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不问,你是不是生了重病?”

“不是,你不要胡猜了,我得赶快走了.”

“启骏是你的孩子,你突然连他都肯拱手让人,还跟逃命似的要走,你让我回家怎么跟爸妈交代?上一次你是卷了常晟尧的钱财和儿子跑了,这一次你又来这一套,你到底瞒了什么?”

“你别问了,快点儿让我走。”韩嫣急道。

韩岳拉着姐姐的手没有放开,轻声问她:“你这样逃走,是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回来了么?”

韩嫣猛地停住脚,抬起头一脸泪水地看着大弟。

“上一次你不告而别,两年没有回来,全家都很想你,每次过年咱妈都要念叨:

这一次你这样逃走,又打算多少年不回来?是不是一辈子?。

“不是——”韩嫣喃喃道。

“如果不是这样,那你现在逃开的问题,还不是早晚都得面对?”

韩嫣张开口,似乎想反驳大弟的话,但是话到了嘴边,她终究没有说出口,挣脱弟弟的手,就要走开。

她险些撞上蓦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常欢。

韩嫣向旁边移了一步,常欢跟着挪了一步,韩嫣停住,看着常欢道:“让开.”

“想我让开——除非你杀了我,从尸体上迈过去!”常欢盯者她,冷冷地答。

“你不让开,我可对你不客气了!”韩嫣恨恨地,也盯着常欢道。

“那你就伸出你的爪子试试,我巴不得你快点儿动我一下,你试试啊——。”常欢迎着着韩嫣定上去,韩嫣向后退了一步,眼露惧色,无奈转头看着韩岳道:“小山,拦开她。”

常欢神色变了变,十年前父亲再婚时,自己被韩岳从饭店硬是扛走的一幕闪现在眼前,她扭过头看着韩岳,脸色虽然如常,可是眼神儿乎要泄露心头的惴惴不安…对此刻的她来讲,失望是比怨怼憎恨更让她恐惧的情绪。

但这次韩岳没有向她走过来,二十九岁的他面对姐姐的再一次求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姐,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你果然偏向她!你要跟着外人一起欺负姐姐么?”

韩岳下颏微僵,没有作答。

韩嫣看了弟弟的样子,意识到这次自己指望不上弟弟了,这对她来讲,是平生第一遭,这个气非同凡响,好久她才缓过来,恨恨地看了弟弟一眼,转过来眼睛冒火地对常欢怒道:“你要是再不让开,我可真要打你了?”

“我正愁你不打呢?”常欢浑不觉自己缓缓舒了一口气,扫了两眼对面的韩嫣,掩不住满脸的轻蔑,“你以为我忘了我母亲是怎么死的么?她输给你不要脸的肚子,输给你浅薄无知的年轻,她连命都输给你了,因为你勾引我那个老不知羞的爸爸,我妈妈脑袋上的血流了一地…”说到这里,常欢迎着韩嫣走过去,盯着她的脸道泣:

“你打我,打吧,你打我一下,我现在就抓破你张不要脸的脸,看你还怎么下贱去勾引…”

她还没有骂完,韩嫣的手已经挥出,眼看就要打到常欢身上,却手腕一紧,被一旁的韩岳牢牢地抓在手里。

“小山——”韩嫣大怒地喝斥弟弟。

“我不会让她打你,但也不会让你动她一下!”韩岳放下姐姐的手,笃定地道,“真是谢谢你‘救’了我!”常欢反话正说地看了他一眼。

韩岳薄薄的唇角动了动,深深地盯着她,明智地—言不发。

三个人这样僵持着,显然韩嫣感到了自己的势单力孤,既闯不过常欢这一关,也指望不上弟弟韩岳帮自己脱身,无计可施之中,人向后突然一倒,似乎晕了过去。

韩岳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姐姐,伸手要按她人中,一旁的常欢冷冷地道:“不用按了,她没事——你姐姐是影后中的业余派,刚才昏倒前眼睛亮得跟二百多度灯泡似的,一点儿儿不用担心她。”

韩岳不理会常欢的冷嘲热讽,仔细检查了一遍姐姐,发现她确实没什么大碍,心中对常欢的话将信将疑,想到姐姐如此大费心机地离开这里,自己难免费思量起来。

“你姐姐跑不了,你带着你姐姐也跑不了,今天她活着,要留在这里等着小怡和启骏回来,死了,尸体也得留在这里——”常欢太过了解他,看了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心里打什么主意,立即封了他的退路。

“欢欢,你心里一点儿都没有我么?”四下无人,韩岳放下姐姐,起身凑到常欢身旁道,说话的口气跟刚才大不相同。

常欢夺目的容光暗了—下,她低下头,雪白的颈项上,几根发丝随风微颤,但她说话时,声音里却不带一丝颤抖:“我心里有你又怎么样,你心里有我又怎么样,我们谁都没办法!”

“事情可以很完美地解决的,只要你听我的......”他盯着她完美的侧脸,声音低沉地轻道。

常欢躲开,摇头拒绝道:“不行,她假装的,你明明知道她假装,怎么还要这么护着她呢?小山,你姐一定藏了什么可怕的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她才急着逃走…”

韩岳心里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他从小受姐姐照顾,手足之情极深,一时之间,仃砦茫然地看着倚墙昏迷的姐姐,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刚刚给小水他们打过电话了,小水带着启骏在沙岭镇那边买东西耽搁了,所以最多二十分钟他们就能赶回来——你觉得你姐姐连二十分钟都等不了么?”他脸上的神色如此纠结,常欢心里不听话地柔软起来,她伸出乎拉住韩岳的手,两个人双手紧握,韩岳好看的眼睛看着常欢,低声道:“从小姐姐就对我们兄弟好——”

“我知道。”常欢对往事尽悉,也低声答:“我记得你快十岁了,还是你姐姐帮你刷牙洗脚;因为她一直帮你系鞋带,到了初中你还系不好…”

“还有那时候我们家穷,她都是饿着肚子做工,好让我和小水能多吃点儿…”韩岳越说,声音越是低沉,语气里浓浓的无奈与伤心。

“我理解——可是现在我们等的人是小水,你觉得你弟弟会伤害你姐姐么?”

韩岳想都不想地摇头:“当然不会。”

“那你就跟我一起把你姐扶进去,等小水来了,不管发生什么,我跟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再拦着你姐走,你看怎样?”

韩岳没有回答,隔了很久,不易察觉地轻轻叹息了一声。

54韩滨的汽车引擎声响起的时候,韩嫣醒了。

或者说,小水三人的到来,在她心中掀起的惊忧让她再也没办法假装昏迷。

面如死灰一般地看着对面坐着的常晟尧,仿佛一只就要垂死的猛禽一般随时可’

能扑上来场最终的厮杀,那眼睛里的恨意让屋内众人全都带着惊惧与诧异的神色盯着她,常欢有些恐惧地站起身,从父亲身边挪到了姑姑常晟玲旁边,躲离韩嫣可怕目光。

常晟尧木然地一动不动,他昏花无神的眼睛与韩嫣对视,死尸一般地对猛禽的攻击不做抵抗。

“小舅,真是吃完了午饭我们还跟舅妈一起出去玩么?”常启骏的声音响起来,屋内众人全都神情一变,惊喜,忧虑,感叹,绝望—各种复杂的情绪波纹激荡在客厅的空气中,让进来的常启骏吓了一跳。

他盯着满屋子的人,愣在当地。

常怡和韩滨也吓了一跳,常怡看着叔叔、姑姑和大姐,与二姐对视一眼,在二姐的目光中找到了一点儿宁定与暗示,她与启骏在刚刚出去的短短几十分钟时间里,建立了颇为融洽的友谊,此时低头对启骏道:“启骏,你上楼到你原来的屋子里玩一会儿电脑,我们商量完事情,就去叫你,怎么样?”

常启骏哦了一声,看着神色异常的母亲韩嫣,韩嫣看见儿子,眼睛里闪过一抹爱怜,冲他微微点头,常启骏抿了抿嘴唇,上楼去了。

等楼上卧室传来关门的声音,常晟禹才道:“大哥,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么?”

“等等——”韩滨不明所以地看着常家、韩家宛如双兵对垒的态势,站在当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形容枯槁的常晟尧身上。

常晟尧脸上肌肉颤抖,他在沙发上微微欠了欠身体,行动不便的身体不听指令,沿着真皮沙发向下滑。一旁站着的常怡见了,忙走过去扶住父亲,轻声道:“爸,你小心点儿。”

轻轻的声音,让常晟尧哆哆嗦嗦的动作停了,伸手在常怡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抬起眼睛看了半天小女儿,她脸上那双宛如洗后的明山净水一般清亮的眼睛回视着自己,常晟尧问心有愧地移开目光,咳了一声对常怡道:“那孩——子——我没——送——人_—一”

常怡啊了一声,大眼睛里满足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震惊得不敢说话。

她身后伸出一双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她,常怡回过头,见韩滨秀朗英逸的脸满是关切地望着自己,常怡涌了满眼的泪花,不能自控地低泣道:“小水,你听见了么?”

韩滨让她颤抖的身子倚靠着自己,他低低地清了一下嗓子,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儿哑地问常晟尧道:“那孩子在哪里?”

常晟尧张开口,正要说话,对面的韩嫣呜呜痛哭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满心焦虑的韩滨听见了姐姐的哭声,转过身,看着掩面而泣的大姐道:“姐,你怎么了?”

韩嫣摇头,只是不停地流泪,说不出话来。

韩滨对大姐的感情跟韩岳一样深,他将常怡安放在沙发上,看了一眼大姐和兄长被常家众人团团包围的态势,眼睛一凛道:“是有人欺负你了么?”

他这句话出口,常家数人很多都神色不自在起来,既是觉得遭到了不公正的影射,也是因为从这个韩家出类拔萃的小水的语气里感到了威胁。

即使都来自本市颇有势力的人家,但是一个年富力强野心勃勃年轻人的威胁,还是让人不自在的。

但韩嫣并没有回答,她只是哭得更伤心了,嚎啕流涕,完全没有节制与斯文可言。

韩滨从姐姐嘴里问不出什么,只好看着大哥,韩岳微微摇头,目光示意对面的常晟尧。韩滨转过身来,看着这个满屋焦点的老人道:“到底怎么吲事?”

常晟尧的手原本—直被小女儿常怡握着,他木然的脸上以乎因为自己要说的话,而闪过一抹激动的神色,眼睛亮了一下,用力抽开手,十分缓慢费力地道:“启——骏…那——个——孩——子!”

一句话说完,韩嫣的嚎啕大哭停了,常怡傻了,韩滨愣了,韩岳和常欢一齐站了起来…座中诸人齐刷刷地看着常晟尧,全都暂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

可怕的寂静笼罩了整问客厅。

“启骏是那个孩子?”韩岳先反应过来,不敢相信地问。

常晟尧无力地嗯了一声,他说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虚脱一般地委顿在沙发上,大口喘息。

“他——”韩岳喃喃着,想了一会儿仍是迷悯道:“他——他不是姐姐生的么?”

常晟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回答,可他仍没有完全恢复的语言能力与这件事情的复杂程度限制了他,只能盯着对垂首枯坐的韩嫣,眨也不眨—下。

韩岳对姐姐道:“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嫣头没有抬起,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她才声音嘶哑地指控常晟尧道:“这都是他逼我的!要不是他,我绝对不会做这件事!”说完这句话,她猛地抬起头,没有凶狠地盯着常晟尧,只看着弟弟小水,见弟弟愣愣地站着,双手紧紧地攥着常怡,俊挺的侧脸能看出他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这样的神情,比她想象中的好太多了,韩嫣感到自己绝望的心里升起一点儿希望,她清了清嗓子续道:“我是怀了个孩子,可是一直不稳定———七个月的时候还是掉了—一是——是个男胎…”她的声音在这里有点儿哆嗦,好在没有人打扰她,隔了一阵子她又续了下去,“老常受不了这个打击,他说他费了干辛万苦,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能又死了呢?这消息传出去,他怕被人笑话——当时他这么讲,我就相信了,现在我才知道,他说得好听是怕被别人笑话,其实他是怕他妈常家老太太!谁能想到呢,花溪镇的一把手,年近半百的常镇长,世界上最怕的人,竟然是他路都走不动几步的老娘——”

“你说错了——”事关哥哥声誉,常晟禹的声音适时地插了进来:“我大哥不是怕我母亲,他只是受不了让她失望——我们常家兄妹三个都如此,并不只是我大哥。长房的子女都在这里,你要是不了解,就不要乱说!”

韩嫣切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没有辩驳,只接着道:“不管为了什么,他都瞒住这个消息不让别人知道。后来我的临产期到了,他对我说我们假装到外地去生产,回来抱养一个孩子,这样我们既能保住脸面,常家也算有了男丁——当时我还想,抱养的孩子,也能算得上常家的男丁么?”韩嫣顿住,扫了一眼对面凝然站立的小弟小水,眼泪又涌了上来,呜咽道:“我哪里知道,他是偷着把小水的孩子给我了呢?”

韩滨的身子一晃,总算扭过头来看着痛哭的大姐,空洞的眼睛里,什么神情都没有。

常怡不能自已地离开父亲身边,不是刻意的嫌恶,只是本能,让她选择立在小水旁边。

常晟尧眼皮动了动,更深地委顿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实,连一向沉静稳重的韩岳脸上都满是难过,他看着仿佛木雕泥塑的弟弟,手足情深,担心地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可你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孩子是你亲弟弟的,对不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韩嫣抬起头,看见常欢站在韩岳旁边,对自己泠冷地道。

当她认为自己的眼泪和措辞给自己争得了一丝喘息的时候,这张满是敌意的脸让她心中登时一沉,韩嫣目光在小水和常怡身上徘徊,无奈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选择了沉默,你明知道自己夺走了小水和小怡的孩子,你明知道小怡因为丢了孩子患了重病,你还是不肯告诉他们?你让小水的亲生孩子叫他舅舅,让小水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十年,就是相认不了——世上竟然有你这样自私的姐姐?”常欢的话像鞭子一样,每说一句,韩嫣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下。

“不是这样的!”韩嫣腾地起身,辩驳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常欢看着她,仿佛看着一摊垃圾。

“那——那时候小水在读书,他养不起孩子——我自己没福气读书,可是他不一样,小水那么聪明,我们全家都想他能考上大学,能出国深造,能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我这全是为了他着想啊!”

“为了他着想,所以抢了他的亲生骨肉?”常欢齿冷地道。

“我——要是告诉他真相,他会辍学,那——那时候他…”

“那时候他还小,那时候你满心都是为了弟弟牺牲…”常欢冷笑一声摇头道:“我原本只是认为你自私,现在发现你比自私的人还要恶心——凡人自私终究知道好赖,你偏偏要给自己的自私罩上一层奉献牺牲的光环!我现在有点儿知道为什么小山小水兄弟都从心里觉得欠了你八辈子的恩情似的了,像你这样整天把对别人的恩义挂在嘴上的人,想要不欠你,还真不容易呢!”

“你以为我是诚心害自己的弟弟,你就错了!”韩嫣大怒,似乎被人踩了痛脚,她指着小水道:“你们看看他,我哪里做错了?如果我当初知道真相,就把孩子推给他养,他今朝今日不知道在哪里…”

啪地一下,一个耳光重重地打在她脸上。

韩嫣嘴唇出血,满脸震惊地看着满面寒霜的弟弟小水。

韩滨盯着她,清晰地吐出一句:“滚!我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所有人都保持在原位,看着他们二人。

韩嫣眼泪都忘了流了,她呆呆地立了很久,在韩滨一点儿温度都没有的眼神里转过头,对多年来一直毫无条件维护自己的大弟韩岳委屈地道:“小山——”

韩岳的眼睛不比韩滨温暖地看着姐姐,说了一句让韩嫣脸变成死灰一般颜色,的话:“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韩嫣抬起手捂着红肿的脸,凄然道:“这就是我为什么一拖再拖,不敢告诉你们真相的原因——孩子我照顾得再好,你们兄弟知道了真相,还是不会原谅我!”她说到这里,双手掩面,向外走去。

“你不能走!”一个温柔的声音陡地大喝道。

韩嫣脚步一滞,循声望进去,见一直娇柔地倚在韩滨身边的常怡正看着自己,她雪白温婉的脸上此时是前所未有的凶悍之气,看着韩嫣道:“你不能走!我不会放你走!”

“你想怎么样?”韩嫣颤声问,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众矢之的,没有任何人可以倚靠,神色慌张已极。

“我要你去坐牢!”常怡攥着拳头,娇小的身子像是一只随时准备作战的雌兽一般,冲到韩嫣面前,越是这样攥着拳头想要平静,她越是激愤,此时的常怡几乎成了另外一个常欢,最后她完全失控道:“我要你遭报应!你害了我一辈子,害了我妈一辈子,我恨死你,我一定要去告你——”常怡一边说,眼泪一边漫涌,最后她冲到韩嫣面前,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以自己娇小瘦弱的身躯,竟然想要与韩嫣厮打!

常欢忙冲上去抱住妹妹,安慰道:“别脏了你的手,她不值得!你说的对,我们告她,让她遭报应!”

韩嫣肩膀哆嗦了—下,冷一般地抱着肩头,看着室内高高大大站立着袖手旁观的两个弟弟,一个一脸恨意地看着自己,一个则是满脸的怒其不争神色,她伸手捂着自己疼痛的脸颊,流泪夺门狂奔而去。

55常欢收拾好行李箱,她的衣物本来就不多,小小的一个拉杆箱子就装下了。

她昨天送走了常怡、韩滨和启骏一家三口。韩滨跟小怡很安静地领了结婚证,因为常怡始终想有个事情做,所以两个人将李珲的店面买了下来,打算重新装修之后再开张。韩嫣离开了花溪镇,她以安静地离开启骏作为筹码,换来了小怡撤销起诉。因为启骏放了暑假,韩滨为了满足常怡的心意,遂带着她们母子俩,到香港迪士尼游玩,作为她们母子慢慢联络感情的开始。

常晟尧拿到了自己一半的财产,他拒绝了弟弟妹妹和长女将他送到干部疗养院的建议,以几乎不近人情的固执,一个人留在了常家老宅,他沉默地坐在轮椅上,看着再次离开的二女儿和小女儿,眼神木然而空洞,神色中不见了十年前的刚强与冷硬,但在离家的女儿心里,同样无情与冷酷。

常怡不肯原谅所有参与了抢走启骏这件事的人,一向温柔可人的她,在这件事上的坚持让常欢都惊诧不已。常欢对着妹妹固执执拗的小脸,仿佛看见了十年前自己的影子,稍可欣慰的是,妹妹心口的那道不见底的黑洞,如今终于消失了,她看着启骏的眼睛,仿佛这个孩子就是她缺失了的世界,而她与十岁启骏在一起的画面,每见一次,都会让刚强洒脱如常欢,眼睛里湿湿的。

她从未跟韩岳提起过自己未来的打算,她看着他诊所的生意蒸蒸日上,看着他的药房在许鸣的打理下,发展的势头越来越猛,也看见偶尔与许鸣并肩而行的白雪萍脸上那欣喜雀跃的神情…这些当年都能让她的心稍稍停驻的事,如今都仿佛站在青山之上,看着云中飘逝而过的云朵一般,因为终究——终究她是要离开的…而这小镇,和这个小镇上的一切,对她来讲,不过就是往日云烟罢了。

她拉着行李拉杆,向汽车站走过去,通往市区的客车每一个小时一趟,她买了票,坐在候车的塑料排椅上,目光无所谓地从每一个从眼前经过的镇民身上滑过,她认得这些脸,以往她总是觉得这些人无味,愚蠢,有些甚至可憎,可是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她即将要离开了,而这次离开将是一辈子的原因,眼前的这些写满了她年少与青春岁月的脸,都可亲起来。

一个人坐着,这小镇的风吹着她满头长发,良久她低下头,用手轻轻抹拭脚上军式短靴上的一点儿水渍,望着自己脚踩上与军靴相配的绿色绒袜子,静静地发呆了。

片刻之后,她站起身,伸手拉起行李,沿着小镇静静的街,向着镇外清渠边上的大青山走过去。

为了远行而特意套上的军靴走起路来轻松舒服,一路上经过的白杨绿柳都在盛夏的浓荫中毫不吝啬地浓绿着。一刻不曾停息,行李箱的隆隆声中她来到了山脚,收起拉杆提着行李,沿着小时候走惯了的山路向上,一口气爬到了大青山顶。

远山青青,近水潺泼,山顶的空气带着树林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满满地充溢着这周遭的空气,若是深吸一下,还能在清润里嗅到远处河水那腥鲜原始的味道。常欢静静地在山石上坐下,以手支颐,目光在绿水青山中慢慢地失去了焦点,散漫悠游地望着眼前的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像是潜意识的提醒,她转过头来,看见一身便装,立在山路尽头的韩岳。

常欢不能自禁地站起身,看着他。

“你要走了?”他轻声问。

常欢不知道如何回答,看了一眼自己脚边的行李箱,对他微微一笑。

“我听说你走了,赶去汽车站,又听说你上山来了——你跑这里坐着做什么?”

“随便看看。”常欢声音有点儿哑地答。

韩岳听了,上前几步走到她旁边,与她并肩站着,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彼此在沉默中望着眼前的一切,虽然不声不响,但在彼此心里,却仿佛说过了千言万语。

“这次走了,再也不打算回来了?”好久,韩岳问她。

常欢没有回答,她只是又笑了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山中流淌的消溪,仿佛什呆了一般。

“既然打算再也不回来了,怎么不跟我道个别?”

常欢把目光移到他脸上,良久笑了一下道:“那又何必?”

“你会忘了我么?”

这句话让常欢嘴角边的笑容消失了,两个人互视着,半晌她摇头:“不会。”

“我也忘不了你。”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而富有感情,常欢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停了一般,在这句话里她甚至忘了呼吸,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刺痛着,很久,她才移开目光,看着青山远处,轻声道:“我记得你从小就喜欢我们家乡,长大了去了北京那样的城市,最终还是回老家来了——小山,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里么?”

“我知道。”他边说,边伸手揽着她的肩膀,常欢不自禁地望向他,在他的眼睛里又一次忘记了呼吸,听见他道:“这地方跟你一样,美丽,自然,我从小长在这里,就跟我从小就认识你一样,因为熟悉而自在,因为自在而喜欢。在这里,我不必为了房子车子票子生活中一大堆我不喜欢不愿意的事情而浪费生命,在这个小镇,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是因为我喜欢——”

“真好——”常欢在他语气微顿的时候,轻轻道。

“你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好么?”韩岳揽着她的手突然用力,一向稳重的语气有些细微的颤抖。

常欢嗯了一声,她挑起弧度完美无缺的眉毛,看了一眼他满是急切的脸,眼神亮壳地对他道:“那趟客车要开走了。”

她感到他握着自己肩膀的手仿佛要嵌进她身体一般,就在她以为他要松开自己,放自己走的时候,韩岳的胳膊猛地用力,将她整个搂在自己怀里。

这样满是感情紧紧的拥抱,让她的心脏都抽紧了,两个人在过往的所有亲密中,从未如此刻一样离得这么近,心脏紧贴着心脏,她的心跳与他的心跳一起,怦怦地让她感到自己的耳朵仿佛听见了狂澜,这个世界都被淹没了。

紧贴着,拥抱着,他用他的肢体语言代替了千万句他不曾出口、也不用出口的语言。很久很久,直到他的手微微松开,常欢不觉直起身子,就在她以为他终于要下山离开的时候,韩岳低下身子,拎起她的行李箱道:“走吧。”

常欢看着他,奇道:“你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