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那样的一往无前,早已不可寻。

Chapter01 满身风雨海上来

乔初意与薄昭浔相识于她十五岁那年的灯溪小镇。

那时正值九月,一捧秋意洒进灯溪镇,午后慵懒的阳光穿过枝叶,晒得人昏昏欲睡,乔初意曲腿窝在树杈上,拥着融融暖意,没多久就坠入梦乡。

“喂,小乔,小乔!”有人高声叫她,还抄起一根长木棍使劲地敲打她旁边的树枝,满树的叶子窸窸窣窣地摇动起来,呼呼大睡的乔初意这才悠悠醒转,眯着眼睛看到站在树下的盛析挠着一头板寸,立时来了精神——

“怎么样?薄昭浔什么时候从这里经过?”

“他现在已经出门了,背着画夹,我估计十分钟后能走到这里。”盛析是她钦点的侦察兵,一路小跑回来报告消息,不顾满头大汗,有问必答。

“很好。”乔初意伸了个懒腰坐起来,拨弄过一丛茂密的叶子当作掩护,冷笑着搭好弓箭,瞄准树下做好准备,“昨天丢的脸,今天我要全部拾回来,就是这么有自信。”

“他昨天刚搬来,今天就这样,不太好吧……”盛析犹疑地说。

乔初意调整了一下姿势:“昨天他挑衅我的时候,可没觉得不太好。”

盛析胆子小,怕乔初意殃及池鱼,敷衍她两句立刻离开战场,乔初意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持射箭的动作。

必须要收拾薄昭浔,他是她近期的目标之一。

直到昨天薄昭浔来到这里之前,乔初意都在灯溪镇拥有不可撼动的霸主地位。

说起来,她也算是个可怜的孩子,乔妈妈生她时难产去世了,这么多年乔爸没再动过再婚的念头,靠着经营一家小小的理发店把她拉扯大。好在有哥哥乔初敬和爸爸的宠爱,乔初意成长得乐观开朗。

她活泼胆大,从小爬树下河的本事不逊于男孩子,又很机灵,在灯溪镇的孩子群里很受欢迎,根本不懂得受挫为何物。

人生头一次,她在薄昭浔那里吃了瘪。

早在半个月前,乔初意就听说有户姓薄的人家要搬到这里来。

离她家不远有栋带院子的两层小楼,已经废弃多年,这半个月来工人进进出出,将遍布青苔野草的房子修葺一新,再然后,薄家一家三口搬了过来。

黑色的轿车在阳光下反射出锃亮的光泽,缓缓地停在小院门口,乔初意正在背古诗,听见声音迫不及待地从家里冲出来,正好看见刚下车站在一边的薄昭浔。

清俊的少年高高瘦瘦的,气质冷清,半倚在墙上拿着一本书翻看着。

从第一眼乔初意就知道,薄昭浔和灯溪镇所有的孩子都不一样,明明四周人来人往,忙碌地搬着东西,一片嘈杂,他却不动如山,仿佛与喧闹的世界泾渭分明。

薄昭浔面无表情,看起来并不好相处,如墨的碎发搭在额头上,目光专注于手里的书。

落日西沉,晚霞满天,归巢的飞鸟划过头顶那片天空,乔初意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有些胆怯,一时不敢上前打招呼。

等他的书翻过三页,她才鼓起勇气,磨磨蹭蹭地凑到他身边,问:“你是新来的?”

他没抬头:“嗯。”

“住在这里?”

“嗯。”

“你叫什么名字?”乔初意抛出这个问题,语气里充满得意,紧盯着薄昭浔,等待他的回答,心想你总不能叫“嗯”吧。

薄昭浔终于合上书,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猜猜看。”

果然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乔初意暗地里撇嘴,不说就不说,搞什么故弄玄虚。

不过她向来拿碰壁当练铁头功,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再说又实在想交薄昭浔这个看起来很有文化的朋友。薄家父母整理好行李,忙着出门拜访周围的邻居,乔初意像个黏人的小尾巴,一路从院外跟着薄昭浔到客厅里,喋喋不休地想逗乐他。

“朋友,我给你讲个冷笑话当见面礼,从前有一颗糖,在北极走着走着,它觉得好冷——于是就变成了冰糖,哈哈哈!”

乔初意仰头大笑,发现他神色未改,又挖空心思想了一个。

“麋鹿去找住在森林里的长颈鹿玩,走着走着找不到路了,于是它给长颈鹿打电话,说,喂,我迷路了。长颈鹿回答,喂,我长颈鹿。哈哈,是不是太有意思了,我跟你说,这样的幽默感我有一卡车……”

她咯咯笑起来,马尾辫一晃一晃,声音又甜又脆,像一粒粒玻璃糖滚落在地上。

薄昭浔依旧不为所动。

客厅里陷入沉静,墙上的钟表嘀嗒走动,在这方空间里清晰可闻,薄昭浔拿过一个玻璃杯放在茶几上,伸手捏了一撮茶叶丢进去,执起小巧的锡壶沿边注水,水流轻缓,袅袅茶香渐渐升腾。

乔初意努着鼻子嗅茶叶的香气,还没琢磨出下一个话题,终于听见惜字如金的薄昭浔开了尊口:“世界上最吵的生物是划蝽,半翅目,体长仅两毫米,却能产生99.2分贝的噪音,平均声音可达78.9分贝,与货运车的呼啸声相近。”他终于说到正题,放下壶,眼波一转,“你和它的区别,只在健壮的体型上。”

没想到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乔初意目瞪口呆,脑子飞速转动,迅速从他的一连串科普知识中总结出要点:第一,居然把她和一只两毫米的虫子相提并论;第二,居然嫌她吵;第三是最不可原谅的,居然嘲笑她胖。

“你!”饶是刀枪不入,乔初意也真切地感觉到少女心严重受挫,她立刻同薄昭浔划分出敌我阵营,大声指责他,“亏我还想着和你交朋友,好心当成驴肝肺!”

朋友?对薄昭浔来说,这是个新鲜词,他握住茶杯,直到指尖烫得泛红才松手:“怎么生气了,我都说了,你比画蝽强一点。”

这个地方,真是一分钟都没法多待。

“这个给你,我不要了,白费我那么善良。”乔初意愤愤地伸出手,薄昭浔这才看到她手里抓着一只鸡翅,这是中午乔爸做得蜜汁烤翅,乔初意没舍得吃光,剩了一只,出门之前她匆匆带上想献给新伙伴,没想到还没找到合适的送礼时机,就已经被彻底嫌弃。

薄昭浔并不想要她从牙缝里省下的鸡翅,乔初意看出他的意图,更加生气,把鸡翅强行塞到薄昭浔的手里,还趁机把油乎乎的手使劲蹭在他雪白的衣袖上,又怕挨打,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撒腿就跑,跑到门口才觉得自己好像太怂了,转过身恶狠狠地威胁:“你等着!”

薄昭浔的这件衬衣今天第一次穿,现在上面留下了乔初意醒目的黑手印。他看着她手脚麻利,丢下一句气势十足的威胁,然后小猴子似的很快跑得没影了,又看了看手里油腻的鸡翅,有些无奈,薄唇一勾,轻轻地笑了。

不多久,月亮初上,好客的乔爸盛情邀请薄昭浔一家来家里吃饭,乔初意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后,打算偷袭不友善的薄昭浔,谁知只有薄父薄母登门,抱歉地解释他们家儿子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再加上刚转学过来,想要尽快适应新环境,已经早早吃过饭在书房学习。

怪人就是事儿多,错过她爸堪比五星级大厨的手艺,简直没福气,乔初意败兴而归,跑到厨房帮忙端菜。

满桌佳肴,笑声朗朗。

乔初意不怕生,笑吟吟地夹起两筷子糖醋鱼块放到薄父薄母碗里,热情地说:“叔叔阿姨,尽管吃,不要客气。”

严肃惯了的薄母,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也温和起来:“初意啊,咱们两家住得不远,你和哥哥同校,以后多和哥哥一起玩儿。”

谁要和他一起,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战斗到底。乔初意腹诽,可面上还是浮起甜甜的笑:“那当然了。”

灯溪中学分为高中部和初中部,薄昭浔大她两岁,读高二,她还混迹在遍地小豆芽的初中部。

晚饭的气氛很好,三个大人相谈甚欢,乔初意一口口扒着白米饭,支起耳朵听些有的没的,突然她听到周稚阿姨提到薄昭浔喜欢写生,没搬到灯溪镇之前每逢周末都要去爬山,她悄悄记在心里,心下暗喜,机会来了。

第二天是周六,刚吃过午饭,乔初意就偷偷溜出家门,还从家里带了一把纯手工的桑木弓箭,爬到树上守株待兔。这是通往天长山的必经之路,如果薄昭浔要去爬山,一定会经过这里。

对自称“神箭手”的乔初意来说,丢了面子不要紧,没有逞一次威风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逞两次。

运气还不错,盛析的情报也很准确,乔初意坐得高望得远,没多久,她看到薄昭浔背着画夹塞着耳机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

八米,五米,三米……

乔初意屏息静气,拉满弓,等他一进入射程范围,就大吼一声松开手里的箭。

难道好看的人自有天相?她伸长了脖子,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薄昭浔被从天而降的箭击中时的表情,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于是,那支承载了乔初意所有脸面的箭,不仅嗖地掉落在薄昭浔面前,还被他踩在了脚下。

踩在了……脚下……

乔初意捂住心口,突然觉得呼吸困难,脸也好疼。

“是你啊。”薄昭浔抬头,很快发现藏在树上灰头土脸的乔初意,一副了然的表情,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箭,箭头被胶布层层缠住,他拿下耳机,摩挲着手里的东西,关切地问,“今天又没吃药?”

乔初意不理会他的揶揄,扒着树枝,身子微倾,探出脑袋悲愤地指着他手里的竹箭:“别摸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