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一下关于办转学的手续。”薄昭浔把目光投向泳池,池中水平静无痕,他心里却波澜壮阔。

“转学?”沈之遥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凉气,“老大你不是待满一年才回去吗?”

“三中明年要选拔代表参加新一届的全国脑力大赛,前几天给我妈打了电话,我父母的意思是让我早点回去做准备,我也这么想,等参加完期末考试,一月份就走。”

乔初意倒显得平静,只是紧紧握住茶杯的双手指节泛出青白色,她小声地问:“非走不可吗?”

他侧头看她,漆黑的眼眸如深潭:“非走不可。”

“那好。”

乔初意想,之前大概是她会错意了。

会错也好。

薄昭浔能回到正轨,她无条件支持他的选择,灯溪这样的小地方,不会让他过多停留。

明明知道快要分别,但他们谁都没再提起过这个话题,看似生活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一月初,强冷空气来袭,灯溪镇下了第一场雪。

灯溪镇有个风俗,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扎两个红灯笼挂在门前,祈愿来年顺遂安康。

灯笼精致耐看,灯壁上绘着莲花与金鱼,红光跃动,灯火荧荧。

乔初意最喜欢初雪,她全副武装,戴着绒线帽和毛手套,裹得像只娇憨的北极熊,蹲在雪地里堆雪人。她离心灵手巧还差得远,堆出的雪人歪歪扭扭很不像样。

天空还飘着雪沫子,少有人出来玩耍,乔初意不停地往雪人身上拍雪,想把它拍成一个胖雪人。

“戴那么厚的手套能堆得好才怪。”薄昭浔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蹲在她旁边,伸手帮雪人塑型。

“你什么时候走?”

“这周六。”

“啊,这周六我约了颜湘湘爬山,就不送你了。”

“好。”

空气骤然沉默。

“薄昭浔,我以后可以去清淮找你吗?”半晌,乔初意从兜里拿出两粒纽扣安在雪人的脸上当作眼睛,还是无法始终假装坦然,轻声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要保护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为你出头,什么也不怕,你也会变得开朗,会交很多朋友,会觉得其实生活很美好……”

心中的不舍叫嚣着要跳出来,可是挽留的话不能说出口。

薄昭浔的手指一颤,脑海里突然响起方言修那天说的话——

“如果不想牵扯进无辜的人,那你就和我一样,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吧。”

“够了,不要再说了。”

乔初意,不要再说了,哪怕再多说一句,我就会心软。

薄昭浔收回摆弄雪人的手,冷冷地站起来,再开口,温度尽失:“找我干什么?乔初意,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太容易了,只要你想,每个人都该围在你身边,我对你不过稍温和一点,你就自以为有多特别,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或许,还抱着与我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占据我人生的一部分。”

他笑了笑:“你算什么?”

红灯笼把夜色衬得柔软,月牙的光淡如烛火,乔初意坐在雪地里,似乎身体里的每一寸血液都结了冰。她抬头看向薄昭浔,从来没有哪刻如现在一般,竟感到他每一句话都是武器,字字如刀,杀人于无形。

“薄昭浔,你觉得我的生活太容易吗?”乔初意声音小得像呓语,可他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我从来没体会过有妈妈是什么感觉。小时候我爸不会给我梳头发,理发店生意又很忙,为了省事他干脆给我剃成光头,我觉得很羞耻,戴着帽子去上学,在学校里被同学嘲笑。他们还抢走我的帽子藏起来,我就和他们打架,打不过也拼命打,久而久之,他们都怕我,谁都不敢再欺负我,我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

乔初意眼眶泛红,眼泪堆在眼睛里,却倔强地不掉下来:“这样的我,你居然以为我的生活轻而易举。我最讨厌自认为自己是全世界最惨的那种人,生而为人,有谁真正活得容易?只把目光放在不幸上,那你只能看到不幸,薄昭浔,你比我可怜。”

有些人表面看着多快乐,内心就有过多少痛苦。

就是在这天晚上,薄昭浔彻底懂了这句话。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突然想起刚来灯溪镇不久,乔初意刚好过生日,她絮絮叨叨要和他一起去山上看星星,他拗不过她,只好答应。

登山的时间选在傍晚,微云,无风,悠长的虫鸣揉碎在树叶间,乔初意穿着白色的长袖衬衣,外面罩着深蓝连身裙衫,像只幼小的精灵,笑盈盈地跟在他后面,霞光挂上山间林木,像黄昏温柔的眼睛。

到了山顶没过多久,天黑如墨,一颗颗碎钻似的星星滚上深蓝色的夜幕,他们并排坐在石头上,仰起头看满天闪光的星星。

乔初意眨巴着眼睛,好奇地问:“你那里也有这么多山和这么亮的星星吗?”

他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清淮没有山,到处是高楼,月亮也像被毛玻璃压住一样,朦朦胧胧的。”

“那还是这里好看。”乔初意伸出手,“恭喜你那么有福气,能欣赏到如此良辰美景。”

薄昭浔看她得意的样子,唇角轻扬,同她握手:“生日快乐。”

如果说哪一刻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的人生不至于糟糕透顶,无疑是这一刻。

“你有什么生日愿望?”薄昭浔问道,“你不是说在这里许愿很灵吗,说不定会实现。”

“你不是对这种说法不屑一顾吗,现在也改变想法了?”

“心诚则灵,人生要是没有寄托,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薄昭浔说得自然。

“不过我的愿望肯定实现不了了。”乔初意为自己点了根生日蜡烛,烛光微弱,朦朦胧胧的火光随着微风摇曳,她喃喃地说,“我特别想见妈妈一面,哪怕是在梦里。十五年来,我居然没有一次梦到过我妈,你说是不是很不孝?”

这是薄昭浔第一次听到乔初意提起她的妈妈。

而今他要走了,却再次牵动她的伤心事。

雪花纷纷扬扬,他们目光相接,薄昭浔几次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又发现无论说什么都是徒然,索性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连一句告别都没有留下。

周六下午,他要离开灯溪镇,叔叔派了车过来接他。有别于他来时的冷清,盛析、苏佳河,还有沈之遥和徐旸都来送别,场面热热闹闹,大家约定好绝不搞些肉麻的伤感,好像很快还会再见面。

乔初意始终没有出现。

薄昭浔也没有再等,车子开上大路,绵延的天长山在车窗外飞快倒退。

再见,薄昭浔望着窗外,冬天把一切景色压得脆薄,他在心里默默告别,再见了,小乔。

他不知道的是,乔初意的确去爬了天长山,不过没和颜湘湘一起,而是独自一人。

一口气爬到山顶,乔初意满头大汗,朝着山谷嗷嗷喊了两嗓子,原本沉甸甸的心情放松不少,要回家的时候她心血来潮,又从陡峭复杂的东侧下山。

她明知道这边的山路难走,事故频频发生,也曾经在这里崴过脚,却还是执意要走这条路。

这就是乔初意,认定的路,只有继续走或就此停留,永远不会后悔或者回头。

刚下过一场大雪,山路湿滑,尽管乔初意足够小心,抓着一条藤蔓慢慢走,可还没到半山腰,反复与石头摩擦着的藤蔓突然断了。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支撑点,手臂重重地撞上一块凸出来的石头,迅速从山上滑落下去。

从山上到山下,乔初意内心没有太多恐惧,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知怎么,她竟然还想到了顾城的一首诗——

你默默地转向一边,面向夜晚。

夜的深处,是密密的灯盏。

它们总在一起,我们总要再见。

再见,为了再见。

只是,有些人告别了,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吗?