拿到工资才能付得起,从哪里弄这天文数字般的六千二百块钱呢?

她谢了赵医生,自动无视赵医生伸出来作别的手,抬腿向诊所外面走。之后一整个下午,她都在美容院忙碌,一直等到晚上打烊,她才带着疲惫的双手双腿匆匆向家里走。打工的美容院生意十分好,她忙碌了一天的双脚有些酸痛,可她没有时间慢悠悠地,家里的妹妹需要自己。

打开门,刘姐已经迎了上来,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壮硕女人,自从上次常怡自杀未遂之后,常欢再也不敢让常怡一个人呆着,请了人专门照看小怡,这位刘姐是其中做的时间最长的,至今已经快一年了。

刘姐家里还有上初中的孩子,匆匆交代了一下手头的事,就离开了。常欢换了鞋,进了屋子,推开客厅的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常怡。一件简单白色的T恤衫配牛仔短裤的常怡,听见姐姐回来的声音,回过头来,清秀雪白的脸清汤挂面,齐耳的短发很妥帖地掖在耳后,她微微一笑,很秀气的脸上满是高兴:“姐回来了?”

常欢点头,问她:“刘姐买了些什么?我做给你吃。”边说边向厨房走。

常怡站起身跟在后面,见姐姐拿起围裙扎在身上,她走到架子上拿起另外一条,也围在自己腰上。一旁常欢看了,摇头道:“不用你,快去休息。”

“我可以的。刘姐也没买什么东西,我今天没有午睡,她不敢出门,我来给你做碗鸡蛋面,很简单,我能行。”常怡声音一如十年前温柔,轻轻地,似乎怕惊到了什么人一般。

常欢看着妹妹,这些年领着妹妹东奔西走地求医,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减轻抑郁症的法子,小妹愿意主动做事,最好不过,遂点头答应道:“那我来打鸡蛋。”

常怡笑了,她的笑容看在常欢眼里,心中一痛,二十五岁的常怡,越来越像母亲沈淑惠,尤其是笑起来那温婉动人的样子,听话而乖巧的小怡,为什么跟母亲一样,都得不到幸福呢?

常欢默默地打鸡蛋,听见身后烧水的小怡轻声道:“姐,我今天出去时,看见了一个小宝宝,很可爱。”

本就说话轻柔如和风的常怡,此时声音里满是爱意与希冀,听得常欢心中一动。

“恩?”

“我——我就是想起来我十年前的那个孩子了,不——不知道他现在去哪儿了?”常怡转过身来,温柔的眼睛低垂着,手在围裙上扭着,说了上千次的话题,可是每次常怡提起来,都是这种又怅惘又悔恨的神情。

再回故土这是她的病根,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甚至终她一生,她仍是忘不了。

心头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填满,一个人的时候,胸口的空洞与伤疤能无限地放大,吞噬掉她的全部理智与顾忌,只想寻找一个永久的解脱。

如果不是常欢,她撑不过这十年的。

“姐,你别怕我提这个话题,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今天还碰见了一个人——”

“谁?”常欢警觉地问。

“就是当初跟我一个班级的夏大胖,你还记得么?大名叫夏云忠,原来他现在开了一个面食加工厂,我跟刘姐在那边广场闲逛时,他正好在那附近送货,就聊了一会儿。”说到这里,常怡素净的脸微微笑了,似乎想起什么开心的事,纯净的眼睛里都是笑意。

常欢很久没看见小怡这样开心,心中又惊又喜,放下手里的鸡蛋,对她笑着问:“聊了什么?”

“说起我当初初中的那些同学,现在都陆续成家了,大家互相参加婚礼,很热闹——还有,你想不到吧,这个夏大胖才二十五岁,已经离了一次婚了,带着一个三岁的女儿自己过呢,大家还真是变化大啊!”

“你想回去参加他们的婚礼么?”常欢看妹妹这样高兴,简直是十年来的第一次,虽然以往曾经发誓这辈子不会回到花溪镇,但是如果妹妹能开心,减轻病情,偶尔回去一次也未尝不可。

“其实——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常怡清秀的脸笑起来的时候,下颏尖尖,配着温婉的大眼睛,显得特别妩媚,“我跟夏大胖聊天的时候,说起来老家的事,你知道么?韩嫣离开爸爸了。”

常欢听了,先是失声一笑,隔了一会儿方问:“为什么?”

“因为爸爸两年前得了脑血栓,半身瘫痪,现在更是卧床不起,话也说不出来,夏大胖说,韩嫣可能是跟别的男人跑了,已经两年多毫无音讯,镇子里的人统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活该!”常欢冷冷地吐出一句,“果然现世报了!”

常怡低下眼睛,她性子柔和,在这件事上不忍心附和姐姐,接着说:“奶奶一直跟着姑姑住,所以家里现在没有人了,就剩下爸爸一个人瘫痪在家——想不到我们家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常欣呢?”常欢忍不住问起这个当年嫁得太好的姐姐。

“听大胖讲,她嫁进孙家之后,日子一直过得不错,就是很少回家,可能她很忙吧。”当年若不是这个大姐常欣的出卖,常怡绝不会受这些年的苦,所以她不想提起常欣的名字,只低声简单地道。

“用常家的权势嫁进了好人家,现在常家败了,她当然急着撇清关系,害怕被婆家瞧不起了。”常欣哼了一声说。

“两年了,家里除了一个看护和爸爸,没有人在家。姐——”常怡说到这里,看着姐姐,小巧的嘴微微抿起,有点儿为难地说:“姐,你这些年辛苦了,我想——我想我们回家吧?”

常欢看着妹妹一会儿道:“你想家了?”

常怡极轻微地嗯了一声,身后的水开了,她转过身下面,一边忙碌一边低声说:“姐,这十年辛苦你了。当年生了小孩,知道被父亲送给别人之后,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回家把我接出来,我想我早就死了。十年来,如果不是我的拖累,以你的能力,自己的店面也有了,自己的房子也有了,自己的丈夫孩子都有了,你的生活会比现在强很多倍。”

常欢想开口阻止她胡说,常怡已经转过身来,小小的脸上笑容很可亲,也很坚定地道:“姐,别再带着我到处求医问药了,我们花的冤枉钱不少,我自己心里清楚的,吃再多的药,我也不会好。但是今天听了夏大胖的话,我突然觉得回家去挺好的——你也不用再带着我这个拖累,而我回去了,生活也会变个样子,或许我还会找个事情做,甚至像我同学那样结婚,再生个小孩呢。”

常欢第一次听见小怡这样讲话,又是惊又是喜,拿着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为妹妹操了整整十年的心,坚强如她,面对这样乐观的妹妹,也露出了心底深处的脆弱,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微微潮湿,脸上却对妹妹笑着,高兴地道:“你真的这么想?”

老天爷啊,她真该好好谢谢这个夏大胖,不知道这家伙是何方神圣,一席话竟然能把妹妹的心结打开大半。

常怡点头,嘴角抿起,十分害羞地点头,极为轻柔地喜道:“夏大胖说啦,我比以前还漂亮了,姐,我听了真的很高兴啊。”

常欢哦了一声,看着妹妹脸上的两朵红晕,心中刹那恍然,自己治来治去,竟然真地没有对症下药。

小怡二十五岁了,因为开始时严重的自杀和自残倾向,她一直被自己过度保护起来,像蹲监牢一样,没有机会接触社会,也没有朋友,活在过去的阴影里越来越不能自拔,而二十五岁的妹妹,事实上也跟正常的年轻人一样,需要同性的友谊与异性的爱慕啊!

那哪里是在保护妹妹,根本就是在害她啊!

“你真的想好了,要回老家?”常欢满心歉然地问。

常怡点头:“我想回去。”

常欢啪地一下,把鸡蛋打在碗里,三下两下打好,很爽快地同意道:“也好,我跟你一起回去。”

常怡忙道:“不用了,姐,你千万不能这么做,我连累你十年…”

“闭嘴——”常欢状似恼怒地瞪了妹妹一眼,外加斥了她一句道:“说了多少次了,别再提你连累我这样的话?你哪里连累我了?这些年要不是你跟我作伴,我一个人在外面早就被狼吃了多少次,说不定自己都变成一条狼了。”

常怡笑了,对姐姐的脾气太过了解,不再坚持,只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先送我回去,看我一切安顿好了,你再出来——你不像我,乡村小镇不适合你。”

“胡说,哪里不适合我?”常欢刺啦一下把鸡蛋倒进锅里,笑着道:“就许你回去嫁给那个开面食加工厂的大款,不许我骗一个忠厚老实的庄稼人?”

常怡被姐姐这句话逗得面条险些洒出碗去,连连摇头否定,姐妹俩边说边笑,很快鸡蛋面做好了,一人端着一碗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吃,吃完收拾好了,简单洗漱一下,各自去歇息。

常欢向来一沾枕头就睡着的好习惯,这一次没了,她盯着空荡荡的床帐上方,失眠了。离家十年来,只有在自己最深沉的梦里,她才可以骗过自己的心防,肆无忌惮地梦着母亲活着时的那些愉快的日子。

在这些梦里,有她最爱最想念的母亲,有年幼时那个天真无忧的自己,还有一个从小就人见人夸的男孩子,从学会说话起就喜欢她,中意她,只要自己跟他在一起,他从来不会看别的女孩子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